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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一到白天,我們又都為對方竭盡自己最後的一點力氣。
是生怕媽不明白我的埋怨,非要把為我留下餘地、躲在含蓄後面的媽推到前面不可?
那時她對生命還抱有很積極的態度。
上午一到醫院,就發現媽的臉色一反前些日的紅潤白皙,突然變得晦暗起來。額頭上手術鑽孔的部位,還塌進一個黃豆大的小坑。
恐怕這種對外的投降主義和我的宵小之心也不無關係。
後來想,我這樣說她,媽心裏一定也很委屈。她不正是因為愛我、擔心我的安危才這樣緊張的嗎?
誰能像自己兒女那樣耐心,在老人們已經無奈到最瑣細的行為都需要他人輔助才能完成的情況下?何況小阿姨也不懂得如何配合醫生。
我甚至聽見我大腿前面的兩塊肌肉,在拉起兩條腿的時候噔噔地吃力地響著,就像一輛已經難以發動的老舊汽車,非要跑起來不可地嘣嘣著。
我只好夾著尾巴走出了電梯。
另一位是神經外科的主任。有人建議我在他那裡疏通一下,請他批准同意媽轉往天壇醫院手術治療,這樣我們也許能夠報銷在天壇醫院的費用。那筆醫藥費畢竟數字不小,若爭取一下能夠報銷何樂不為?
一到白天媽就清醒了。她一清醒過來,就為自己晚上睡著就「鬧」的事情著急。她不知怎麼想的,認為這是睡得不沉的緣故。所以白天更不睡了,到了晚上也盡量延遲睡覺的時間。以為熬得越晚,睡得越沉,睡得越沉就越不容易發作。
有時,媽會自尋煩惱地說:「某某今天和我走對面也沒理我,是不是對我有意見了?」這肯定和她自小寄人籬下,一切要看別人的眼色行事有關。
護士們也這樣安慰我說,有些病人的鑽孔部位還鼓出一個大包呢!
謝阿姨能唱出什麼好聽的歌?媽不過是在想方設法拖住人家,陪她一起熬夜就是了。
為了安撫媽,小阿姨也往家裡打了電話,家裡當然沒人接。媽又讓她往我機關打,說機關一定知道我在什麼旅館吃飯。可是小阿姨不知道機關的電話。媽知道,但媽也沒有隨身帶著我機關的電話號碼,她就叫護士幫助查找。護士的服務態度不錯,在電話號碼簿上給媽查到了。小阿姨拿著機關的電話號碼正要去打電話,我就到了。
從此媽晚上不再鬧了,睡得也安靜了。
我心裏想:我已經很努力了,媽,您為什麼不懂我的心呢?您已經讓您自己的心和我的心,都累得沒了一點汁水了。
也許我不該怨天尤人,要是在西方的醫院,他們決不會讓病人家屬累到這種神經失常的地步,也不會允許病人家屬搶醫護人員的飯碗,替醫護人員干那本該是他們乾的種種事體。那萬般事體要是分攤在每日輪換一新的醫護人員身上,反倒能讓他們有充分的精神和力量,將其轉化為「南丁格爾」的崇高精神。
不巧,十三號這天開電梯的正是那位絲毫不肯通融的女士。鑒於以往的經驗,我自知沒有指望地往樓上爬。而且還是一步兩個台階——媽一定等急了。
說著就去開通向陽台的門,急於逃走。小阿姨趕緊把陽台上的門鎖了,她開不開門就拚命搖,把門搖得哐哐響。見陽台上的門搖不開,又去開病房的門。小阿姨把病房的門也鎖了。她大吵大叫著非要出去不可,一直鬧到在護士站值班的護士長都聽見了。護士長到病房來看她鬧什麼,媽卻認不出是護士長,害怕地說:「巡邏的來了,巡邏的來了。」這才不敢鬧著要跑了。
任媽長期這樣「鬧」下去總不是個辦法,特別是在晚上,沒有人手可以替換的我和小阿姨,我們實在太辛苦了。別的病人都有老婆、丈夫、兒子、媳婦、女兒、女婿什麼的一齊上,就是那樣他們還感到力不能支。更何況我除了陪夜還要應付一切想到或是想不到的、一環扣一環的、方方面面的事情。
比起一個大包,一個小坑自然算不了什麼,更不必著急了。
也許,正是我這一番「訓話」把媽嚇壞了,怕我真會因此丟棄了她;同時也深深地傷害了她的自尊和自信,以至後來她真到了不行的時候,也忍著不說了。
我了解自己,裝了那麼一肚子的心思,這懇求比發火還煎熬人。
「我永遠不來了」,這對她是多麼大的打擊。
又嚇唬她說:「您什read.99csw.com麼時候改好了,我什麼時候再到醫院來。您要是不改,我就永遠不來了。」
也許就在那一天,我已身染大病。愛我比愛自己生命更甚的媽一定感應到了,否則她不會突生這樣的奇想。
可是媽又對小阿姨鬧著說:「你給我找張潔去,你給我找張潔去。」
單說每天一早背著一兜湯水炒菜擠換公共汽車就耗去不少力氣。我最怕擠106路電車,也許是我擠車技術不佳,常常擠得滿腿是傷。有一次甚至將內褲的鬆緊帶擠斷,要不是外面的褲子上扎著皮帶,真不知怎麼收場。經過那段時間的錘鍊,現在不論碰見什麼量級的「擠」,我都不怕了。
是以我孤獨的晚境,來襯托媽老有所養的優越?
我又說:「咱們哄著人家還來不及呢,怎麼能為這樣的小事麻煩人家,像查電話號碼的事,人家管得著嗎?要是把人家弄煩了,到了真有要緊事的時候,人家還能耐心細緻地照管您嗎?」
這件事純屬巧合,卻傷透了媽的心。
那時我要是知道媽已來日無多,雖然不能救她的命,至少也能做些讓她順心的事,讓她帶著一份她所摯愛的人對她的深愛離去。
我為什麼這樣說?
媽沒看見嗎?除了危險期間有特護照顧,特護走了以後,哪樣事不是我這個一點醫護常識也沒有的人在時刻關注著她?幸虧媽沒有出別的事。
媽好像根本沒有聽進我的話,一會兒又要坐起來。我沒好氣兒地扶她坐了起來,並讓她自己穿上夾克。
我知道媽最怕住到別人家裡去,就拿這個威脅她,希望她能迷途知返,知難而改,在醫院和先生之間做出選擇。
也許還是我的辦法有效果。
小阿姨的電話往哪兒打?她們根本不知道我在哪家旅館吃飯。就是知道我在哪家旅館吃飯,那麼大的旅館,我到底在哪一層、哪家字型大小?
比如說,我能得罪小阿姨嗎?得罪了她,我不在家的時候她能好好照料媽嗎?不得罪她,說是為了好好照料媽,其實還不是為了我自己可以抽身而去?
他還暗示,如果由他來做這個手術,媽也許不會亡故。我沒有向他解釋,媽去世並不是因為手術。
我不是大夫,連一般的醫學常識也一竅不通。我還能說什麼呢?我只能說我對媽身上那些哪怕是很細微的異常現象都相當敏感,而後來的事實又證明,凡是我敏感到的異常,果然都是生死攸關的大事。
我認為這很正常。試想,他一再對我強調他做過四百多例垂體瘤的切除手術,而我還是自費到天壇醫院做了這個手術,做完之後卻又來找他想辦法報銷,這不是太過分、太讓他下不來台,甚至是對他的侮辱嗎?我竟然找他去談這種事,不是太不應該了嗎?
媽的手顫抖得更厲害了。
媽把我的韜晦之計當成了我在人際關係方面的才能。看我在病房裡似乎很玩得轉的樣子,曾當著我的面對小阿姨說:「你張阿姨在哪兒都能打開局面。」
這樣嚇唬媽,我實在太無情了。
誰讓我們住的是九十年代、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醫院,哪怕是五六十年代的醫院,也不會發生這種讓人追悔無窮的恨事。
本來說好由我帶媽去複查,卻不知怎麼改了時間,因為我還沒有趕到醫院,只好由小阿姨帶她去複查。複查的結果,媽的視力與手術前相比,沒有多少改善。
十月十五號,星期二。
一九九三年六月十二號,唐棣帶我在紐約做了全面的身體檢查。為了驗證那一次檢查的結果,我離開美國之前,七月八號,她又帶我做了第二次檢查。回國后,我將這些檢查結果請同仁醫院的一位主任過目。她說,這個血液檢查的項目太詳細了,要是媽手術后每隔三天能做一次這樣的血象檢查就好了……她沒有往下多說。
我又無知地認為媽的情況不大要緊,便安排小阿姨在我走後繼續尋找大夫,而我會不斷地和她聯繫,如果情況緊要我將及時趕回醫院。
可是,媽一不鬧,就顯出衰敗的樣子了。
我甚至沒有追究過Y大夫的責任。
十三號一早,就在我家附近的幾個商店跑來跑去,為的是給媽那個合同醫院的兩位大夫購買禮物。
由於連日的焦慮、傷情、擔憂、恐懼、勞累,體力消耗很大。在快速往來的車輛里穿行往往會read.99csw.com讓我感到兩腿發軟,頭暈眼花。
護士長走後,媽對小阿姨說:「我給你張阿姨闖禍了。我鬧得太厲害,巡邏隊都知道了。」
確如人們常說的那樣,醫生只能治病,治不了命。
不知道是我的辦法靈,還是手術的反應已經過去,媽此後果真不鬧了。
我深知在中國平民百姓做這樣的檢查目前還沒有條件,可是出院前那次例行的檢查呢?哪怕僅僅是再做一次CT檢查?
凡此種種,自然都是我的過錯,但也不能迴避人負荷超過極限就會失控的現實。
如今,我只能無窮悔恨地想,當時為什麼沒有竭盡全力,堅持到底地把我的疑問弄個明白?
大夫還說是正常的。至於額上塌進的小坑,大夫也說是正常現象。
媽,那叫打開局面嗎?那是當下三濫、裝孫子,並以此來討取人家的歡心。
我馬上去找大夫,病房裡卻一個大夫也沒有。又到羅主任的辦公室去找羅主任,他也不在。可是下午三點我還得趕到新僑飯店,前天作協已安排我到機場送那位義大利朋友。她已經和他們團長徹底鬧翻,決定提前回國。如果我再中途變卦,肯定會使她更加煩惱。
一位是及時通知我們去做核磁共振的大夫。那時周東大夫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夠幫助我們儘快做核磁共振的關係,可是周東大夫又不知道我的電話,只好轉請一位能夠和我取得聯繫的大夫通知我。要不是她的及時通知,我們就會失去這次機會,那就不知還要等多久。
神經外科主任收下了禮物。可我卻是在媽去世很久以後,才去找他談轉院治療的事。他拒絕簽字同意母親轉往天壇醫院手術治療。
這時媽又心慌起來。媽懷疑有婚外戀那個男病人的家屬正在幫小阿姨安撫媽。她說:「躺下躺下,休息休息就好了。這是因為剛才太緊張了。」
晚上打電話給小阿姨詢問媽的情況,她說大夫看過了,說什麼問題也沒有。豈不知當時已是大難臨頭。
第二天我到醫院后,又找大夫反映媽的情況。大夫說媽臉色晦暗是正常現象,因為手術中的淤血還沒有吸收乾淨。
我說:「不對,她手術后臉上確實有過淤血,但是五六天就吸收完了,臉色不但恢復了正常,而且又紅又白比手術前更好,怎麼突然又有淤血了呢?」
在媽「譫妄」的時候,我又想當然地認為她如此神志不清,不論我說什麼、做什麼,她反正都不會聽,乾脆假裝熟睡、不理不睬地任她去鬧;
在病房裡沒有找到大夫,就請護士開了「感冒靈」的處方。
最後才到午宴上去。
當然可能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狠狠地嚇唬了她。事情是這樣的——
不過,就是媽再活一次、再做一次手術,我還是不會找他、不會在媽的合同醫院做這個手術。
而且媽的病房還在六樓。
那麼,媽說她那間病房是鬼住的地方又是怎麼回事?
媽又怎能知道我僅僅是在嚇唬她呢?
然後我又趁有車之便到韓美林家去取別人帶給我的東西。
後來我猜想,小慧一定是媽幼年時代的朋友,一個沉落在記憶深處,也許早就故去的人。不,不是也許,而是一定。不知道為什麼,我敢肯定:媽那時呼喚的肯定是兩個早已死去的人。
這時媽又要喝水,真給她端過水去她又喝不了幾口,讓我們端走。或是剛在床上躺好,又讓我們扶她起來喝水。
即使在為簽不簽字手術而憂心如焚的情況下,我也得強顏歡笑,陪著前來消閑解悶或觀賞名人的人高談闊論。那是真正不惜血本的感情投資,為的是媽在緊要關頭,能夠得到較為悉心的照料。
一進病房,就見媽雙目眥裂,滿眼是大難臨頭的張皇。
媽就說:「我想吃藥。」沒等我到醫院,就讓小阿姨去找大夫開了醫治咳嗽的處方。媽怕護士送葯不及時,還讓小阿姨到護士站查看藥房是否已按處方將葯送來?果然如媽所料,葯就在護士站的櫃檯上端端地放著,小阿姨及時取了回來。
小阿姨見了我,如釋重負地說:「來了,來了,張阿姨來了。」
我又偷偷地安排小阿姨:「你要配合我,常常提醒姥姥,跟她說『您要是不鬧我就去打電話把阿姨叫來』。」
媽看也不看手裡的夾克,拿起夾克的下擺當領子,伸出胳膊就去穿袖子九_九_藏_書,那怎麼能夠穿進去?我不但不幫媽糾正,還冷酷地說:「好好看看,那是袖子嗎?那是袖子嗎?」
每當這時,我和唐棣就會激烈地反對:「偏不!為什麼要在乎別人的閑話?有些人吃飽了不幹別的,就會拿閑話害人。人活一輩子不易,再為那些別有用心的閑話委屈自己,不是太傻了嗎?」
我只好想出這樣的辦法騙媽:「您鬧得病房裡的大夫、護士、病人都對您有意見了。我一到醫院,大夫護士就抓住我反映您的情況,讓我帶您出院,所以我都不敢到醫院來了。老房子交了,新房子還沒裝修好,出了院咱們上哪兒去?只好住到老孫那兒去。」
還有一次媽半夜從床上跳起來,對小阿姨說:「小月快走,這是鬼住的地方。你這孩子真不聽話,怎麼不走?我是為你好。」
追究為了什麼?如果追究能挽回刀口縫合不好給媽造成的損傷,能讓媽起死回生的話,我當然窮追不捨。可我就是追究到天上,追究到地下,媽的損傷也沒法彌補,媽的生命也無法追回了。就連這個慘痛的教訓,該記著的人也不一定記著。因為,它只是我的慘痛而已。
可是媽手術后,只在第四天早上做過一次CT,那是因為前一天晚上因Y大夫負責縫合的右側刀口不盡人意,引起大量出血,值夜班的王集生大夫再次縫合后,需要確認這次出血是否迴流腦膜、引起顱內血腫。除此之外,連出院前的例行檢查也沒有做,更不要說每隔三天做一次這樣全面的血象檢查了。
就算醫師沒有想到,我也應該主動提出啊,而我那時卻不懂得應該提出這樣的要求。媽去世后,我反覆思考導致她去世的各種可能時才明白,本該做的,也許能挽救她于萬一的許多事,我們都沒有做。現在我倒是懂得一些了,可是還有什麼用呢?
媽傷感地說:「她生氣了,再也不會來了。」
總之那時我和媽一到晚上就像中了邪,我不是摯愛媽的女兒,媽也不是摯愛我的媽了。
這個安排媽是知道的,但她突然急迫地想要知道我在哪裡,我是否安全,非讓小阿姨馬上給我打電話不可。
可是她一定聽不進去這些話。對她來說,首先是我的安危,至於她自己到了要緊的時候人家怎麼待她,她才不考慮呢。
我到醫院以後,又讓護士給媽開了一些治療感冒的中成藥。
十月十七號,星期四。早上媽有些咳嗽,並帶有少量白色泡沫的痰液。

張潔在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瑞典PRISMA出版社展板前,展板左下角的文字是對《沉重的翅膀》的介紹。這次書展上有挪威ASCHELOUG、丹麥HEKLA、芬蘭OTAVA、荷蘭GUES及瑞典PRISMA等多家出版社介紹張潔和《沉重的翅膀》。一九八七年十月。
所以我對媽說:「您比我強,您老了跟前還有我,我老了跟前還有誰呢?只要您能恢復健康,我寧肯死了都行。」
這天小阿姨按照我的安排問過媽:「姥姥,您想不想阿姨?您要想阿姨我就去打電話把阿姨叫來。」
人上了年紀,本就來日苦短,和至親至愛的人多守一會兒是一會兒,誰知道明天乃至以後(還有多少個以後?),還有沒有這樣相守的時機?更何況她的情況越來越不妙,這時她心中一定明白,一天看不見我,就少了一天母女之間的生聚。
我明白,要是媽手術后每隔三天能做一次這樣的血象檢查,不僅她的血液動力的變化,哪怕任何方面的變化都可能早就發現了,那就可以儘早採取一些措施,雖說不能完全防止後來的惡變,但至少我可以說,我們努力過了。
後來植物人感冒了,接著媽也感冒了。想必謝阿姨是個傳染的媒介,我就不讓謝阿姨來照顧媽了。不過那時已是十月十七八號,我們也快出院了。
我對媽說:「恰恰相反,您晚上鬧不是因為睡得不沉,而是睡得太沉的緣故。您現在白天不睡,晚上也不睡,一旦睡著就會睡得很沉,睡得越沉越不容易清醒,鬧得也就越凶。從現在起,九-九-藏-書您白天一定要多睡,晚上也要早睡,吃過晚飯就睡。睡眠一充分人就容易清醒,越容易清醒也就越容易從『譫妄』中醒來。如果覺得在床上躺的時間太長,不舒服,可以先靠在沙發上睡。睡過一覺,再到床上去睡。這樣做試一試,看看效果怎麼樣?」
是以我晚年的獨立,來表白自己對媽老有所養的功績?
媽不讓我在病床兩旁安放欄杆,只要一安欄杆,她就雙手抓住欄杆不放,力大無比地和我拽來拽去,搶得像是拚命,說是安上欄杆就像坐監獄一樣。那肯定是身陷沉痾人的憋悶、煩躁。我不但不體貼她,還自以為保護她不致墜床道理堂皇,狠狠搶過她手裡的欄杆,與她作對般地安在病床的兩旁。我為什麼不能好好地和她講道理呢?
您累,比我自己累還讓我憂心。結果是我的心就和您的心一塊兒累著,是累上加累了。
也有大碰釘子的時候,而且碰得嘎嘣脆。一天早上,我背著很多東西來到醫院,看看樓梯,實在上不動了。便老了臉皮,低眉斂氣地走進電梯,對那位開電梯的女士說:「我實在太累了,您看我又拿了這麼多東西,謝謝您讓我乘乘電梯吧。」
剛進醫院的時候,我每天還能輕捷甚至是瀟洒地在樓梯上上上下下走幾趟,漸漸地我就瀟洒不起來了。
是批評媽對我的依賴?
媽的病,不正是合同醫院誤診的嗎?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在眼睛已漸失明而白翳始終沒有遮住眼球的情況下,眼科主任還堅持是「白內障」,而沒有考慮到可能是腦子裡長了壓迫視神經的瘤子。
她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相信她如果看我一眼,怎麼也能發點善心,一定不會那樣對待我。
淤血是塊狀不均勻的分佈,而媽是整個面部都晦暗了。
我也以為媽的心慌是活動太激烈、心情太緊張的緣故,其實那是由於手術時Y大夫沒有將刀口縫好,致使術后第三天晚上再次出血,繼而出現心率加快等癥狀,是大病之兆。
我卻斬釘截鐵地說:「我才不去呢。」
媽就緊緊抓住謝阿姨不放。讓謝阿姨給她唱歌,陪她說話、熬夜,不讓謝阿姨走。還耍點小狡猾,對謝阿姨說:「我最喜歡聽你唱歌。」
護士長安慰她說:「我這就去給她打電話。」聽到護士長說去給我打電話,媽才漸漸安靜下來。
我也曾分析媽為什麼老「鬧」,誤以為是她身邊有我照料的緣故。如果沒有我的照料,她也就無所依賴,無所依賴還能向誰「鬧」呢?也許早就可以自立了。

唐棣的畢業照。一九八九年,美國,WESLEYAN大
因為深知媽的忌諱,我就編造大夫、護士對她反映不好的假話嚇唬她。
媽不回答。我看見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顫顫地抖著。
媽一輩子都沒痛痛快快地活過,她非常看重別人對自己的反映。她老對我和唐棣說:「別讓人家說咱們的閑話……」
我不相信這個檢查結果。
或許媽辨出了話中的埋怨,即便地老天荒何嘗會有因她而無我的荒謬?又憂慮萬一我果然落到那種境地,還要考慮為我的埋怨留下倫理道德上的餘地,媽含蓄地辯駁道:「你可以到唐棣那兒去。」
媽對這次感冒相當重視,服藥認真、及時。
第二天我果然沒能到醫院去,我找裝修公司去了。我想讓他們抓緊時間把新房子裝修好,因為媽就快出院了。朱毅然主任已經談起出院的時間問題。別人手術后三四天就出院了,我們已經住了二十多天。可是那個裝修公司根本不講信譽,扯皮扯到下午,問題照樣解決不了。從裝修公司出來已經很晚,我就沒再趕到醫院里去。
晚上回家的時候,我又拐到陳敏華大夫家去取我托他給媽買的「保護一號」,這是北大醫院為預防放療的副作用而研製的中成藥,據胡容說效果很好。直到現在,這些葯還在家裡放著,散發著一股涼森森的味道。
這一天,眼科大夫給媽複查了視力。
我壓抑著心裏的不滿懇求說:「媽,您天天晚上都鬧得我們一點不得休息,要說您晚上鬧那是因為『譫妄』沒有辦九*九*藏*書法控制,白天您再鬧就說不過去了。小阿姨晚上照顧您已經很辛苦了,白天咱們應該盡量讓她休息,如果她白天也得不到休息,累得撂了挑子,臨時再上哪兒去找這麼一個熟悉情況的阿姨?現在的情況是越少出問題越好。」
後來看到一本民俗講話,其中說到病人臉色突轉晦暗,就過不去半個月了。媽正是在臉色轉暗后的十三天去世的。我那時要是懂得這一點,媽還會有救吧?
他拒絕簽字倒成全了我為媽盡的最後這點心意。
十六號下午,我發現媽感冒了。
一會兒躺下,一會兒坐起,每種體|位都保持不了兩三分鐘。
十月十二號下午,我對媽說,十三號中午我有一個不好推掉的外事活動。有位義大利訪華代表團的朋友,是我在義大利訪問時的「全陪」,對我很是關照,又是我作品的譯者。現在來到中國,身在異國他鄉又和團長發生了磨擦,心情非常不好,無論如何我應該去看望她。我對媽說,只參加一個午宴,吃完飯立刻就到醫院來。
我每天到醫院后,什麼也不讓小阿姨干,而是讓她把摺疊床撐到陽台上去睡覺。為的是讓她晚上和我輪換著陪床,我的體力已經消耗得不能獨自支撐這件事,所以特別害怕小阿姨撂挑子。
其實,媽哪兒是折騰人,她是病得開始折騰自己了。
看到媽鬧成那個樣子,我真是又急又氣又委屈,覺得她太不體諒我。
小阿姨問她:「要不要吃藥?」
病房裡有一個看護植物人的謝阿姨,我給她一些錢,委託她在小阿姨替我值班的時候幫著照看一下媽。畢竟她看護腦病病人多年,這方面的經驗比較多,萬一有什麼情況,知道怎麼處理。所以每天晚上,植物人那邊的事情做完了,謝阿姨就到媽的病房來坐。
病房和藥房的聯絡通常在上午進行,便自己拿了處方到前樓門診部的藥房去取,這樣可以馬上拿到。
奇怪的是,媽「譫妄」的時候老叫奶奶和小慧。我從未聽她對我說過小慧是誰。
媽留給我的許多謎,只能等我也去到那個世界的時候,才能解了。
有個和我同年的女同志,還有一個文學愛好者對我很是照顧。如果是她們在開電梯,那就是我的運氣,怎麼也能蹭上電梯。
既然我已發現,並屢屢向醫生指出了威脅媽生命的要害,醫生卻把它放過了,這不是媽的命又是什麼?
那時候不像現在,有許多可以提供各方面服務的公司和花費不大的「面的」,方方面面的事情全靠我一個人應對。
可是,難道非要等到這個地步,我才能喪盡天良地給媽那份深愛嗎?
她的手往電梯外面一揮,簡明扼要地說:「出去!」
我不敢跑得太遠,怕誤了來接我去赴宴的汽車,只好在附近兩三家商店之間跑來跑去地比較。太貴的負擔不起,太差的又怕對不起人家。最後買了七百多塊錢的禮物,心裏還覺得不夠分量。
我沒吭氣,只對媽得意地笑笑。
又比如,媽的「譫妄」越鬧越嚴重,大夫表示這是腦手術的正常反應,沒有什麼解決辦法,只能任她一鬧到底才不會再鬧。我也就沒有堅持為媽尋求一個解脫的辦法,而是想,挺吧,挺到一定時候就好了。從沒想過這種挺法,對媽的體力會造成多大的消耗,特別在媽的身體日漸衰竭的時候。我現在想,「譫妄」可能和夢遊一樣,是非常傷人的。我那時要是堅持尋找,辦法可能還有,好比說針灸、鎮靜劑什麼的。那不但會免除我的許多勞頓,媽也能很好地休養生息;
醫院里有電梯,雖說只供病人或護士、大夫使用,但情況也不盡然,一切要看開電梯人的性情。
急得我懇求地說:「媽,我真的很累。我知道您愛我,可是愛得太過也是一種負擔。我已經很著急了,為了早到醫院一分鐘,我差不多分秒必爭,連過馬路都是橫衝直闖。您再這麼催我,我就更急了。一急就容易出事,那不就是催命嗎?到那時候,您就後悔莫及了。」
每次去醫院的路上,我都是分秒必爭,就是紅燈亮著的時候,也不管不顧地在車流里穿行,哪怕早一分鐘搶過馬路也好。因為我知道媽在企盼著我。
時間過得越久,我越能琢磨出媽當時的神情。她不但忍耐著極大的不適,還要在我的逼迫下掙扎著穿衣。逃遁無門,所以她心神敗壞地瞪視著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