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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我什麼也來不及想,只有一切都完了,再怎麼努力都不行了的直覺。
我說:「您把身體側過來,屁股放平挨著地。屁股一挨地您就能坐直了。」她照著我說的試了試,果然坐直了。
我一走出客廳,媽就對胡容說:「我不是心理障礙,就是難,做不到。」可是剛才當著我的面她既不承認,也不辯解。她一定覺得和我說什麼也是白搭。寒心之後,只好對胡容一訴衷腸。
媽一定精疲力竭,魂魄都出了竅。動物對此有非常的感應——對媽感情極深的貓咪這時沖了過來,厲聲地嚎著,用它的小腦袋一抵一抵地抵著媽的兩條胳膊,好像為她受這樣的折磨心痛不已;又像要保護媽;又像要助媽一臂之力……即使這樣,我也沒有發出絲毫惻隱之心去扶媽一把。我連畜生都不如了。
媽說:「我只是跟你講講。」
胡容說:「您別想那麼多,別怪她。是張潔不讓她扶您,為的是讓您自己多鍛煉鍛煉。」
胡容說:「您看,我一個手指扶著您,有什麼力量?這就是您的思想上的問題。」
人生所有的熬煎,不正是來自人生的不可能性?
五月,在中國這種不注重保鮮技術的地方,是吃橘子的季節嗎?那些橘子幹得成了橘子渣,而且越吃越上火,媽的便結就會更嚴重。我大發脾氣,把那一兜橘子哐的一聲扔到了牆角,還把媽的手杖摔斷了。
如果不是這樣,小阿姨又何必多此一舉,這一舉對她又有什麼好處?
那不是一般的氣憤。
胡容著急地勸媽:「您怎麼能這麼說,您得好好活下去。您手術做得這麼好,還能活好長時間呢。」
當我這樣說的時候,媽低著頭,一言不發。
…………
沒有,媽還在地上跪著。
胡容又問:「您這樣起來、坐下累,是不是?」
我為你好、你為她好、她為她好……結果是事與願違。
我恨媽這樣做不但對不起我,也對不起她自己。我們最艱苦的階段都熬過來了,冒那麼大風險、受那麼大驚嚇,情感上承受了那麼大的壓力,現在卻這樣自暴自棄。我和媽所做的一切努力,難道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難道都救不了她嗎?
…………
媽非得活下去不可!那時,我要她活下去的願望,可能勝過她自己。
這期間媽還問了問做過放療的胡容,放療疼不疼。胡容說,什麼感覺也沒有。
媽去世后小阿姨還對我說,就是出院那幾天媽還對她說過:「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做手術。」
小阿姨是不是怕我追究,便拿這些假話哄我?
媽在地上爬來爬去,翻來翻去,連從地上坐起來都不會了。爬到長茶几前就用兩條胳膊撐著茶几,兩條腿軟軟地斜蹬在地上,一點勁也不使。僅僅靠著胳膊上的力氣,把上半身撐了起來。這怎麼能站起來呢?要想站起來必須兩條腿使勁才行。
最後還是媽漸漸收攏了兩條腿,兩腿這時才能用上一點勁,然後站了起來。
可是我眼前突然一暗,就像落下了一道沉甸甸的黑幕,一件意想不到,讓我感到毀滅的事情發生了。
「我今天特別不舒服!」
覺得自己對人人都有一份應盡的責任,既要盡孝道,又要盡婦道,以及朋友之道,還要掙九*九*藏*書錢養家,又件件都想做好。結果不但沒有本事將這包攬天下的角色演好,反而累得七竅生煙、六欲全無……
又是不是怕我自譴自責地折磨自己,乾脆斷了我的念想?
胡容讓她休息一會兒再練。
胡容又幫助她起來坐下、起來坐下地鍛煉了一會兒。
就算小阿姨見我那時勞累過度,也不敢因此隱瞞媽的病情,她是聰明人,什麼事大、什麼事小,心裏應該有數;
見我急了眼,媽分辯說她天天都按我的要求吃水果了。
媽可能跪累了,兩條胳膊全杵在身體左側的地上,上半身的重量也就全傾瀉在那兩條杵地的胳膊上了。因為上半身向一邊傾斜,臀部也就翹起並向左側扭去,這樣,她連坐直自己的身體也不會了。
曾經有個長我許多,清華一九五二屆的追求者,對我的評價即是「渾然一片」。在我林林總總的候選人中,那是媽看中的兩個中的一個。
只要媽多說我幾句,或是不聽我的安排,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說來說去,我就來火了。即使為了她好,也做得窮凶極惡。
媽從沒累過我,倒是我把媽累了一輩子,是我把媽累死了。
可是現在,就算我能得到證明又有什麼用?
胡容見她每次落座時膝蓋也不打彎,與椅子距離還很高就咚的一聲跌坐下去,便說:「您看,您咚的一下就坐了下去,而且坐了幾次都沒出問題,說明您身子骨還很好。可是您不能離椅子這麼高的時候就往下跌坐,這樣跌坐下去是很危險的。」
一直像陰雲一樣籠罩著我的,腦萎縮的後期癥狀,難道這麼快就來了嗎?
我打開冰箱一看,那是水果嗎?都是些爛橘子!
我自作自受地選擇了這種生活,並且沒有本事解脫不說,還把這種種缺陷的傷害轉嫁給媽,讓她成為這種生活的受害者。
然後又對胡容說:「小月勢利眼,她對我和張潔的態度不一樣。我叫她扶我起來,她就是不扶。」
可是媽,您自己為什麼也不堅持和我探個究竟?這種忽而不適、忽而沒事的微妙變化只有您才體會至深。
可是我錯了,那正是大病,而且是要命的大病了。
媽這樣做,簡直是對我對她的愛的背叛;
可是過了一會兒媽又要求胡容幫她練習從椅子上起立坐下的動作。
接著是氣急敗壞,甚至是憤怒。
可是過不了幾天,媽又不聽招呼了。我又非得大發一次脾氣不可。
對著那張永遠不會消失的臉,我一遍又一遍、無窮又無盡地猜測著那張臉後面所隱忍的,和安詳、平和以及沒有一絲病痛完全南轅北轍的,她沒有說出來的一切。
這時媽突然對胡容說:「我要走了,我活不了幾天了。我累了。張潔也累了。她太累了。她要是三四十歲還好說,她也是到了關鍵的年齡了。像你,不是也得了那麼重的病嗎?以後有什麼事,你們兩個人可以多商量商量。唐棣用不著操心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張潔。」
可我怎能一絲不差、原樣原味地想出媽的苦情?明知這努力的無望,卻還是禁不住地去想。我想媽的感受,更還有,她那悲慘的一生。
聯想到幾天前就出現的淤血情況,這才猜想媽可能又添了什麼新病。我九九藏書想,一定要帶媽到醫院去了。但那時已是星期六的下午,醫生護士都下班了,即使到了醫院,媽既無高燒又無痛苦,也不一定會引起值班醫生的重視。媽雖然添了新病,卻並不一定是大病,等到星期一再上醫院也不遲。
她說:「我要練,不然張潔又著急了。張潔對我很好,可是她的脾氣讓人受不了。」
我也沒法責怪小阿姨,這些事為什麼在媽去世后才對我說?現在人都不在了,再說什麼也白搭。
不一會兒媽的勁就使光了,渾身累得發抖,像一匹跌倒在地駕不動轅的老馬,不論駕車的車夫怎麼拿鞭子抽它,它也爬不起來了。
我在生人面前還能做個謙謙君子,忍而不發。在媽面前卻忍不下去,也不忍了。
胡容說:「這是她當女兒應盡的責任。咱們不是還要一起到美國去嗎,我去看女兒,您去看唐棣。」
確實像媽自己說的那樣,她嘴上雖然不會說什麼,可是心裏什麼都清楚。
再不我就給媽磕頭、下跪,求她吃,求她喝。那種磕頭、那種下跪,是好受的嗎?
我說:「媽,我真是累死了。您要是疼我,就讓我少操些心,我讓您吃什麼您就吃什麼,我就會少磨幾次嘴皮子、少受許多累是不是?您看,為了這樣的事,我們三天兩頭就得吵一次。」
媽去世后胡容對我說,那天她一看見媽,就覺得媽不好了。媽眼睛里的神全散了,還有一種不勝重負的感覺。可她沒敢把這不祥之感告訴我。
媽一見她就說:「我就想你要來了,我正盼你來呢。」好像有滿肚子話等著對她說。
我再沒有機會問媽了。
不論與多麼刁鑽、陰暗、狷介的人相處,都能相安無事。倒不是我有多麼寬宏大度,而是天生的沒心沒肺、渾然一片、輕信於人。不論誰坑了我,甚至賣了我,不要說以牙還牙,就是覺悟也難。偶爾品出些滋味,也是轉眼就忘,從不知道記恨。
我只是越來越相信這是真的——媽是含冤而死的,而且是我害了她!
媽又出溜到地上爬了起來,一直爬到靠窗的沙發前,面朝南跪坐在地上不動了。
我只好不斷地猜想,媽在這段日子里想過、感受過什麼?即使我不能替她經受這場劫難,要是我能大致猜想出她在這段日子里的每一份感受,哪怕在這種猜想出來的感受里經受一遍,也算為她分擔了一些。
其實八十高齡的媽並沒有給我多大負擔,很少需要我的照顧,尤其我在先生那邊恪盡婦道的時候,她不但自己做飯,還要張羅我們的日子……更不要說她前前後後帶大了我、又帶大了唐棣,我們兩代人都是她千辛萬苦,東刨一口食、西揀一塊布養大的。只是到了最後關頭,才讓我盡了一點所謂的孝道,最後還不落忍地匆匆結束了這種依賴我的,前後不過兩個多月的日子。
我的頭一下就蒙了。
胡容又問:「您的腿累嗎?」
這時媽又要上廁所,我不再逼她自理,攙著她去了廁所。
媽說:「那就再練練吧。」
媽不但沒從椅子上站起來,反而從沙發上出溜到地下,如魚得水地在地上爬了起來。她這樣做的時候,似乎已進入無意識狀態,有一種大撒手的解脫和魂游已遠的渺然。read.99csw.com
一見我發了火,媽就摩挲著我的頭和我的臉說:「好孩子,別生氣了,媽改了,媽一定改。」
此後,我再不忍看路上那些駕不動轅的老馬,那會使我歷歷在目地想起此情此景。記得母親去世不久,當我見到一匹滑倒在地的老馬,不論怎樣掙扎,也難以從結冰的路上爬起來的時候,甚至站在大街上就不能自已地痛哭失聲。
胡容對媽說,她自己手術後由於心理障礙,很長時間胳膊抬不起來。
記得中學時代有個女友問我:「你為什麼老是笑,你真是那麼無憂無慮嗎?」
而且,我又有什麼資格去對證?想來想去,都是我自己的錯!
我常常瞪著雙眼固執地盯視著空中,十月二十六號早晨她那安詳、平和、沒有一絲病痛的臉就出現在眼前。
…………
曾幾何時,我難道不是一個老是笑呵呵的傻姑娘?
這就是命!
是對我們共同的苦難、艱辛的背叛……
我為什麼就固執地認為,媽這樣說來說去是她的錯覺、是手術后的一種反應,或者是她不想自理、不想鍛煉的伏筆。而不去設想,即使手術成功,難道不會再添新的病?
媽剛在沙發上坐好,就用顫抖的手把歪斜了的帽子戴正,像所有遭了凌虐而又無可應對的弱者那樣,只能自艾自憐、下意識地整整自己凌亂的衣著。
媽是帶著許多不白之冤走的,我就是想給媽平反,想對媽說我錯了,她也聽不見了。
胡容試著幫媽練習從椅子上起立的動作,她只用一個手指扶著媽,媽就從椅子上站起來了。媽就是需要有個心理上的依託。
我知道媽是為了給我省錢,哪怕省一分也好,她總覺得為我省一分錢是一分錢。她省一分,我不就少掙一分、少累一分嗎?
吃過午飯不久,媽說要上廁所。我沒有扶她,還是要求她自己從椅子上站起來。
媽走了多久,我就想了多久。我知道在我剩下的日子里,這就是我最主要的事情。
胡容一聽她這樣說就慌了。忙問她:「您哪兒累?」
這時王蒙來訪,我就把媽交給了胡容。
我恨媽的固執。這固執不但是她自己的仇敵,也是我的仇敵;
其實放療的副作用還是很大的。比如噁心、低燒、脫髮、消瘦、食慾減退等等。雖然我為媽準備了預防這些副作用的葯,但效果不會很大,她一定還會感到痛苦。先生說,即使媽能闖過手術關,也不見得闖過放療關,畢竟是快八十歲的老人了。
我不但不感恩于媽,甚至把媽這份苦心、愛心,當做是農民的固執。有時為了達到我的目的,甚至說出讓媽傷心至極的話:「您的脾氣可太擰了,怎麼勸都不行,怪不得人家和您離婚,誰和您在一起也受不了。」
媽說不累。
媽就說她的腿硬了,打不了彎了。
我急扯白臉地說:「媽,您再省,我也發不了財。您就是不吃不喝,一個錢不花,錢也剩不下。」媽完全不懂我的勸導,更不肯和我合作。她就是不明白,我的錢怎麼也得花光,與其在別處花光,不如讓媽花光。可媽就是不開竅。
不論胡容說什麼,似乎都拉不住、留不住媽了,媽突然就像修鍊到了四大皆空的境地。
媽又說不出。
媽在美國的時候也對唐棣九九藏書說過:「你媽是很孝順,可是她的脾氣太犟、太急,我受不了。我知道這是因為她的心情太壞了。」
我一見到胡容就對她說到媽的「心理障礙」,希望藉助她的力量來開導開導媽。
九點多鍾,胡容來了。
媽說:「是啊,誰不願意好好活著、活得長,可是我不行了,力不從心了。我這樣張潔多著急。她也累了,我幫不了她的忙,還給她添亂。」
但是又沒有那麼高的境界,把這神聖的角色死心塌地、任勞任怨地扮演下去,便只好自艾自憐、心生怨氣……
我的大愛,那時一下變成了大恨。
接著這憤怒,是無底的恐懼。
可我還是不肯就此罷休。見媽的腿好不容易懂得了使勁,就想趁此機會讓媽再鞏固鞏固腿上的感覺。
我沒有扶媽,反而冷酷地說:「好吧,就當這是床,就此練練怎麼從床上坐起來。」
剛說完這句話,電話鈴響了。是諶容來的電話,其實我何嘗放心讓媽老是跪在地上?三言兩語說完電話又趕緊回到客廳,希望這一會兒能發生奇迹,媽已安坐在沙發上。
媽用死亡為自己做了證明。
也許因為我不得不拋卻幻想,面對人生的種種缺憾;可又無法迴避這缺憾的傷害……
媽也說不是。可她還是說,她累了。
可媽就是不能自己起來坐到沙發上去。
…………
有時我還冷不丁地想:吃早飯的時候小阿姨果真問過媽「您哪兒不舒服」嗎?媽真說的是她沒有什麼不舒服嗎?
那時媽只要一扒面前的沙發就能坐到沙發上去。所以我還是逼她自己爬起來,坐到沙發上去。
結果是適得其反。
這樣,什麼樣呢?
這一滑,可真是一滑而不可收了。如果截不住這個滑坡,後果就更加不堪設想,我就別再指望她今後會向好的方面發展了。我真怕她就此喪失了求生的意志,從而也就喪失了戰勝疾病的勇氣……
…………
是對我自她生病以來,唯恐喪失她而飽受煎熬、擔驚受怕的背叛;
一九九一年五月初我出訪三周,知道媽捨不得花錢吃水果,特地把買水果的錢留給小阿姨,讓她必須定時去給媽買水果。回家一看,媽還是把這筆買水果的錢收回了。
可我就是聽了媽的話選擇其中的一個,我就能幸福嗎?
回憶她來我家不久媽就每況愈下,媽去世兩個多月後她又離開的事實,好像她就是為了給媽送葬才來到我家。
…………
我恨媽不再、不能和我配合起來,為迎戰越來越近的腦萎縮、為她能好好地活下去而決一死戰。
為媽整衣的時候,我看到她身上的紫癜更多了。
媽一旦知道這樣滑下去的輕鬆,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那天的風很大,胡容本不想出門,可不知為什麼覺得非要來看媽不可。看來也是天意。
最後,我看時間拖得太久,她又實在不肯起來,只好把她攙起來。
當媽說「我今天特別不舒服」,而小阿姨在一旁說「她就是這樣,等一會兒再問哪兒不舒服,她又說沒有什麼不舒服了」的時候,我為什麼不窮追不捨,弄個一清二楚?
就是這幾年我的脾氣才壞起來。
我又何必怪罪別人,難道不是我自己對媽有成見,把媽的一切行為都看成是她的固執和心理障礙?
https://read.99csw.com像媽那時就知道我要大病一場(媽去世后不久,我就查出丙型肝炎),為了減輕我的負擔、為了我能安心治病,免得我再為她去四處奔波、求醫、找葯,為她受累,她毅然決然地決定走了。
我說:「您看,多容易啊。不過一秒鐘的時間,您就會了。一切您都能做到。」
我恨老天爺為什麼這樣安排;
媽後悔了,肯定後悔了。她原以為這場大難很容易對付吧?這是不是和我在她手術前,始終對手術危險性的輕描淡寫有關?
知道不論跟誰都得進入角色,只有跟自己媽才不必著意「關係」,才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暢所欲言。乾脆說,母親就是每個孩子的出氣筒。
可是媽不,她說:「咱們協商協商。」她的意思是讓我把她攙起來。
我狠著心說:「不協商。」
是的,那時候我只會笑。甚至十幾年前我也笑得不少,即使在因所謂生活作風不好而飽受世人恥笑的時候;即使在窮困潦倒、因貧血暈倒在地、衣衫補了又補的時候……
這真是「死無對證」了。
他品行極好、忠厚老成,卻在一九五七年的「整風反右」運動中遭了大難,從此心灰意懶,最後丟棄學業,跟著兒子到日本去了,自食其力地在一家公司看大門。說,「即便老死他鄉,我也不會回去了。」
一九八九年星雲大師來京,與文壇一些朋友會面,並送在座的每位朋友「西鐵城」手錶一隻。因為來得珍貴,我特地送給媽戴。媽說它老是停擺,我不信。星雲大師送的表怎麼可能停擺?在她多次催促下,我只好送去修理。一次不行,又修了一次,每次修回來我都特彆強調地對她說:「人家可是用電腦檢修的。」言下之意她不能再說不好,再說不好簡直就是和科學作對,無事生非。在我這樣強調之後,媽果然不再提停擺的事了。媽去世后,我開始穿她穿過的一些衣服,當然也戴起了她戴過的這隻表,這才發現,媽沒有錯,它果然常常停擺。我冤枉了媽。
我在婚嫁方面,從沒有聽過媽的話,這當然是她這輩子最傷心勞神的事。
這簡直就是往深淵里墜。我決不允許!
婚姻可能是人生最難,或許根本就是無法破譯的謎。
媽自己也說:「連一秒鐘也沒用。」
那是媽對我發出的最後一次呼救,我卻沒有回應,沒有伸出援助的手。面對媽的呼救,我的一言不發對她是多麼殘酷!我說的是對媽。我的罪過多少,可以留待餘生不斷地反省,而媽的身心在這場劫難里所遭受的一切摧殘,無時不在撕咬著我的心。最痛苦難當的是我再也無法替媽多擔哪怕是一點點痛苦。
媽說:「不啦,不行啦。去過了,也看過了。我的腿硬了。」
我被做人的重擔壓迫得失去了耐性。
我恨媽的心理障礙;
但是媽對胡容說的這些話,胡容也是在媽去世以後才對我說。我問她為什麼早不告訴我?她說,那天在我家門口告別的時候,幾次都忍不住要對我說了,可是看我累成那個樣子實在太可憐了,她不忍心再說這些令我大慟、大受驚嚇的話。同時又覺得媽那些話不過是說說而已,媽看上去雖然不好,但也不至於像她說的那樣,說走就走了。哪兒想到果然就成了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