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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打算忙過那一陣,在媽頭髮沒長好之前,給媽買個假髮套。
這些現象本該引起我的注意。可是我極力顯出無動於衷的樣子。我還在為昨天的作為而內疚萬分,可是我的不安、我的內疚,常常表現為死不低頭。我擔心稍一鬆動,就會顯出自己的內疚。其實死不低頭恰恰就是畏怯,是不敢正視自己的錯誤。
媽去世后,我有點明白了為什麼有人把死亡說成是人生的歸宿。
我還發現媽差不多吃一口飯或吃一口菜就要喝一口水。飯前我給她倒的那杯水很快就喝完了,再往她杯里加水的時候我問:「媽,您怎麼老喝水呢?」
可是媽沒有明天了。
自七月底以來,媽很少這樣做了。這倒不是說她不愛我了,而是她的魂魄那時似乎就已遠去。
雖然只有一個「累」字,可卻是對我最有力的控訴。
我要盡一切努力,延緩那個時刻的到來。
一眼沒看見還是小事,在媽急需搶救的時候,我們還住在先生遠離急救中心的家裡。
洗澡的時候,媽對我說:「我的頭髮長出來五分了吧?等到春節就行了。不用買假髮套,用不了多長時間。」
媽腳腕周圍的水腫也許正是整個機體敗壞的表現。可我這時又不強調科學了,而是用毫無科學根據的「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的說法排除了我的多慮。
現在我才想到,媽可能在極力掩飾身體的不適。因為手術后我一直沉浸在勝利的興奮之中,她不忍打破我心中的那個幻象,不願讓我失望。為了這個,哪怕把就要一敗而不可收的真情再隱瞞一分鐘,再往後拖一分鐘也好。
那一天先生家裡剛來暖氣,洗澡間里還是很冷,我把水溫調得比較高,並且一直把水龍頭對著媽沖。衝著衝著,媽像想起什麼,大有意義地「嗯」了一聲,把水龍頭往我身上一杵。可能她覺出洗澡間不夠暖和,怕我著涼,想讓我也沖沖熱水,著點熱氣。
先生曾經身居高位,有時肚裏很能撐船。惑于情愛,湊巧也能讓我三分。他沒有計較我的不敬,也抓了一把瓜子嗑著,斷斷續續地說著一些閑話。
我的剛愎自用害死了媽。
只要不是在自己家,不要說是吃菜,就連吃飯媽也是只吃個半飽。這大概是她過去長期寄人籬下的後遺症。
襯衣全讓汗濕透了!
這是不是導致媽十幾個小時后離開人世的一個原因?
給媽洗完澡並穿好衣服之後,我說:「您等著,等我穿好衣服送您出去。」
媽呢,純粹是因為見我高興,勉勵地,也許還是勉強的一笑。
要是我知道媽已經沒有明天,我何必不讓她再多練幾下,讓她多高興一會兒呢。
這時媽又讓我從後面托著她的胳肢窩,練習了幾次從凳子上起立坐下的動作。我真是只用了一點點勁,她就站起來了。
糖塊又厚又硬,咬起來比較困難,媽只吃了一塊就不吃了。我以為媽可能是怕硌壞了她的假牙,其實她那時哪還有心氣兒吃糖?回到家裡的第二天,我給媽剝了一些糖炒栗子她也沒吃,全給了小阿姨。記得我還埋怨過媽:「媽,我好不容易剝的,您怎麼給她吃?她要吃可以自己剝嘛。」
口乾是不是臨終前的一種徵兆?
這種沒魂兒的樣子一會兒就過去了,媽又恢復了正常。
我這一生,凡是要做的事差不多都做到了,便以為只要努力也可以改變媽的命運。
吃過晚飯,我對媽說:「媽,洗澡吧。」
我發現媽的手很涼,就盡量用熱水沖她的全身。其實星期二給媽洗澡的時候,我就發現她的手涼了。不像從前,就是到了冬天她的手腳也比我的暖和,我還以為是暖氣不熱的緣故。現在當然明白,這都是人之將去的徵兆。
我狠狠心,假裝沒有聽見。
我說:「媽,您沒換褲子,再說錢也沒在褲兜里裝著。」
這一次,我的畏怯又釀成了大錯。
我說:「那怎麼了?不那麼夾您就吃不上菜了。咱們吃的又不是他的飯,咱們吃的是自己的飯。」
以後,當我在腦子裡一再重複這個細節的時候,我的耳朵里越來越真https://read.99csw•com切地重現這句話的聲音。每一回我都會得到重新肯定,當時的感覺沒錯。那聲音不僅是顫抖的,也是壓抑的。
吃過粥,我就給媽鋪床。
從媽這句話里,我還聽到活下去的願望。我想這是因為她剛才差不多恢復了從椅子上站起來的能力。
我心裏飄過一陣疑惑,卻沒想到是不是有些不祥。
為什麼會這樣?
媽說:「不用,我自己走。」
看來媽對借住先生家,以及先生此次的接待是滿意的。對於她的滿意,我自然應該擴而大之。難道我不是這個仍然肩負著各方歷史關係的家庭起承轉合的軸承嗎?我立刻請先生到客廳里來坐。當著媽的面,為建設我們這個家園,我又做了一次笨拙的努力:「媽說你這次表現不錯。」
後來媽好像又漸漸地恢復了正常。這樣,我就更沒把她剛才的不適放在心上。她一邊喝著據說是對腦手術後進補有益的骨頭白菜湯,一邊指導我說:「熬白菜湯最好還是用青口菜,肉也不能太瘦,油多一點才好吃,白菜吃油吃得厲害。」
這時小阿姨說:「要不我還是陪姥姥睡吧?」
「還是奶奶好。」
唉,他要是不挑食,我也就不會那樣給媽夾菜了。
我牽著媽的手指,向她的頭上挪去。她蹺著中指、無名指和小指,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自己的頭髮,相信她的頭髮果然有五分長了。
我沒有對媽說起我的感冒,怕她為我著急。可是我又怕媽以為我不關心她、冷落她,把她撂在一旁不管。一向大大咧咧的我,想不到人生還有這麼多時候,連這樣瑣碎的事也要瞻前顧後、左思右想,難求兩全。
可是,媽,就算我沒顧及到,您為什麼不說呢?
我是說過這樣的話,回家以後,晚上就把便盆放在媽的床邊,免得她上廁所不便。可那時還沒有和病理切片室張主任的那場談話。
說話時氣也抖抖的。
我拿過「復方阿膠漿」的說明看了看,果然有此一說,就說:「那就從明天起減量吧。」
那時,媽還剩下最後的七八個小時,一定不適得難以支撐,可又怕我誤解她是在「鬧」,便極力抑制著自己的不適。
經過昨天的消耗,媽的心力雖然喪失殆盡,可她還是掙扎著疊好了被蓋。因為這將表明,她的身體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樣,已經恢復到可以自理的地步,我會因此感到高興……既然她的身體狀況在很多方面讓我感到焦慮,就想方設法在尚能勉強為之的事情上安慰我于萬一。哪怕這種假相如海市蜃樓一樣,轉眼就是煙消雲散,但只要能讓我高興哪怕幾分鐘媽也會不遺餘力。
考慮到媽在地上滾來滾去,衣服滾得很臟,上完廁所我就給她換乾淨的衣服。當我給她脫下夾克,轉身去拿乾淨襯衣的時候,聽見她在我身後說:「哎喲,全讓汗濕透了。」
媽像一匹趴槽的老馬,又掙扎著站起來了。一站起來就想和我一起在只屬於我和她兩個人的人生跑道上迅跑。
媽說:「哎。」
這一整天媽都坐在沙發上打盹,似睡非睡。每當我躡手躡腳走近她,為她把滑到腿上的毯子重新蓋好的時候,她都會睜開眼睛,像是看著,又像沒看著我地朝我望望。
媽沒有解釋自己對貓咪的忽略,她只是抬起似乎每個細胞都有千鈞重的胳膊,在落下時卻化為無聲的輕柔,輕輕地摩挲著它,就像星期三早上摩挲我的頭頂那樣。
可唯獨這件事我是徹底失敗了。
媽,就為了讓我快樂這一會兒,您也許耽擱了診救的時機,送了命。您為什麼這麼傻?您怎麼不明白,只有您活著,我才有真正的快樂。
媽一面摩挲著貓一面說:「雖然我老了,可是還是活著對你們更好。」
在餐桌前坐定后,媽似乎又有些心慌,手也有些發顫。舉放碗筷時,重重地往桌子上一落,像是勉為其難地支撐著碗筷的重量,又像喪失了舉手投足間的輕重分寸。

張潔送女兒唐棣出嫁。一九九四年七月,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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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也許是媽對我們表達的一份眷戀?
給媽擦洗完後背就該擦洗腿和腳了,我發現她的腳腕周圍有些水腫。便問:「腿怎麼有些腫?」
媽又搖搖晃晃地站到了我們的人生起跑線上,準備再次和我緊緊地摽在一起,起跑、衝刺了。儘管頭一天因為她不肯再與我同行,我們曾那樣地絕望過。
人這一輩子或許千難萬險都能闖過,但是總有走到頭的時候,媽也一樣。我能犟過上帝,再讓她重頭開始,或再給她添上一段歲月嗎?
新房子所處地段比較繁華,不必費很多周折媽就能上街遛遛,她也就不會感到那樣寂寞。而且新房子與北京急救中心只有一牆之隔,我知道媽早晚有一天會需要急救中心的幫助。
然後就一門心思認準,只有讓媽多多自理,她的腦萎縮才會有所抑制。一想到媽有一天會變成六親不認、專吃垃圾或其他什麼的植物人,我就被巨大的恐懼壓迫得難以喘息。又見媽回家後晚上不再「譫妄」鬧著上廁所,就打消了讓媽盡量方便,給她放個便盆在床邊的念頭。
媽也沒有能等到星期一。
下午我到老家去洗臟衣服(因為洗衣機還在老家裡放著),並取媽在醫院吃剩下的「片仔癀」,以便塗抹她身上的那些出血性紫癜。不知道是雲南白藥或「片仔癀」的功效,還是媽的吸引能力強,反正媽身上那些墨黑的淤血斑塊又漸漸地消失了。
該洗下身了。這時我恰好站在媽的身後,我的兩隻手從她背後插|進她的胳肢窩,只輕輕一托,媽沒有一點困難就站起來了。
媽不摩挲我和它,又能摩挲誰呢?
我說:「我十二點來叫您一次,小阿姨五點來叫您一次。」
我的意思是,除了媽出院那天我把它從老家帶過來的時候,媽顯出過興奮之外,以後她好像再沒有關注過它。
媽,您當然要活下去,否則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可為的呢?一個人要是沒有什麼可為的,也就難活下去了是不是?
現而今,又有什麼不是「俱往矣」了呢?
「您不是說二姑對您最好嗎?」
這更說明媽站不起來,不是指揮四肢的腦神經受了損傷,就像我說的那樣;而是她的精神障礙以及我的訓練不當所致。
我要抑制我的衝動,我怕流露出更多的關注,反而害了媽。
我心裏又是一堵。媽怎麼連天亮天黑都分不清了。
但是星期二給媽洗澡的時候,我凍感冒了。我怕傳染給媽,好幾天沒敢多和她接近。我大於正常用量的幾倍服藥,直到星期日才見好轉。幸虧我的感冒好了,這才可以和媽在一起呆一會兒,否則連最後的這個相聚也不會有了。
我誇張出意外的驚喜:「嘿,媽真棒!自己疊的被。」儘管我的信心在媽昨天的表現中差不多喪失殆盡,但只要有一線可能,我仍然不死心地鼓勵媽樹立起奮鬥下去的勇氣。
雖然我不曾對媽準確或不準確地解剖過我的困惑,但從媽的這句話里,我聽到了她對我的深入生命本源的知解。
我嗑著孜然瓜子。是媽出院第二天,我到稻香村去買她愛吃的芝麻南糖時一併買的。
其實,那是人在意識喪失,或是生命處於最危急境況下的一種回歸母體的本能。生命最後的依靠其實是母親的子宮。
我倒不是和先生爭食,我是怕他這種不必謙讓的、自家人的親情,讓多愁善感的媽又生出寄人籬下的傷感。我倒好說,媽到底是住在先生的家裡,就是多些客氣,也不會多餘。
我們當時說了些什麼?記不得了。反正是每個圍坐在一起的家庭都會說的那些話。
我又後悔何必那麼自覺?醫生說下面還有三個等著開刀的病人,需用媽那間單人病房,我就馬上讓出病房。其實這種手術,既然能晚一天,再晚兩天也是沒什麼關係的。我是不是又犯了吃裡扒外的毛病?總是為https://read•99csw•com別人著想,為別人的利益而犧牲媽。要是不出院,當時搶救也許還來得及吧?
那目光寧靜、柔和、清明、虛無、無所遺恨……我甚至還感到一種特別的溫煦,那正是生命之火在即將燃為灰燼時才有的一種溫煦。
我和媽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四年。我的人生和媽的人生緊緊地糾結在一起,根本無法分清哪是她的人生、哪是我的人生。所有的大災大難,都是我們一起闖過來的。沒有了我或媽,我們的歷史和我們的感受就是殘缺的。
雖然這樣想前想后,但每每想起媽叫奶奶的情景,我還是會譴責自己遠遠趕不上一個鄉下的窮老太太。
媽好像看見了那張錢似的應了一聲,可是她的視線根本沒落在抽屜里,而是視而不見地、直勾勾地望著面前的虛空。
晚上來熱水以後,我說:「媽,我給您洗澡吧。」
見媽這般模樣,我又拿起那張錢放在她手裡,讓她摸了一摸。「媽,您看。」
這所為媽而搬遷、而裝修的房子,媽一眼也沒看著。
可能把媽的起居安排在客廳還是考慮欠周,她肯定覺得客廳終究不是一個名正言順的休息之地,所以早上一起床她就讓我把摺疊床收起,然後整天坐在沙發上打盹。不過,她也許覺得坐在沙發上比躺在床上更便於起立?
八十年的艱苦歲月,把媽累苦了,也榨乾了。現在她終於覺得力不從心,實在掙扎不動了。媽夠了,不想再累了,她要走了。不論我怎麼攔也攔不住媽了,就連只有她和我知道的那個誓約也拽不住她了……
媽咬了一口芝麻南糖說:「過去的芝麻糖片比這薄多了。」
媽說:「我覺得口乾。」
媽不但鬆了一口氣,更是難得地喜形於色,主動地讓我扶著她一連練習了好幾遍。
我對媽「譫妄」時老叫奶奶心中頗懷妒意。心想,奶奶有我這麼愛您,這麼離不開您嗎?奶奶給過您什麼?難道有我給您的多嗎?
前兩天,媽還怯怯地、生怕添亂地問過我:「不是說回家以後晚上就把便盆放在我的床邊,我不用再到廁所去了嗎?」
我見媽老不夾菜,先生卻是胃口很好的樣子,特別對那盤炒豆腐。我就拿起那盤炒豆腐,往媽碗里撥了一大半,剩下一少半倒進了先生的碗里。其實先生並不貪吃,就是有點挑食,不對胃口的寧肯不吃也不肯動筷子。
我一面給媽擦洗,一面和她聊天。「您『譫妄』的時候為什麼老叫奶奶?」
媽說:「高興,高興,我的思想問題解決了一半。」
我頹喪地蹲在媽的腳前,彷彿是站在一個哪邊都不能依靠的剪刀口中間,深感自己無力而孤單。
見媽還是固執地認為錢在褲兜里裝著,而且認定會被我們洗掉的樣子,就拉著她的手走到客廳的櫥櫃前,拉開櫥柜上的抽屜,給她看了看放在抽屜里的五十塊錢,「媽,您瞧,錢不是在這嗎?」
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就是媽在世間對我的最後一次舐犢深情了。
十月二十七號,星期日。
熬粥的時候,我守著媽坐下了。這時,我又說了一句老想說,卻因為難得兌現所以就難得出口的話:「過去老也沒能抽時間陪您坐一會兒,現在終於可以陪您坐著聊聊天了。」自從媽生病以來,我做了至少半年不寫東西的準備,以便更好地照料媽。
「這是昨天累的。」媽像敘述著一個既和她無關,也和我無關的不近情理的故事。
媽練了還要再練。「再練練。」媽說。
而我那時仍然頑固地認為,我就是關心媽,也不能顯示出來。我怕媽會看出這一點,從而造成她對我更多的依賴,懈怠了她對自理的要求,這對延緩她腦萎縮的發展極為不利。我真怕媽會變成大夫說的那個樣子,雖然我知道早晚有一天媽會變成那個樣子。那時媽該有多麼痛苦!不過那時她也許什麼都不知道了,而那會比我自己變成那個樣子更讓我難受。
我把水龍頭推了回去,說:「媽,您沖。」她也就沒再堅持。
媽輕輕地責怪著我:「你不應該那樣給我夾菜,讓老孫多下不來台。」想不九_九_藏_書到這也是媽對我的最後一次責怪了。

唐棣和丈夫Jim
我想媽短時期內不會獨自出門,也不可能料理家務,象徵性地拿了五十塊錢給她放在客廳那個櫥櫃的抽屜里。
同時我也明白了,媽是永遠不會了解我寧肯有不孝之罪,也要她樹立起活下去的信念的苦心了。媽更不會了解我對她的這份苦愛。
媽之所以這樣說,肯定是因為我前幾天針對她的思想障礙,不得已地告訴她,她的腦子已經萎縮得相當厲害,並編出再不努力鍛煉腦子就要繼續萎縮下去,那就沒有幾日可活的瞎話嚇唬了她的緣故。顯然,我那枉費心機的瞎話,不但沒有起到我預想的積極作用,反倒成了媽的思想負擔。
我怕媽累,說:「明天再練吧。」
要是我知道還有三十多個小時媽就要走了,我又何必強求她學習自理呢?她去世后,小蘭(維熙夫人)的媽媽說,對一個古稀老人來說,就是嚴格按照科學的辦法吃飯、鍛煉,對延長他們的壽命又有多少實際意義?何不順其自然呢?
我吩咐小阿姨熬紅小豆蓮子山藥粥的時候,媽說:「把瑞芳給的紅棗放上一些。」我忙抓了幾把棗洗了洗放進鍋里。
媽說:「因為奶奶對我最好。」
強調這點和用行動證明這點非常重要,媽對嗟來之食有難以忘懷的痛楚和難以化解的羞辱之感。就是這樣,媽還不往飽里吃呢。對她來說,這到底不是自家的餐桌。
媽白了我一眼。這就是她今世對我的最後一次無言的訓斥了。寬宏大度的媽,一定是覺出我這句話的不妥之處了。
心裏倒是想了一想,應該由我來陪媽睡。但又想,從八月份給媽張羅看病以來就沒陪伴過先生,媽漸漸康復后我再不照顧一下他,他該不高興了。
回家以後,媽像在醫院「譫妄」時一樣,老是要錢。她說:「給我點錢,我手裡一個錢也沒有怎麼行。」
推開客廳門叫媽吃晚飯的時候,她睜開眼睛幽幽地問:「快天亮了?」
媽又說:「多放點糖。」我又囑咐了小阿姨多放一些糖。
是不是這一碗半粥導致媽猝死於心肌梗塞?要是不吃這一碗半粥,媽是不是就能逃過這一關呢?
那個裝修公司賺的真是黑心錢。裝修費用我在八月十五號就交齊了,可是因忙著給媽治病,一直沒有顧得上去照看,裝修公司說什麼,我就信什麼,弄得十二月二十號才能進入。歷時四個月零五天,全部工程不過就是貼上壁紙鋪個地板。
我卻假裝沒有聽見。我不但在逃避自己的過錯,也在逃避媽的控訴。
要是媽一出院就住在自己的家裡,心理上肯定會好過得多。我真後悔沒有讓媽住到旅館或是招待所去。
媽又應了一聲,可還是一副無知無覺的模樣。
媽說:「我也不會說什麼。」說不說什麼並不要緊,要緊的是我終於天良發現,想到了媽對與我相聚的企盼,終於和她偎依著坐在了一起。
偏偏是這一個晚上,我讓媽開始鍛煉自己睡。臨睡前媽問我:「今天怎麼個上廁所法?」
等我洗完澡到客廳去看媽的時候,她又變得有點怪。她提醒我說:「我的錢在褲兜里裝著,你們洗褲子的時候別洗了。」
我不是沒有覺察到媽對貓咪的忽略,但我那時還沒有這個悟性。媽不是不再寵愛她的貓咪,媽是氣數將盡,無能為力了。
我深知小阿姨和我在醫院交替陪伴媽的辛苦,特別是晚上,很少睡覺。既然媽的身體已漸漸地恢復正常,就該讓小阿姨多休息一些,以補償在醫院時的勞苦。
由此可見剛才我逼著媽進行的那一番操練,讓她的體力消耗到了什麼程度!
我在門縫裡看著媽出了洗澡間后牆都不扶,挺著背,不算挺得很直,但也算挺著往客廳走去。
我沒有看出一絲異常、恐懼、悲哀、怨尤……也許那時媽已心平氣和地、慢慢地走向九-九-藏-書她的終點,歸依她的結局。折磨了她一生的煩惱這時似乎被她一路行著,一路漸漸地丟棄。也許那就是很多人難以達到的于生於死的通達。
媽只說:「哎,別、別、別。」她不說「我今天太累了,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因為,那不等於是對我的譴責?就是我把她折磨成那個樣子,她也不肯說我半個「不」;哪怕良心上的丁點折磨她也不願讓我承受。
像吃晚飯時那樣,媽的聲音里似乎又有些抑制的顫抖。我想了一想,卻也沒有多想。
可是媽知道我的用心嗎?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也許恰恰以為我是冷落她。那麼她離開人世時,心境該是多麼凄涼。
顯然,我對媽如何進補還不如小阿姨經心。
媽的頭髮是長得很快,可是絕沒有長到五分長。但我卻說:「可不是有五分長了,您自己摸摸。」
媽去世以後,我再也不吃瓜子了。一見瓜子,就會想起那一個最後的夜晚。
可能媽這輩子讓窮嚇怕了,手裡沒有幾個錢總覺得心虛,沒著沒落。
這個晚上,媽似乎很高興。她是不是知道自己要走了,所以就強顏歡笑以穩定我的心?
我的眼前簡直就是一亮。我一下就明白了,過去我總是站在她的面前抱她起身,這恐怕是她只能,便也只會用腳尖著地,不會用腳後跟著地,腿部使不上勁的原因之一。
一早起床,是媽自己疊的被。
「那當然。」我熱烈而急切地證實著她的這個結論,希望她能最迅速、最確鑿地聽到我的反應。我來不及對我的熱望做更多的描繪,好像我的反應越快就越能幫媽一把,就能越快地把自己的熱望和力量傳導給媽。
我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其實也是一種反省,媽叫奶奶,不叫我,難道不是對我無言的批評嗎?要是她很滿意我對她的照料,就不會想奶奶了。
我不能回答,我不願媽知道自己又分不清白天黑夜了。
這時我不知怎麼一回頭,看見貓咪就蹲在我背後,也就是媽對面的沙發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視著我們。後來,每當我回憶起這個時辰的情景,我都覺得它那時恐怕就知道媽的最後時刻已到。否則它為什麼那樣憂傷而決絕地注視著媽?不是說貓有第六感覺嗎?它為什麼不會說話?它要是會說話,一定會預先警告我吧?
我卻沒有同意:「還是讓她練著自己睡吧,我們按時來叫她上廁所。」
粥熬好了,媽吃了一大碗,說:「我就愛吃這個。」我立刻又去給她盛了半碗,盡挑內中的精華,蓮子和山藥。
我走過去把它抱來放在媽的膝上。我說:「媽,您看貓對您那麼好,您也不理人家了。」
媽又說:「老孫這次表現不錯。不怎麼饞,吃菜也不挑。」
而且,不論我如何愛媽,永遠也無法與情愛的攝人魂魄,或母愛的絕對奉獻相比擬、相抗衡。媽自小喪母,只能將奶奶的愛當做母愛的代償。可是就連這種代償性的母愛,她也沒能得到多少。
但我還是感到鼓舞,媽連這樣小的事情都記得,不正說明她的情況不錯嗎?因此我還跟媽逗趣地說:「媽還挺內行。」
小阿姨說:「我看『復方阿膠漿』上的說明,如果服后口乾可以減量。」
從它出生一個月後來到我們家,到媽去世,整整九年,每日三餐都由媽親手調製。晚上睡覺之前,媽要親自為它鋪好被褥,給它蓋好,對於我們的代勞,媽是很不放心的。就是它白天打盹,媽也不允許我大聲說笑,怕影響它的休息。媽不斷檢查冰箱里魚和豬肝的儲量,隨時敦促我進行補充。不論有了什麼好吃的,她總是悄悄地留些給它。一向為我節儉的媽,有一次甚至讓我到外匯商店給它買一個進口的貓食罐頭嘗嘗,但是被我拒絕了,我擔心它從此就不再吃中國飯,那樣的消費如何承擔得了?我很後悔當時沒有答應媽的要求,雖然我現在有過之而無不及地按照媽的要求去做,媽也享受不到那份愛貓之樂了。
然後我心虛地走出客廳。因為深感良心的譴責,竟一時不敢去照管媽。媽在沙發上一直閉著眼睛似睡非睡地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