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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

第一章

突然,一根翎羽從書里掉了出來,橫紋,黑白相間。按理說,形狀也沒什麼特別,可就是覺得少見,陌生。那種陌生感是遙不可及的,不像一般的陌生,只要有所接觸,間距總會縮短,哪怕縮短一尺一寸,也是縮短。而這個陌生,你越是覺得貼了上去,就越是明白根本沒有貼近的可能。
壁爐前的石板地上鋪著毛皮,上面扔著一個分不清顏色的枕頭和一條同樣分不清顏色的毯子。枕頭和毯子看上去有些年頭兒,是不是很臟?說不清楚。這就是他要睡在上面的卧具了。
儘管周遭火山岩漿已凝固億萬年,但安全性、可信性看上去卻是那樣可疑。也許一小時,也許一年,也許一百年之後,隨時都可能會塌方的火山岩,鬆鬆垮垮、極端不負責任地懸在他頭上。而且,誰知道它們會不會重新熔化……
又怎能探知它的來歷?
你能想象,嘆息和氣韻是可以說話的嗎?
溟濛中,墨非覺得,這隻耳朵像是聽見了他靈魂中從來不能對人言說的心事。
本是一身輕鬆的旅行,卻讓接二連三的意外變得頗為凝重了。墨非不得不收拾起一貫的弔兒郎當,甚至長吁短嘆起來。
幾乎是在島子的巔峰,墨非看到一家客棧,客棧的幌子上畫著一個大大的「0」,想必就是這家客棧的名號了。
「那麼,你是不是知道這是哪位客人留下的?」
放眼遠望,這才領略到何謂視野開闊——目極之處,海呈一道弧線,也可以說海沿地球的弧度下滑,這才感到地球果然是圓的……所謂地「平」線之說,是不是有點兒「鼠目寸光」?
小船飄搖,海浪打在船幫上,啪啪地拍出簡樸的節奏,不輕不重,就像拍在他身上那樣舒坦。這是豪華游輪上絕對聽不到的、真正讓人感到天高雲淡的聲響。
1、366、560……什麼意思?沒什麼意思,偶然而已。可是很多有意思的事,就藏在沒什麼意思的偶然後面。
曾經的壁爐「巨」大,煙熏火燎,很滄桑的樣子,像是早年西方鄉間那些既能取暖又能烹飪的萬用爐。
而後,一個虛無縹緲、充溢於天地間的聲音,也許是聲聲嘆息,也許是一種氣韻,不著痕迹地將他慢慢抱攏,斷斷續續地、卻是在他耳邊說些什麼。
這難道不是一根兒來頭頗為蹊蹺的翎羽?
有那麼一會兒,墨非似乎忘記了這個並不值得費神的小事,可不一會兒,這小事又浮上腦際。
朦朧中又見那支翎羽飄然而至,頓時睡意全無,爬起來拿著那支翎羽就到前台找店東。
這才走出客棧,按照前晚店東說的方向下崖而去。
咂摸著葡萄酒留在口裡的余香,心中卻升起一片惆悵——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可能與店東這二○○四年自釀的美酒相遇了,即便店東自己,怕也釀不出與二○○四年同樣的美酒了。美酒與藝術家的靈感一樣,不九-九-藏-書可重複。
數排簫上的管子費去墨非不少時間,回到客棧,已然很晚。這當然和他數度迷路也有關係,其實後山並不很遠,有些地段,昨天還曾來回往返,今次回來卻認不得了。真有點兒奇怪。
是啊,世上的事,又有哪些禁得住細想?宇宙萬物,哪種不是曇花一現,此生不再?這是宇宙的無法無度,誰也不可能把握。
墨非不禁贊道:「好酒啊!初入口時不露真容,至喉部方才有微苦回味,而後就是腌李子的甘香覆在微苦的回味之上——是南美那種李子,不是我們國產的那種。」
而後又改乘當地人的小木船,繼續前行。據船夫說,他們的行程為兩日。
的確在一處山崖上看到了店東所說的岩畫。可岩畫上並沒有翎羽的圖案,差不多全是狩獵的情景,還有野牛、豹子、長了羽毛的蛇等等,基本上全是動物,只有一個男人的頭部特寫——大頭大耳,大臉大嘴,大眼珠子。
有一次,竟然數出了1、366、560!……再數,又不是這個數了。再數,不對,再數……還不對。最後,墨非斷定自己是對那組數字走火入魔了,不然不會在這裏又和它們相遇。
但是,何謂遙遠?都是相對而言,哪裡有真正意義上的遙遠?不過是自己給自己設置的一個念想罷了。
不給欠條也不給收據,對此,店東只有惜字如金的兩個字:「沒有。」
抬頭一看,壁爐上方橫著的石板上竟還放著幾本書。
整個小島,其實就是一個火山口。如果沒有當年火山的爆發,斷不可能催生出這樣一個小島。

墨非仰面朝天地躺在不大的舢板上,心裏偷著樂,這回,他們算是無法掌控他了。
這地方其實更適合叫做大車店。只有窟穴似的兩間客房,更沒有眼下已經普及到人頭的席夢思——不過,在這樣一個大車店,睡在席夢思上,是不是很滑稽?
而峽谷盡頭,大西洋的海水也似乎隨時都會湧進……明知在這種地界連魔鬼也逃脫不了,可他還是有一種隨時拔腳而逃的衝動。
瞬間,太陽落入海中,天色卻並不冥暗,留一片暮紅、遠藍。
想必此岩畫與印第安文化有關?
也許這就是姐姐和大夫們讓他「晒晒太陽」的緣故?然而,是因為他對任何事物都要探個究竟,還是他人可以忽略不計的事,到了他這裏卻不可忽略?
別說他沒帶著筆記本電腦,就是帶了,這個小客棧也肯定沒有寬頻或無線網路,恐怕全島子連個上網的可能都沒有。
一開房門,門前的石階上,店東找回的房錢,按面值一溜兒排開,一分不少。墨非又在所謂前台上找到一些食物,不管是不是留給他的,也只好吃了再說。
墨非環顧四周,除了頭上的蒼穹、周遭無際的空曠,就剩下他,如支棱在地球這隻耳輪上的一read.99csw.com根無依無傍的小草;或是一根被遺忘在地球這張大嘴上的孱羸、孤零、營養不良的鬍鬚……哪裡會有什麼聲音在他耳邊述說!
墨非暗笑自己,難道想從這一組數字中爆個冷門,發現個什麼「定律」「猜想」,然後一鳴驚人?他自嘲地一笑,伸了個懶腰,放下書,準備出去找些吃的。
可是剛到此地,還沒怎麼消費,出手自然是大面額的鈔票。店東說:「眼下沒有零錢,不過明天早上我會把找頭兒放在你的客房門外。」
店東老大不情願地給他斟了一個杯子底兒。一口下去,就讓他瞪大了眼睛。此酒極像店東很少撒嘴的那隻大如火炮的煙斗,讓人印象強烈而難忘。
難怪男人有著那樣的大臉大嘴,不然,如何吹奏這樣大的排簫?

店東看起來很不熱情,一副你愛住不住的樣子。還得事先付款,因為墨非離開客棧那天,店東說他也許不在店內,無法結算,而且不收信用卡。
可這隻耳朵,卻讓墨非憑空懷有了一份不能與人言說的心事,有了一份世上難覓的、知遇知己的喜悅。
當然,店東還會不斷釀出別的美酒,但此酒斷斷不會重來。這不是店東的問題,而是同樣的日照、同樣的溫度、同樣的雨量、同樣的水質、同樣的「等等」,永遠不會再現。
說到這裏,墨非馬上就要為他那個杯子底兒付款。店東卻說:「無價。」顯然是酒逢知己的待遇。
1、366、560……
天南地北地走過不少峽谷,但那些峽谷,已被不可抗拒的歲月固定為真實意義上的峽谷。而這一處峽谷,不但是墨非見過的最為狹窄的峽谷,而且顯見地野心勃勃,決不甘心屈尊于峽谷的地位。比如,峽谷之上,分明凌空無物,卻似乎仍然高懸著深不可測的海洋,或是說海洋的魂魄,如若不是兩側峭壁堅韌支撐,怕是早就壓迫下來,勢不可當地將一切淹沒。
而後,墨非試圖數一數排簫上的管子,可是數來數去,每一次的數目都不一樣。他不禁失笑,一個數學研究所的專業人員,居然連手指頭都掰不清楚了。
除了地球,誰還能有這樣巨大的耳朵?琢磨來琢磨去,這個火山口,可不就是地球無以計數的耳朵中的一個?
當然,也沒什麼特別,世界上各種各樣沒見過的事物太多了,何況一隻飛禽?在這個遠離世人騷擾的島子上,肯定就有不少他不曾見過的飛禽。
下午,墨非又轉向火山口。
喝至微醺,倒頭便睡。不睡又能如何?既沒有電視,也沒有收音機,更沒有電腦,何況墨非真的很累。
直至又看到那根橫在床上的翎羽,突然意識到:儘管世上很多東西已遠離人類視線,卻似乎沒有離開宇宙,說不定它們還在干預著人類的生活……好比這根翎羽,它為什麼在這裏,並在這時出現?
這倒不錯,不然https://read.99csw.com姐姐就能從為他提供的信用卡消費單上看出他的去向。墨非早就有所準備地提取了不少現金,像個鄉下人那樣,分藏在上下衣褲的各個口袋裡,即便有所丟失,也不至於全軍覆滅。
「迷路」又意味著什麼?
食物有些單調,烤土豆和玉米湯,又找到一點兒烤魚或烤蝦,可惜都是冷的。好在不缺橄欖油和鹽,用來蘸麵包或蘸土豆都不錯。
墨非反問自己。
難道是地球在對他說話?——當然不是。
當然,這也沒有什麼特別。
大風驟起,風蕭蕭兮,卻不知從何而來。也許是從火山口下,也許是從海上,魁偉如墨非,也幾乎被這不知從何而來的風從火山口上推入下面的深淵。
經過一處牆壁、門窗、檁條早已被含有鹽分的風霧腐蝕,被人廢棄不知多少年的老碼頭之後,再也無路可走。也可以說他走進了大西洋,因為腳下就是浸在大西洋中的礁石,或是說凝固的岩漿。
見墨非說得頭頭是道,店東才說,這是他自己釀製的酒。
再說大巴還有隨時下車的機動性,見了哪個地界有趣,可以馬上跳下去……
於是打開壁爐上的那瓶新酒,接著再喝,不喝真對不起店東的另眼相看。
墨非揀了一塊礁石坐下歇息。舉頭仰望,鹽霧瀰漫,據說這樣的空氣對治療哮喘極有裨益。
第二天一早醒來,在那張硬如石板的床上賴了很久。奇怪,那張硬如石板的床,很讓墨非留戀。
只是那排簫非比尋常,其大無比,竟排列著如管風琴一般多的管子。這到底是排簫還是管風琴呢?
可墨非確實感到了一個不知來自何處、何人的囑託。儘管他不能明確地說出那囑託是什麼,儘管他似懂非懂,卻十分明了那是何等鄭重其事的託付。
儘管,事實上他什麼也沒說;
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粗大的原木以榫頭連接。沒有上過漆的桌面上,恣意縱橫著資格很老的皺紋,皺紋里既藏著經年污垢,也藏著不知多少旅客的身份。桌上有個巨大的茶杯,第二個都別想找到,搗米石臼似的,一副舉足輕重的樣子。
到了地方,墨非才背著背包尋找下榻之處。
果然是個小島。遊人本就不多,六點不到,火山口上的遊人早已散盡。整個火山口上,只有他這一介孤家寡人。
躺下之後,大大小小的關節嘎巴嘎巴地從上到下好一陣響動,像是有人為他把全身的骨頭捋了一遍,那個舒服!當夜睡得很香,居然沒用安眠藥。
結果呢?結果算不上一無所獲,也算不上有所斬獲。
他毫不猶豫地捨去了姐姐為他安排的那個名人商賈雲集的旅遊「勝島」,自選了一個距那島子相當遠的名不見經傳的小島。
店東不經意地看了看那支翎羽,說:「不是我的,也不知道哪裡來的。」
強勁的把他揉搓、推搡得東倒西歪的風,像驟然而至那樣驟然而止。火read.99csw.com山口下的深淵,立刻顯出拒人千里的冷漠。如果說剛才還能對它朦朧地感受一二,眼下可就天是天、人是人地兩不相干了。
見墨非很在意的樣子,店東只好說:「你去後面的山崖上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什麼線索。我記得好像在哪塊石頭上,看見過類似的岩畫。」
而後,墨非又覺得那火山口是地球無數嘴巴中的一個……
之所以選定那個目的地,並不是因為那地界有著與他的愛好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而是因為心底有個難以破除的迷信——越是離自己遙遠的人,越是離自己遙遠的地方,才越貼近自己。
然而正因了這樣的無法無度——說不定什麼時候,一個貿然而至的際遇,就讓你在某時某刻有幸一場「艷遇」,比如眼下這杯此生不再的葡萄美酒,或曇花一現地睜開人類已然退化的第三隻眼……
抵禦著風的揉搓、推搡,墨非堅持沿火山口而行。走著走著,忽然就覺得像是行走在一隻耳朵的耳輪上。
到達中轉機場后,墨非沒有搭乘姐姐為他欽定的航班,而是改乘當地大巴——指不定什麼時候姐姐心血來潮,就會查詢他的下落。大巴,尤其是當地大巴,不像航班那樣,具有諸多查詢渠道。固然,信息時代,查詢一個人的行蹤已非難事,可話又說回來,誰沒事兒去鬧騰那麼大的動靜?
「更不知道了。」
店東說:「我每年自制不少葡萄酒,可從不出售,留著自己喝或送給朋友。這瓶酒是二○○四年釀的,因為日照關係,那年葡萄收成不多,只釀了三十多瓶,屬於珍藏版,而且只剩下不多的幾瓶了。」
但他依然徘徊流連,不忍離去,心中對解讀方才那個聲音的來龍去脈、含意,充滿了渴望。墨非再度向火山口下望去,忽然想,也許那聲音是從口下的深淵發出?這火山口究竟是地球無數耳朵中的一個,還是地球無數嘴巴中的一個?
挺不錯的名號,真像為他準備的,如此貼切,看來他真的和「0」有緣,於是決定就在這家客棧落腳。而後來的旅途經歷更讓墨非覺得,這客棧的名號,果然玄妙。
然後穿過當年的海底——所謂當年,其中億萬年,彈指一揮間——現在已說是峽谷了。
大多是旅遊寶典、不甚高明的推理小說、撲克術,還有科技方面的普及讀物……倒是有一本短篇小說集,還有點兒意思,便稍加仔細地瀏覽起來。
也許不能說是走,而是在幾乎沒有路的岩漿碎石上向下滑行。這樣的路,如若不是當地漁人或店東這樣的「地頭蛇」,恐怕誰也難以詳盡一二。

墨非一面翻看著那本短篇小說集,一面不經意地用那根翎毛撥弄著下巴,偶一顧盼,原本無奇的黑白橫紋,突然就有了意義。也許是職業習慣使然,墨非不能不注意到,翎毛上的黑白條紋是有規律排列的,幾個黑色條紋之後,必有一條九_九_藏_書更寬的白色條紋作為間隔,而每組黑色條紋的排列數目並不規則,也許是五條,也許是六條,但白色條紋的寬度是相同的……
什麼意思?墨非想了又想,在記憶中搜來搜去,找不到任何可與這組數字搭接的鏈子,便繼續讀那本小說。讀著讀著,就有點兒讀不下去,那根看起來毫無特別之處的翎毛,尤其是那一組數字,總在撩撥著他,讓他放心不下。
天色漸晚,墨非的身影更像一枚剪紙,貼在除他而外別無一人的暮色中。儘管夜的腳步沉靜得如此不動聲色,它的侵蝕性卻不可估量,墨非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想必是從前的旅客看完之後便扔下不肯帶走的書,想必是這樣的書也不值得他們一讀再讀,不過用來消解旅途的單調。店東也不是捨不得扔,而是不屑垂顧,一任這些書留在這裏。墨非呢,如果不是賴在床上,也不會伸手取下這些書。
看來他還得乘船到他最不想去的大城市,找一個大型圖書館,或是一個著名大學,請教一位生物學方面的教授。
儘管,他並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從來不能對人言說的心事。
再看看店東的臉,墨非就知道,只有這種不把任何事當回事的人,才能興之所至地釀製出這樣的美酒。
昨夜,本是店東在前台搖頭晃腦、有滋有味兒地獨酌,自得其樂的樣子著實讓墨非眼饞,不由得上前問道:「我能來一口嗎?」
如果是姐姐和姐夫,肯定會乘豪華游輪,回來之後,免不了還會在博客上貼個帖子,說他們乘坐了世界巨星傑克森乘坐過的豪華游輪等等。
在北京時,「夜夜笙歌」的排簫,怎麼又在這裏遭遇?還給不給他留點兒空間?!
岩畫上的男人有些突如其來,與岩畫上的狩獵、動物等等毫無關聯地舉著一個排簫。
…………
根據這句渺茫的話,說墨非踏遍這個島子上的所有山崖也不為過。有一處山崖,山形奇異,簡直不像真實的山,好似被「巨」不可測的刀斧砍出來的道具。而山的褶皺又十分隱蔽,有些神出鬼沒的意思,總是猝不及防地給他一個陰冷的照面,加之空谷無人,在裏面繞來繞去,還真有點兒恐懼。
然後墨非放下書,有意無意地數了數那幾組黑色條紋的數目,排列下來是:1、366、560……所謂「0」,就是直至翎羽的根部,再也沒有黑色條紋組合的大段空白。
所幸在壁爐上方的石板上又看到一個葡萄酒瓶。昨晚那瓶酒不是喝完了嗎?回眼,再看,原來是一瓶未曾開啟的新酒,肯定是他今天出去時店東拿過來的。
就這樣若有所失、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客棧。
這一個杯子底兒,著實讓墨非感懷不已。

太陽果真如大夫和姐姐所願,慷慨地照耀著墨非,而墨非順手就把姐姐塞到背包里的防晒霜扔進了大海。一個男人,用什麼防晒霜?男不男女不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