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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三

第二章

這是一個憂傷的種族嗎?似乎怎麼也不能把憂傷和如此壯碩、粗淺的人種聯繫在一起。
露在地面上的半截窗里,似有微光搖曳。他貼近那半截窗口,往裡瞧了瞧,只見堆堆白骨忽隱忽現。哪裡有什麼微光,不過是磷火的反照罷了。
這樣做是不是太自私了?
然後慢慢走下樓去,在廊道里往返踱步。
跟阿茲特克人不同,阿茲特克人的神是喝人血的神,而馬力奧·佩雷茲心中的神,是讓子民喝他的血的神。
誰也說不清楚,這些人到底是瑪雅人還是阿茲特克人。
歷經世事沉浮,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與瑪琳娜的情愛,倒洗鍊出可供品味的綿長。與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有關的飛短流長,而今已然退色……
「從一個山裡人傳承來的。」巴拉穆沒有說出實情。對一個外來人,哪怕此人是值得信賴的朋友,他也不能託付一切,何況這並不是他自己的事情。
排簫的聲音本就凄切,加上曲調單一,就不得不無奈地反覆。而無奈的反覆,總讓人感到一種徹底的無助。
他們幾乎無所不談,而談得最多的,還是馬力奧·佩雷茲主教深感困惑不解的人祭。
其實他也記不清了,是為給父親治病去請巫師,還是去尋找自己的歌?
那次翻山越嶺去找巫師為父親治病……山路十分崎嶇,平時少有人走,又是野獸經常出沒之地。可是父親病重,為了抄近,他顧不上危險……
由於人祭過於頻繁,摻和著人血的污水便經年不斷地漫過整個城市,腐爛的、散發著惡臭的屍體零部件,比比皆是……不經意間,就會踩上一塊鼻骨或踝骨……總之是各種七零八碎的骨頭。
地下坑道如此之大、之井然有序,特別是井然有序,難免不讓馬力奧·佩雷茲主教感慨良多。也就是說,這樣大的「墳墓」,是為多少「故鄉從此別」的修士準備的啊。
…………
來到此地的西班牙人與當地女人發|生|關|系的為數不少,可是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能像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那樣和瑪琳娜真有了愛情,而不僅是因為瑪琳娜對西班牙人有用。比如她通曉多種語言,不僅僅是阿茲特克語言,還有其他幾個部族的語言,更難得的是對西班牙語的精通。至於瑪琳娜後來成為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的首席翻譯,也是情勢所趨,而不是其他因素使然。
蒼穹像是被漂洗過,乾淨得連一絲雲也沒有。繁星近在咫尺,其大無比,一顆緊挨著一顆。
「馬庫塔認為這個祭司蠱惑人心,他這些話,無疑會影響人們對人祭的虔誠信奉,而馬庫塔一直是主宰人祭儀式的最高祭司……之後不久,那位祭司便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傳說中的馬庫塔,左臉頰上有一顆大如鴿卵的黑痣。關於那顆黑痣有相當離奇的傳說,說這顆黑痣總在不停地抽九_九_藏_書搐,常常使馬庫塔痛不欲生,只有在進行人祭時,這顆黑痣才停止疼痛和抽搐。於是便傳出,馬庫塔的黑痣是太陽神的嘴,是替太陽神來喝人血的。除此,關於這位開人祭之先的大祭司,誰也不甚了了。
馬力奧·佩雷茲主教當然想不到,幾百年後,有一個叫做墨非的中國男子,也在一個深夜登上了同一座神廟的頂層,也是如此這般地與那些碩大的星星有過如此這般地親密接觸,繼而發生了一件讓人難以置信的事……
巴拉穆並不僅僅是馬力奧·佩雷茲主教的譯員,更多時候是他的朋友、顧問。巴拉穆是這樣的聰慧、博學,又是如此的耐心,他常常覺得,上帝派巴拉穆來幫助他,就像為他添加了一對飛翔的翅膀。
「傳說第一個用活人祭太陽神的,是大祭司馬庫塔。被當做祭品的人,是他的仇人皮奇查,因為皮奇查沒有聽命於他。在我們這裏,大祭司的權力高於一切,連貴族首領都要對大祭司俯首聽命。

難怪這裏的人把神廟越建越高。據他們說,如此這般,離太陽神就更近——是不是離太陽神更近?不得知曉,但離天空更近是確定無疑的。
不,不,不,巴拉穆說的是古瑪雅人,而不是阿茲特克人。
當西班牙人來到墨西哥時,這裏留下的似乎只是古瑪雅人影影綽綽的影子,或是說一個相似的軀殼,儘管當地還有人說瑪雅語。
無休無止的人祭,不但敗壞了這個民族和這個民族的宗教,也敗壞了這座美麗的城市和人們的生存環境。
於是,這裏的蒼蠅像經了濃稠的鰾膠調製,一旦落下,就粘在身上,死纏濫打,怎麼甩也甩不掉。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任職不久,特諾奇蒂特蘭就暴發了一場大瘟疫。關於那場瘟疫,都說是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送給當地人的那些毛毯所致,而那些毛毯是從西班牙運來的,上面沾有無數的天花病毒。
可世界上沒有假如,人生也不能重新選擇……
…………
可是這座看似美麗的城市惡臭熏天。置身其中,像是被人用一塊腐爛的屍肉捂住了鼻子,不但窒息難耐,似乎連自己也變成了一塊腐肉。
巴拉穆起身,向窗外一指。那是群山之中最高的一座,半映半現在虛無縹緲的霧靄之中,也許那根本不是山巒,而是變幻莫測的雲。
初始,馬力奧·佩雷茲主教覺得「遭克力」一點兒也不好喝,又辣又苦,可是喝著喝著就喝上了癮。不僅是他,大家都如此。後來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還把這種果子和這種飲料的配方帶回了西班牙。
可人們大多不喜歡探尋真實的根由,人云亦云是個多麼輕鬆易解的事。豈不知這些摻著人血的污水以及腐爛的屍體,才是導致瘟疫流行的根源……
「那是一組什麼樣的數字read•99csw•com呢?」
城內房屋多以紅石砌成,與堤壩上的白色巨石、大型建築的灰牆以及座座金碧輝煌的神廟交相輝映,十分搶眼。
修道院的庭院闊大,環繞庭院的廊道也寬敞許多。一些廊道的側牆上是有關宗教的畫面,以西班牙運來的瓷磚粘貼而成。儘管畫面粗糲,不能與真正的繪畫同日而語,但在幽暗的光線下,畫面上的人物竟也有了栩栩如生的感覺。
「能見見那個人嗎?」
馬力奧·佩雷茲主教又抬頭看了看修士們的卧室,窗口一片黑暗。但沒有燈光並不意味著進入夢鄉,誰知道是不是也在床上輾轉反側?他們背負著天主的使命來到這裏,為使這些異教徒歸順天主,不但從此有家不得歸,連屍骨也不得回鄉,有些甚至付出了生命……
修道院地上部分為教堂,是馬力奧·佩雷茲主教與修士們進行宗教活動和生活的地方。
這哪裡還是一座供人安居樂業的城市?還不如說是一座巨大無比的屠宰場,一個屍體零部件的大倉庫,一座美麗外表掩蓋著的人間地獄。
「但是阿茲特克人的人祭,反倒斷絕了古瑪雅人鋪下的通天之路。別看他們頻繁地進行人祭,卻再也聽不到來自太陽神的信息了……據說後來有位通曉古瑪雅語的祭司,否定了太陽神要求『祭心』的說法,他說『祭心』根本不能阻止世界末日的來臨,古瑪雅人早就找出了計算世界末日的公式。可到底是哪一天?誰也不知道,因為我們遺失了那個公式,或許那公式早被古瑪雅人帶離了這個世界,也未可知。
特斯科科湖內,環繞在首都周邊的林木繁茂的小島,如綠松石穿綴而成的一掛項鏈,掛在特諾奇蒂特蘭城這顆由紅頂、白牆、金殿組成的巨型寶石上。小島之間,由寬闊平坦的堤壩相連,湖內船隻往返穿梭……好一幅美妙的圖景。
可是,按照巴拉穆的說法,這又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種族,掌握著文明世界直到現在都不曾掌握的曆法、數學、天文、地理……
更不要說新西班牙進入安定狀態后,瑪琳娜卻突然之間不知去向,不知所終。就連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幾番尋找,也沒有她的下落。說她功成之後抽身隱退或許高估,但至少說明她並未曾邀功請賞。
「關於人祭……早有說,人類已經處在宇宙非常衰老的第五太陽紀,在這一紀之末,天塌地陷,所有生物都會死絕……阿茲特克人也認為,越來越多的跡象和災難表明,他們與太陽神已經難以溝通。有位祭司說,他與太陽神對話時什麼也沒聽到,只聽到『祭心』、『祭心』兩個字,便解釋說,太陽神需要活人的心來祭祀。誰知道他聽沒聽差?於是阿茲特克人就頻頻舉行人祭,以延緩這一紀之末的到來。
一說瑪琳娜本是貴族之女,被強行賣到塔瓦九九藏書斯科當奴隸,所以會講多種當地語言,包括阿茲特克語。後來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為她洗禮,又為她起了教名瑪琳娜。瑪琳娜聰慧過人,不僅通曉多種語言,對政治還有一種無師自通的理解,翻譯也很達意,在溝通西班牙人和當地人的分歧、化解彼此的敵意上,她的積極作用不可估量。
巴拉穆好像知道馬力奧·佩雷茲主教在想什麼,隨口答道:「是的,是的,當然有人說,人祭完全是出於這些人自私的目的……」
不過說到底,又是那個問題——這個民族到底屬於瑪雅,還是阿茲特克?
當時,就連馬力奧·佩雷茲的專職譯員、土生土長的巴拉穆,也不禁發出這樣的疑問:如果是這樣,沾有天花病毒的毛毯自塞爾維亞碼頭順河出海,在幾乎長達六個月的航行中,與這些病毒日夜相伴的船員,為什麼沒有染上這種瘟疫?
為此,很長一段時間,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傷心不已。
一輩子活得哆哆嗦嗦的馬力奧·佩雷茲主教無法想象,一介軍人赫爾南·科爾特斯,卻像孩子那樣喜歡各種各樣的冒險、嘗試,竟然還為當地人進貢給他的女奴馬林切洗禮,使她成為墨西哥第一個天主教徒,教名瑪琳娜,最後還成了他的情人。
地下部分,則是一條條窄小的坑道和一個個方形或長方形的坑穴,裏面分門別類地排放著一堆堆白骨——大腿歸大腿,頭骨歸頭骨,胳膊歸胳膊……井然有序地安放在一起。
喝點兒葡萄酒吧,喝點兒葡萄酒也許就能睡得好一些,馬力奧·佩雷茲主教起身從酒櫃里拿出一瓶。
有些植物在西班牙見也沒見過,好比這裏盛產的一種叫做可可的果子,當地人把這種果子烘乾磨碎,再加入辣椒細末和玉米粉之類,製成一種叫做「遭克力」的飲料。
事實上,瑪琳娜既沒有成為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的妻妾,也沒有為虎作倀地在阿茲特克人和西班牙人的關係中起過極為惡劣的作用。最淺顯的道理是,作為天主教徒的赫爾南·科爾特斯,怎麼可能娶兩個妻子?而西班牙人與阿茲特克人初始的戰爭膠著狀態,隨著各種因素的變化也逐漸平息,即便不談內中瑪琳娜的工作成效,至少不是在她的挑唆下愈演愈烈。
馬力奧·佩雷茲初踏這塊地域時,天天都被未曾見過的景象嚇得目瞪口呆。
這哪裡是遺骨?簡直像是行李房的行李。
巴拉穆難以覺察地似乎奚落地一笑。那笑當然不是針對馬力奧·佩雷茲主教,不過可以解釋為針對自以為是的所謂智者,「……人們並不知道,這個公式需要一個索引才能找到。而它的索引,隱藏在一組叫做『可以帶來幸運的數字』里。」
這是天主的血啊!
又一說瑪琳娜美麗靈秀,精通多種當地方言,包括阿茲特克語,被赫爾南·科爾特斯九*九*藏*書聘為翻譯官,而後秘書,進而為妾。這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瑪琳娜,在西班牙人征服阿茲特克人的過程中為虎作倀,起了極為惡劣的作用。
想當初,那些飛短流長也是使馬力奧·佩雷茲對愛情、婚姻失去信心,並最終對他的人生選擇起過重大影響的因素之一啊。
此時,馬力奧·佩雷茲主教風華正茂。不說瀟洒,就是隨意一些,又能如何?可他一板一眼得實在無趣。

與其在床上輾轉反側,不如起身干點兒什麼。
男人不同一些,但臉上也是三個球——鼻頭,加上兩個顴骨。
難道瑪雅人只有這一種樂器可訴衷腸?不,阿茲特克人,不……
來自西班牙的修士們,來時容易返回難,尤其是遺骨。既然有家不得歸,只好安置於此。屍體先存放在地下坑道里,待腐爛凈盡,再把各個部位的骨頭分門別類地存放……
好像貴族與平民不是同一人種。就像本是同根的松柏,長到樹梢,卻一分兩半兒,一半兒是松柏,一半兒是紅楓,誰見過這樣的奇觀?!
廊道十分寬大,為回聲的共鳴提供了適合的場所,哪怕點滴聲響,都有一瀉千里之快。儘管馬力奧·佩雷茲主教小心有加,可他的腳步聲還是顯得張揚、肆無忌憚,便躡手躡腳地走下台階,在繁茂的灌木和花叢里往返穿行。
假如……
有關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和瑪琳娜的愛情傳說版本頗多,最主要的有兩個:
可是到了貴族那裡,完全又是另一番景象,威嚴莊重,魁偉修長,英武俊逸,只是兩隻眼睛陰沉兇險,毫無通融餘地,不知是否人肉吃得太多之故……
「也有人說,阿茲特克人這樣熱衷於人祭,根本不是為了對太陽神的祭祀,而是在進行生命的轉移,也就是說,把本該由這些祭品享有的生命,轉移到那些貴族、祭司的身上。你沒看見嗎,在人祭儀式中,祭司先把祭品的生命轉移到神廟,再有所選擇地分封給貴族、祭司、王者的木乃伊?那些木乃伊便不斷地汲取祭品的生命,直到再次復活。作為祭品的人哪裡知道,自己的生命並沒有獻給太陽神。這就是蒙特祖馬為什麼說『平民並不需要知識,平民有了知識以後,就不再尊重王族了!』」
「世界末日!哪一天是世界末日,那是天主的事情,難道是人能隨便推算出來的嗎?」馬力奧·佩雷茲主教趁機反問。
「很難說……」
巴拉穆岔開了話題,也可以說是對神父的要求給了一個迂迴的回應:「而我們的祖先……我是說,古瑪雅人是有大智慧的人,他們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不但可以洞察世間一切隱秘,還能探測山川大地、天宇四極……」
富有冒險精神的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別出心裁地對這種飲料加以改造,加了糖和牛奶,並改稱巧克力。這個似乎九-九-藏-書微不足道的變動,卻使「遭克力」發生了神奇的變化。說它神奇,不僅僅是因為這個變動,更聽說這種飲料還有催情作用,致使巧克力在西班牙宮廷和上流社會廣獲青睞。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千奇百怪的影像,那樣強烈地刺|激著他,好像他不是一個見過世面的西班牙人。
月光射了過來,將一個個廊柱的影子錯落有致地投射在廊子的地面上。那些影子像是天使的翅膀,安靜體貼地覆蓋、照料著地下坑道里的遺骨……
與多數處在原始狀態,採集為生,飢一頓飽一頓,巢居樹穴,風裡來雨里去,無有衣著,只于襠前遮一闊葉的平民相比,有如一在天堂,一在地獄。性格再平和不過的馬力奧·佩雷茲也禁不住發出不平的感慨。
即便在無人知曉的夜半,馬力奧·佩雷茲主教還是一板一眼,按照教規風儀,把他那件帶有尖頂帽的褐色道袍,包括胸前那枚分量不輕的十字架,穿戴整齊。

一瓶酒下去,有了微醺的感覺,可還沒有睡意,只好放下酒杯,到庭院里走走。
這裏的植物像喝足了母乳的嬰兒,長得飛快,也像這裏土著人的體態,敦實、壯碩、粗大。尤其婦女,大頭、碩乳、肥臀,看上去簡直就像三個巨大、滾圓、摞在一起的球,而且三個球之間沒有絲毫空隙。
排簫的樂聲如期而至。它們每每在深夜裡吹響,好像吹簫人從不睡覺。且曲調單一,也再沒有別的樂器與它同甘共苦。
說到這裏,巴拉穆不說了,他想起那位與自己的祖先有著千絲萬縷關係而死因莫名的祭司,還有關於馬庫塔的諸多傳說。也想起了那個石柱,還有石柱上那一組讓他心心念念的符號。
時而還伴有隱約的鼓聲,悶悶地、一下下遲緩地捶擊著鼓面,好像上一個捶擊在等待下一個捶擊的攜手同行,又好像在傾聽自己的回聲……不過這種夜半鼓聲,比起人祭時的鼓聲,又一個天南地北。
好比首都特諾奇蒂特蘭,如今的墨西哥城,比他所見過的不論是西班牙本土或希臘、羅馬的大都會,都無可比擬的雄偉、莊嚴。城內居民多為貴族、祭司,他們奢侈無度,穿金戴銀。至於住宅,更是闊綽,家家都有花木繁茂的庭院,甚至還有屋頂花園。
「你是從哪裡得知的——找到這個索引,就能找到那個公式?」
「是哪座山呢?」
曾有深夜,馬力奧·佩雷茲主教獨自登上庫庫爾坎神廟頂層,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感受一下太陽神的高妙、神秘,卻什麼也沒有發生。不過,當夜的星空,給他留下了難以泯滅的印象。他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大(簡直可說是碩大!)那樣貼近自己的星星,幾乎碰上自己的腦門兒。那些碩大、擁擠不堪的星星,頭一次讓馬力奧·佩雷茲主教感到,天空,也並非他自出生以來就認識的那樣不可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