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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到了這個時候,怕是只能上弔了。
不過,以二格格的性格來說,如此這般對待喬戈老爺的尋花問柳,是不是有點反常?
在舊金山,他查訪了大大小小的旅館。一些當年極負盛名的旅館早已倒閉,即便那些還在營業的旅館,當時的服務生也是過世的過世、退休的退休了。
父親最不能忍受的不是失去了往日世界,而是「皇城也改成了黃城」諸如此類的細枝末節。
可他從此一去,再沒回來。
二格格去世后,他開始學習英語,除了房產和那半幅畫卷,變賣了所有的東西,化為漂洋過海的盤纏。幸虧二格格喜歡拍照,他又帶上了三格格的照片。
只見福晉將喬戈老爺看了又看,用一張似笑非笑的臉回了喬戈老爺的請安,便回房歇息去了,甚至沒有吩咐下人給生米煮成熟飯的新女婿上杯茶。儘管二格格覺得有些出格,但也在意料之內,誰讓自己與此人私奔!
他從來以為,二格格練刀、練槍,不過是玩兒票,也從沒見她派上什麼用場,只見她用了這麼一回,還真用對了地方。
即便把信交給了三格格,難道三格格就會有好下場?就會和喬戈老爺白頭到老?這個宅子里的人,除了他,算是善始善終,哪位得了好死?
特別在王爺、福晉、大爺相繼過世,三格格下落不明之後,二格格有事兒沒事兒就把他叫到上房,或說些沒頭沒尾的話兒,或讓他坐下,陪她無言地喝兩口。
父親看著不忍,授課之餘,便試著修補那些字畫。可畢竟人老眼花,又沒做過,很不應手。他在一旁看著看著就上了癮,開始是好奇,漸漸上了手,沒想到後來竟以此為生。所以,除了在跨院兒偏房裡住著,實際上,並沒有靠王府為生。
果不其然,從此風平浪靜。再說這王府里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無影無蹤,即便想要發生什麼事,也沒人應承了。
老人就這樣走了。
又拍電報給船長,讓他在舊金山繼續尋找。誰知道是不是真找了,回復說,遍尋舊金山,毫無結果。
有了急事,人找不著,下人們都知道該怎麼辦——哪兒熱鬧上哪兒找去,一準找著。
眼見那些典籍、善本、孤本在火焰中掙扎、翻轉,即便僥倖逃過火焰,也被丟棄在庭院、池塘之中,任人又踩又踏,更有被義和拳當做墊腳的,用以翻越翰林院的高牆……
想著,便忍不住冒著嗖嗖的槍子兒,頂著一根根、一頂頂隨時可能塌陷、墜落的樑柱、房頂,與那些個毛子一起,去搶救、撿拾所剩不多的典籍,或尚能成冊的殘卷……
王爺、福晉過世后,二格格把他留下,說:「你就是我們家的一個賬本兒,尤其是我的賬本兒,丟什麼也不能丟了你。你要是不嫌棄這院子里的晦氣,就把這兒當你的家吧。」說罷,竟有些哽咽。
這宅子里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的主人,當初恐怕誰也不會想到,由他這個外姓人來為這座王府以及府中人等做個了結。
可誰能料到「後來」?「後來」是最沒譜兒的事。
喬戈老爺當時就栽倒在地,一聲不哼了。
偶爾他也填個詞、做個賦,父親說,居然還有那麼點兒意思。不過這種時候百年不遇。長大以後看到《紅樓夢》,這位大爺可不活脫兒一個薛蟠!
至於喬戈老爺,玩戲子、宿青樓,二格格不是不知道,卻從不干涉。
大爺想,怎麼反倒是這些個毛子來搶救祖宗留下的聖堂、聖典?對祖宗留下的這些聖堂、聖典,他難道不比這些個毛子更心疼?
喬戈老爺根本沒把二格格那神出鬼沒的功夫放在眼裡。「倒是我,應該給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遺老遺少一點兒教訓……」
然後喬戈老爺撣了撣自己的手,看了看他,僅用眼神兒就將他定在原地。又從容地走到書案前,依次拉開書案上的那些抽屜,——肯定在找銀票、房契之類的東西。
二格格手裡不知何時也握上了一支槍。比喬戈老爺神奇的是,根本沒見二格格有什麼動靜,一槍卻已在握,並放出她那很颯的一笑。
記得當年李自成圍了北京城,崇禎皇帝親自敲響景陽鍾,宣大臣們上朝,共商對策。可平日里鞍前馬後、山呼萬歲、一唱百喏的大臣們,一個沒來。
二格格的下場,他是親歷親見。三格格呢?三格格若是有個好收場,他也能安心一些,可誰知道呢?
她們的哥哥——read.99csw•com大爺,倒是不嫖不賭,可「活」的營生一樣兒不會,也用不著會。要說他有什麼大不周的,也說不出來,不過是那種到處趕場子的人,終日不著家。
畢竟喬戈老爺對三格格有情有義,儘管最後娶了二格格,但那不是他的本意,而是陰錯陽差——雖說他尋花問柳,可那不是男人的天經地義?
隨著喬戈老爺一命歸天,他永遠不可能知道,喬戈老爺並沒有忘記,當年,小小年紀的他,時不時為他和三格格「鴻雁傳書」的往事。
一向達觀、樂天知命的福晉,當天晚上卻在自己房裡上了吊,連個所謂的遺囑都沒有留下。誰也猜不透她為什麼自盡,難道僅僅因為二格格私奔?
可是,儘管,這悔恨像是泡到第三過兒的綠茶,沒了滋味、淡了顏色,卻不能說它不再是綠茶。
二格格一會兒男裝,一會兒女裝,進進出出,相當忙碌的樣子,可又沒有什麼正經的職業。
「還不知道誰把誰送到他該去的地方呢!……」喬戈老爺慢慢地背過身去,又在猛然回身的當兒,用一個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二格格。
除了馬上找大夫,他認為什麼也不重要。
喬戈老爺將槍口對準了他:「不許動,動我就開槍!原來你在這裏,今天的事兒,你要是走漏半點兒風聲,也是這個下場。」
大爺不止一次去過翰林院,敬見過翰林院的氣象,聽說翰林院遭了這樣一劫,頓時心急如焚,慷慨激昂地說:「翰林院里,那可是祖宗留下的聖堂、聖典……我去瞅瞅……瞅瞅就來。」
幹了,早幹了。
「不,你不是奴隸,你是奴才。奴才和奴隸不同,奴才是見利忘義、賣友求榮、最沒有人格的東西,而奴隸是有獨立人格的人。你有什麼准稿子嗎?從來沒有,你的准稿子就是賣友求榮。毀了我們家算什麼?你當我們都像奴才那樣,把身外之物當回事兒?
二格格外向,直來直去,喜歡舞槍弄棒,像個假小子,照相、騎自行車、開汽車,什麼時髦趕什麼,沒有一樣兒不在行。據說和宮裡那位宣統皇后,是過了帖子的姐妹。凡此種種,也就難怪在王府里做家塾的父親,並不十分得意二格格這位學生。
倒是找到幾個旅館、幾個退休的服務生,問起這麼一個中國女人,卻是無可奉告。
雖是民國了,也不能沒有尊卑上下。不過媳婦很會說話,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只說:「承蒙您抬舉。」
「歹毒的是你,不是我。等著吧,我會把你送到該去的地方。」
他向老人出示三格格的照片,老人看了又看,最後搖搖頭說:「對不起,是不是這位小姐,我無法肯定,在我看來,中國人長得都是一個樣子。」
自己媳婦懷了孕,二格格竟說:「要是個兒子,過繼給我,如何?」
福晉也沒有王爺幸運。
一個人要不要去、什麼時候去,自己心裏是明白的,能治百病的醫生倒未必十分清楚。
誰讓他們是孿生姐妹!又都說三格格左耳朵後面有顆黑痣,誰能扒開她的頭髮看一看?
「趕快過來,沒時間磨蹭了!」二格格從沒有這樣聲色俱厲過,看來情勢危急,只得聽她的吩咐了。
可是他,為此悔恨了一輩子。那是搗了他一輩子心窩的悔恨啊!
他忙向已被喬戈老爺「執了死刑」的二格格看去,只見她還是面朝下地匍匐在地,顯然已經沒了翻身的力氣。這一槍,她是以自己的後背為依託,以便不搖不顫,反手射出的。

她搖扇子的派頭兒,真颯啊!
更想不到,有一天他們竟然拔槍相向。
有人在現場看見了大爺。
凡此種種,讓他心生疑惑。難道這所宅子,果然不吉不利?
「奴才有奴才的本事,你說是不是……好比你很能審時度勢,當年同盟會汪精衛一夥兒在日本組織刺殺攝政王,是你利用我父親與宮裡的關係,打探到攝政王的行止,將時間、地點告訴了同盟會。
「你好歹毒!」
「隨事處」里都是清一色的英俊小伙兒,二十啷噹歲,終日跟隨王爺進出,內眷也不避諱,一來二去,能不出事兒嗎?
可為什麼又一直放心不下?——那位先生會不會為這幅畫卷做個了結?
「行刺失敗之後,同案人都被抓進監牢https://read.99csw.com,你呢?沒事人一樣逍遙法外……你要是一竿子插到底我也佩服,眼瞅著辛亥革命難成,你就煽動我們姐妹二人去美國,為的是給自己留個後路。是的,是我們要求父親放我們去美國的,可誰知道風雲莫測,我們上船的前一天,你又得知辛亥革命就要起事,而且『行情看漲』,就又想把三妹留下,誰知道你留下她的真正動機是什麼!……可送信人錯把該給她的信給了我,我也將錯就錯了。」
三格格卻過於羞澀、懦弱,沒有多少獨立能力,依賴成性,也許因為如此,反倒招人愛憐。
Fitzgerald酒店典雅的舊日風情,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三格格不論到什麼時候也不會放棄的品位,她肯定在這裏落過腳。
按說這一家人的脾性,都是那有福之人的脾性,如果沒有那場辛亥革命,日子該是風平浪靜。
跟前兒連個哭喪的人也沒有,真是一乾二淨,無牽無掛。鰥寡孤獨的下場,多半如是。誰能說這樣地離去,不是一種好?
如果喬戈老爺沒在門洞兒那兒碰見他,這一切變故倒是不會有了,王府里的人,難道下場就會更好?
那時候,他才多大的人兒?六七歲?八九歲?自己都不記得了。卻把這樣責任重大的差事交給他,雖說不是人命關天,又和要了三格格的命有什麼兩樣?這是大人們的不是,還是他的不是?
接到四叔搬離舊金山的消息后,王爺馬上讓海軍部的人給船上的二格格、三格格發電報。
再說四叔那封信,如果早來一個月,王爺也不會讓二格格、三格格去美國投奔他。
「瞧你這點兒膽子……」二格格緊緊抓著他的手,不停地捯氣。
他從此沒有再娶,高不成、低不就,也沒了意思。如今的世道,正像父親在世時說的那樣:「作孽呀,什麼世道了,皇城也改成了黃城,不倫不類呀……」
隨後,就是鎮紙或硯台摔在地上的巨響,可見用力之大。還有瓷器碎裂的聲音,本就所剩無幾的老瓷器,肯定又毀了幾件。
她親眼所見二格格跟著喬戈老爺一起進的家門,說是在報紙上見到父親過世的消息,趕忙回來奔喪。至於他們二人如何一同回來奔喪,則略去不提,不過明眼人一看便知。
媳婦畢竟當年是福晉跟前的大丫頭,見過世面,說話做事得體且不張揚,後來福晉賞他做了媳婦,那真是相敬如賓的日子。
他活了九十多年。九十多年裡他看過多少人事沉浮、多少悲歡離合……所有的戲文、小說都比不上啊!

只聽二格格慢條斯理地說道:「……你原不過是個奴才。」
「也好,不留下真還不知道你的底細。你以為我就是大小姐、少奶奶一個?你以為我這些年來進進出出就是在玩兒票?不,我把你查了個一清二楚。現在,聽說你又要投靠共產黨反對國民軍了……」
誰想到這樣兩個人不吵則已,一吵起來,簡直無法回頭,還說什麼夫妻沒有隔夜仇?
接到這個信兒的當時,王爺眼睛一翻就過去了。也好,如果他知道二格格根本沒去舊金山,而是跟叛逆大清、叛逆自己的喬戈老爺私奔了,那才更慘。
查找旅客登記的歷史資料,也沒有找到三格格的名字。也許她在旅館登記時用了化名?也許因為她根本不懂英語,將錯就錯?
這叫什麼事兒啊!原來二格格、三格格遭的難,都和他息息相關。
那是被天下、被社稷所遺棄啊!對一位曾幾何時至高無上的君王來說,世上再沒有哪種遺棄,如此這般地讓他萬念俱灰。
家大業大,誰能記著自己所有的一切。
說是無牽無掛,沒什麼不了的事、不了的情,可世間萬物並非如此簡單。
她不是槍法不準。畢竟是女人,畢竟喬戈老爺是她的親夫,或許是下不了手,也或許沒想動真格的,倒讓喬戈老爺搶了先。
誰又能替他贖回這麼大的罪呢?
再說民國之後,朝廷俸祿沒了,人人忙著自尋活路,哪有心思顧得上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外甥女兒或侄女兒的下落?
「錯,應該說我們是奴隸,是生來革統治者命的奴隸。」
那未了的悔恨,算不算一種牽挂?
他馬上從藏身的膽瓶后沖了出來,三腳兩腳就要跑去找大夫。「大夫!大夫read.99csw.com!」
那些人和大爺一樣,講起享受個個都是行家裡手,輪到辦正事可就傻眼了,謀生的本事一概全無,全靠典當房產、地產、古玩字畫、金玉珍寶為生,又不肯委屈將就點滴,很快就坐吃山空。有說某公主因生活難以為繼,只得將自己的鳳冠送進當鋪;有說某貝勒子沿街討乞,最後倒斃街頭;有說某王孫公子淪為撿破爛兒的;有說某命婦竟墜入了煙花巷……那可都是女真人的後裔!第一代皇帝何名「努爾哈赤」?意思是「持箭領隊之人」。那持箭領隊之人如何想到,他統領的隊伍,最後會落到這個下場?
從此他們形如路人。形如路人倒還好,其實是成了永不可解的仇人。
改變這些,比讓父親改什麼都難。照他看來,國又如何?誰來當皇帝都是活,可要是沒了舊日的品位,誰當皇帝也不行。
王爺倒是不苟言笑,就那麼一個福晉,沒有立過側室,也從未聽「隨事處」傳出他拈花惹草的閑話。
還真是個兒子。
從此以後,家裡人人記住了這個日子。倒是大爺在世時,沒人說得出他幹了什麼。
「這半幅畫卷,無論如何替我交到她手裡,她一看就能明白我的意思。當然,這個罪怎麼賠也賠不起了,下輩子吧……不論哪半幅畫,都是一錢不值,只有合成一幅,才能無價……我指的不僅是錢財……拜託你了,既然你錯把黃楊當黃松,這個錯兒,也只好由你來糾了。再說我把你從小看大,信得過……對不起了,不過你又對得起我嗎?咱們算是兩清了。」
眼見那些精美的、幾百年來裝點著翰林院一座座聖堂的木雕、飛檐、樑柱,與聖堂一起在熊熊的烈火中化為灰燼;
那天晚上,他去後院儲藏室取一幅舊畫準備修裱,回來時經過書齋中廳,正好撞見他們爭吵。
和喬戈老爺說恩愛又不恩愛,說生分又不生分,終日里相隨相跟,可就像是各懷心思。
他對自己說。
空曠的皇宮裡,只有景陽鍾顫顫悠悠的長鳴,猶自漸漸消隱在早春的暮色里。崇禎皇帝恐怕就是在景陽鍾的最後絕唱中下了自裁的決心吧。
該著父親是這王府的塾師——二格格、三格格的漢語家庭教師——他們父子便也在這宅子里有了一席之地,進進出出,抬頭不見低頭見,一來二去成了比親人差不了多少的人……
這不是白死又是什麼!等到跑反的太后回了金鑾殿,又與洋人簽了賠本賺吆喝的協議,再想找那「拳匪」償命,可又上哪兒找去?保不齊,那「拳匪」早死在自己人或是洋人的刀槍下了。
等他長大成人,他才知道,兩位格格都和那位喬戈老爺糾纏不清。
一個爺,居然跑去和毛子一起救火!難怪有個義和拳說他是漢奸,一刀把他劈了。
《紅樓夢》又如何?如果曹雪芹活到現在,也會自愧弗如。
他具備國人對男人最佳的審美選擇:國字臉、劍眉、皓齒,靜如松、動如風……加上他不僅善解人意,還善討人歡喜。
「我這一番是有去無回了……家裡還有些值錢的東西,我去了以後,你到我房裡拿去,檁條東邊朝上一面是挖空的,東西就在裏面。現在都留給你了,不留給你也會被外人拿去。這些東西變賣之後,總能擔保你以後有個不愁溫飽的日子,實在不行,這一處房產也能賣些錢,別擔心,我早就寫好了房契。此外,還有半幅畫卷,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一輩子對不起『她』……」
他怎麼就把信交給了二格格?
後來的後來才知道,正是這位喬戈老爺,煽動革命軍抄了王爺的家,並斂盡家中財物。若是如數交給革命軍也算秉公辦事,可是聽說喬戈老爺和革命軍分了成兒,或許福晉有所耳聞,誰知道呢?
他那模模糊糊、費了多年心思的猜想,這才落了實——他果然把信送錯了人。
記得有一年太夫人做壽,闔家老少前去拜壽的時辰到了,可是哪兒哪兒也找不著這位爺了,還是下人們在琉璃廠一家新開張的古玩店慶筵上找著了他。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悔恨也跟著逐漸老去的軀體一起老去。是啊,一個老去的悔恨,還能擠出多少煎熬人的汁水?

此時,福晉身邊連個討主意的人都沒有,親戚朋友也只能出些等於沒出的主意。
那麼喬戈老爺呢read.99csw.com,難道不是她最親的人?他沒敢問,比起喬戈老爺,自己到底不是她的親人。
他雖不是喜好讀書之人,卻愛惜字紙。鬧八國聯軍那會兒,一九〇〇年六月二十三日早上,「甘軍」董福祥將軍的一個卒子,一個火把扔進了翰林院。又趕上那天風大,翰林院轟然起火,義和拳的槍炮跟著打響,說是光彈藥帽兒就有幾百斤。頃刻之間,文縐縐的翰林院,搖身一變成了引爆的兵火庫,而隔壁的英國使館很快也被大火包圍。
那時家裡所藏字畫頗多,有些是宮裡賞賜,有些是下屬貢進。值錢一些的,或讓大爺那些「狐朋狗友」——二格格這麼說的——誰見,誰愛,誰拿去;不太值錢或那些保管不善的,誰也不當回事兒,隨手丟在一旁,竟至破損。
看到二格格被子彈射中,他沒有考慮自己能做什麼或不能做什麼,只知道趕緊找大夫,救二格格一命。現在看來,不但救不了二格格一命,自己也不能倖免一槍。
他不敢稍作停頓,馬上就往外跑,一面慌裡慌張地對二格格說:「您等等,您千萬等等,我這就去請大夫!」
喬戈老爺走過去探了探二格格的鼻息。二格格一動不動,像是被打中要害,再沒有可能還手,或是根本斷了氣。
蒼天不負有心人,最終他還是找到了幾家當年曾經著名、如今尚在營業的旅館,比如建於一九〇九年的Renoir酒店和建於一九一〇年的Fitzgerald酒店。
就這樣,脖子上掛著一個畫筒,畫筒里裝著那半幅畫卷和三格格的照片,去了舊金山、洛杉磯,甚至紐約,遍訪了那幾個城市的唐人區。
誰又能相信,即便獨處也像是在不斷點頭稱是的喬戈老爺,居然能發出那樣的咆哮?
大爺死也死在「熱鬧」上。
若是喬戈老爺那個跟班兒——現在雖然不叫「隨事處」了,跟班兒還是有的——或丫頭、老媽子傳點子風言風語,她聽后也就一笑,搖搖扇子,走人。
這件讓他悔恨一輩子的事,怎麼就落到了他的頭上?
此情此景讓大爺好不心疼。目不識丁的「拳匪」,就這樣把祖宗留下的典籍、善本、孤本,像在家燒柴火那樣地燒了,像在地里作踐爛泥那樣地腳下踹了……也是,他們哪裡懂得這全是無價之寶?
她的手也一直在後背上搭著,她是再也沒有力氣把那隻手從後背上挪開了。
他從不知道,一個要死的人,而且是女人,會有那樣大的力氣,好像攢了一生的力氣,都在此刻使了出來。
先是大爺死在「拳匪」刀下。
確如二格格所說,這院子果真晦氣。
這一次,他是真要去了,而且沒病沒災。難道因為已經有了「下家」?
不論誰說什麼,二格格就那麼似笑非笑地看著你,笑得你心裏發毛,不得不尋思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
事後回想起來,他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喬戈老爺不接著給他一槍?
把這個家坑得家破人亡的喬戈老爺,又如何?喬戈老爺懺悔過嗎?
二格格和喬戈老爺似乎有過幾天相親相愛的日子,不過就像雨後彩虹,很快過去。此後,就是那種不即不離的境況,可也很少聽到他們口角。
王爺的福晉,更是個心寬的人,火燒上房,也能安安穩穩把那口煙抽完再作理論。
何謂凄涼?何謂孤家寡人?
想來他們已然吵了許久,等他撞上的時候,已經進入總結階段。「……原來,你就是那條毒蛇!」
「是,是我把你們起事的時間、地點告發給了當局,只是為了給一個奴才一點兒教訓,告訴他什麼是做人的本分。」
換作他人,也許不會像他這樣耿耿於懷一輩子,把一切際遇看做「命」不就得了!多少人會把「良心」二字看得那麼重?
將來如何,那是人家的事了。
是啊,在他看來,西方人長得何嘗不是一個樣子?
兩位格格雖是孿生,性情卻截然不同,三格格倒像漢人,二格格卻還葆有滿人的特徵。
要不是喜歡趕場子,大爺儘管沒什麼出息,可怎麼也能有個好死。
此時,一個尖厲的聲響,像一枚帶著長哨、長尾的投槍劃過空中。一顆子彈,不偏不斜地射進了喬戈老爺後腦勺兒的正中。
該著他那天從外頭回來,該著他在門洞兒里碰見了「隨事處」的那位眼生風、嘴生情、人見人待見的喬戈老爺;
此時,卻見那些被義和拳窮追猛打,在https://read.99csw.com英國使館或當差或避禍的洋人,還有英國水兵,紛紛從翰林院被槍彈豁開的高牆擁進那個隨時可能轟然炸裂、吞噬他們生命的「兵火庫」。
二格格叫住了他:「你給我站住!沒用了,誰也救不了我。你過來,快過來,我這兒還有比找大夫更要緊的事兒……」
他不是沒有找過風水先生。風水先生說,早年修建這座郡王府的時候,不知請過多少風水先生,哪會有問題?除非有什麼更硬的命,破了這裏的風水。不過誰的命,又能硬過這所郡王府的命?所謂不順,也是暫時的。
這就是王孫公子的德行。因為從來用不著和危險打交道,也就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危險。要是他,恐怕早就往家跑了。
哪知媳婦難產,大人孩子都沒保住。
喬戈老爺回嘴說:「你有什麼資格說我!三妹不是你害的又是誰?我要娶的本來是她,是你調了包兒。如果她有什麼不幸,你不是殺手又是誰!」
又想起二格格常說的話:論鬥心眼兒,咱們鬥不過漢人;要說盤馬彎弓,漢人可就差了一著兒。
他心驚膽戰,蹚著滿地橫流豎流的鮮血,走了過去,把二格格抱在懷裡。
又何以向死於革命副產品的王爺、失蹤于革命副產品的三格格交代?
他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躲在大胆瓶的後面。膽瓶之大,足以擋住他的身影,那還是當年宮裡的賞賜,可能因為不好搬動,才免去被革命軍「查沒」的下場。
「幸虧是我留下,如果三妹留下可就慘了……
好在他自幼生長在這宅子,不說別的,就說這院子的一草一木,他也所知甚詳。父親本就是二格格、三格格的塾師,年少時,二格格或是三格格有了興緻,還教導過他一些皇家禮數,他也就更添儒雅。
這麼多年,他就這麼苟延殘喘地活著,大病了一場又一場,場場有驚無險、死裡逃生,難道就是在等待這位先生?
人生不過是一出折子戲,連大戲都算不上。有關這幅畫卷的風風雨雨,他已淡然,——他又對自己說。
從古到今,私奔的閨女多了去了,也沒見過哪位母親以這種方式來表示自己的不滿。傭人們私下議論,這也太過了吧,讓二格格和喬戈老爺何以自處!
從不認輸的二格格,最後說道:「這輩子,我算是栽大發啦……」說罷,她笑了笑,——這種時候,她居然還笑得出來。
他們幾乎是同時開的槍。只是二格格慢了一眨眼的工夫,先被打中了。
如此這般,這樣的女婿何以相處?
盤纏花盡,毫無所獲,只好脖子上又掛著那個畫筒,打道回府。
他不清楚,為什麼自三格格走後,二格格從來不提三格格的名字,提起三格格,就是一個「她」。
國民革命軍推翻大清帝國之後,不要說一個被抄了家的郡王,就是宣統皇上,又指揮得了誰!
過了沒幾天,國民革命軍就推翻了大清帝國。王爺更沒了主意,到底讓她們回來,還是繼續前行?再打電報,船上回電說,沒有二格格,只有三格格,而且早已在舊金山下了船。
二格格不無艷羡地說:「咱們府里,也就是你們倆過得是人的日子。」
自那些事一樁接一樁地發生后,二格格好像變了一個人。怎麼說呢?好像她的心沉得很深,再不像從前那樣容易讓人明白了。
據Fitzgerald酒店的一位老人回憶,確實有個單身的中國女人在這裏居留過幾周,后因付不起房租退房,退房後去了哪裡,就沒人知道了。
也難怪她們姐妹心儀喬戈,他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才!高大——「高大」好像是中國女人的死結,只要男人高大,人格似乎也跟著高大起來,不論是天下的責任還是對女人的責任,都會一律毫不含糊地承擔起來。
曾幾何時,主宰大明王朝的崇禎皇帝,只落得一個貼身太監王承恩跟隨左右,眼巴巴地看著他自縊在煤山上而莫可奈何。
二格格又常對他說:「如今,你就是我最親的人了。」
沒了,早沒了。
他甚至去過成立於一八九四年的猶他州家譜圖書館,大海撈針般地翻閱過華人的家譜。
又何以面對二格格,說出自己不能接納這樣一個女婿的因為所以……
當客輪一聲長鳴離開舊金山碼頭的時候,他心有不甘地想,舊金山、舊金山,哪兒像那位奧斯卡·王爾德說的「說來奇怪,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失蹤者,人們最終都會在舊金山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