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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輪船的影子,又的確在金文茜的期待中漸漸消失在海的遠方。良久,又傳來一聲模糊的笛鳴,那該是最後的告別。
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紀,還有不少德國人不肯吃大蒜,何況那時的約瑟夫。
…………
什麼叫「再也不願意當皇后了」?難道她有過當皇后的難言之隱嗎?
金文萱是有過愛情的,對愛情的萌生、感覺、呼應並不陌生,可不論她對約瑟夫多麼感恩,也無法讓自己愛上他。
變化發生在搬遷到芝加哥以後。
所幸金文茜會裝瘋賣傻,不動聲色地移動兩個瞳仁,將它們送進鼻樑,馬上成了一個鬥雞眼。母親看在眼裡,急在心裏,又無法制止,只得任憑金文茜胡鬧下去。不過這一來,對方即刻就將她——實際上是金文萱——排除在了準新娘的候選人之外。
事後,母親教訓她說:「一個姑娘家,要有姑娘家的禮數。咱們這樣的人家,怎麼能這樣胡鬧!」
對約瑟夫來說,問題就在這兒。
話說到這裏,就不雅了,喬戈連忙打住。分寸哪,在王府里當差也好,有朝一日做大事也好,靠什麼得時得力?分寸!這分寸,既無價,又無本萬利,真是他這等人的看家寶啊!
經過一樁又一樁的教訓,金文萱用心起來,不但將盤盞洗得光可鑒人,有時約瑟夫忙不過來,還可以上灶,將火腿腸、洋蔥丁煎得恰到好處,做一個漂亮的熱狗。
洗澡之後,不禁又向樓下望去。有些店鋪上的招牌擋住了他的視線,晃了晃腦袋,找了找角度,還是沒有看見她的身影,也許她真的走了,他那亂糟糟的心思才有些回收。
僅就一個未婚男人所能有的想象,約瑟夫趕緊拿了一卷衛生紙和一塊肥皂給她。接過衛生紙和肥皂的時候,她的頭,幅度很小、頻率很快地向他點了點,那種幅度和頻率,表達了不曾獨立、不曾混跡于社會的感激不盡和羞澀。尤其是羞澀,還掩藏著一言難盡的尷尬,與他周圍的女人很不相同。
儘管不是滿人,在遙遠的異邦,也算他鄉遇故知了。一向矜持的金文萱,故此變得極為多話。
有家歸不得,並不說明金文萱想在約瑟夫的熱狗店裡安營紮寨。
金文萱開始學習英語。
她的心臟又跳動得如此不同尋常,像一個失去理智的人,根本不再受制於她,上躥下跳,前翻后騰,驟然狂奔,驟然叫停。又像一個苦於言說的啞巴,終於找到這般方式,來發泄自己不知鬱積了多少時日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
金文茜早已感到,喬戈不但不是她避風避雨的港灣,說不定還是被東郭先生救生的那隻狼。
金文萱從昨夜走進熱狗店那一瞬起,也沒想過就此賴上約瑟夫。她之所以跟隨約瑟夫進來,不過是昨夜的萬般無奈。她最迫切的願望是回國去,可是她有錢嗎?不要說買一張船票,就是吃飯,現有那點兒錢,怕也支撐不了幾天。到了此時才明白,她早就無權享用Fitzgerald酒店的高雅風情、美食美酒了。可為時已晚。
直至她發現自己身上也漸漸有了洋蔥味兒,才沮喪地想,也許在他人的嗅覺里,她也不過是只洋蔥罷了。
約瑟夫似乎等待多年又似乎並沒等待的這一天,終於來到。他那動蕩多時的心,頓時安靜下來。
所謂融入他的生活,當然不是娶她做老婆。那麼除了在店裡當小工,她又能做什麼?約瑟夫可沒有那麼卑劣,請她進來避寒、過夜,是為了找一個老婆或是小工。
而後又是薑湯,又是醋熏,鬧得整個兒小樓像是翻倒了醋缸。
為什麼金文萱總是搶在她先?難道老天就不肯給她一次機會?
一個告別——不是與三妹金文萱的,而是與一個夙願。
從不知道何為細膩,從未與這等女人打過交道的約瑟夫,想不出如何才能幫助她,不僅僅是種族的隔閡,還有等級的隔閡——別看她現在落魄至此,仍然可以從諸多細節上看出他們之間的差別。這樣的女人,對於他的同情、幫助,會怎麼想呢?
不過還是走吧,無論如何也不能賴在這裏。
何況,短短兩個月內父母雙亡。父母亡故的原因,如何講給金文萱聽?即便她有勇氣對金文萱如實道來,也不過徒增她的悲傷而已,於事何補?
然後女人就把金文萱帶到了妓院。
在這一改建過程中,金文萱感到了無比的歡樂。她一絲一毫也沒有錯過約瑟夫給她的快|感——傾情的,也是體貼入微的、呵護備至的、做夢也做不到的。
談到最後,出現了實質性的對話——
…………
金文萱沒有感到驚恐,經過這些意外之後,還有什麼可以驚嚇她?
金文萱默默跟在約瑟夫身後,進了約瑟夫的熱狗店。
不論從公、從私,喬戈都認為遠走為上。時局動蕩,儘管許多人看好孫中山,但革命未必成功,他與共和黨牽涉頗深,一旦事情敗露,肯定脫不了干係,刺殺攝政王那筆賬不是還沒算清?再說到「私」,王爺絕對不會同意他和金文萱的婚事,如果到了舊金山,任憑誰的鞭子再長,都是莫可奈何的事了。待到時過境遷,木已成舟,無論公、私難題,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化解。
如果是別人給金文萱的信,金文茜絕對不會拆閱,而現在是不由分說,便拆開了喬戈給金文萱的信。
金文萱這才開始領教生活,再不提出去工作的事。
於是躺下睡覺,明天還得忙呢。約瑟夫沒有一天不忙,在這一帶,他製作的熱狗口碑頗佳,不過在熱狗里夾了一些炒過的洋蔥,洋蔥上又放了些芥末,口味就與眾不同。想不到在美國求發展是那麼容易,怪不得這麼多人擁向美國。剛從德國來到舊金山的時候,不過推個食品車賣熱狗,不久就買了這家店面。由於店面的位置好,加上與眾不同的熱狗,很快發展成現在這個局面,自己也安頓下來。本打算把父母接來,可是他們執意不肯,人老了,難免留戀故土。也寫信給自己的情人,約她來這裏共同創業,其實用不著她操心,他的熱狗店已進入最佳狀態。
面對一個不知水有多深人有多險,放著好日子不過,把臉面看得比什麼都重的狷狂之人,恐怕很少有人不發出意味深長的笑。
「既然如此,只能逐個兒艙去尋找了。」
不,不能回去,即便下地獄,也只能在這裏下了。
即便如此,她也沒忘了給那孩子幾個賞錢。「好孩子,難為你了。要等回信兒嗎?」
至於身上的穿戴,更是質量上乘,卻沒有一處不是又臟又皺,像是很久沒有打理……總之是一副無家可歸、窮途末路的樣子。
說母親「總是這樣偏心」,其實很牽強。曾幾何時,母親這樣區別對待過她和金文萱?當然沒有,可金文茜為什麼總有受到不公平待遇的感覺?
不知是土方的作用,還是約瑟夫強健,他終於好了起來,但在一段時間內還是相當軟弱,無法照應店裡的工作。
誰知道呢?也許一個小小的理由,就能讓猶豫不定的金文茜放棄這個具有無比誘惑力的「陰謀」。比如,三妹金文萱此時若能站在甲板上,眺望並尋找她的身影。
所以對突然換了女主角兒的場面,喬戈這個彎兒拐得不很吃力,也不很生硬。
作為一個足夠有氣魄的女人,金文茜此時也無法面對金文萱那封孤獨無助的信了。她太了解金文萱,不論怎樣,那樣的生活,無疑是讓她脫胎換骨、重新出生一次。
好不容易,在一家包子店遇到一個上了點年紀、穿金戴銀、服飾艷麗的女人,很見過世面的樣子,所以能通京白。
他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母親,母親馬上抱過一個錦緞包裹的軸子和一個黃緞包裹的小包。將黃緞包裹層層打開,少不得珍寶之類。對那些珍寶,父親並沒有怎麼過眼,而是鄭重地拿起裹在錦緞里的那個軸子,慢慢展開,原來是一幅畫卷,但已攔腰裁斷——
只因喬戈的前景不妙。至於如何不妙,她也不很清楚,總之他說不妙就是不妙。
郵局不久就回復說,旅館查無此人,匯款如數退還。
愛情是上不得保險的。近在眼前的時候什麼都好說,一旦分開,與日日相向已大不同,平白就多了許多理智。理智的結果,是祝他好運,並永遠將他懷念。
直到觸摸到金文萱實體的那個瞬間,約瑟夫才明白,那個讓他心疼的「愛」,此前一直蜷曲在肥沃的心土之下,霎時間,就讓他猝不及防、鋪天蓋地地伸展開來。
原來是讓金文萱留下。那麼她呢?她是留下還是繼續上路?如果她沒有攔截到這封信,而是金文萱收到這封信,結果會怎樣?她就會獨自踏上前途未卜的流浪之旅。這讓金文茜心裏很不是滋味兒,就像被他們——一個是自己的親妹妹,一個是自己有所打算的男人——合夥兒出賣,儘管也許他們主觀上並沒有這樣的惡意。
起初,金文萱什麼也不講,一天到晚只是守在樓上卧室的窗前看海、畫船,或是寫信、拍電報。
等了又等,始終不見有誰回復一個字,金文萱只好給塾師寫信。塾師長年住在王府,到底出了什麼事,肯定一清二楚。
約瑟夫後悔過嗎?不知道,也許。
在酒店住下后,繼續給家裡或是喬戈寫信、read.99csw.com打電報。要命的是,無論信件或電報,都得不到迴音。
時不時,約瑟夫還會出去和女人過上一夜,畢竟他風華正茂。金文萱也是知道的,在女人問題上,有時還會為約瑟夫做些參謀。
「你在這裏如何為生?」
不要說活在舊金山,就是活在世上的必需,金文萱也都學會了,而且做得不錯,在異國的生活越來越自如,想起往日,想起喬戈,竟不再覺得痛不欲生。也許西人與國人的習性很不相同,她也隨之變得率性、坦蕩、開通,畢竟她的祖先來自高山峻岭、荒原大漠,而今不過像是回到她的本原。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船上人聲鼎沸,亂了方寸的腳步震得甲板咚咚作響,金文萱只得走出船艙看個究竟。
是金文萱自己投入了海洋的懷抱。
回到家裡,約瑟夫看也不看她,冷冰冰地說:「希望不要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但她並不狼吞虎咽,而是一口、一口吃得很慢,就像在享用正式大餐。約瑟夫只能從她低垂的眼瞼以及注意力過於集中在熱狗或牛奶上的樣子,看出她對食物迫不及待的渴望。
船長說:「如果還在船上,就不用擔心。」
不用多想,約瑟夫就知道是金文萱;不用多想,約瑟夫就到警察局去了,說他認識這個亞洲女人,並表示願意幫助她。辦理了簡單的手續,約瑟夫就把金文萱抱回了家。
金文茜拿他當正兒八經的丈夫了嗎?即便結婚之後,對待他仍然像是對待下人,或是對待一件稱心如意的玩意兒。
為什麼「沒有」親人就太好了?金文萱沒有多想,即便想了,也不會生出什麼懷疑。
火焰很快將他們包裹。
回去嗎?金文萱不是沒有想過,可她沒有一分錢。即便她有錢,她有勇氣面對那個傷心地,有承受被命運捉弄的能力嗎?……
有了這種意識墊底,即便有些什麼,也會被約瑟夫不覺地扼殺。
「沒有。」
她更無從知道,除了匯款,並無寄給她的隻言片語。
二姐金文茜只說去去就來,好像遇到了什麼熟人,她的朋友從來就多。可是直到開船,她也沒回到艙里。不過金文萱沒太在意,也許二姐和朋友聊上了,而且聊得十分投機,這也是常有的事。
約瑟夫不是沒有見過遭遇困難、孤獨無助的人,可從沒見過有人絕望到這個地步。到了金文萱這裏,約瑟夫才知道什麼是孤獨無助,以前看到的都不能算。
與之交談甚歡的女人,拿到老鴇的錢就走了,走前,特地來到關押金文萱的地方,說:「你不是不想依賴他人嗎?現在可以如願以償了。有你這樣的好臉子,准能成為頭牌窯姐,你就等著好好伺候那些男人吧。」
罷,罷,還是裝聾作啞為上。
身高馬大的約瑟夫不能不這麼想。約瑟夫·漢斯來自德國北方,那裡的漢子差不多都像一座塔。
約瑟夫那副肩膀,才是一個女人最可靠的肩膀。
金文萱想起他們相逢的第一個夜晚,想起一倒在起居室地板上就酣然入睡的約瑟夫,想起那頓豐盛的、所謂離別的早餐,想起市場上剛剛面世他就不聲不響買回來的洗碗機,想起他不聲不響就搬遷到了芝加哥……
約瑟夫說:「當初從警察局把你帶回家裡的時候,我對你的安全、健康、生活等等,是做了擔保的。你這樣為所欲為,一旦出了問題,法律就會對我治罪。」
她當然應該先去洗手間,已經一天了。但洗手間里沒有準備肥皂,到底這是一間簡陋的熱狗店,而不是正式的飯店。
金文茜並沒有馬上離開。她隱身在碼頭上的一個貨堆後面,失魂落魄、視而不見地盯著即將起航的客輪,其實是在較勁、猶豫、權衡——自己真就這樣李代桃僵,將三妹的愛情竊為己有?她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隨時可能反悔,不能一走了之,如果即刻離開,怕是連反悔的時空也失去了。
事情有時就是這麼怪,或許一個眼神兒、一句話、一個不經意的動作,命運從此就拐了彎兒,從此就是上天、入地的區別。
這生拉硬拽的笑容,將兩條被饑渴榨取得幾近乾旱的皺紋推上了眼角,讓不知辛酸為何物的約瑟夫竟然傷感起來。
自「妓院事件」后,約瑟夫和金文萱之間的生硬關係,至此才得到徹底的改善。
又為什麼是「再」?
她居然找到了Grant Ave。的確,到了唐人街,連空氣都顯得熟門熟路,進出鼻孔都比平時順暢。真是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連那些平時不大合意的漢人,都變得比在京城順眼許多。尤其是那些別來已久的吃食,不分「青紅皂白」,先吃個夠再說。
約瑟夫對金文萱沒有非分之想,或是說對金文萱沒有感覺。他最討厭的就是那些招搖撞騙的童話,也堅決拒絕扮演英雄救美之類的通俗故事里的角色。一個男人幫助一個女人,難道只有那樣一種心懷叵測的結局嗎?
「行,行,行!別說一條腿,我這全身上下,就連命也是您的,您想卸哪兒就卸哪兒……」
一個鄉下來的孩子,什麼靠山都沒有,又在這個是人都得叫「爺」的高台階兒上闖生活,靠什麼?只能靠忍辱負重,而且苟且得像女人那樣,儘管不很自覺、沒有濫用,可也沒有恥于利用自己在「姿色」上的優勢。
只是她的錢袋越來越癟。這才開始埋怨自己對「錢」的了解過於浮淺,只知道「錢」是用來消費的,不知道「錢」是不會從口袋裡源源不斷、自行流出的。
這就是喬戈比較喜歡金文萱的原因。
今日一別,從此就是天各一方,什麼時候再見,不得而知。即便最後真相大白,金文萱鬧個天翻地覆,也是天涯海角了。想到這裏,金文茜不免得意起來。
「我要是讓你卸條腿呢?」
電報倒是打過去了,可是一直沒有迴音。也許因為是在船上,一切比不得陸地。
漸漸地,每當約瑟夫回到店裡,如果金文萱恰巧不在,他就會丟三落四,有一次,竟將未付款的賬單原封寄了回去,而當對方再次催交賬款時,他還把過錯算在對方頭上,認為是對方不負責任。起初,他以為自己老了,朋友說:「老什麼老?你是需要一個家了!」
父親之所以讓她們投靠四叔,恐怕有他長遠的考慮。大清眼看難保,雖說大家照常上朝下朝,內里早被蛀蟲蛀空。孫中山的勢力不可等閑視之,據父親看已成定勢,而他自己又是一把多病多災的老骨頭,放在哪兒都沒有前途可言,即便改朝換代,又能將一個行將入土的老骨頭奈何!至於子女的未來……還是出走吧,這樣做的又不是他們一家,好在那邊還有四叔接應。
還是船長提醒金文萱:「要不要與家人聯繫?船上可以打電報。」
舊金山四季如春,即便冬季也是如此。她卻怕冷似的緊縮肩胛,將臉深深埋進衣服的領子,遠遠望去,只剩下一條拱著的脊樑。
就這樣惶惶不可終日地到了舊金山,碼頭上根本沒有見到前來接應的四叔。
只好自己硬著頭皮闖。所幸跟著金文茜念了幾句英文,略知一些生活用語,按著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四叔的家。
為什麼老天「總是」讓她們遭遇同一個男人?無論如何,今生今世,金文茜「再」也不會將她的意中人拱手相讓給妹妹了。
真是無稽!
尤其約瑟夫身上那股洋蔥味兒,怎麼洗也洗不掉,強烈得讓她覺得約瑟夫本人就是一隻洋蔥。
…………
金文萱立時想起平日里讀過的那些文白夾雜的小說,「浮萍」之類的字眼兒,於她眼下的處境,再合適不過。
約瑟夫高燒不退,除了冰袋,沒有醫藥可施,技窮之時,金文萱突然想起老家常用的土方。她脫去約瑟夫的衣服,將他翻轉過去,自己則騎上他的背,用食指和中指的關節,夾牢脊椎骨兩側的穴位,順著他的脊柱,從上至下,步步為營,又揪又拔,直揪得約瑟夫的後背立時像遊動起兩條紫蛇,直拔得約瑟夫大汗淋漓……如是這般,一而再,再而三,累得自己癱倒一旁。
金文萱到底是滿人。她收起無用的氣憤、哭泣,沒有重複大多數被迫賣入娼門的女人最後不得不屈服的故事,她選擇了上弔。
到了這種時候,金文萱也不懂得節省開支,或是找個二星級旅館住下。
約瑟夫的確後悔過。這樣一個不但五穀不分,連世情都不分的女人,顯然不宜相處。她願意出去工作也好,從此為她留意尋找一份正式的工作。
「那好,你回去吧。」
怎麼會「總是」?
加上約瑟夫多日調|教,自以為對舊金山有了比較多的了解,金文萱便急不可待地去尋找華人聚集的地方,以為在那個與故鄉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地方,總能找到一方屬於她的天地——哪怕是一線天呢,也比沒有好。
「不要擔心啦,我會幫你的。有一種女孩子做的事情,就是唱唱歌啦,幫忙招待一下客人啦……」
金文萱去了哪裡?
「誰也不願意發生這樣的事,你又何必如此!」金文萱反倒覺得自己受了委屈。
金文茜抿了抿嘴,像是對自己的鼓勵,又像是認可了這個告別。
喬戈受了刺|激,也對金文茜十read.99csw.com足地戒備起來,這個連自己妹妹所愛之人都敢奪為己有的女人,對毫無血緣關係的丈夫能做出什麼?
問了幾個人,誰也沒心思答理她,再問船上的茶房,才知道大清亡了。
當初金文萱並不想到舊金山去投靠四叔,如果不是二姐金文茜和喬戈鼓動,不論父親說什麼她也不會動心。
她顯然不是很懂英語,也許會說那麼幾個詞兒,進餐之前,只用手勢對他表示想要洗洗手。
喬戈和金文萱,從來不這樣講話,如果說金文萱是風花雪月、小鳥依人,金文茜就是雅俗共賞、大江東去,什麼時候都得分清楚,不能亂套。
所幸金文萱沒有染上。那時人們還不懂得,流行性感冒對於黃色人種並不具有絕對的殺傷力,而對白色人種,鬧不好就能要命。
「不知道。」
這正是當年金文萱無家可歸、流落街頭,而他猶豫不決,不知要不要幫助她的障礙。
幾年之後,約瑟夫不聲不響就決定搬遷芝加哥。對於這一舉動,他什麼也沒解釋,金文萱也不問。
在此之前,約瑟夫從來沒有對她說過「我愛你」,也許他還沒來得及說出,或是不願說出。好比海洋,何須對人說,你知道我是海洋嗎?
而對金文萱來說,卻似乎發生了什麼。這算不算「肌膚之親」?一個女人,一旦與一個男人有了「肌膚之親」,從此就不能算是一清二白了。
到了這裏,孤陋寡聞的金文萱還是沒有懷疑。如果當初在京城,隨二姐金文茜多出去走走,也能把眼下的情況猜出個大概。
想到這裏,金文茜狠下心來,決定將錯就錯。而要不了多長時間她就會發現,自己將錯就錯,真是錯對了!不過這是后話。
女人看著金文萱蔥白樣的手指、粉|嫩的臉龐,發出很怪的笑聲。說那笑聲陰狠吧,可又像是暢快的調笑。「能洗衣嗎?能做飯嗎?能幫傭嗎?……」見金文萱無以應,順勢又道,「我倒是有個出路,不知你是否願意。不過,你有親人在此嗎?沒有,太好了!」
就在金文茜和金文萱登船之後,喬戈急匆匆派人送信給金文萱。
那小女子還在有軌電車站的候車棚下坐著,像是等車。可是電車一輛輛過去,也未見她上車,想來無非是找個地方落落腳。是的,她已經在那裡坐了一整天了。
她一定非常餓了,可是進食之前,還是有板有眼地將一塊手帕鋪在了膝頭。那塊手帕也像她身上的穿戴一樣,已然不甚乾淨,她自己也並非不知,不然不會那樣沒有必要地,朝他,或根本沒有具體朝向、目標地,討饒似的笑了笑,然後才開始進餐。
「不,對我很好,只是不願依賴他人。」約瑟夫對她再「好」,那「好」畢竟是約瑟夫給的,不是自己的。雖說自出生到現在,金文萱從沒有過自己的「好」,全靠父母蔭庇,而如今,就是想指望父母也指望不上了,再不謀出路,難道把自己的將來也押在約瑟夫身上?憑什麼他一輩子得背著這個包袱?
「我不過想找個工作,不要永遠依賴你。」
「敢情是什麼意思?行還是不行?」
他周圍的女人差不多像他一樣,因為要在社會上討生活,一個個即便不是銅牆鐵壁,至少也要做出鐵齒鋼牙的樣子。
等到北京匯款寄來,金文萱早因付不起房租被旅館客氣地請出了。她只得提著那個小箱子,開始了在舊金山大街小巷的漫遊……
四叔也好,喬戈也好,二姐也好,都已埋葬在記憶的深處,或是說她已經判了「以往」的死刑。是的,「以往」都死了。看似柔弱的金文萱,不愧是滿人的後裔,生命的本質特徵,還是一個「烈」。

但對房東怎能苛求?哪個房東也沒有義務負責房客的未來,更沒有義務負責房客的親朋。這個隨意的、不確切的回答,應該說是好意,看到前來尋人的女孩兒那樣急迫、絕望,難道不該給她一些可以觸摸的希望?
在火焰將他們吞沒之前,約瑟夫只來得及對她說出一句話:「我愛你!一生一世……」
「為什麼非得是我的相好?」

真是世事難料。本以為,此去便是山復山、水復水,轉眼之間,卻偷梁換柱、順水推舟,撿拾到自己惦念已久,而又不知道該不該得到的這份情。不過,偷梁換柱、巧取豪奪三妹所愛的事實,讓金文茜不得不連連大換氣,她被自己的膽大妄為壓迫得快要窒息了。
大門處,兩個體格精瘦、目光猥褻、嘴唇黢黑的男人,胳膊一橫,撐在了門上。此時此刻,「虎落平陽」,也不能盡言郡王府格格金文萱的感受。她對著那兩張漢人的臉,想,這就是那種不要的「臉」,難怪先人們看不起漢人!
約瑟夫不乏與女人做|愛的經驗,只是與金文萱做|愛卻像初次體會男女之歡,無比渴望,無比膽怯,無比神聖,無比責任重大。
他們是合謀。一個合謀者能向另一個合謀者懺悔嗎?見她遭此天譴,喬戈說不定還會稱心如意。
什麼夙願?金文茜也說不清楚。
喬戈給金文萱的信,竟然交到她的手中,如此重大、又如此荒唐的陰錯陽差,難道只是偶然?不是天意又是什麼?老天爺總算睜開眼睛,給她一次機會了。
也許她和約瑟夫之間的感情才是愛情,儘管沒有誓言,沒有許諾,沒有花前月下、詩詞歌賦……可結實得像是幾生幾世也摔打不碎。
可「愛」又如何?
如今的金文萱已然務實許多,知道了天是高的地是厚的,卻並不明白這個距離人類是不可冒犯的。以她眼下的條件,雖不可再去享受Fitzgerald那種等級的服務,可她那挑剔的習性,必經反覆教訓才能校正。
金文萱從沒有要求約瑟夫幫她尋找四叔,對約瑟夫說到以往,不過是所來何為的自我介紹。
面對這樣一個回復,金文茜和喬戈各自背過身去,不是相對無言,而是相背無言地呆立許久。
臨街的店鋪,依次熄滅了店面的頭燈,街上顯得更暗了,行人也越來越少。只有那些流浪漢、酒鬼,或不三不四的人還在街上遊盪。
「是了,您哪。」滿頭大汗的孩子放心地走了,反正喬戈老爺就在離碼頭不遠的地方等他,立馬他們還得返回北京呢。
一九二〇年一個春天的夜晚,金文萱走進了約瑟夫的房間,默默躺下,自行脫下身上所有的衣衫……
好比哪天金文茜一派真真假假、瀟洒不羈地對他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他是你的相好嗎?」
又有什麼可說?情況就是這樣的一加一等於二。到了現在,即便金文萱不想依賴約瑟夫,約瑟夫不想多事,也不能不接受一加一等於二這個現實了。
「不是相好怎麼會養著你?」
當初在舊金山下船時,曾在Fitzgerald酒店下榻,對那裡的地形有些印象,有人對她說,那裡距唐人街不遠,往左、往右,再往前什麼的。
可是現在,約瑟夫完全沒有「接龍」的情緒。金文萱在唐人街上的經歷真把他嚇壞了,如果金文萱是男人,約瑟夫非給她幾個耳光不可。
街上,甚至連流浪漢、酒鬼、不三不四的人都沒有了,他為這個女人的安全擔心起來。也許是這憂慮給了他勇氣,他快步下樓,走了出去,弓下身子,輕聲而又果斷地對金文萱說:「如果你不介意,請到我的店裡休息吧,夜深了,我擔心這裏不夠安全。」
有些人在滿足溫飽之後就會挑三揀四。約瑟夫的熱狗越來越讓金文萱難以下咽,她忘記了如果不是約瑟夫的熱狗,恐怕她早就餓死街頭。
不,當然不是因為那兩條皺紋。
於是約瑟夫明白金文萱為什麼老是關注芝加哥方面的消息了,——儘管徒然,但是從未止息。
差不多十年以後,他們才有了一個女兒。
等到凌晨時分,船長才告知說:「每個艙都找遍了,沒有金文茜的人影。她該不是沒上船吧?」
喬戈並不知道,金文萱的輕聲細語,其實是性格使然;對他的依戀——看上去多麼像是唯丈夫是從——不過是大多數女人的習性,從本質上講,金文萱對他並不比金文茜多出多少尊重。
真的,與王爺家的哪位格格成婚,對喬戈來說,並沒有原則上的區別,誰能說這不是一種奮鬥向上呢?
這大概是後來洗碗機剛剛問世,約瑟夫就買了一台的緣故。
「可是幾個時辰過去了,我一直沒有見到她。」
在此之前,他一直覺得金文萱像個男孩兒,想不到一馬平川的金文萱竟是這樣的凹凸有致,只不過型號袖珍而已。
只要不再依賴約瑟夫就好,金文萱想。
這樣一個似乎一碰就碎、陶瓷似的小人兒,如何獨自流落至此,又淪落至此?她的男人或是父母還有親人呢?也許她還沒有男人,看上去她還像個孩子,這當然是指她的身坯。不過從神態上看,已經是個可以對男人構成意義的女人了。
金文萱不再思考愛情。有了一個如此可靠的約瑟夫——即便天塌下來也不會讓她受一點苦的約瑟夫,用不著她操心就將一切為她操心https://read.99csw.com好了的約瑟夫——一個女人,還須問什麼是愛情嗎?
約瑟夫說:「誰讓你來做這些?我不需要別人幫助。」
正當她將繩索套上脖子的時候,門被撞開,約瑟夫和幾個警察走了進來。
但是房東說,四叔剛剛搬走不久,好像是搬到芝加哥去了,也許因為大清帝國駐舊金山的領事館撤銷,或是新領事館不再任用他。
可正是這隻洋蔥救了自己……
船長安慰她說:「別著急,電報我會不斷地發送,直到對方收到為止。」
「……不是什麼名人之作,不過,出自晉代,價值就足夠了。世道已經變成這個樣子,誰知道將來大家會怎樣……裁為兩部分的意思你們都懂,不用我說。家裡是不能靠了,鞭長莫及為一說,社稷不保才是根本,今後你們姐妹二人相依為命吧……」說完就揮揮手,讓眾人去了。

說到喬戈,事情既然到了這個地步,即便自己是被動者,也不好再與金文萱聯絡,同樣只得裝聾作啞。於是,除了不停地往舊金山寄錢,也是一行文字沒有,所謂無顏相向。
他們還有很多夢想,可是沒等實現,就雙雙離開了人世,真應了那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話。
塾師不明就裡,將她走後王府里發生的事,一一如實稟報。這才知道,原來新娘不是她。
金文萱趕緊起身,穿上外衣,提起她的小箱子開始道別,好像再晚一點就來不及了。
漸漸地,約瑟夫與女人做|愛變得像是做作業,而且完事之後,總是若有所失,再不能像過去那樣,做|愛之後還能與女人有些纏綿。
只盼喬戈一切順利。而她不懂得,喬戈的順利,就是父親的災難。
「沒說。」
慣於樂觀、單一順向思維的金文萱還把這個現象歸結為通訊不便,而不是發生了其他的事。畢竟輪船要在海上航行兩至三個月才能一個來回,也就是說,無論如何要等上兩至三個月,才能得到迴音。
恰巧塾師的兒子前來送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見到她時,那沒見過世面的孩子像是卸了重任。又到底是孩子,也沒細細分辨,衝著她就喊:「三格格,三格格,喬戈老爺讓我給您送來一封信!」
不能說約瑟夫對女人沒有了解。他從不缺少與女人肌膚相親的機會,在他們這個階層,男女之間的關係比較簡單。可是他還沒想和哪個女人談婚論嫁,他要的是一個正兒八經的女人,像他遠在故鄉的母親或是祖母那樣,操持家務、生兒育女,混跡社會是男人的事情……
安慰?他有什麼義務或是權力安慰這樣一個陌生的異國女人?就是想想也很無稽。
面對留下的金文茜,喬戈自是尷尬、驚訝,可又不算十分意外,平日里他又不是沒有領教過金文茜的暗示。金文茜是開通的,她的暗示也就比較大胆。對此喬戈並不反感,一是照單全收,二是既裝不明白又裝明白,時而還會模稜兩可、頗有分寸地回應一下,就像時不時得往爐灶里添些柴火,不然柴火燃盡火就熄了。不要說喬戈,換了哪個男人,能讓金文茜這個要容貌有容貌、要派頭有派頭、要氣魄有氣魄、要家底有家底的「爐灶」熄火?
「敢情。」
有那麼一天,她訕訕地走下樓來,挽起袖子走進店后,動手洗那些用過的盤盞。
情人回答說,她不想來美國冒險。
就這樣,金文萱慢慢學會了洗碗、做飯、縫衣,還有英語……儘管少不了打碎盤盞,扎破手指,燒煳什麼,說錯英語,讓約瑟夫鬧了不少南轅北轍的事。
至於喬戈為什麼變卦,又為什麼突然讓金文萱留下,金文茜來不及多想,只覺得喬戈讓金文萱留下肯定有留下的理由,而這個理由,絕對不會是加害於金文萱的理由。
金文茜既沒應聲,也沒否認。如果不是喬戈的信,金文茜也許不會過心,也會馬上轉給金文萱,可誰讓這封信是喬戈寫給金文萱的?
而留在金文萱身上的目光,時間一點點地延長。但那目光絕對不是愛戀,而是疑問、不安、審度,後來才慢慢變了性質。
好比此時此刻。與喬戈的離愁別緒雖然沒有完全過去,但相逢的期盼已經掩蓋了她的憂傷,至於這個期盼最終能否實現,是不必多慮的。
母親為什麼自縊?塾師就語焉不詳了。母親不在後,哪裡還有她的落腳地?而且,二姐不是很為難嗎?……
聽到這裏,金文萱的腦子頓時像被抽空。
金文茜又認為,這一次代三妹金文萱相親,最後沒被相中,只是幸運而已,與被相中並無本質上的區別,所以說三妹欠了她一個大情,一個以她一生幸福為代價的大情。那麼她現在李代桃僵,不說該當,至少該說事出有因吧。
從此他們的關係變得十分生硬,誰也不和誰多說什麼,哪怕是面對面地坐在早餐桌上。
「隨你怎麼說。」
他痛心地想,自己從來沒有想過給她買件女性的衣衫。如果說是他不懂得如何對待、打扮女人,那麼金文萱在這方面也從不要求,常常是將他不能穿的舊衣改小后自己穿用。
這時,他的貓咪走了過去,並在她的腿上蹭來蹭去。她以為貓兒餓了,想了一想,撕下一塊肉腸給了貓咪。豈不知它是在向她表示親熱,根本不理會那一塊對她來說來之不易的肉腸。她往操作台這邊望了望,希望沒人注意,又悄悄撿起那塊不大的肉腸,放進自己的嘴裏。
事後回想起自己的作為,金文萱感到極不好意思,幸虧約瑟夫當時重病在身,不知道發生過什麼。
不知不覺中,她的口氣已經有了撒嬌的意味。一個女人一旦對某個男人開始撒嬌,好戲跟著就來了。也許所有的女人,對拯救自己于危難之中的男人都會產生可以相托終身的依賴感,也就是從屬感。
顯然她沒聽懂他在說什麼,不過明白了他的好意。
金文萱很過意不去,表示自己應該睡起居間的沙發。不知是約瑟夫聽不懂她的英語還是不肯,反正他一言不發地躺下了。
「……」金文萱也不知道約瑟夫為什麼收留她。
但不是因為多了一個人需要他的供養。其實,金文萱根本花費不了他什麼錢,他只是覺得多出了一樁事,而這樁事他又不能不管。不要說是金文萱,如果碰上一個男人絕望至此,他能不管嗎?
當他抱著金文萱往家走的時候,就像抱著一隻復活節的小兔子,此外,什麼都沒有,連欣賞自己做了多麼慈善的一舉的想法都沒有。
哪裡是芝加哥?四叔去的是墨西哥!
千山萬水,又上哪兒找去?
遠走他鄉之前,除了珠寶首飾,還有那半幅畫卷,金文萱隨身攜帶的都是喬戈寫給她的情書。現在看來,那些花前月下、詩詞歌賦,不過是廣告、標籤,比起她對約瑟夫這份說不上是不是「愛」的感情,真是不可靠許多……早知如此,不如多帶些珠寶首飾,也可救一時之急,讓自己多苟延殘喘些時日。
以前她也感到金文萱和喬戈之間有點什麼,可並沒有放在心上,反正公平競爭,金文萱有的機會她也會有,況且她還沒來得及確認自己對喬戈的感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卻不知他們的關係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也就是說,在此之前,以為自己還有的機會,現在不但沒有,根本就失去了競爭的可能。
一見約瑟夫,金文萱不由自主地沖向他,並伸出雙臂,投向他的懷抱。
可是一個男人要比一個女人簡單得多。
行前不久,父親把她們召到跟前,儘管咳喘得十分厲害,還是勉強把話說完:「風聲日緊,你們還是走為上策。四叔在舊金山領事館里做事,他總不會虧待你們。家裡還剩有一些值錢的東西……不帶走怕也留不住。」
她用做座椅的小箱子,牛皮上等、銅飾精緻,像一件裝不了什麼東西的玩具。而那顛沛流離已久的小箱子,完全不想為她充當座椅,而是要找個犄角馬上躺倒。
反過來說,對於將獨自上路的她,那個不會加害於金文萱的理由,可能就不那麼有利於她了,雖然談不上「加害」。
對一般人來說,是不是一隻洋蔥也許並不重要。但對吹毛求疵的格格金文萱,卻至關重要。
猛然間,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笛鳴,竟讓從來不知何為恐懼的金文茜一驚。客輪在金文茜絕對不會有所結果的較勁、猶豫、權衡中起航了。起航的客輪,為金文茜的彷徨、猶豫作了交割,她稍稍鬆了一口氣,好像她的一些歉疚,也被那不得不按時起航的客輪一併載走了。
難道金文茜砍過金文萱的頭,而今是一報還一報?
白天的時候,這女子進店裡來買過一個熱狗、一杯熱牛奶。那是一個人的午餐嗎?說是一隻鳥的午餐還差不多!
儘管無稽,一旦金文茜與金文萱在什麼問題上撞車,「總是」和「再」這一類具有歷史資質的字眼兒,就會不由自主地跳將出來。
約瑟夫把金文萱安置在卧室,自己則睡在了起居間的地板上。他的個兒太大了,哪張沙發放得下他那如希臘神話中哪位神似的身坯?
喬戈鼓動說:「現在只有到國外避一避了……你先走,即便到了天涯海角我也會九-九-藏-書找來的,何況是去投靠四叔!等我了斷這邊的事情,馬上就來,那時我們就是自由人了!」
如今她哪一點不如金文萱?即便以「美貌」這個最為男人所看重的指標來衡量,她金文茜也是穩操勝券——如果說金文萱是閉月羞花,她就是沉魚落雁,誰讓她們是孿生姐妹!說到才智,她更是自認從來就比金文萱高出許多。
幾個月後,終於收到一封讓她不吃、不喝,大病一場的信之後,才不再畫船,也不再看海。
金文萱穩坐艙內,或修飾一下凌亂的衣著、頭髮,或整理整理隨身攜帶的行囊,取出所需,放入暫時不用的物件,並不知道與她息息相關的事正在發生。
「您怎麼不想想,您和三妹是不是比我更胡鬧?居然讓我冒名頂替,要不是我顧全大局,您早穿幫了!我要是不這樣胡鬧,對方選上我該如何是好?三妹不想嫁這戶人家,難道我就想嫁?您為什麼總是這樣偏心?」
有太多、太多的難堪無以處置啊!
她這才想起,應該給家裡或給喬戈打個電報。
金文茜是否真愛喬戈,恐怕她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也許像商店櫥窗里的一隻玩具,一直喜愛而又不曾購置,現在突然不明緣由地掉在腳跟前,面對這個意外的惠贈,誰能不撿拾呢?不過也更是性格使然,喜歡冒險的金文茜,對「意外」這一類事情,總有一種無可抑制的衝動。
想不到,她聽不懂唐人街上的中國話。響徹大街的廣東話和福建話,竟比英文還難懂。
「可以,但要通過正當渠道。」約瑟夫硬聲硬氣地說,硌得金文萱耳朵生疼。一個幾乎抑制不住自己,強烈渴望給對方几個耳光的人,能柔聲細語嗎?
喬戈就會說:「昨兒個不是還替小當差的給您買栗子去了嘛,讓老王爺好一頓呲打,說我誤了您的點兒。不過呢,有什麼事兒您儘管吩咐,能為您效勞,那是我的造化!」買栗子當然是小當差的活兒,可這事兒要是不吩咐給喬戈,金文茜還有什麼理由、機會和他搭茬兒?
當金文萱終於可以用英語與約瑟夫溝通時,他才知道了她的故事的大概,以及那半幅畫卷的來龍去脈。
到了這種時候她也不明白,上帝並沒有把博大的胸懷贈與所有的人,而是贈與了那些特殊的人。如此這般,她對約瑟夫的關愛,也就難以理解到位。但可以肯定的是,約瑟夫收留她,絕對沒有「男男女女」的想法,在與約瑟夫日夜相處的時間里,她從來沒有過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單獨、長時間相處的不安全感,即便與喬戈如此朝夕相處,怕也不會如此……怎麼又想起了喬戈。
為什麼她們總是在許多重要事情上撞車,總是讓她們處在不是你、就是我的抉擇中?
這是金文萱第一次如此近前地面對一個西方男人。她朝俯身向己的男子望去,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在光線不足的暗影中,更是一眼到底,就是擼起袖子進去撈,也撈不著什麼的透明,又像一處無遮無攔、任人隨意進出的門。
也難怪,在北京,她只去過六國飯店或是北京飯店,完全不知道,也沒見過前門、大柵欄、宣武門外的客棧、會館……居然還像京城格格那樣,出手闊綽,找了一家上等旅館落腳。
約瑟夫想,這小女子即便昨夜有了著落,今天呢?明天呢?……他有能力把她留下嗎?他當然不在意多一張吃飯的嘴,可是留下做什麼?總得融入他的生活,不能老是這樣語言不通,浮遊在他以及周遭的生活之外。
從不舞槍弄棒、弱不禁風的金文萱,也不過七八歲的樣子,卻扔出這樣一顆猶如長了眼睛的石子,直搗金文茜的眼睛,怪還怪在這顆石子穿窗之後銳利不減,幾乎讓她眼睛失明。
他,一個堂堂男子漢,難道不知道這種事兒有多麼地「下三爛」?
有些人絕望至極不是哭泣而是無言,或不覺然地死下力氣,或聰明才智瞬間得到生髮……此時金文萱是徹底明白了,金文茜也好,喬戈也好,眼下都不能與手裡這隻小箱子相提並論了。
這大概就是約瑟夫後來放棄舊金山的生意,搬遷到芝加哥的緣故。
再去找船長給家裡發電報,船長就有些搪塞:「現在京城肯定亂成一鍋粥,電報局營業不營業都難說,不過我儘力就是。」
約瑟夫猶豫再三,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只好眼看著她吃完那個熱狗,喝完那杯牛奶,又提著她的小箱子出去了。
當金文茜腳步輕快地去「會會朋友」時,誰也不知道,這個揮搖著手杖,一身西服革履、瀟洒倜儻的「公子」,其時已然五內如煎、魂飛魄散。她明知逆反倫常,但是為了愛,只得一咬牙,義無反顧地去赴那不是她、便是三妹的生死之約了。
他自知這樣想來想去有些無聊,便決定留下店前的頭燈,上樓去了。
到了晚上,還不見金文茜的蹤影,金文萱才有點著急。
一見那些男女的做派,一嗅她和金文茜絕對不會問津的脂粉氣,一聽那非同尋常的笑聲,再一想那些調笑之詞……金文萱的閱讀經驗聯繫了實際。儘管父親嚴禁,金文茜還是把某些小說帶回了家,想不到現在啟發她的正是那些小說。她馬上明白自己到了什麼地方,怒喝一聲,又給了方才還是相談甚歡的女人一記耳光,便向大門外走去。
也許金文萱是美麗的,但較之他所接觸過的女人,金文萱真讓他無所適從。就像後來第一次品嘗金文萱燒的中國菜肴,他不能說不好吃,但是味道太怪,自出生到如今,他從沒有品嘗過這種味道。據說唐人街有不少中國人開的菜館,但他哪裡有時間、哪裡有興趣前去品嘗?
「不,不是幫助你,是幫助我。」見她訕訕的樣子,約瑟夫心軟了,開始教她如何洗刷,又叮囑她不要打碎,免得割破手指……真還不如自己來洗,不但不省力,還得時時注意金文萱,不要她傷了自己。
高興起來,約瑟夫還會胡嚕胡嚕金文萱的腦袋。比起約瑟夫,不算矮小的金文萱,到底像個小偶人。
起始,女人並不一定想把金文萱如何,可是這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人,不給她吃一番教訓,那些真在舊金山賣苦力的中國人又怎麼說?他們為吃一口飽飯所受的苦,她看得實在太多、太多。
這時,金文萱一改「穿衣小姐」和「善舉」的形象,包辦了熱狗店從製作到營業的全部工作。消費者也似乎更喜歡這位「熱狗西施」,儘管金文萱不苟言笑,但似乎看看她的面龐也是愉快的。
其實約瑟夫已經延遲了關閉店門的時間。晚就晚些,倒也無妨,反正樓上就是自己的卧室、起居間,只希望店前的頭燈對她有些幫助,甚至安慰。
不管約瑟夫多麼不想扮演英雄救美的通俗角色,金文萱卻非要把他推上這個席位不可。如果女主角非要把男主角做這樣處理,男主角還有多少發揮的餘地?男人其實是沒有多少意志的,尤其在美色面前。
「既然生活有著落,為什麼還要出來謀生?他虐待你嗎?」
「你能做什麼?」
「原來你擔心的只是自己法律上的責任。」金文萱不但對自己闖出如此大禍毫無認識,對約瑟夫說的「首席責任」不是她,竟還有些許不滿。
聽到這個消息后,金文萱居然沒有任何表示,只一味攥緊手裡的小箱子。
試過洗衣婦。先是衣服洗不幹凈,老闆對約瑟夫說,這樣的女人哪裡能用來洗衣?只能是個穿衣的小姐!金文萱不服氣,用了力氣使勁搓洗,一天下來,一件衣服也沒搓洗乾淨,自己的手指反倒受了傷,回到家裡,絲絲拉拉地對著一個個手指吹氣。約瑟夫翻翻白眼,不但不聞不問,還特意扭過身去。
這可如何是好?
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著實讓約瑟夫嘆為觀止。好比金文萱從中國帶來的那半幅畫卷,若在西方,絕對不可將一幅畫一分為二;如果一分為二,那幅畫也就徹底廢掉,再不能稱其為畫了……所以約瑟夫對金文萱那半幅畫卷的頂禮膜拜,比金文萱更甚。
金文萱樂觀單一的順向思維,經常使她處於不知禍之將至的狀態。「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的古訓,似乎是對他人而言,對她卻格外優惠,絕對不會生出什麼瓜葛。
她該怎麼辦?
克服對洋蔥味兒的嫌惡,花費了金文萱很長的時間,最終是不是徹底改變,她也說不清楚。包括她最後是否愛上了約瑟夫,也是說不清楚的事。
對於他們的第二次會面,彼此什麼也沒說。
快要凍僵的人對溫暖尤其敏感,何況這體貼又是來自眼前這個萍水相逢,分不清眼白、眼仁兒的男人,並且細枝末節到這個地步。
偶爾,金文萱會睜開眼睛看看。她的眼睛像是瞎了,即便眼睛沒瞎,似乎什麼也沒有看見。是因為過於飢餓嗎?不,不僅僅是飢餓,那是沒有一點希望之後的視而不見。
話雖可以這麼說,可畢竟風馬牛不相及。
可是約瑟夫的心總也安定不下來,翻來覆去怎麼睡也睡不著,只好起身,再次向窗外望去。噢,她還在那裡,天哪,她沒走!
只是到了芝加哥后,對四叔的尋找卻沒有一點收穫。當然沒有,四叔去的是墨西哥。連與她通信的塾師——那位書獃子——回信中也只能說,九_九_藏_書據他所知,四叔已經離開舊金山,到了一個什麼「閣」。
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金文萱,這才開始接受人間煙火的訓練,懂得了焦急,並盼望趕快到達舊金山,想著到舊金山就有救了,四叔自會料理一切。
很長時間內,除了她自己,別人無法聽懂她的英語。但約瑟夫漸漸可以聽懂她說的幾個單詞,這讓他非常高興,畢竟他們彼此可以用最必需的生活用語溝通了。
船長看著金文萱,想不通如今竟還有這樣沒頭沒腦的女子:「或許熟人根本不在船上,她去會熟人誤了船?」
真是神乎其神。在自己家鄉,給那落魄、窮困之人一碗飯吃、給條活命,是積福積德之事,老天爺保不定還要因此回報你的來生,怎麼到了這裏,還要為那人的安全、健康、生活擔保,鬧不好還要負法律責任。原是救人,最後反倒落下不是……有這樣的理嗎?蒙誰呢?
然後她轉過身來,緊緊抱住約瑟夫。
好比那年秋天,樹上的棗子結得真好,孩子們、丫頭們看著眼饞,經常讓當差的拿根竹竿給他們打棗,大家便仰著腦袋、張著嘴巴等在樹下。金文萱不甘與他人等搶,便從地上撿起一顆石子自己動手。儘管這顆石子一顆棗也沒有打下,卻穿過玻璃窗,打在了金文茜的眼睛上。
不要說王爺的公子,就是與皇上相親,金文茜也不肯了,她再也不願意當皇后了。
約瑟夫等了又等,還不見她離去。顯然她是無處可去,顯然她也沒有錢去找家旅館下榻。
見女人那樣熱心,她便躍躍欲試地問:「能不能幫我找個活兒干?」
很快,只過了不幾天,約瑟夫就聽說,有個亞洲女人昏倒在附近一條大街上,警察局只好暫時將她收留。
「有位店主收留了我。」
最後關頭,當燃燒的天花板從上面塌陷下來的時候,約瑟夫將她和女兒推向可能得救的樓梯,然後伸出雙臂,拼力撐住塌陷的天花板。可是火焰和濃煙封閉了樓梯,她們母女根本無法逃出。眼看一家人就要葬身火海,金文萱用毯子將女兒包了又包,又順手將那半幅畫卷掖進去,然後將女兒從窗口扔了出去,是死是活,全憑她的命了。
至於二姐金文茜為什麼也極力攛掇她去投靠四叔,金文萱就不清楚了。也許因為二姐本就是個喜好新奇的人,找個理由出去玩兒玩兒也無不可。
「上船了。」金文萱肯定地說。
時間已晚,約瑟夫的熱狗店也要停止營業了。如果熄了店前的頭燈,有軌電車站那兒怕是更黑了。
至於她和喬戈的事,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如果金文萱順風順水,讓她知道自己與喬戈已經成婚倒也無妨,既然早晚得知道,那就長痛不如短痛。而現在金文萱孤身一人、生活無著、流落他鄉,再說這些豈不為她雪上加霜?反正她和喬戈是私奔,沒有舉行正式儀式,一時消息閉塞,不要說無法傳達到舊金山,就是在京城,知道的人也不多。
改為售貨。頭等香煙,卻錯收二等或三等煙的價錢。老闆說:「等您自己開店的時候,再進行這樣的善舉吧。」
當她看到牆上那個門牌號碼與手中的地址無異時,一身的負擔和不安頓時卸給了那個號碼,馬上在廊前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又苦於自己的「龐然大物」,生怕用力過猛傷害了她。然而面對自己如此心愛的女人,又怎能不激|情澎湃……著實讓他忐忑許久。可理智從來無法對抗青春的、物質的騷動,在極為錯綜複雜的心情中,約瑟夫完成了對金文萱從處|女到女人的改建。
可是約瑟夫冷著臉,一把推開了她。
第二天一早,還沒起床,他們就明白了他們面臨的尷尬。所以早上見面時,彼此都有些不知如何面對。
如果金文茜能夠知道金文萱這一去便是淪落天涯,如果金文茜知道因為她的偷梁換柱,金文萱以及金文萱的後代才有了那樣不同的人生,她還會這樣得意嗎?
正好金文茜在甲板上透氣。即便頭等艙也不夠敞亮,讓住慣了大宅大院的金文茜感到一陣又一陣憋屈。她又想在離別之際再看一眼生於斯、長於斯的故土,從此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返。
平時金文萱說話聲音小得像只蚊子,祭祖的時候究竟先跪哪條腿也拿不定主意……那一次某王府前來相親,哪兒哪兒也找不著金文萱,事後才知道她躲到熱河一個遠親家裡去了。而母親已和對方有了約定,又是一位得罪不起的王爺公子,無奈之下母親只得讓金文茜頂替,反正她們是孿生姐妹,外人分不出所以。
凡此種種,是一個不想依賴他人的人乾的事嗎?約瑟夫氣得真想對她說:「你還是回去當公主吧!」

這不是一般的疼痛,這是金文茜親手在自己心上撕開的一個大口子。此時,她多麼需要面對一個能夠接受她懺悔的人。可是直覺告訴她,她不能向喬戈這個所謂最親的人傾訴。
面對母親的埋怨,金文萱反倒委屈地說出一句具有歷史資質的話:「哪裡比得了砍頭。」
「她說過熟人在哪號艙嗎?」
金文萱不大像他們這個從荒山野嶺深處走出的民族的人,完全沒有他們這個民族的剛烈狂野。可經常會有讓金文茜「出生入死」的事情發生,然後金文萱不明就裡地眨巴眨巴眼睛,算是交代。
別指望金文萱會在金文茜與喬戈的關係上發現什麼可疑的蛛絲馬跡。也就是說,她根本沒想到她們姐妹二人同時愛上了喬戈,更想不到在對待她和金文茜的問題上,喬戈堅持的並不是非某不娶,而是「賊不走空」。
難道她們前世就是姐妹,併為同一個男人較量過,最後她不得不將自己的意中人拱手相讓給了金文萱?
終於去找船長,請求幫助找人。船長查了查乘客名錄,金文茜的名字赫然在目。
這一推,對金文萱豈止是奇恥大辱!有那麼一剎那,她的雙臂,就那樣蜷曲著僵在半空,好像她的雙臂也被約瑟夫這一推尷尬得不能自已。
金文茜也是明白又不明白地說一句:「說得好聽,咱們走著瞧!」
幾個月後,金文茜收到金文萱從舊金山寄來的信。
見約瑟夫已然躺下,金文萱不便久留,只好回到卧室。
女人意味深長地笑了。
然而金文萱是這樣的胸有成竹,甲板上根本沒有她的影子。她好放心、好洒脫啊,以為自己真是會朋友去了。是啊,金文萱從來就這樣胸有成竹。想到這裏,金文茜的心中竟湧起一絲無名的恨意。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那一年,流行性感冒差點要了約瑟夫的命。
金文茜與金文萱不同,到底她是遇事不驚又擔待得起的女人,回到船艙對三妹說去「會會朋友」時,居然還能鎮定自若、聲色不露,離去時,更沒有忘記帶上她的手杖。手杖里,藏有父親給她的半幅畫卷。為了搭配這支手杖,她特地換了男式西裝上路,出門時還十分得意,自己竟能想出如此穩妥的辦法攜帶畫卷,一般的腦袋,誰能猜到手杖里藏著什麼?
早飯很豐盛,想必約瑟夫已經想到,金文萱吃過早飯就會離開,希望為她多儲備一些熱量。
儘管金文萱地位可疑,既不是女傭又不是女主人,他們的生活卻自此沒了波瀾,開始正常地向前滑行。
父母雙亡。
不知道這是時代的錯誤,還是命該如此。金文萱哪裡知道,幾十年後,有一種叫做e-mail的東西出現,哪怕你在宇宙飛船上,一秒鐘之內都可鏈接,難怪成了人人須臾不可離的怪物。
然後那女人像移民局似的,將金文萱的來龍去脈問了個底兒掉。面對這樣的盤問,金文萱感到十分慚愧。她的履歷太簡單,除了在家當格格,什麼經歷也沒有,顯然不利於求職謀生。
她喜歡舊金山Fitzgerald酒店的高雅風情、美食美酒……滿族人對酒的依戀,也未因流落他鄉、前途未卜而放棄若干。
到了這時,約瑟夫的眼睛便似乎有些潮濕。如果是他本人,或他周圍的那些女人如此這般,他想他的眼睛不會如此。

正如將她賣入妓院的女人所說,金文萱有一張「好臉子」。
金文茜不甘而又痛心地想:又讓金文萱搶了先!
有沒有皇上跟金文萱的關係不大,反正她已離開了大清國。可不知為什麼,這個動蕩,使丟失金文茜的嚴重後果更加凸現,好像二姐也跟著沒了的皇上一起沒了,不是暫時,而是徹底地沒了。這該如何是好?
喬戈是有廉恥的,從這一刻起,他恨上了金文茜,不是她陷自己于不義又是誰?金文萱的來函,像是挑開一個大膿包,將膿包里的爛肉袒露在眼前……

是心不在焉,還是不識英文數字?約瑟夫想。那些數字,不過是初級英語的學習內容,而她也學習得頗有心得,不是嗎?
現在,他們就是想對金文萱做些什麼以抵消他們的一些歉疚,也無從做起了。
「知道那位熟人的姓名嗎?」
船上的乘客有人高聲叫好,有人哭天抹淚,不知今後沒了皇上的日子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