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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難道安吉拉未了的一切,還要托尼來負責到底?這是誰分派給托尼的責任?
沒人懂得那些線條的意思或識得那些紅色鏤空的圖案,以為不過是張古怪的、未完成的繪畫。由此大家猜測,也許安吉拉的父母與繪畫界有關?
的確,正如薩拉所說,那些針眼兒很快結痂,顏色變深。但事情並沒有過去。
可約翰遜先生已經是兩個成年兒子的父親,他不得不與兩個兒子討論如何接受這個新來的兒子——這個使他們想起可怕的往事,並使他們失去母親的「標誌物」。
海倫的托尼死於一九八五年,那一天,恰巧他們的兒子亨利出生。亨利出生的喜悅,多少轉移了托尼和海倫,還有女兒毛莉失去它的哀傷。
坐在地上發獃,不知如何才能回到輪椅上的那段時間里,他不得不想,怕是到了該去老人院的時候了。不,他不感到悲傷,即便他的家庭沒有後來的變故,兩個兒子哪個也不可能照顧他的晚年。自立,永遠是美國人的生命特質。看看周圍的老人,不論老到什麼程度,最後都是在自立中結束自己的一生。

事後,托尼自己都無法明白,這條斷腿,居然為他干出如此了不起的事情。
這樣說,對安吉拉也許不夠公正。那天她從工廠回家,時間過晚,被歹徒攔劫,幾乎被他們強|暴,虧她身高力強,可以抵擋一陣,直到有人報警。
儘管他人看來這些事頂多是神神怪怪的意外,但只有約翰遜先生自己知道,哪裡是意外?絕對是事出有因。
約翰遜先生是儘力的,最終卻沒有結果,所以他感到自己並未盡責,著實心有不安。「安吉拉,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
「你什麼時候需要錢,儘管來找我。」約翰遜先生又說。
似乎樣樣都讓約翰遜先生為托尼感到自豪。
到了兒安吉拉也不明白,在描繪她與約翰遜先生的關係上,很大程度上是一個她自己創作的、十分勉強的作品。
晚年的約翰遜先生中風在床,從此只能在輪椅上過生活。
約翰遜先生暗暗吁了一口氣,安吉拉的願望怕是難以實現了。
薩拉熱愛行為藝術,甚至自詡是個不錯的業餘行為藝術家。
海倫的托尼,看出托尼的疑惑、不快,卻不像往常那樣唯托尼馬首是瞻,一副城頭變換大王旗、千軍萬馬都得聽從它指揮的架勢。
也許薩拉所做的一切並沒有什麼深意。可是事情耐不得重複,一旦重複多次,就會變成規律。
還有些,連理由都不準備,撞撞他的肩膀,說:「嗨,交個朋友。」
比如,她該不該去學習繪畫,繼承父母的事業。
托尼與兩個女人打了招呼:「你們在這兒!」又問海倫,「你沒事吧?」
它怎麼獨自來了?
每一張朝向孤兒的臉,總是堆著虛情假意的笑,哪怕一張鱷魚的臉,也比這樣的臉看上去真實可信。
海倫的托尼,也不再像過去那樣追隨薩拉。每當薩拉想要跟它親近或是招呼它前去時,它的反應就比較遲鈍、猶豫。
萬一托尼在哪個博物館里,又看到一張什麼要命的紙,那將如何是好?
從她記事起,即便守在自己那塊小得不能再小的位置上,也會被人理直氣壯地一把推開,搶佔或是搶行,卻從未有人向她表示過歉疚。
薩拉說:「你們帶它去吧,我就不去了,我還得回醫院上班。」薩拉當然沒能走掉,最後只得一同去了動物醫院。
原來是海倫的托尼。
出了醫院,海倫的托尼又接著嚎叫起來。可他們真得去吃飯了,一天下來,海倫的托尼也許挺得住,他們卻挺不住了。
也諮詢過一位所謂智者、預言家。老者將那張紙看了許久,最後說:「紙上的線條,可能是我們不了解的讖語。」
約翰遜太太見她一副誠意,加上有些貪圖便宜,雖有一番辭謝,最終還是「引狼入室」。
可是約翰遜先生又從這一恐懼陷入了另一恐懼。
托尼很受打擊。可是當薩拉不在的時候,托尼的「二弟」常常會在夢中生龍活虎地露一手,為他以正視聽。
托尼傷愈出院后,薩拉隔三差五會來他這裏過夜。有個晚上,托尼三更半夜醒來,發現薩拉沒睡,而是倚在床頭,就用這樣的眼神兒,目不轉睛地俯視著他。
托尼只是笑而不答。
在紐約,約翰遜先生和托尼,就像兩枚細針扎進了泥沼,誰也不認識他們,誰也不想打聽他們的過去。
或是撿到安吉拉的那位先生將地點記錯?對這種猜測,那位先生回答說:「請問,你能將這樣的事情記錯嗎?對不起,我沒有失憶症。」
芝加哥市政廳的檔案館里,一對登記于早年的異國婚姻,引起了約翰遜先生的興趣。是因為安吉拉那雙像是印度人或蒙古人的吊眼梢嗎?
好在兩個兒子都已獨立,用不著他費心,也用不著跟他住在一起。於是他接受、撫養了這個一生下來就失去母親的托尼。畢竟,他是托尼的父親。
更讓約翰遜先生無地自容。
海倫說:「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它為什麼這麼嚎叫。」
海倫的托尼似乎很喜歡薩拉,每每見到薩拉,都會搖頭擺尾,極盡諂媚之能事。看來,連一隻狗都懂得選擇美女。
第七大道那棟樓房的火勢不小,為消防隊的營救工作增添了許多困難。但在消防隊員奮不顧身的努力下,被困在樓里的居民如數撤出。當指揮官發出可以撤離的命令后,托尼又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進行了最後的清查,看看是否還有未曾發現、有待救援的人……
它甚至甩開托尼和海倫,與薩拉單獨出行。為此托尼覺得海倫的托尼有些水性楊花,對一隻狗來說,這真不是什麼好品性。
又有一位宜家宜室的餐館女侍,約翰遜先生與她已經步入教堂,婚禮也進行到了交換戒指的時刻,待伴郎打開盛有婚戒的盒子時,兩枚婚戒卻不翼而飛。新娘一怒之下,轉身奔出教堂,成了貨真價實的逃跑的新娘……
其他兩個兒子前來探望一下就走了,反正有醫療保險公司,大不了還可以去老人院。然後就是電話里的噓寒問暖,聖誕節也會像往常那樣,寄些文不對題的禮物,僅此而已……也不奇怪,大家都忙著生活。
不過總的來說,他們三個人,加上海倫的托尼,就像一個和睦無間的家庭,尤其他們一起上公園的時候,任誰都能看出,海倫的托尼有多麼幸福,而不是他們三個人當中的某個人多麼幸福。
比如,不吃不喝。人們管這叫絕食。你能想象,一隻狗,居然也會使用這種苦肉計?
也許安吉拉不懂什麼是愛情,對愛情也沒有那許多奢望,只知道世上還有這麼一個人,溫暖、柔軟如一張毯子,並且覆蓋著她,這就夠了。而救苦救難的孤兒院,卻連這樣一張毯子都沒有給過她。人有時需要的並不是「芝麻開門」之後的應有盡有,而是,僅僅是這樣一張毯子。
「它讓我感動。」托尼沒有說「動情」。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迴避什麼。
獸醫做了幾項檢查,說:「它很健康,沒有病,就是咽喉出血,可能嚎叫的時間太長。」
想起孤兒院,沒有別的——
薩拉一旦不在眼前,托尼就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海倫,我有點兒奇怪,為什麼你對一隻狗這樣多情?」
「那好吧,你先留在這裏,明天我來接你。」海倫說。
從此一別,薩拉再沒有出現。有時,托尼經過市立醫院,不免向那醫院一看再看,卻從來沒有碰到過薩拉,讓他感到若有所失。可他知道,不論薩拉多麼迷人,他是不會娶薩拉為妻的。
她當過火車檢票員,後來又做了清潔工,每周或兩周,到某戶人家打掃一次衛生。她很喜歡這個自由的、不必按時上下班的工作。
就在這一刻,上帝替托尼做了選擇。
那真是一張帶來禍害的紙。
可是回到家裡,托尼又會一頭扎進自己的卧室,與他毫不相關似的。
她眼睛眨也不眨,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像個做|愛老手,一點也不羞澀。
托尼怎麼知道安吉拉愛他?
熱淚盈眶的安吉拉,反倒安慰起約翰遜先生:「沒有結果怪不得你。不論怎樣,我對你永遠心存感激。放心吧,也許我會去巴黎呢,等我有了錢。」
最終,那一天,約翰遜先生不知安吉拉在收拾洗澡間,進去方便,安吉拉反身就鎖上了門。當然,太太、兒子們不在家。
托尼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雖是不驚不怪,卻是不容置辯、極具權威的一眼,說:「可是什麼?我馬上搬回來住。」原來,這裏還有另一個托尼,與他從前所知不同的托尼。
安吉拉說:「也許吧,但目前還不可能。」
當她們這樣爭論的時https://read.99csw.com候,海倫的托尼就將腦袋深深埋下,又用兩隻前爪緊緊抱住自己的腦袋,好像她們的爭論讓它痛苦無比。
在約翰遜先生堅持不懈、無怨無悔、一年多的奔波中,安吉拉不知不覺愛上了這個仁慈、耐心的男人。她並不了解,她愛的其實是那一點人性的光輝,如果給她更多的機會,也許她就不會把知恩圖報當做|愛情,從而造成後來的慘劇。有時,知恩圖報比愛情更有力。愛情常常會過時,一旦過了時,什麼都能化解。知恩圖報卻不會,即便對愛情極端不負責任的人,也有可能為知恩圖報執著一生。
他們已經回憶不起走訪了多少部門、多少人,對這種明顯的、不會有結果的奔波勞頓,約翰遜先生從未顯出一絲不耐煩。
此後,約翰遜先生帶著小兒子托尼,遠離芝加哥,來到紐約,在第五大道上一棟豪華公寓里做了門房。
不過約翰遜先生知道,什麼都不必擔心了,不論對於「過去」,還是他們之間的血緣關係,托尼自有道理。
為了對公眾輿論有個交代,警方將約翰遜先生開除公職。
…………
為此,他們在博物館逗留了很長時間,直到閉館之時才不得不離開。可是走到出口,托尼又急匆匆地跑回去,對那幅巨畫作最後的瀏覽。
當警察押著安吉拉離開法庭的時候,她扭過頭去,一邊踉踉蹌蹌地走著,一邊對著大廳喊道:「我愛你!就是到了另一個世界我也愛你……不,這不是他的錯,是我……」
這不但徹底打消了約翰遜先生再婚的念頭,就連他的一|夜|情也受到了影響,從中得到的歡愉,也越來越打折扣。
海倫的托尼在前面跑,他在後面緊跟。它一面跑,一面不時回頭,看看他是否跟上。
父子之間很少交談。托尼的家長會,約翰遜先生參加的次數也很有限。
起始,約翰遜先生也不覺得有什麼離奇,如果依據很多,還用得著請求警察局的幫助?更沒想到自己、自己的後人,將來會與這張紙有什麼瓜葛。
毛莉做過許多工作,好比醫院的護理員。院方很喜歡她,因為她的力氣比一般女護理員大,搬運病人是個很費力氣的活兒。但是她吸煙太多,而醫院禁煙,她又不能改掉吸煙的習慣。
紐約真是個好地方。
要是哪天晚上約翰遜先生正與太太做|愛,電話鈴就會突然響起。不接聽,它就響個不停;拿起話筒,卻沒人回應。
說得也有道理。只是誰也解讀不了那張紙上的符號就是。
那條花紋像是一個符咒,給人一種不安,甚至不祥的感覺。如果托尼一不小心將目光落在上面,心緒馬上就紛亂起來,更有一種被圍追堵截、陷入困境的感覺。但只要將目光從那花紋上挪開,心緒就會逐漸平復。
約翰遜先生永遠不會忘記第一眼看到安吉拉的情景。
即便走在街頭,也常有女孩兒答訕,毫無必要地請求幫助:「先生,對不起,我的鞋帶開了,能不能幫我拿一下手裡的東西?」
這就是安吉拉在法庭上的全部辯詞,並認為這個理由足夠充分。此外,她再說不出什麼。
「小時候,我經常端詳這幅繪畫,裏面究竟藏著什麼?……也許那只是一個傳說。
不平靜的只有海倫的托尼。每天清早,它都在急不可耐地等著海倫和托尼醒來,然後就是雀躍不已,總像與他們久別重逢的樣子,直到老態龍鍾的時候,照舊不管不顧、上竄下跳,難怪醫生說它死於心動過速。
這張紙絕對是個不祥之物。從內心來說,約翰遜先生希望托尼永遠不要摻和安吉拉的尋根之夢,誰知道在毫無結果的尋覓中,托尼會不會重複他和安吉拉的悲劇,或遭遇其他不幸?
這大概就是後來即便被警察銬上手銬、押進監牢、上了法庭、判了死刑,安吉拉看著他的那雙眼睛,依然充滿敬意、信賴、愛意的源頭吧。
「我走了,願你們快樂。」薩拉說,然後調頭而去。
約翰遜先生這才知道,托尼的後背竟是這樣寬厚。
「如果你真愛它,我可以向祖父請求,將它贖回。」海倫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竟能這樣脫口而出。
「是的,這個名字不怎麼有意思……給它起過好幾個名字,它都不喜歡,只認可托尼這個名字。」

如果事情至此倒也罷了,偏偏像是設計好的陷阱。
托尼少有地凝神屏息起來。
海倫也是博物館的常客。那次他們相約了去博物館看一個新的展出,托尼對其中一幅巨畫十分著迷,像是被焊在畫前,走不動了。
聽到這裏,心懷「過去」的約翰遜先生不禁黯然。
緊隨其後的,是一位貌不驚人、連感謝的話也說不清楚的女子,一個就差一副眼鏡的學究女人。否則她不會對已然十分清楚的從屬關係,沒有必要地自我介紹說:「嗨,我是托尼的主人,海倫。」
他們彼此相對,嘆了一口氣,只好在長椅上坐下,想一想可有什麼辦法對付它。
不知海倫對於曾祖父那幅畫的解釋有多少可信度,更不知海倫是為他排遣還是為他導讀,反正自海倫對曾祖父那幅畫作了不知是有關哲學還是藝術還是人生的長篇大論后,她在托尼眼裡,也變成了一幅畫,一幅經得起推敲的畫。儘管在不同角度、不同光線下展現的魅力不同,可是並不費解,只是永遠讓他感到新鮮而已。
如果沒有遇見約翰遜先生,安吉拉不會生下托尼。想不到,連一個屬於自己的姓氏都沒有的她,卻有了一個有名有姓的兒子,而且那個姓氏,是她如此珍愛的姓氏。
結果可想而知。
如果沒有那件怪事,應該說約翰遜先生和托尼的生活風平浪靜。他們無聲無息地活著,既不富裕,也不愁吃穿。
不,不是因為薩拉的吊眼梢。托尼感到不對勁的地方,是某些時刻薩拉看著他的那種眼神兒,尤其是薩拉定睛看著他的時候。那時,托尼就覺得薩拉不是薩拉,而是另一個人。
或許這是一隻殘疾狗,比如失音,不然不會在聽到托尼的呼叫后還是沒有求救的表示。
「你不打算繼續探究它的根源嗎?」約翰遜先生問托尼——不如說是試探。
後有媒體記者採訪,說到自己的表現,托尼說這不過是他的職責,換了另一個消防隊員也會這樣做。他說:「如果問什麼是消防隊員的職責,好像就是拯救他人的生命財產,必要時甚至可以犧牲自己的生命吧。」
「你?」
「因為它愛你,不願違背你的心意。」
沒等海倫離開,她的托尼就咬住了她的大衣。
此外,約翰遜先生和托尼的關係始終半生不熟,親近不起來。儘管他們已經一起生活多年,但他仍然覺得托尼與自己毫無關聯,不知如何對待這個兒子,所謂骨肉、血緣,只是理論上的概念。
托尼聽得懂這種語言,那是天下有天良的動物在某種時刻的共同語言。托尼相信,在火焰中有著那樣表現的狗,它此時此刻的情感,一定能讓所有的人柔腸寸斷。
安吉拉這樣行為處事太不合乎常理。可世上到底有多少人的行為處事完全合理?只不過在他們成為囚犯、領袖等等公眾人物時,人們才會以前所未有的熱情,考慮、分析、演繹他們的所作所為。
只見海倫沒病沒災,正和薩拉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談話。談的是什麼?無從得知,反正一副已經了結的樣子。
調查沒有結果,也不妨礙安吉拉時不時到警察局來看望約翰遜先生,——當然會有一些理由、一些事情,與約翰遜先生研討。
海倫張大了本來就不小的嘴:「對不起,我不知道……竟有這樣湊巧的事!」
星期天早上,卧室門會突然大開,安吉拉來上工了。即便睡前鎖上卧室的門,也會沒有鑰匙就開,好像沒鎖一樣。
最讓他動情的是那乳|頭。兩顆大小如珍珠——那種褐粉色的珍珠——一般的乳|頭,纖巧地鑲嵌在那對倨傲的乳|房上。
「你又怎麼知道它願意?」
「是的,那是我家祖上傳下來的一幅畫。我們屬於愛爾蘭一個古老的家族,擁有過令人羡慕的地位、古堡、財富……當然少不了一代又一代收藏下來的繪畫,還有為精美生活提供的奢侈品。你剛才看到的那幅繪畫,其實是屬於我曾祖父的,他最後被殺死在古堡的鐘樓上。兇手是誰?為什麼被殺?不得而知……據說那幅畫里藏有神秘的暗示。什麼暗示?又沒人說得清楚,也許關於命運,也許關於財富,也許關於神靈……可是曾祖父被殺之後,誰也沒有從這幅繪畫里找到什麼暗示。家道也很快衰落,除了古堡和一些藝術品,包括這幅繪畫在內,其九九藏書他沒剩下什麼。
而約翰遜先生,卻為找不到她的父母歉疚!
「對不起,對我來說,這張紙沒什麼意思。」
聽眾席上的約翰遜先生,將臉埋進手掌,雙肩顫抖得非常厲害。她把這一雙顫抖的肩膀,看做了動情,是對她的愛。為了這雙顫抖的肩膀,安吉拉覺得即便自己死去,也是甘心的。
這時,海倫的托尼竟停止了嚎叫,用它的頭,一下、一下抵著海倫和托尼的腳,之後又卧坐在他們腳下,看上去儼然是一個親密的家庭——一對父母和他們的孩子,而將薩拉撇在了一旁。
狗兒躥上他的病床,咬住他的衣袖,並將他的衣袖扭來扭去,嘴裏不停地發出各種聲音。
約翰遜先生說:「看來,你也許應該到巴黎去,請求巴黎警察局的幫助。」
據孤兒院介紹,有位先生在芝加哥一條失火的街上撿到了安吉拉,然後就送到了警察局,警察局又把她送到了孤兒院。
「啊,你來了,是海倫的托尼把你請來的吧?」薩拉說,又回頭看看海倫的托尼,完全沒有把它看在眼裡的樣子,「那好,我該回醫院了。對不起,我先走了。」隨後吻了吻海倫和托尼的腮幫,準備離去。
…………
…………
「是不是病了?還是帶它去醫院吧。」
警察局的同事開始開他的玩笑,都是很有內容的玩笑,讓約翰遜先生好生尷尬。
「因為媽媽愛你。她為什麼愛你,總有她的道理,這道理差不多也該是我的道理。」這也是托尼第一次主動提起媽媽。
本以為青少年時期的托尼會像所有人的青少年時期那樣讓他頭疼不已,加上安吉拉天不怕、地不怕的秉性會不會遺傳給托尼也說不準,約翰遜先生先就擔憂起來。誰想到托尼在學校里的成績不錯,從不與人鬥毆,也不像那些問題少年裝模作樣地吸煙、酗酒以示叛逆,但也不大與同學交往,好像一下子就從嬰兒跨進了青年,中間沒有過渡。
是因為她那雙吊眼梢嗎?中國人種差不多都有這樣的吊眼梢,薩拉是一個地地道道的「ABC」。
這時護士薩拉走了進來,說:「對不起,醫院不能同意一隻狗的滯留。如果它需要治療,請去動物醫院。」
而她的托尼,又是如此牢固地將她和約翰遜先生摻合在了一起。不管誰,哪怕是約翰遜先生本人,願意,或是不願意,都再也無法將他們分開。即便她死了,托尼仍然會把她和約翰遜先生摻和在一起。
「消防隊員有意思嗎?」
色彩的腳爪,數不勝數,紛紛從畫面上游弋出來。那些如章魚般的腳爪,伸向托尼,將他環抱在懷,並撫摩著他的全身,特別是頭頂,那一處出生時本是開啟著的,而在嬰兒時期又費了不少時日才將它關閉的囟門。在無數色彩腳爪的輕柔撫摩中,不知不覺,那囟門似重新開啟,諸多從來不能得知的感應,便從這重新打開的囟門涌了進來。如此說來,囟門,難道不是一道接受天外信息之門?
也湊巧,那天約翰遜先生當班,自然趕了過去。這不過是他的職責,卻成就了英雄救美的浪漫。
當然不是安吉拉的錯。可那又是誰的錯?
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那年的聖誕之夜,才驟然中止。
「那咱們就輪流就餐,你先去吧。」托尼對海倫說。
比如,藏起她的汽車鑰匙,讓她無法按時到學校給學生上課。你能想象一個經常遲到的老師,如何還能理直氣壯地教育學生?
約在一九三二年,漢斯夫婦居住的那條街道發生火災,從此他們下落不明,也有說漢斯夫婦可能死於那場火災。關於他們的兒子或是女兒,沒有隻字記載,想必與他們一同失蹤或葬身火海了。
原來,安吉拉趁大家去教堂做彌撒時,擰開了廚房的煤氣。
再查,無論哪個居民區的檔案,也找不到這位經營熱狗店的漢斯先生了。
約翰遜先生走得十分安詳,也可以說是滿足,儘管他根本沒有鬧明白,他是不是愛過安吉拉,包括托尼。
或有女孩兒發出不知真假的驚喜:「好久不見了,怎麼樣,一起喝杯咖啡吧!」可托尼根本不認識這位「好久不見」的故友。
托尼馬上意識到海倫出了事。病了,受傷,還是車禍?……外衣也沒來得及穿,跟著海倫的托尼就上了路。
如此,安吉拉怎能不放棄對生活的仇恨?
原來它不是啞巴。
儘管律師說,約翰遜先生是約翰遜太太的丈夫。但安吉拉「裁定」,對約翰遜先生的愛,是她的專利,他人絕對不能分享。她無法制止約翰遜太太的侵權行為,只能採取絕對的方式,把約翰遜太太消滅。
「……我和托尼都非常、非常感謝你!真對不起,為托尼讓你受了傷。」
永遠和各種各樣的下腳料為伍,食物的下腳料自然不在話下……即便為工廠打雜,也是為工廠的下腳料打雜,哪怕是道正兒八經的工序也好。有時安吉拉想,如果世界上沒有孤兒,那麼孤兒院也好,那些虛情假意也好,那些下腳料也好,將如何是好?
可是薩拉別想趁它嚎叫之時開溜。一旦薩拉站起身來,它就立刻咬上她的裙裾。
「這張紙的最終結論就是『難說』嗎?」約翰遜先生問。
安吉拉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包括如何處置他們的兒子托尼。
天主教徒約翰遜先生為此後悔不已,更覺得自己犯了大罪。
「不,我是說這個托尼。」
最後大兒子說:「你自己決定吧。」
這是一個有著、有落、有根的兒子,不像她,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
她的名字,自然也是孤兒院給的,就像給她一個編號。不論是警察局或是孤兒院,都是不缺號碼的地方。
薩拉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海倫的托尼幾乎焦慮至死,令她汗顏也令她感動至深,即便有天大的緣由,也只得放棄方才對海倫說過的那些話,這叫天不遂人願,還是聽憑天意吧。再說,這一切對於她,又有什麼生死存亡的意義?她又何必堅持不已?如果是愛,這份愛對她並不那麼重要,薩拉不乏男人的追求。如果為了某種對她來說十分莫名的「其他」,就更不值得如此傷及大家,尤其不該使自己落入如此令人嫌惡的地步。
兒子們不能原諒他的所作所為,約翰遜先生能夠理解,畢竟他們母親的遭遇他是有責任的,就連朋友、鄰居,有一陣子也疏離了他。
人到中年的約翰遜先生不可能不需要女人,也不是不想再婚。他對安吉拉的感情不能說沒有,可與通常的兩情相悅相去甚遠。如果不是安吉拉鬧得天翻地覆,他與安吉拉的婚外戀,絕對不會讓他如此刻骨銘心。愛情一旦烈得過了頭,就會變質。那種感情還能叫愛情嗎?那叫窒息、打劫,哪個男人消受得了!
即便橄欖球賽拼得火熱,即便托尼喜愛的球隊輸了,他也會安靜如常,不像周圍許多球迷那樣,拍桌子打板凳。
「你怎麼知道它不願意?」
如果不和太太做|愛,電話從來不響,他就會有一個安安靜靜的夜晚,一覺睡到天亮。
又到繪畫界尋找。畫家們看了那張紙都說,當然是幅畫,又當然不是他們所知的任何一位畫家所繪,更沒有人知道這種繪畫風格屬於哪種流派、哪位畫家,僅就芝加哥的畫家而言,沒人具備這樣的風格。
即便死到臨頭,安吉拉也沒有放棄尋找生身父母的固執。她鄭重地把那張說不清、道不明的紙,留交法院收存。
「對不起。」她總是這樣說,然後無辜地、笑眯眯地關上房門。
如果沒有這一個瞬間,安吉拉可能不會那樣輕易地放棄她對這個世界的戒備。
比如,在回答謀殺約翰遜太太的動機這一問題時,她不認為那是仇恨,而是因為約翰遜太太侵權,侵犯了她對約翰遜先生的愛的權利。
海倫帶了狗糧和水,但它就是不吃不喝。和從前要海倫帶它到托尼家使的苦肉計不同,這回是真刀真槍地幹上了。
安吉拉的愛,對於約翰遜先生來說,委實可怕。
「文身事件」后,他們三人之間像是有了隔閡,不知不覺,相聚的機會越來越少。其實他們彼此並沒有刻意迴避,可不知怎麼就敗了興緻。即便相聚,也是無話可講,冷場的局面過去也有,但在彼時,即便大家不言不語地聽唱片,氛圍也是溫馨的。
「那曾經是媽媽的心愿。」如果不是這張紙的出現,他們幾乎不提安吉拉。
兩個「托尼」都不禁抬頭,朝向海倫。
信息到此為止。
警方很快偵查出,兇手就是安吉拉。
安吉拉卻受到極大鼓舞。由此她認為自己的父母還活著,即便有所意外,也不至雙雙離開人世,或許他們搬遷到其他城市去了。
也就怪不得約翰遜太太開始對她心懷不滿,準備辭退read•99csw•com這個不著調的義務女工。
在約翰遜先生的不懈努力下,他們終於得到一條最有價值的信息。
有時,在周末,還可以看到安吉拉等在警察局或約翰遜先生的公寓外面,說是湊巧經過這裏,等等。
她拍拍海倫的托尼,說:「我知道你為什麼嚎叫了。別擔心,我放棄,我放棄剛才說過的一切。」
「它當然願意,不然文身的時候它為什麼沒有跑掉?」
「其實,很多事情是人們想象、演繹出來的,我不相信當初這幅畫有這麼複雜。比如,在我沒有說明它的身世之前,你對它的感覺,肯定和我們家族的解釋不同。是誰先編造出這樣一個聳人聽聞的故事?又為什麼這樣做?……也許有他的原因,我們怎能知道?
如果此時有人看到這幅畫面,都會認為是一張英雄美女圖。
一旁的薩拉哪裡像個護士,絕對像個宣布庭審結束的大法官,還用一根手指挑著她的手袋,一左一右地搖晃著,很是得意的樣子。
老人笑笑,回答說:「差不多就是如此。」
海倫、托尼、薩拉,低三下四、輪番勸說,讓它放開薩拉的裙裾,可它就是不撒嘴。
但是,失火的這條街道,與撿到安吉拉的那位先生提供的地點完全不同,這讓安吉拉和約翰遜先生又失去一個驗證的可能。
見他們三人坐了下來,海倫的托尼便鬆了嘴,然後蹲坐在他們面前,開始嚎叫。每一聲嚎叫都是從強到弱,再從弱到強,起起伏伏,拉得很長,聽起來很是凄慘,惹得過路行人無不調頭觀看,讓他們好不尷尬。
「是不是它感到疼痛?」托尼問。
不是蹲著就是彎著腰,擦洗地板或是樓梯上的泥垢,就連青春年少、經得起無窮折騰的腰肢、雙腿,也沒有不酸疼的時候。空氣里,也永遠瀰漫著那些用以洗刷污垢的刷子泡在熱水裡的氣味兒。
是不是人們在搶救安吉拉之後,先將她安置一旁,繼續救火去了,忙亂之中,又輾轉被人安置他處,逐漸遠離了現場?
姓氏?沒人願意為她奉獻一個姓氏,只好沿用撿到她的、那位先生的姓氏,孤兒院或是警察局的登記簿上就有。

「到了祖父這一代,包括父親和我,已然沒有了將古堡和這些藝術品作為家族財富繼續下傳的願望,更不想帶進墳墓,所以那座古堡,連同大部分藝術品,都被祖父捐獻給了博物館。祖父總是說,凡事不可過於痴迷,過於痴迷,就會帶來不幸……」
每當海倫說到「托尼」這兩個字,托尼就得想一想,她是對哪個托尼,又是為哪個托尼說話。「你是說……」
仔細想想,就會發現這種論調大錯特錯。單從托尼對待安吉拉留下的那半幅畫的態度和對待海倫這幅「畫」的態度,就知道他最後會做什麼樣的選擇。
有時在托尼這裏,會碰到喜歡睡懶覺的薩拉,穿著睡衣,睡眼惺忪地坐在餐桌旁,吃她的說不清是早餐還是午餐,一點不像內斂的中國人,反倒比美國人更美國人。
托尼迷戀博物館,沒事兒就泡博物館。如果托尼對博物館的喜好有一個明確的方向,倒也讓人放心。沒有,托尼沒有明確的偏好、傾向,各種各樣的博物館,哪一個都讓他著迷。所以在約翰遜先生看來,托尼對博物館的痴迷,像是一種尋找,是連托尼自己也不清楚目的為何的一種尋找。
它的殺傷力,只有一樣東西可比,就是警察局最近配置的那種新式手槍。
「不,我是說這個托尼,我的托尼……」她忽然打住,這句話顯然不大合適。
彌留之際,托尼一直拉著他的手,叫了一聲:「爸爸!」這是托尼第一次叫他爸爸,接著又說,「我愛你。」
這疑惑也許對薩拉不很公平。她看上去很是無辜,似乎並不了解那底色的性質,只知道致力於「浮色」的調製,也就有了一種盲目和徒勞。
托尼雖然沒有參加她們的爭論,卻覺得和海倫貼近了許多。
如此這般,孤兒院里的人,幾乎從上到下,用他們虛情假意的笑臉,從頭到腳地告訴她、提醒她,必須牢記如何感恩。
「這不是一隻狗,這是一個生命。對所有的生命我們都應該尊重。」
托尼想起薩拉的凝視,尤其是夜間的凝視。為什麼會想起薩拉的凝視?這花紋與薩拉夜間的凝視又有什麼關聯?沒有,當然沒有,疑惑卻陡然而生:到底,他有什麼地方值得薩拉這樣窮追不捨?——不過,窮追不捨的是薩拉嗎?薩拉對他真的是愛,而不是另有所圖?可又憑什麼懷疑薩拉另有所圖?在情愛這個「浮色」的後面,似乎還有一種比男歡女愛更具決定性的力量,就像一幅畫作的底色……
「謝謝,謝謝!你來得正好,我正打算和你談談去老人院的問題。」
一旦決定與哪個女人一生一世相廝守,托尼絕對不會懷抱琵琶另想別彈。可如果他準備一生與之日夜廝守的人夜晚常常不睡,如果半夜三更醒來,又發現她總是用這樣的眼神兒盯著自己……這日子還怎麼過?
查詢這位先生也不難,警察局的一部分職能,就是保存各式各樣、有朝一日不知道用得上還是用不上的資料、檔案。
對此安吉拉供認不諱,並說出了前面那番有關「侵權」的理論,還一再強調:「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嫁給約翰遜先生,絕對沒有!先生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我尊重他的信仰……」
不知道托尼有沒有這種感覺?應該有。約翰遜先生從來沒有聽見托尼喊過他「爸爸」,而總是非常正式地稱他「父親」。
黑暗中,那兩個閃爍不定的眸子,真有點讓他毛骨悚然。
薩拉說:「放心吧,這是一隻狗,不是一個脆弱的人。再說刺在這樣淺的表皮上,不過一時疼痛,我又不缺乏麻醉、用針的經驗,很快就會愈合。」
海倫的托尼用尾巴使勁拍打著地面,像是明白了薩拉的所思所想,又像對薩拉的決定表示贊同,還像催促她儘快付諸行動。
比如,等她將來有了能力,如何為孤兒們設立一個心理諮詢中心。
這時托尼伸出手來,和海倫握了握,自我介紹道:「托尼·約翰遜。」
兒子們沉默著。不接受這個托尼,天主教徒們將會因不仁慈而自譴自責;接受這個托尼,于情于理都過於艱難。
果然聽見一陣陣微弱、吃力的喘息和嗆咳。幸虧他還沒有離去。
可不是!
「可是……」
約翰遜先生似乎有太多的禁忌。到底什麼禁忌?他也說不清楚,如果托尼不對他說什麼,他不能,也不便問。
約翰遜先生不會知道,他這樣一句平常的、一天之中也許會說上若干次的話,竟改變了安吉拉與這個世界的支點。
「很高興我們同名。你不覺得我們很相像嗎?」
托尼說:「生命對我們有多麼重要,對一隻狗就有多麼重要。」
男女之間,兩心若是相許,怎能沒有繾綣的夜晚?那些夜晚,即便欲|仙|欲|死、酣暢淋漓,大都平安無事,但只要進入實質性階段,絕對翻車。
自古英雄愛美人,美人何嘗不愛英雄?薩拉一下子就愛上了托尼,最是情理之中。
難道還要到巴黎去尋找?
不論怎麼說,安吉拉這份多餘的愛,幾十年來,讓他傷透了腦筋。
此外,除了幫助他就餐、洗澡、如廁,托尼不進他的卧室。儘管生活不很富裕,托尼還是請了一個護工,以便他外出工作時照顧約翰遜先生的起居。
約翰遜先生想,她什麼時候才能具備那個能力?就憑一個紡織女工?等她具備了那個能力再討論這個問題也不遲。
它的毒性之大,只有一種東西可比,就是令人家破人亡的鴉片。
如果他不給托尼買點什麼,托尼從來不向他索要。
先是脫去上衣。她的乳|房隨之彈蹦出來,豐|滿卻不臃贅,極富彈性,昂首翹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儘管無人可以裁定它的優劣,但那傲視群雄的氣勢,卻讓約翰遜先生生出高山仰止的感嘆。
托尼也不曾像別的男孩兒那樣,要求約翰遜先生陪他踢一會兒足球,或是打一會兒壘球;晚上睡覺,道了晚安后就自行睡去,從未纏著約翰遜先生為他讀一本兒童讀物……
這一次,海倫的托尼沒有咬住薩拉不放。它抬起頭,用意想不到的清脆嗓音對著薩拉的背影吠了幾聲,像是道別,好像之前那嘶啞的、持之以恆的嚎叫不曾有過。
儘管情勢危急,生命垂危,但它既不狂吠也不哀鳴,只是一味地奮力爬行。
出於對醫院規章制度的尊重,海倫的托尼只好無奈地跟著海倫走了。
她的確長大了,有了用做其他用途的「心」,莽撞之中,添了點心機。
很少發表意見的海倫說:「這很不好,read.99csw.com你徵求過托尼的意見嗎,它是否願意文身?你沒有,因為托尼無法表示它的意見。薩拉,我們永遠不能對一個無法表示意見的生命,為所欲為。」
托尼是來者不拒,可對自己的言行相當負責。也就是說,他從未答應過什麼,也不兌現什麼,上來就講清楚,目前沒有結婚的打算。與心血來潮、先幹完再說的安吉拉完全不同。
它那默默的、艱苦卓絕的拼搏,讓托尼肅然起敬。他什麼也沒多想,穿過火焰,抱起了它……
的確,怎能斷定安吉拉的父母,就是那對結為異國婚姻的男女?難道就因為安吉拉那對麋鹿似的吊眼梢?誰又能斷定吊眼梢只為中國人所有?豈不知西班牙人、印度人的眼梢,吊得也很高。
那位先生說:「不,沒有,什麼也沒有,毯子里只掖著一張說白不白、說黃不黃、看上去十分殘舊的紙。紙上有很多黑色的線條,偶爾有幾個紅色、鏤空的方形圖案。此外,沒有任何文字交代。」
托尼娶了相貌毫不出色的海倫,讓那些美女大跌眼鏡。她們說,如果非要說海倫有什麼出色之處,還不如說她的托尼出色,她是沾了她的托尼的光。
而且,如果沒有那隻狗,什麼都不會發生,也就是說,他也就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每當他們三人分開的時候,海倫的托尼就顯得痛苦異常,不知何去何從,要走不能走,要留不能留,讓海倫頗費口舌。
跑了幾條街?托尼記不得了,最終他們來到公園。
此時,門卻意外地開了,托尼走了進來。強健的托尼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弄回了輪椅。
…………
托尼換了一個大尺寸的電視,又將電視擺進約翰遜先生的卧室。
托尼問:「怎麼回事?你們到底把它怎麼了?」
「沒有啊!」海倫反倒奇怪,托尼為什麼這樣問。
是什麼契機使托尼做了這樣的選擇?難道安吉拉的父母真是葬身火海,而她又是火里逃生?有些事情,好像必須經過一代又一代的驗證、一代又一代的確認,而最後能不能確定下來,還很難說。
在這樣的乳|頭面前,天下男人,不論哪位,也得失去自控的能力。
托尼喊道:「嗨!這裏。」
「謝什麼?不要提老人院的事,你哪兒也不去,就待在家裡。」不要說與那兩個兒子的態度迥然不同,也一點兒不合乎美國人的人之常情。
儘管什麼線索也沒有得到,可安吉拉認為,藏在她毯子里的這張紙,肯定包藏著有關她身世的全部秘密。
找了幾家飯店,都是拒絕寵物進入。
即便事後,約翰遜先生也不承認那是情慾。那不過是征服,一艘巨型巡洋艦的征服。
警察局和孤兒院的登記簿上,有關安吉拉年齡一欄,正是一至兩歲左右。
可是海倫的托尼,無論如何不肯離開。它用潮濕的眼睛看看海倫,又看看托尼,往海倫這邊爬一爬,退回來,又向托尼這邊爬一爬,再退回來。
其實,當醫生為他接好腿骨、打上石膏,又為他處理了燒傷的皮膚后,第一個衝進病房的不是記者,而是被他營救的那隻狗——像他一樣地毛髮焦煳、凌亂,腿上打著石膏。
一位來自德國,以經營熱狗店為業的約瑟夫·漢斯先生,於一九二〇年迎娶了一位從中國來的女子,並於一九三〇年育有一子或一女。
失憶症也好,不翼而飛的婚戒也好,還都算不得什麼,要是她們當中誰再來個意外身亡,可就不得了。
及至脫去內褲,裸|露的全身便展現在約翰遜先生眼前,晃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然後像一艘所向披靡的巡洋艦,向他開了過來。
有人說,那是剛剛開始於巴黎的一種流派。
除非播放橄欖球賽,托尼才會帶著幾瓶啤酒走進他的卧室,與他邊看邊飲。
對於過去,約翰遜先生隻字不提。對托尼來說,「過去」頂好是死去了。可從托尼的某些言行來看,他對「過去」非常熟悉。
對於這個處分,約翰遜先生安之若素,他的負罪感甚至因此有了些許解脫。這對他的家人是個交代,對安吉拉也是個交代,有這樣一個處分陪著,安吉拉至少不會非常失落。
自己何以膽小如此?托尼也不能理解。他不怕火焰,也不怕死亡,可是他怕這樣的眼神兒。
他絕望地想,其實他一直生活在一種被人監控的狀態、氛圍中,想想安吉拉有關「侵權」的理論,以及她那「維權」的固執,這種監控恐怕一直會延續到他離開這個世界為止。
「好吧,帶它去醫院。」
如果約翰遜太太能夠當機立斷就好了,可惜她過於猶豫。仔細想想,還是捨不得放手這個能幹、不惜力的義務女工。
如果他問托尼:「你說,哪個隊會贏?」
「你是說,它的名字叫托尼?」
兩個孩子都沒有受到高等教育,但個個都是知足常樂的派頭,很像他們的父母。
三人只好一籌莫展地聽它嚎叫,從上午一直嚎到下午。大家又渴又餓,海倫的托尼更是嘶啞了嗓子,甚至有血絲從它嘴角流下。
…………
即便兇猛如獸的女人,一旦眼睛里有了淚,也就變得招人愛憐起來,更何況這淚珠來自一雙麋鹿樣的眼睛。
心懷「過去」的約翰遜先生,難免為此多慮。
「安吉拉」,是一個廣受喜愛的大眾符號,一般來說,也是一個未曾精心斟酌的名字。而對這位「天使」安吉拉,這名字還有那麼點諷喻的意味。
有誰看到過黑夜和白晝同時展現在眼前的樣子?恐怕這就是了。
可是……「可是」是節外生枝的一種過渡。
那次異想天開,竟然在海倫的托尼背上,文了一條奇怪的花紋。花紋很長,從它的頸部一直通向尾部。
約翰遜先生又想,她怎麼知道自己的父母是畫家?就憑那張紙嗎?即便那是一幅畫,又如何斷定就是她的父親或母親所畫,而不是一幅買來的畫?再說,那是繪畫嗎?……
其實,那不過是一個少女虛席以待的愛。尤其對安吉拉那缺少色彩、光亮的生活來說,只要稍加顏色,誰都有可能在那個空位上落座。而動輒褪色的廉價染料遍地皆是,更何況有些男人在不必傷筋動骨的條件下,可以說是慷慨、真誠。所以說,一個虛席以待的座位,並沒有什麼非此即彼的一元選擇,卻被許多女人演繹為幾世情緣,就連對虛無縹緲那一類事情嗤之以鼻的安吉拉,竟也不能倖免。
安吉拉主動上門,請求在她的休假日里義務幫助約翰遜太太料理家務,以作回報。
如果不是那件事情發生,不知道他們的生活會如何繼續下去。難道托尼永遠不結婚,或是海倫、薩拉永遠不嫁人?
時不時地,海倫就得極不情願地帶著她的托尼來到托尼這裏,不然她的托尼就會想出各種怪招兒,讓她不堪其擾。
「怎麼才能讓它停止嚎叫?」
而情愛,應該是留有餘地的。
可他又不能不被安吉拉吸引。兩情進退中,約翰遜先生既被安吉拉的愛嚇得失魂落魄,又中了這愛的「毒」,須臾不可離。
法院問約翰遜先生願意不願意將這張紙與托尼一併收存,他避之唯恐不及地說:「就按安吉拉的意思,等托尼長到十八歲的時候,由孩子自己決定如何處置吧。」
他們的兒子亨利喜愛壘球運動,是全美最有名的投球手之一。尤其當他躍起接球的時候,有個姿態總讓海倫想起她死去的托尼。其實亨利成為投球手的時候,它已經死去多年。
儘管有美麗的女記者以採訪之名約見托尼,可有誰比得了薩拉與托尼日日夜夜的近距離接觸?何止是近距離接觸?薩拉每天都可以觸摸托尼的肌膚,打針、換藥什麼的,或是說,托尼每天都可以享受美女薩拉的觸摸。
不過托尼從沒有問過海倫——你和薩拉在公園裡談了什麼,讓它如此傷心發狂?
這時,海倫的托尼,一嘴咬上她的裙裾,讓她無法拔腳脫身。
除了她,誰還能是這隻狗的主人?
那雙眼睛呢,卻充滿譏諷、懷疑、挑釁、對抗……
從此,約翰遜先生家裡怪事不斷。
海倫說:「你捨不得那幅畫,是嗎?」
誰呢?
那該叫做「天使的微笑」,因了這微笑,安吉拉才和「天使」拉上點兒關係,可約翰遜先生總覺得安吉拉有意如此。
飯堂里,永遠是一股鹽水熬土豆湯的味道。即便她已從孤兒院「畢業」,並就業于紡織廠兩年,一打嗝兒,還是那股鹽水熬土豆湯的味兒。
問他為什麼,他說:「對我來說,電影明星沒什麼意思。」
托尼是什麼?托尼是一塊敦實的巨石。難怪上個世紀那些老房子,多半用這樣的石頭壘砌房子的地基。
對自己背上多出的那條怪紋,不知海倫的托尼高興還是不高興,反正自文身後,有事兒沒事兒它就發出沉悶的九*九*藏*書哀號,像是患了憂鬱症。就連生活習慣也改變許多,比如隨地排便,這在它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不。」
安吉拉來到警察局,是為尋找雙親請求幫助。
托尼不得不把海倫摟在懷裡,一面為她擦眼淚,一面安慰她說:「不要哭,不要哭,它會好起來的!」
記者又問:「為一隻狗砸斷了自己的腿,關於這一點你是怎麼想的?」
「難說。」
然後薩拉開始給托尼換藥。
海倫的托尼坐卧不安,不斷扭動身軀,似乎總也找不到一個適宜的體態,又用尾巴拍打著地面,幾乎沒有停止過。
約翰遜先生流下了眼淚:「我能問個為什麼嗎?」
只是女兒毛莉有點奇怪,天生不愛男人愛|女|人,也不喜歡讀書,中學沒畢業,就自找門路過生活了。
安吉拉說:「什麼是讖語?」
然後他們就沒話可說了。為了表示她的感激之情,海倫不便馬上走人,他們只得輪流撫摩著托尼焦煳凌亂的毛髮。它的尾巴,隨著兩人輪流的撫摩,時而拍向海倫,時而拍向托尼,一副非常受用、打算就此安營紮寨的樣子。
早上,托尼聽見門上有很大的響動,不像敲門,可聽上去絕對是要他開門的意思。從貓眼向外看去,又看不到什麼,門上的響動卻十分急迫,他只好將門打開。
又,大學畢業那一年,托尼居然被好萊塢星探看中。但他斷然拒絕了這個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機會,選擇了消防隊員的職業。
「或許是詛咒,或許是預言,或許是祝福……上帝所為,芸芸眾生如何解釋?」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一向唯誠唯信的海倫的托尼,也變得如此無厘頭了?
托尼十八歲那年,法院將安吉拉留下的那張說是繪畫也可,說是一張奇怪的紙也可的東西,交給了托尼。托尼把那張帶來禍害的紙放進閣樓,此後,這張紙再也沒有露面,托尼更是不再提起。
循聲而去,隔著火勢,模模糊糊看到地上趴著一個活物。再向前去,但見一隻狗,默默地、艱苦卓絕地向著可能逃命的方向爬著,——它顯然受了傷,無法奔騰迅跑。
薩拉回過頭來,向它擺了擺手。
問及可有什麼用以確認父母的依據,她說只有一張紙,那就是尋找父母的全部依據。
真是左右為難,它嗚咽起來。
如果把托尼丟給孤兒院,約翰遜先生也不能接受。從孤兒院出來的孩子,大部分會有各式各樣的心理問題,這些心理問題必將影響他們的一生,很可能是他們一生不幸的源頭,——如果安吉拉不是在孤兒院長大,這些事可能不會發生。
市政廳的官員說,這並不能確定漢斯夫婦就是安吉拉的父母,因為中國城內許多華人結婚,並不到市政廳登記,其實那裡的異國婚姻也不少。
帽子從安吉拉手裡掉了下來。約翰遜先生為她撿起,又放回一時變得木然的安吉拉的手中。
反正誰也別想單獨離開,誰打算離開,它就咬住誰的衣服不放,就這樣熬到天黑。儘管它已經嚎不成聲,還是不停地嚎著。
既然是他的骨肉,法院有權要求他認領,總不能丟到孤兒院去。再說孤兒院也不會接受,畢竟這個剛出世的孩子是有父親的。
那些夜半電話又是怎麼回事?如此這般離奇,總是打進在他和太太做|愛的時刻,就像有對天眼,掐准了他人根本無法掌握的火候。這等離奇的事,固然與安吉拉無法直接挂鉤,不好算在她的頭上,可她總不能脫開被懷疑的干係。
托尼又一再聲明,發現那隻狗,只是撤離前的習慣使然,無論如何不肯承認自己有意為之。「你想,哪個消防隊員在撤離之前,他的眼睛不會掃視一下四周?」
最令他匪夷所思的是,看起來像個做|愛老手的安吉拉,原來還是處|女。
那越來越嘶啞的聲音讓海倫和托尼著實心疼。聽著聽著,海倫哭了起來,起先還是低聲抽泣,最後竟肆無忌憚地大哭起來。
背著他上下樓梯,背著他上醫院,天氣好的時候,還會帶他到街心公園散散心。更為意外的是,時不時還會帶他到酒吧喝幾杯。約翰遜先生沒有多餘的嗜好,唯酒吧小坐爾——不是那種為白領準備的酒吧,而是藍領酒吧。那裡的豪飲才叫豪飲,別有一番痛快。因為下酒的小食,是各種嗓子里發出的、毫不掩飾的泄火——或歡快,或抱怨,或詛咒,或哭泣,或豪情萬丈,或無聲沉溺——匯成的聲色,是繚繞的酒氣、煙氣、汗氣、怨氣……調製的桑拿,能與那些氣味、聲色同甘共苦一番,於心足矣。凡此種種,又像一個水泄不通的殼兒,密密實實地包裹著他。所以在這蔑視規範、推波助瀾、水漲船高,說不定會被哪個因發泄至極而狂者所誤傷的環境里,約翰遜先生反倒有了一種安全感。
這種無話可談的局面,讓海倫感到不大自在,挨夠了一定時間之後,便說:「謝謝你,真對不起,讓你受傷……托尼,我們該走了。」
情況更是急轉直下。
於是這兩個初始並不十分投契的人,最後卻結成了夫妻。
嚴整、極具安全感的約翰遜先生,常會讓女人興趣有加。
他們平靜地結了婚,平靜地生了一兒一女,平靜地過著日子……平靜得就像教堂里的讚美詩。
不過有件事又讓約翰遜先生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托尼是不同的。
約翰遜先生不能不想起從前。當他和妻子做|愛時總會有電話鈴聲響起,哪怕是深更半夜。不接聽電話,電話鈴就響個不停,拿起電話,又沒人講話……這些事件,儘管前前後後相隔多年,卻給了他一種一脈相承的感覺,讓他驚駭萬分。
但那人又好像不在看他,而是透過他在審視所有人的往生、往往生。這審視,似乎懷有異常神秘的動機。
海倫就動手去拉,怎麼拉也拉不開,換作托尼試試,還是拉不開。其實要說下力氣拉,誰能拉不動一隻狗呢?只怕把它拉傷,也怕把薩拉的裙子扯壞罷了。
托尼英俊、高大,永遠一副不慌不忙、神閑氣定的樣子——
它聽見了,也看見了托尼,明白了這裡是它的求生之路,便調轉方向,朝托尼爬來,仍然是不聲不響。
就在此時,一根尚未燃盡、帶著火苗的巨木落下,砸在他的腿上。托尼馬上知道,他的腿被砸斷了。可他緊抱著那隻受傷的狗,生生用這條斷了的腿,「走」到搭著雲梯的窗前,翻過窗,從雲梯上下來了。
對沉靜的托尼來說,凝神屏息無疑是一種激動。接著,「動情」的感覺,排山倒海般地襲來……
從博物館出來后,儘管走在華燈初上、車水馬龍的街上,卻像是在一個空寂無人的星球上漫步。
「火災給人們帶來多少不幸啊!」托尼深思熟慮地說。
約翰遜先生難免失落。難道托尼對他關照如此,只是仁愛使然,沒有親情?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盼望和托尼之間的親情了?約翰遜先生問自己。
好比有樣事情,讓約翰遜先生頗為掛心。
嚎叫的原因?三人面面相覷。
宣判死刑的當兒,安吉拉並沒有大驚失色或昏厥在地,只是將目光向約翰遜先生投去。那目光不但無怨無悔,甚至非常平靜,完全不像進入尾聲狀態,更不像她的為人。
「如果找到它嚎叫的原因就好了。」
那天,為了夠取爐子上的水壺,約翰遜先生從輪椅上跌了下來,壺裡的水灑了一地。地上很滑,他試了幾次,都難以回到輪椅上去。
好比有個交往一年多的女人,當約翰遜先生決定與她結婚時,對方卻突然得了失憶症,不要說和他結婚,連他是誰也認不出了。
曾經讓托尼纏綿不已的薩拉,越來越讓他感到隔閡。他沒有拒絕薩拉來他這裏過夜,可也沒有邀請。即便薩拉在此過夜,托尼也是無所作為。這不是他的錯,而是他的「二弟」總也打不起精神。這讓薩拉十分不悅,還說:「你是不是應該去看看醫生?」
海倫的托尼立刻不再嚎叫。到了這個地步,就是白痴,也明白了它嚎叫的原因。

光線從右側的窗戶射進,跳躍著、顫動著,安吉拉就被籠罩在了恍惚不定的光線里。這恍惚不定的光線,生生使一個具體的人變成了一道光澤。那光澤又不是來自爭奇鬥豔、奼紫嫣紅,它是柔和的,甚至是軟弱無力的。有一種淺淡的蜂蜜——約翰遜先生最喜歡的那種蜂蜜——就是這種光澤。不,不如說她本人就是一罐蜂蜜。
那天晚上,約翰遜太太因病在床,不能與家人前去教堂做彌撒。而待眾人回到家中,約翰遜太太已經身亡。
首先想到的是諮詢那位在街上撿到安吉拉的先生。
「夥計,你真是一隻勇敢的狗!」托尼對它說。
「會給我帶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