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章

第五章

特別是當毛莉穿大衣、戴圍巾的時候,父親那樣古怪地看著這個卷子,直至毛莉與他道別的時候,他仍然沉湎在一個遙遠的、誰也夠不著的思量中。
他那雜亂無章的公寓,竟被毛莉拾掇得窗明几淨、纖塵不染。來訪的哥們兒總會單刀直入地調笑他:「你是不是有位神秘伴侶?不然,一個單身男人的公寓,怎麼比女人的還整潔?」
好比那年去龜茲,幾乎喪命不說,死而復生之後,他那男人的頂樑柱突然就委頓下來,此後便像去了勢。
沒想到毛莉第一次來打掃衛生,就給了他如此一個意外。
他問毛莉:「你以前為中國家庭工作過?」
買回家裡細瞧,才看出書案的不凡。真正的明代風格,真正的海南檀木。這樣的珍品,在中國內地早已難覓。
說不定明天他就沒有了寫字的興緻;
葉楷文一路體味、琢磨、欣賞、研究著筆下流出的字,一路不滿意。不是這一點有欠缺,就是那一點有欠缺,或是結構失衡,或是下筆過猛,或是急於表達,於是難免過滿的敗筆……
「我?」

而毛莉,你就是給她個好話她也不怎麼領情。給她好話她那麼干,不給她好話,她也那麼干。
比起所有的「說不定」,對一個男人來說,再沒有比它更大的錐心之痛。
毛莉到底是誰?!
葉楷文多麼羡慕那位「粵菜」還是「川菜」,以及能把一七八九年置換為一八二九年「法國大革命」的高校精英啊!如果可以從頭開始,他寧願自己是一個「粵菜」還是「川菜」以及一八二九年的「法國大革命」。
葉楷文又不明白毛莉了。可能毛莉又開始信口胡言,就像那些癲癇病人,好好的、好好的,突然就滿嘴白沫,跌倒在地,不省人事。
不像那些廉價貨,墨色極黑,無論用於寫字還是作畫,卻極乏層次,何談韻味?不是行家不曉得,以為凡墨即黑,既黑即可,豈不知區別之大,就像面對此生難再的真跡與遭遇贗品的無聊。

如今,他想要個女人,或明媒正娶個女人回家,已非難事。哪怕去了勢,幾百萬拍在她們眼前,看哪個女人還有嗓子高喊「女性」、「女權」!君不見那些大太監,不是照舊「娶妻生子」?問題是他自己喪失了「性」致,乾脆說,看哪個女人都不上眼。如果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變成這樣的殘疾,還不如青春年少時抓緊時機多干幾場。
「我根本不知道。就那樣擺了。你說好,我又怎能說不好?」
想想真懸,如果沒有在葉楷文家打掃衛生的這份工作,毛莉也就沒有這份「閱讀」經驗,也就不能得知這個卷子意味著什麼。那麼這個卷子的下場,就會和那些沒用的東西一樣,被當做廢棄的雜物出售。
「那麼你又怎麼知道,我書案上的東西,哪一樣應該擺在什麼地方呢?」
他雖不是書法家,墨卻是塊好墨、老墨。儘管墨衣皴裂,內質品位依舊,輕輕擊叩,似玉佩相擊。乾脆說吧,在他看來,好墨即是一塊好玉。
毛莉說:「看起來,很像你從中國帶回的那半張畫。如果它們是一回事,我就滿意了。」
發生在葉楷文身上所有的改變,比如,一旦想到五塔寺哪個磚縫下有個小烏龜果然就有一隻小烏龜,夢見某人而某人便可能不久於世等等,都不如他突然具有了對中國古董、字畫方面的鑒賞品位——說得不好聽一點是嗅覺,是獨具一格、極端到位、萬無一失的直覺——讓他今非昔比。
他懶洋洋地捋了捋那個卷子,一抬頭,一瞥眼,只見毛莉的臉和鼻子被風雪揉搓得通https://read•99csw.com紅,甚至有冰水樣的鼻涕從鼻孔中流下。還有她那雙清澈的眼睛,充滿了給予的歡快,充滿了對他因此能有所收益的期待……不論這雙眼睛日後何去何從,但眼下,葉楷文無法不珍重它的訴說。
那是一個布卷,很粗糙、很結實的布料,用上一百年也不會破損的樣子,更讓葉楷文覺得裡面包裹的是風乾腸。不過當然不是,如果是段風乾腸,毛莉也不會這樣激動,巴巴兒地跑來向他展示,可葉楷文又不能不這樣聯想。
與毛莉的面試也不太尋常。毛莉一見他就高高地挑起眉毛:「天哪,家裡人都說我長得誰也不像,原來這裡有個人和我相像!」
有那麼一瞬,葉楷文想過拒絕。
對這個卷子,毛莉並不陌生。小的時候,她和亨利用它挑過閣樓上的蜘蛛網,代替過壘球棒,也用它打過彼此的腦袋。卷子很硬,有次竟把亨利的腦袋打出一個大鼓包。亨利額頭上的血管,立刻如山脈丘陵那樣起伏在鼓包之上,很像核桃上的褶皺,而亨利頭上的大鼓包,簡直就是一枚核桃了。
「你見過這張書案?」
說不定明天醫生就對他說,你的右臂患了骨癌,必須立即切去,從此以後,就是最蹩腳的字,他也寫不出了……
這是什麼樣的奇迹、魔術、巫術?用什麼詞語來形容,都不足以表示這樁事的怪誕。
寄存公司很快就從萊剋星頓大街蒸發了,就像出現在他眼前那樣突然。
他為什麼會在這張書案前駐足?
不過人們對自己遇到的奇迹,總會有些念念不忘。而奇迹有點像美味,可以一嘗再嘗,不像女人,再美也有紅顏老盡、不堪回首的一天。所以閑來無事,葉楷文還會到萊剋星頓大街上走走,到那家寄存公司看看。
之後,他又從筆架上取過一支長鋒筆,在硯池裡輕蘸幾下,又在池沿上反覆舔著,那支筆漸漸就像有了思想……
見葉楷文摸不著頭腦的樣子,毛莉沒經他的同意,馬上從書案上拿來一張紙、一支鉛筆。「我畫給你看。」
「不,不是我要,而是想送給葉楷文先生。他那裡也有一張這樣的東西,說不定這東西對他有用。」
所謂文房四寶,缺一不可。如果只有一方好硯,筆、墨、紙皆等而下之,可不就像偷兒穿了一件偷來的喬治·阿瑪尼上衣;或是晚宴上的餐具、酒具、酒水、菜式……無不精美,檯布、餐巾卻是人造纖維,餐台上的花是塑料製品,服務生的袖口上有油漬……
即便這個殘舊的卷子確實有點不同尋常,鑒於以往的經驗,毛莉也就是開頭兩刷子,再問,肯定又說不出所以、對不上茬兒了,終究不成正果。
此後他稍稍認真起來,鄭重地打開了那個布卷。
此時,葉楷文真不想有人打攪自己的雅興,何況他還因為今天這兩筆字的不到位心裏較著勁兒。「有什麼急事嗎?」
他又抬頭看了看毛莉,不由得自譴起來。從什麼時候起,他變得如此玩世不恭、無情無義?
頭一天上工,彼此剛問過好,毛莉轉過頭來就盯上了這張書案,然後說:「啊,這張桌子在這兒啊!」口氣大得、熟悉得,就像書案是從他們家搬來的。
誰能說這不是度過除夕最好的方式?
真是無稽,哪裡有什麼房子?葉楷文苦笑,搖頭不已。
「昨天我們家處理舊物,母親讓我到閣樓上清理一下,看看哪些可以處理。我在一個箱子里,發現了這個東西。」毛莉揚了揚手裡一個細長的卷子。
世間每一事物的存在、發生,其實都有緣由,只是人們不求,或無法求其甚解罷了。
曼哈頓的地價是什麼地價?哪是「寸土寸金」?那是「寸土寸鑽石」!所以寄存公司價格極https://read.99csw.com其低廉地就把這些積存的傢具,打發給願意認領的人家。
他不禁俯下身去,像是高度近視,不趴在上面就無法看清;又像一隻獵犬,不厭其煩地嗅著書案上的每個榫頭、每塊板面……竟有暗香浮動。
葉楷文愣住了。這位毛莉如果不是信口胡言,就是有點兒二百五,面試的時候怎麼沒發現她有這方面的問題?
也難免好奇地打探:書案留在這裏多少年了,能否知道書案的舊主等等。
葉楷文不是沒有見過檀木——「文化大革命」期間,在那些被抄的資本家家中。可惜那時不懂古董的珍貴,不是砸了就是當柴燒了,現在想起好不後悔。
看著、看著,從不大驚小怪的毛莉,突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上帝,上帝呀,這明明是我們家的過去嘛!」
說不定明天就會發生車禍,讓他失去右臂;
沒想到,回家時書案上的東西有規有矩,就像他自己偶然興來收拾的一模一樣。最奇怪的是那些前夜用過,只是匆匆沖洗而又沖洗不甚徹底的毛筆,每支都用清水漂洗過,涮得乾乾淨淨,並懸挂在了筆架之上。
也許真得通過技術手段來裁定了。
裏面竟是一卷畫紙。骯髒不堪,邊緣部分缺損得相當厲害。在這樣一塌糊塗的畫紙上,難道還能看出什麼所以?
「不,這是我頭一次做清潔工。從前我是火車上的檢票員,按時按點上下班。但是我的女朋友說她不喜歡那樣教條、有時還得上夜班的生活,我只好辭職……她最終還是離開了我。不過我現在喜歡上了清潔工的工作,它使我對時間有了不少主動權。」
說罷,毛莉就遞上了那個殘舊的、裹得挺緊的卷子。
葉楷文認真地洗過手之後才去打開錦盒。從錦盒裡鄭重地取出一塊墨,像守財奴檢閱自己的財富那樣,怎麼看也看它不夠。
是霉斑嗎?說不定這畫卷被藏匿地下多年……
說毛莉是個「寶」,時不時就給他一個意外,也包括她對這張書案的態度。
好在他並不急於用一個清潔工,也就放下了這件事,一放就是幾周。再次聯繫職業介紹所,對方問他,是繼續與毛莉的約談,還是另選他人?據職業介紹所的人說,在此期間,毛莉不是沒有其他機會,可她一直堅持必須與他面試之後才能與其他僱主面試,除非他取消這個意向,並且說,未能面試都是她的責任。
不用細看,不用對接,葉楷文對自己那半幅畫卷早已爛熟入骨。正是,這正是他要尋找的另一半!
突然就想起毛莉第一次來家裡打掃衛生的事。
如此這般,他為什麼不挑選自己最喜愛的方式,度過每時每刻?

再看,紙張的質地,頓時讓葉楷文收斂起所有的不敬。

儘管在毛莉看來,與其說這是一幅畫,還不如說是滿紙蚯蚓,但她還是滿懷喜悅,努力地試著領略這幅由於她的努力才變得完整的畫卷。
此後,葉楷文時不時就去寄存公司查看那些舊賬簿。那毫無目的的瀏覽,似乎給了他無窮的樂趣。
這時電話鈴響了,肯定又是一個拜年的電話。
毛莉忙伸手去攙扶他:「先生,你沒事吧?」
有年頭兒了。也許在「文化大革命」中,他「革命」太狠、抄家太多,連帶著把自己的熱誠也抄走了,埋葬了。
可說不定哪一天,那些「說不定」就會變為「既成事實」。
她一面對照畫卷,一面在紙上畫著。
而在紐約,誰也不管誰。自由自在到即便死在當街,除非警察,也沒人會關心他的死因——是吸毒、自殺、他殺,https://read.99csw.com還是心臟病突發……看起來相當無情無義。可話又說回來,無情無義難道不比假情假意更好?
葉楷文對「眼前」的參悟、珍惜,可能就是由他對「說不定」的迷信而來。同樣,這也可能是他來美國定居的一個重要原因,而並非人們所說的羡慕西方的物質生活。
母親的態度也有點怪,看都沒看卷子上的圖案,而是躲得遠遠的,還一再偷看父親的神色。
捲起袖子,在墨池中點入些許清水,將墨塊探入墨池輕輕研動。隨著手腕悠悠轉動,墨塊漸漸散發出清涼開竅的麝香味兒。
真是不可思議。
葉楷文這才更為細心地展開方才不屑一顧的畫卷。
拂去浮塵,書案呈暗紫色,未曾油漆,自然光澤,天生麗質。難怪那些檀木傢具從來一副「素麵朝天」的派頭。
即便當過紅衛兵,有過想抄誰的家砸開門就抄的特殊經歷,也沒見過如此貴重的檀木;即便見到,也不過一對「盲眼」。如果不是後來開了「天眼」,怕也只能與這張書案擦肩而過。
看來,不僅是寄存公司不懂紅木以及明代傢具的風格,即便萊剋星頓大街上的老紐約,怕也少有內行。唐人街上也許能有一二,但他們根本想不到去萊剋星頓大街的寄存公司淘寶。八十年代初期,還是第二代移民的天下,他們多數從南方沿海一帶過來,以開飯館或開雜貨店為生。就連他,還不是歪打正著!
他急忙從柜子里拿出那隻「癩皮狗」,展開,與毛莉帶來的半幅對接。啊,什麼是天衣無縫?這才是天衣無縫!
「是的,先生。」
但在毛莉那裡,許多問題都是單純的,單純得讓葉楷文難免感到一些滑稽,便對毛莉有了一種遷就,就像一個神志清醒的人對待喝醉的酒鬼。
沒有,什麼也沒有。葉楷文覺得,再這樣下去,是不是應該給醫院打電話?
也向現任老闆查詢過當年收進這些傢具的賬本,老闆說早就沒有了。但在他一再堅持下,老闆終於在塵封的柜子里找到幾本殘缺不全的舊賬簿。他在那浩瀚的名單里(想必其中許多早已上了殯儀館的花名冊),終於查到一個名字:X.X.Jin。葉楷文想,這肯定是一個中國人的名字,說不定這張書案的舊主就是這位X.X.Jin。
葉楷文從沒期待過這樣的機會再現。這樣的機會,一生能有一次,已是天大的運氣。
那一次葉楷文給職業介紹所打電話,想找一名清潔工,說好第二天面試。可是毛莉打來一個電話,說是非常抱歉,臨時有事,無法前來。
「如果你喜歡的話,就拿去吧。」
這時毛莉才顧得上摘掉頭上的帽子,揩拭一把額頭上的汗水。
當年他剛到紐約,走投無路,那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落魄。整天在街上逛盪,希望撿到一個什麼救命的機會。
「好吧,我等你。」
說不定明天寫出來的字就沒有今天寫的稱心如意;
說起來有些誇張,每當煩惱無名之時,嗅一嗅墨香,竟成為葉楷文消解煩惱的妙方。
「當然。」
「是的,是的,你看。」毛莉非常確切地指著一處畫面說:「這不是嘛!」
他總是覺得,「來日方長」的說法相當的不負責任,讓人們以為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其實對任何人來說,一顰、一笑、一行、一止……都是有去無回、永遠不再的風景,都是永訣。
乙酉年末,普天華人同慶的那個夜晚,葉楷文婉謝了幾個飯局,又放棄了與某個所謂上流社會的女人共進燭光晚餐的機會,徑自留在家裡,洗手、研墨、展紙、寫字。
那日又在萊剋星頓大街上閑逛,卻鬼使神差地進了一家寄存公司。
葉楷文的書案上,除了筆墨紙張,什麼裝飾都沒有,連一盞檯燈都沒有九九藏書安放,為的是盡顯書案的品格。
「爸爸,能不能把這個卷子給我?」
難怪毛莉那樣激動,原來她的弟弟為他們買了一套公寓,毛莉的弟弟亨利是壘球明星,全美數一數二的投球手,買套公寓不成問題。可他有什麼義務與毛莉共享她的激動?
他們之間的關係,可能是相當理想的僱主和傭人的關係。毛莉對他絕對沒有「灰姑娘」之類的夢想,葉楷文也不曾想過與女傭「一夜貪歡」,當然他的「二弟」不行了也是個原因。而毛莉不但不是「灰姑娘」,也不是姑娘,毛莉是「男人」。
對於毛莉的發現,父親似乎不大在意,瞥了一眼,並沒接手,只說了一句「知道了」,算是對毛莉興奮不已的回應。對毛莉一個接一個的提問,比如:他們家為何藏著這樣的東西,這東西從哪兒來的,他們家的先人是否有人到過中國等等,父親也只是說「呃,有年頭兒了」,或是說「我也不大清楚」,讓毛莉十分敗興。
「對不起,先生,我必須馬上見你!」聽上去毛莉相當激動。
畫卷留在手上的觸覺,引起了葉楷文的注意。他一激靈,想,肯定是麻紙。
可是對照毛莉畫的房子、院子,再看畫面,上面還是什麼也沒有。葉楷文不明白,是自己在做白日夢還是毛莉在做白日夢,不知道是他病了還是毛莉病了,他們兩個人當中究竟哪個該上醫院。
眼前的境況幾乎讓他暈厥過去。
說的都是比如。
「那有什麼?如果你願意給他,儘管給他好了。」聽起來不僅是對卷子的不夠關心,甚至還有那麼點兒松心,就像終於為它找到一個廢物利用的去處。
轉過頭去再看毛莉,——為什麼毛莉會來他這裏做工?為什麼他和毛莉如此相像?為什麼毛莉不論對書案、對如何清理他的書案還是對拜年,都會無師自通?……
「現在,我知道我們家的故事了。」毛莉甚至有些哀傷地說。
「不知道。」
有一次在北京,和一個大學生談起「文化大革命」以及「瓜菜代」。那位北京某著名高校的高才生問道:「『文化大革命』是否就是一八二九年的法國大革命?」
後來才知道,毛莉的女朋友那一陣兒鬧情緒,非要與她分手不可。對毛莉來說這是非同小可的事,她必須為挽回她們的關係做一定努力。最後的結果好像很不理想,所以毛莉初到時情緒低沉,沉默,吸很多的煙,工作態度並不十分積極。
竟是毛莉。難道連拜年的習俗,毛莉也無師自通嗎?
對照畫卷,毛莉從曾祖母開始,一一道來。即便《天方夜譚》,也沒有毛莉的敘述離奇……
他從未告訴毛莉如何收拾他的書案,而且一般來說,他也不願意讓清潔工來整理他的書案。別看他的書案很亂,但是亂中有序,自有條理。可是那天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必須馬上出去辦事。由於離去匆匆,沒有來得及向毛莉交代不要收拾他的書案。
像是晉紙!
一進門,毛莉就語無倫次地說:「亨利買了一套公寓……」
起先,他不過對這張書案瞥了一眼,並沒有看出它的好歹。它就那麼灰頭土臉,被遺棄在寄存公司的一個犄角里,壓在許多舊傢具的下面。那些傢具哪一件都比這張書案打眼,有些甚至相當浮華,大多有些來歷,比方出品的時代,說起來都是如雷貫耳。
他一回神兒,可不,毛莉不過比他的頭髮顏色稍淺,同時多了一對乳|房而已。
應該說他和毛莉·約翰遜有緣。
一般來說,毛莉是個不大容易激動的人。也就是說,她有一種很硬的質感。
宣紙也是多年前從中國帶回的,現今該算是品質上乘。
只是長大以後,毛莉和亨利才漸漸忘記這個卷子。如果不是因為要搬進新家,不得不對閣樓上的東西來九-九-藏-書一次徹底清理的話,毛莉還想不到把這個卷子打開。
從卷子上溢出一些洋蔥味兒。該不是毛莉的祖母或外祖母早年熏制的風乾腸吧,葉楷文有些不敬地想。
辛亥革命之後,王公貴族大多失去了往日的政治、經濟地位,想在社會上謀個差事很難,用人方一聽是滿族就不聘用。為了隱去旗人身份,他們再不能保持旗人只稱名、不道姓的傳統,必須像漢人那樣將姓名連寫,才能混同漢人,去謀得一條生存的途徑。
「是的,先生。說不定你還會感興趣。」
葉楷文對書案的了解,也就到此為止。
今天真是中了邪,毛莉畫的,可不就是葉楷文在北京買的那個四合院!
毛莉是個不大喜歡甜言蜜語的人,話也不多,從不好奇他的所作所為。不像從前用過的女傭,不是廢話連篇,就是打探他的生活,尤其好奇為什麼沒有女人在這裏過夜。好像她們特別希望有女人在這裏過夜,而一旦有女人在這裏過夜,她們也就有了機會似的。
在國內的日子已經相當不錯,而他喜歡隨心所欲。可是偏有人不但自己不隨心所欲,也不許他人隨心所欲,於是舉手投足都得忍受人們的「說法」。
圍繞著兩個半幅不知已經分離多久,終於相逢、相聚的畫卷,葉楷文轉了一圈又一圈,滿懷恐懼地想著冥冥之中那個神秘的力量。
毛莉指著畫卷確定無疑地說:「是,是我們家的故事。難怪我父親從來不提我的祖母……你看,這不就是我們家的老房子嗎?很奇怪的房子是不是?我的祖母、我的先人……你看,你看……」
有道是好馬還須配好鞍。
隨著他們一年年長大,父母也曾將不再需要的玩具一批批地與家中的舊物一起出售,一角、兩角的,卻從來沒有想過將這個卷子出售。不論作為舊物還是作為玩具,它是哪邊也不靠,可不知道為什麼就保存下來。
皇族近支,大多選用「金」姓,寄存書案者,怕是皇族近支吧。
而這個改變的真正顯現,正是從這張書案開始。
這些舊傢具,大都是當年住在曼哈頓的人家搬離時不便帶走又捨不得丟棄的,只好付一定費用,委託這種公司代為保管,待日後在某處定居再來搬運。
換了別人,可能不會對這個毫無肯定結果的約定承擔什麼責任,因此葉楷文認為毛莉是個有點兒職業道德的人。
寄存公司的人嫌他少見多怪:「我們公司的老闆都不知換了多少茬兒,誰還能說出張桌子的來歷?」
人世滄桑。由於各式各樣的緣由,人們不得不一件件丟棄曾經的擁有。何止是傢具?哪怕是皇上老子欽賜的寶物,也只好罷手。於是這些傢具就成了無人認領的孤兒,寄存公司的庫房越來越滿。
儘管他為自己不得不這樣懷疑毛莉而心懷歉疚,可他不能不這樣想——就是天塌下來,也輪不到毛莉和這幅畫卷有什麼關係!
又問:「『瓜菜代』,是粵菜還是川菜?」
想當初,真是殺遍床上無敵手。
他咽下嘴裏突然洶湧如泉的口水,幾乎帶著哭聲說:「毛莉,我該如何感謝你呢?!」
他的書法談不上高明,但這塊墨卻為他的書法增色不少。用它寫出的字,每筆、每畫都泛著紫黑的幽光,那落筆、運力蘊涵不多的字,便有了一種資質深藏不露,卻又顯出不可等閑視之的高妙。
畫卷一角,洋洋洒洒布滿大小不等的斑塊,像被什麼液體浸染過,泛著曖昧的褐黃,很容易讓人產生不快或是怪誕的聯想。葉楷文的心思竟有那麼一會兒游移開去——這些斑塊究竟是什麼?
「在什麼地方?」
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葉楷文高興得不得了,原本是找一個清潔工,想不到卻找出這樣一番天地。
葉楷文接過毛莉手裡的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