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章

第六章

他的淡定,簡直就是一方舞台,將堂堂丞相,成就為這方舞台上一枚出爾反爾、眾目睽睽之下忙於倒來倒去的棋子。
一般女人,大多以皇後為人生之最高境界,可她寧願以自己的后位,換取一痴的哪怕是一次真情實意的愛撫。
她竟還有力氣張望,是期待一個有人味兒的臨終關懷嗎?
說到對文學的推重,如若不是當朝聖明,那個張華豈能不知天高地厚若此?
「不要用你們的臟手碰我。」賈南風威嚴地說。一點沒有死之將至的惶恐、怯懦、不安。
司馬宗室中,司馬亮聲望尚可,又是叔祖之輩,誅殺之後滿朝非議,而司馬瑋又沒有合適的位置可以安排……引狼入室的錯誤豈能一犯再犯!
到底賈午錯在哪裡?
初看文不對題,細品足見用心良苦。她不能不說,這是一痴對她的最完美的回報了。
把持朝政十年,從頭過眼——心黑手辣的陰謀,捉襟見肘的伎倆,你死我活的掙扎,狠下毒手的彷徨,四面楚歌的無助……啊,讓她幾乎無顏面對的過去!然而這都算不得什麼,最為難得的是,一痴畫出了她萬般的「身不由己」。
天下可有不歃血的劍?
她輕撫那幅橫卷,想著自己沒有白白用一生來相守這個人,她為他所做的一切,不管後人如何詬罵,都值得了。
於是她將手中的劍收回劍鞘,召來太醫。太醫自有致司馬遹死命的藥方。

這似乎是他們彼此確認、彼此相托的最後的時刻……
王戎主管吏部期間,行賄求官之風大行。由賈南風詔授的司隸校尉傅咸,曾上書彈劾王戎,力諫免去王戎官職,遭王氏宗族報復。傅咸凜然正氣,不畏強權:「司隸校尉與御史中丞共掌糾察皇太子及以下文武百官之職,豈有糾察皇太子而不糾察尚書之理?只有嚴正己身,才得以率他人。」
她是為潔身自好的一痴的清白而清白啊!
幾生幾世……有多少情仇,值得一個人用幾生幾世去消受?又消受得了?
說什麼「人生本難兩全,不過有約在先」,是一時語失嗎?不過眼下賈南風來不及對這兩句話多加考慮。
正是司馬昭私擬詔書,列數「莫須有」之罪,先廢魏帝曹髦為庶民,再將殺曹髦之過推諉于成濟,而後滿門抄斬……
即便殺幾頭公牛,將公牛的鮮血灑遍每一個角落,也無法化解金墉城的陰氣,除她之外,難道還有另一個活人嗎?
賈南風的目光,一寸寸地捋過一痴的每一根汗毛、每一片肌膚。他的身體髮膚固然受之父母,可誰又能說那僅僅是一痴的身體髮膚?他的每一根頭髮、每一寸肌膚,難道不是長在她的身上?此時,她的雙腿、她的腹部就感到了被勒緊的脹痛。
沒想到殺人如麻的賈南風,倒先挺不住了。那還是一痴的眼睛嗎?簡直就是刀手的那把刀,甚至比那把刀還絕情。
剛打發了太醫,便有宮人來報,說是中書令一痴去了。

為什麼讓她為司馬宗室「有負天下」的罪行負責?司馬家族有什麼資格,假仁假義地指責她?
世人,你可知道沒有眼淚之痛?不,你們不知道,你們只知道對那根本不了解的世事,啐上一口帶有濃烈口臭的吐沫。
想必後世那些個人云亦云、不學無術、不求甚解、混跡于史界的「史家們」,也會以這樣的史觀撰史。任何朝代、任何學界,都少不了這種混跡於斯的所謂專門家,可誰又能奈何她!
說到底,這幅橫卷是不是留給她的,又有什麼兩樣?既然是她得了這幅橫卷,她可不就是那「留交」之人。
沒等眾人回過神兒來,賈南風又以人們意想不到的迅疾,割下了一痴的性器。
「臣不敢。」
說到丑、美,不過皮相而已,比如誰在意過自己父母的丑、美?手足亦然。而他們青梅竹馬,情同手足。
斟酌再三,只得假汝南王司馬亮和楚王司馬瑋之手,以謀反之罪,將「三楊」誅殺,將曾力主選自己為太子妃,此時已是皇太后的楊氏廢為庶人。
為召一痴進宮,實在沒有必要地找了一個借口:整理太康二年,一名為「不準」的盜墓賊,從汲郡魏襄王墓中盜掘的竹簡。
從今以後,它完全屬於她了。不管一痴願意還是不願意,都得日日夜夜、實實在在地守著她了。
至於私擬詔書,弄權亂政之說,曾幾何時成了她的專利?
另留有《心賦》一篇,長短四六,駢偶、音律、句式、韻仄十分講究,字體方正,筆畫平直,氣度莊嚴,活脫脫一個一痴。
或者不如殺了一痴。賈南風不止一次對自己說:「殺了他。殺了他,那就一了百了啦……」
那柄無論如何不肯讓她的血鋪陳在自己身軀上的劍,你是在問:
宗室日衰,八王紛爭,風雨飄搖的王朝,還能苟延殘喘到幾時?加上這樣一個昏聵、白痴、絲毫不盡帝王之責的司馬衷……哪裡只是她的不幸?真乃天下之不幸。
隔牆就是一痴的家。他們隨時越過藩籬,任意出入,不但常常吃在一起,就是在同一張榻上小憩片刻也是有的。有時還會互換衣衫,男女互扮。若是一痴不知如何穿戴女兒裝,雷厲風行的賈南風又耐不住啰嗦,便會親自下手為他穿換。可以說一痴的體膚,賈南風並不陌生,那真是少不更事、兩小無猜的花樣年華。
她看了看近前的士兵,估算了越過她和士兵之間這段距離的時間,覺得還有把握,便探身前去抽取士兵身上的佩劍。
何為人生之大悲?不過「身不由己」。
她到底是輸了還是贏了?
一痴進宮的日期,曾被他一推再推,稱染病在身,需歇息數日方可進宮侍奉。
一痴一直喜歡青色,即便上朝也沒有換過絳色的朝服。她也就隨他高興,沒有深究——實在,青色比哪種顏色都適宜他。也曾想過,是否賞賜他一襲青色冕服?她才不介意什麼規矩不規矩,滿朝文武,哪個講了規矩?

比之歷朝歷代帝王,她的宮廷之術,何曾有過絲毫獨創?不過步前人後塵爾。怎麼到了她這裏,就遭天譴人詬?
所以他不得不出此下策,決絕地切斷了他們的後路。
那時,年年除夕的爆竹都由賈南風來點放,就那麼拿在手裡,直到爆竹捻兒燃到盡頭才肯放手,那枚爆竹,簡直就像在她的手心兒里炸開。一痴雖然不像妹妹賈午那樣,用手指堵著耳朵,可也是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
為什麼平時想不起與它親近,這時卻想起了它?是一個象徵,或是一個論證,還是一個鼓勵?
錯就錯在她是賈南風。出身顯貴倒也平常,誰讓她滿腹經綸,卻得以一個白痴為中心?即便這個白痴是皇帝也不行。這就好比讓一部皇家大辭典、大百科全書,與初級識字課本相提並論,縱論天下。
至於賈南風為什麼殺賈午,一痴始終不能明白。換作他人,理由是容易想象的,可事情一到賈南風那裡,就不能按正常人的邏輯分析。如果說是妒忌,為什麼他和賈午訂下終身之約的時候,她不殺賈午?即便殺不得,以她的脾性,也會用其他辦法讓賈午知難而退——賈南風不乏各方面的聰明才智。
賈南風亂了方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比如喝退鳳輦,自顧自地大步流星走回宮去。
賈南風的確殺人無數,但所殺無非是那擋路之人。這個張華,無非撰幾句酸文,又能將她如何?有什麼必要抬舉這個可憐蟲,為他動一根手指?
可是來不及了。賈南風已經沒有一絲力氣移動自己的身體,哪怕僅僅是自己的頭部。
說了歸齊,在對待賈南風的情感上,一痴把握不清自己。究竟是同情、手足之情,還是什麼?或許說他「痛惜」賈南風更為貼切?
難道這不比一個所謂有人味兒的臨終關懷更好嗎?
就在他和賈午訂了終身之後,賈南風還曾哭倒在他的懷裡,說是朝政難度,心力交瘁……若是賈午哭倒在懷,一痴也許不會那麼動心,畢竟眼淚對賈午來說司空見慣,而對賈南風,真比瓊漿玉液還難以尋覓。加之那一夜,九*九*藏*書清風明月,暗香浮動……不,賈南風絕對不會用那種雞鳴狗盜之徒的辦法,比如用什麼來自異域的薰香使他迷醉。那夜的暗香肯定來自一種植物,據說有種花香,催人情發。
現在輪到她了。
父親賈充、母親郭槐,與司馬宗室一樣貪婪,竟不惜將她「賣」入宮門,以擴張他們的權勢。敢問史家,有哪個陰謀,比得上他們策劃的、迫使她最終登上皇后寶座的選妃事件,更加無恥、周密、志在必得?
那夜,賈南風舒展身軀,緩緩躺下,側過臉去,看看枕旁的紫檀木盒,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這就是她全部的愛欲,現在卻要親手將它割捨。
那麼妹妹賈午,真正得到過一痴嗎?得到的不過是承擔而已。說到自己,即便他應詔入宮,不過青梅竹馬的情分。可他為什麼叫了一痴?又因何而痴?想來想去,想不出所以。
賈南風也不願人們非議一痴是她的面首。對她來說,一痴是她剩下的、唯一乾淨的地界了。
說到底,「女體」是所有男人的死穴,對開天闢地以來所有的男人如是,對未來的、直至世界末日的所有男人來說,也必定如是。一痴從來不說「女色」,畢竟「女色」還有風度、氣質、才智方面的審美意味,而「女體」,端端的就是一個「欲」,和動物沒有什麼兩樣的「欲」。
竹簡共七十五篇,皆為蝌蚪文。計:《紀年》十三篇,出自戰國時魏國史官之手,為編年體史書;《易經》二篇,與《周易》上下經同;《易繇陰陽卦》二篇;《卦下易經》一篇;《公孫段》二篇;《國語》三篇;《名》三篇;《師春》一篇;《瑣語》十一篇;《梁丘藏》一篇;《繳書》二篇;《生封》一篇;《大曆》三篇;《穆天子傳》五篇;《圖詩》一篇;《雜書》十九篇……
可她哪裡快得過身手迅捷的士兵?人們一擁而上,按住了她的手。
「有人踐約嗎?」要不是一痴說到「有約」在先,賈南風實在不願提及妹妹賈午言而無信這個話題,好像有意捅一痴的心窩。
她不想,絕對不想。
所以賈南風在為賈午換藥時,禁不住會撫摩賈午的臉,也就沒什麼好奇怪的。那不過是在替一痴撫摩賈午的臉,也就是替一痴撫摩自己的臉。
據說司馬瑋曾出示皇帝親筆詔書,以清白自己。得知此情,賈南風難免心生悲戚。
賈午違背了與一痴的終身之約,那可不等於忤逆了自己!
沒有人疼愛過她,從來沒有。即便一痴,不過同情而已,與疼愛毫不相干。
太傅一職由叔祖司馬亮接替。然,司馬宗室各個都是篡權高手,這樣的位置留給他,豈非大權旁落、引狼入室?可是,彼時別無選擇。
無人非議,其實還有更重要的原因。
時有老臣陳泰進諫:「只有殺了賈充,才能交代天下。」
是啊!劍哪,劍哪,你本就該用來歃血,而不是讓人們將他低賤的血在你的身軀上隨意鋪陳。
記得那年,賈午在花園裡遊玩,不當心被桃樹枝剮破臉皮。賈南風那個急啊,小小一個傷口,一天不知察看多少遍,親力親為,上藥、換藥。她不放心別人來做,生怕誰一不小心在賈午臉上留下疤痕。她得為一痴愛惜賈午那張臉,她得把那張如花似玉的臉,完好無損地交給一痴。
賈南風一直在等,等一個合適的時候,來向一痴表示自己的情愫,就像一個好樣的莊稼把勢,適時等待莊稼的成熟。可是賈午偏偏不按規則出牌,沒等瓜熟蒂落,生生就把瓜果摘下。這瓜果固然歸了賈午,可畢竟尚未成熟,滋味如何,只有自己知道。所以賈午毀的不但是本應美味的瓜果,也毀了那些踏踏實實、按部就班的莊稼漢,最後還敗壞了自己的胃口。
漸漸展開,慢慢看來,畫中竟有一個女人。誰呢?難道是那「留交」之人?賈南風心有不甘,定睛細看,畫上的女人竟是自己,而且頗得神韻。非邪非正,好一個本性之人。
拜求何事?沒等她詢問,再一抬頭,他就不見了。
也許因為一痴,她才有如此這般必將流傳千古、後人受益匪淺的勛業。
待賈南風調轉頭來,向一痴和賈午炫示自己的得意時,卻不知一痴已將識得不久的那個「狠」字,與她連接起來,從此再也沒有抹掉。最後妹妹賈午能夠奪得一痴,也不儘是「色」字作怪。如果賈南風能夠預見這一後果,她還會那樣逞強嗎?等到賈南風成為權傾一時的皇后,一痴自然而然會想起她兒時點放爆竹的情景,「從小看大」一說,果不其然。
皇帝親筆,還不就是她的旨意?只是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她需要司馬瑋殺楊氏后黨以及司馬亮,現在她需要司馬瑋死。司馬瑋不死,就難以平息滿朝騷動,說不定被殺的是她,也未可知。
說武帝是昏君,還恭敬了他!
怪不得她說過「本宮並未宣你進宮」之後,一痴說「只因有事拜求」。當時並未覺出這句話有什麼特別之處,只覺得陰冷異常。儘管在夢中,儘管在不透風的宮闈之中,也能感到一股莫名冷風陰陰襲過。而一痴的話,就像這陰風從蕭瑟的荒野中捎帶而來,而不是從他口中說出。
文韜武略、詩詞歌賦、錦繡文章,哪一樣賈南風敗於他人之下?
昨夜,她夢見了一痴。
幸得一痴,家學淵源,識得此文。賈南風便以此為由,將一痴召進宮內,繼續整理、考訂這批竹簡。
司馬衷即位后,楊駿仍為太傅,輔佐朝政,事無巨細,無一疏漏,又在諸王中網羅黨羽,而各王本就強兵在手。
誰人不知「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這時她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聲響。
如若別的女人也就罷了——白痴又有什麼?白痴也是一國之君。
一張本無多少斤兩的瓦片,即便粉身碎骨,聽上去也是形單影隻,弱不禁風。今天卻突然作怪起來,像是碎了一口悶頭悶腦、滿腹心事的瓮,霎時間有一種豁開后的大定,讓思前想後難以定奪的賈南風,心中一動。
對賈南風怒殺賈午一事,一痴既不恨之入骨,也沒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是悵然若失而已。這是否因為賈午是個香艷女子?而人們對香艷女子的態度,難免有些輕慢。這讓一痴的良心不安,可又勉強不起自己的憤怒或痛苦。
及至年長,不論和詩還是對弈,她和一痴也是酒逢知己、棋逢對手……明明一個鸞鳳和鳴的景象,哪知爾後成空!
可惜、可嘆、可恨,如今只能引而不發了。
果然不出所料,司馬遹死後不過一個月,宮廷政變,賈南風立刻被廢黜為庶人。
「寧肯天下人負臣,臣不能負天下人。」
她大袖一拂,威嚴地說:「我自有安排。」
試問,世上有哪個字眼兒可以盡數她對一痴的愛?為了一痴,賈南風甚至殺了妹妹賈午和她的丈夫韓壽。
為了一痴,實不該阻攔他的選擇。
他們縱論天下,吟詩做賦……也許因為醉酒,又回想起青春年少。如果人們有過共同的童年,那麼有關童年的共同回憶,立刻便能抹去日後生活在他們之間刻下的距離。若不是他及時清醒,後果會怎樣?
賈南風呆望著滿把鮮血淋淋、現在可以稱作一堆肉的一握性器。瞬間之前,它還為一痴所有,是他意義十足的根,現在,它真的只是一握肉了。
三個月後,她只得讓司馬衷再下詔書,稱司馬亮謀反,命楚王司馬瑋發兵討殺。想來,這也是司馬瑋最稱心的一件事吧。
母親郭槐,哪一樣堪稱為人之母?都說她賈南風殺妹妹賈午是喪盡天良,如果她真喪盡天良的話,就該賜母親一死。
「皆因本宮為人可憎?」
任什麼也無法將他操縱的人,也是最具安全感的人。即便堅硬如賈南風這樣的女人,也是需要一個肩膀靠一靠的。而她願意「靠一靠」的肩膀,該是何等非同凡響的肩膀。
說什麼前途難卜!以她的才智,早已料到為期不遠的下場。但她不是輕言放棄的人,即便死到臨頭,也不會束手就擒,讓不論是誰都稱心如意。
說是把持朝政十年,真是與虎謀皮的十年。朝中有朝,政變無窮。
廢黜太子司馬遹本就鋌而走險,被司馬倫用來做謀反的借口,該是意料之中。兩個多月來,宮闈九九藏書之內,暗潮洶湧……但事已至此,除了背水一戰,賈南風無計可施。
五花大綁的一痴,分明變作了一隻等待屠宰的羔羊,這和自殘有什麼區別!……賈南風極快地調轉頭去,又由不得自己地調轉頭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牢這個永遠沒有回頭可能的時刻。誰說時間是不能抓住的東西?賈南風此時就牢牢地抓住了它。
武帝曾命中書監荀勖、中書令和嶠等人進行整理、考訂,以便對自夏禹起至當朝的殘缺史事加以補校。
忽有一片瓦當墜落。
朝臣啟奏,前太子東宮侍衛官、左衛督司馬雅,常從督許超,以及梁王司馬彤和趙王司馬倫等人,已然祭起擁戴太子司馬遹複位的旗號。
首先衝進宮內將她擒拿在手的,自是那趙王司馬倫。而後她就被囚禁在為皇族設置的監牢金墉城。
政治是什麼,政治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這也怪不得他人。自滅吳之後,這位先帝就不再關心朝政,朝中大小事務,皆依賴后黨楊氏——楊駿及子楊珧、楊濟,權傾一時。
這樣的女人,早該一死以謝天下。如果說她十惡不赦,那麼不是郭槐把她推向萬人之上,給了她把持朝政的機會和十惡不赦的可能,又是誰?
說什麼擁戴太子複位!不過是司馬宗室以擁戴太子為由的謀反之兆。太子司馬遹乃謝妃所生,即便複位,也不過是司馬宗室的傀儡。
賈南風放下手中的筆,對著一紙擬詔沉吟起來:如何處置太子司馬遹為妥?
即便她沒有任何作為,天下也不會有片刻安寧。
到了陰間,如何向一痴交代?
到了來世,難道還不能擁有一痴?
所作何為?賈南風一清二楚,只是她這一刻心神迷亂。她的言語、態度,說任性不是任性,說抱怨不是抱怨,說呵斥不是呵斥……像是忘記君臣之別,又像沒有忘記君臣之別,她是無法拿捏自己的言行了,「你膽子不小……起來吧。」
她是為賈午辜負了而她又是如此珍惜卻不曾擁有的愛,殺了賈午。賈午可以偷取、奪取她之所愛,她認輸,但不可以踐踏她之所愛。
她那雙眼睛,畢竟是享有過無上權力的眼睛。此時此刻,那雙眼睛恰似萬張滿弓上的待發之箭,讓人不敢相向。
開國之始,武帝大行分封宗室。然而受封諸王並未前去鎮守藩鎮,而是繼續留在京師。
或是放棄一痴進宮?
「牛刀小試耳。」她不以為然地一笑,說。
賈南風的最後一瞥,留在了一痴的畫卷上,心裏最後閃過的念頭是:
可是她下不了手。殺人於她,突然變成了如此棘手的事……
只是善弈的一痴從此不再博弈。賈南風實在了解博弈對於一痴意味著什麼,說是他的情人也不為過。從少年時期就與博弈結下不解之緣的一痴,說斷,就不著痕迹地斷了這份情緣,該是何等少見的決絕。
不論國祚長短,改朝換代初始,總該有萬象更新的氣象。即便不是萬象更新,也該有些許新政新策,本朝卻是例外,大多沿襲曹魏舊章,不但不能以史為鑒,反倒變本加厲延續舊朝的腐敗。舊朝的糜爛,也如發了酵似的,越發而不可收拾。自先帝起,沉湎游宴,荒于朝政,後宮竟逾五千,佳麗難辨,只得逐乘羊車,任隨羊意行止。
馬上想起昨日的夢,難道一痴向她辭別來了?
說不清是她手臂上流出的血還是這握肉上的血,順著她的朝服流下,點點滴滴灑在她走過的路上。滴在路上的血,很快開出一串又一串、散發著異香的、小小的花朵。
「謝中宮。」
真不如變作一朵花或是一棵草,既不知愁為何物,也不知情為何物,來去匆匆,一歲一輪迴,不待遍嘗世間百態,便凋謝去也。
而凶氣的閘門重又合攏在她的目光之上。沒有人能躲過這目光的切割、擦傷……
也許因為誰也握他不住,賈南風才會如此鍥而不捨吧?
賈南風一時無言,反身在室內往複暴走,一腳踹倒一扇屏風,又一腳跺斷了屏風上的欞子。
一痴沒有感到意外、驚慌,賈南風從小便是這樣不可捉摸、這樣出其不意,更明白她所作何為……只是今生沒有可能了,來生,來生吧!
賈南風是為一痴,甚至是為所有的男人,懲罰了這個以為有一張漂亮的面孔就可以言而無信的女人。
不論從性格還是從相貌來說,賈南風和賈午這一對姐妹都完全不同。可不知為什麼,賈南風常常生出這樣的幻覺:賈午和她是同一個人,她中有賈午,賈午中有她。不知賈午有沒有這種幻覺?
總是在退一步之後享受海闊天空的人,是任什麼也無法將他操縱的。好像空氣,誰曾握住一盈?即便流水,還能掬上一捧,在手中做瞬間的停留。
按時下規矩,一痴無權要回自己的「寶」,他的「寶」本該由刀手留存。誰想到賈南風做了他的刀手,現在由她拿去,該是合情合理。
賈南風從不在意朝野上下關於她面首無數的非議。作為帝王,享用面首如同享用無上權力,誰人敢說半個不字?而她卻不願一痴成為她無數面首中的一個。
對「人生本難兩全,不過有約在先」這句話,賈南風未置一詞,一痴不相信是她未曾留意之故。
誰能想到,那個肥頭大耳、歡天喜地、連爆竹也不敢放的男孩兒,日後出落得如此風流倜儻。最想不到的是,變得那樣堅忍、果決,自尊自愛到不惜拿自己的「寶」做賭注……
一痴只覺得一線疾風從陰|部掃過——竟是這樣的容易。人人沉湎於此,而又為此生出無窮煩惱之根,從此再不能煩擾他了。一痴感到了難以言說的大輕、大快……
西晉惠帝之後賈南風,此時正面臨兩難的抉擇。
也是湊巧,就在那一天,賈南風驚聞一痴準備凈身,馬上趕到蠶房探個究竟。
賈南風輕喝道:「住手!」
有誰見過,狼狽這對「雙胞胎」不是「為奸」,而是為了伸張正義互相廝咬?
不,不是忍讓謙讓,不是超然物外,不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不是輕蔑孤高……而是玲瓏剔透,是退一步海闊天空。記得幼年時,一痴的目光里就有了這種大悲大憫。
哪怕像某些敗下陣來的棋手惱羞成怒,信手掀翻棋盤,也算光明磊落,卻不想下流至此……算來也在情理之中。
這位「竹林七賢」之一,最為無形、無品,一向諂媚取寵、追名逐利、「與時舒捲」,歷任吏部黃門郎、散騎常侍、河東太守、荊州刺史,一路晉至光祿勛、吏部尚書,直至司徒,成為朝廷權臣。
她的手抖動了一下,劍鋒蹭過她的面頰,有血珠從臉上滲出,不甚多,可也一時不會斷線。她用手掌抹下臉上的血,而後一下又一下,將手掌上的血刮在劍上。血在劍上如活物般伸縮起來,並泛出冷藍而不是暖紅的幽光。她又伸出手指,把劍上的血一再塗抹開來,想要塗滿整整一把劍,可那血就是不肯流散開來。再試,縮成一攤;又試,再縮成一攤;不肯聽命於她,想來也不肯聽命于任何人。
有道是:無殺天下之狠,何來天下之安?
多少個不眠之夜,賈南風渴望過與一痴的肌膚相親、耳鬢廝磨;想象著他肌膚、汗液的氣味,他的睡姿,他的夢話,他的體溫……卻從來無緣一見、一親。現在,惟一的,也是最後的機會到了……想不到竟是在這種情況之下。
「你是有意而為!」
這大概算是第一回合?
綜覽當朝司馬宗室,哪一位值得人們看重?一個比一個猥瑣、下作,無品、無行。
他著一襲青色長袍,寬袍大袖,更顯得形影消瘦,風還沒動,他就動起來了。兒時的他可不是這個樣子,說是肥頭大耳也不為過。
對面端坐的一痴,卻如晴日里一座清晰可見的遠山。談不到崇山峻岭,不過一座平實無奇、些許積雪的山峰,峰頂閃爍著幾縷清冷的柔光而已。
每一個角落,都有一雙虎視眈眈的眼睛在窺測方向;每一個轉折,都有人在伺機而動;每一個所謂太平盛世的瞬間,都有可能人頭落地;每一個死心塌地的奴才,都有可能是異己;每一個看似無欲無求的人,都有可能在用你做點什麼;每一個賢良君子,都有可能是無惡不作的大毒梟……
原來是十多隻耗子。它們匍匐而來,又四九-九-藏-書隻一排,緩緩地繞她而行,最後蹲坐在她的腳下,不停地抖動著它們的長須。
這樣做值得嗎?虛浮的名聲難道就如此重要?……她的腦子裡茫然一片,忘記了皇后的儀態,禁不住喝道:「住手!」
再以本朝著名世家、琅琊王氏為例。王戎堂弟王衍,談玄論道,口若懸河,華而不實,信口雌黃。人道他終日手持白色玉柄麈尾,對鏡演示:或舉手投足,眼波流轉;或逼尖嗓音,起起伏伏,抑揚頓挫,非男非女,如歌如訴,恰似一名演練的藝妓。看來,談玄論道不過是一場場有備而來的演藝……此人善經營,以致聲傾朝野,竟有登高一呼萬人唱應之勢,如此這般,倒也是件理政的用具。賈南風順水推舟,詔授他司徒、司空、太尉等職,卻也未曾見這位以政事為俗、以「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為榮的王衍,對此嗤之以鼻。
既然如此,怎麼說碎就碎?該是與一痴有什麼牽涉吧。賈南風越來越不明白,玉佩也好,一痴也好,他們之間以及他們與她之間,似乎不僅僅是糾纏不清的兒女情長,然而到底是什麼關係,又不清楚了。
也無不平不公之憾。即便她死在今日,八王又能苟延殘喘幾時?說不定過不了幾天,就得與她共享同一壇金屑酒。想不到鬥了十年,最後還是沒有輸贏。
再者,司馬遹幼時尚可,年歲越長卻越不成器,便是殺去也不足惜……賈南風索然一笑——連這樣的理由都拿來頂事了!
她急急地取了枕旁的紫檀木盒,再乘輦抱送到一痴的府第。
不能說了,什麼都不能說了。
怎麼,難道想以她這樣的腦袋,去護衛司馬衷那個白痴腦袋嗎?不要說她不願意,上蒼也不會同意這樣不合理的對換。
是不願他人攪擾她的此時此刻嗎?
賈南風伸出手,將一痴的性器輕輕抬起。
又端的一個七情六慾、性情中人。
從他們青春年少,到召他進宮,一一畫來。
沒等刀手及左右人等避讓,她就沖了進去,果然一切就緒。
如此往複,王戎方才勝得一局。再博一局,悔棋依舊,卻得慘敗。三博,眼看棋勢不妙,竟將一枚咽喉之地的敗子偷納袖中,棋局頓時大變……
她轉過身來,圓睜雙目,竟說不出一個字來。
賈南風將手裡的刀向前伸去,毅然決然,毫不猶豫。眼下,即便是為自己開腸破肚,賈南風也不會手軟。這是一痴自少年時便了解的賈南風,也是令他傾慕的賈南風——她不是平白無故就能替皇帝把持朝政的。
其實,她又何曾讓他侍奉?又哪裡捨得讓他侍奉?不過想想,也許這就是合乎一痴理想的、他們之間的關係。
因此,朝野上下無人非議,這讓她略感安心,畢竟未曾使得一痴難堪。如若不是一痴進言,她,也就是當今皇帝,何嘗推重史學如此?比之前朝,史學在本朝難道不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
司馬衷繼位后的十年裡,為挽救這個王朝她心力交瘁。可憐她孤家寡人,怎抵擋得住司馬宗室的招招式式?
只待時局略有鬆緩,繼續殺將下去。
故,汝南王司馬亮走馬上任頭一件事,便是奏請皇帝下詔,命令諸王赴任藩鎮,以削弱他們對京師的威脅,同時一箭雙鵰地削弱了諸王勢力對他的威脅。這引起楚王司馬瑋極大不滿。曾幾何時,為反楊氏后黨建立起來的「強強聯合」,此時反目成仇。
之所以沒有一意孤行,只是因了對一痴的尊重。他是那樣自尊自愛,從來不像司馬宗室那些人,為貪一介狗官的職位,今天如此,明天卻又如彼。
可是她的下體,感到了冰涼、刺痛的襲擊。這襲擊停歇一陣又來一陣,不懷好意地折騰不已——肯定是刀手在用冷水浸過的白綿紙為一痴包紮傷口。賈南風明知不包紮傷口可能會感染,可還是心有不甘。
良辰美景年年依舊,只是與她久已無干。如若不能恣意其中,她這個權傾一時的女人,又有什麼值得艷羡、嫉恨的呢!
其實,殺不殺司馬遹,都要面臨又一場生死之搏。
神妙!神妙!
刀手用辣椒水將一痴的性器一一清洗,之後便拿起寒光閃閃、薄如紙片的彎刀……卻又被賈南風攔住。剎那間她像是變了一個人,沒有了衝動和激怒,冷靜異常地說:「慢著,我來。」
捫心自問,一痴並沒有死心塌地地愛過賈午。他嚮往的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婚姻,而與賈午,只是香艷而已,只可偶一為之。如同男人嫖妓,不論妓院多麼令人銷魂,但絕對不是一個正兒八經的男人的家。如果不是賈午投懷送抱,一痴不會有那個讓他墜落的夜晚。事後的追悔雖不劇烈,可也緩慢地敗壞、腐蝕著如他這樣一個正兒八經的男人的生活品位。
更還有他的心性放達。
誰都明白,作為一個有限的載體,人不可能擁有世間的一切,可人們還是禁不住地渴望,渴望自己不能擁有的東西。換句話說,這就是希望,這就是希望的深度解釋,這就是萬古不竭的動力。對於一個具有徵服欲的人,尤其如此。如果一痴是賈南風的拷貝,賈南風是否還會對他如此痴迷,就不得而知了。
人生不過如此。於是一腔鮮血,伴著多少此生未了的愛恨情仇,以及不曾與人言說的委曲,泉涌般地噴上一痴的畫卷……
又哪裡只是幾個人謀反?任何事件的發生,不會只有一個原因。
賈南風料到,處死她的辦法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無非就是飲下金屑酒。
比起賈午,賈南風其實更讓一痴掛心。皆因她丑,無人愛憐;皆因她丑,不公正的事情似乎都該由她擔待。
這就是放肆,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滿朝文武,進諫武帝另立太子,他卻堅守與楊后姐妹的協議,不肯廢黜白痴太子司馬衷;又明知自己面目醜陋、性情刁悍,卻接受她為太子司馬衷之妃,只因她父親賈充輔佐他稱帝有功……
還有那個叫做張華的詩人,竟還寫了什麼《女史箴》,借宮中女史之口,寫宮內箴規,諷喻於她。尤其《馮媛當熊》一節,說的是漢元帝郊遊遇熊,元帝及若干隨從皆驚慌失措,唯婕妤馮媛臨危不懼,挺身而出,護衛元帝云云。
…………
開國伊始,先皇武帝便急於分封宗室,將六位叔叔、三個弟弟,以及十七個本族叔、伯、兄、弟分別冊封為王,並允許他們在自己封地內設置軍隊。分封有親有疏,諸王勢力不均,自然互相殘殺。
你就想這樣將我交代?
她未覺有何蹊蹺,進宮的事也就暫且放下。
陳壽的《三國志》、孫盛的《晉陽秋》、《左傳》杜預集解和郭璞注《爾雅》,還有文豪左思、陸機,還不都是出在本朝?
他怎麼說來就來了?在她憂慮重重的時刻,像是一個意外的慰藉。又一想,自己忙於朝政,已有不少時日沒有召見他了。
這種始自戰國時期的蝌蚪文,至漢已不多見,至晉,更鮮有人辨。整理、考訂頗費時日,從武帝起至今,業已耗時二十年余,也未整理、考訂完畢。
一痴連忙跪迎在地。
即便賈南風面首三千,那又如何?設身處地想想,一個從未有過真情實愛的女人,一旦有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為什麼不呢?如果她連一個庸常女人的歡欲都沒有,反倒不正常了。
一痴趁勢說道:「臣請中宮回宮安歇。」
再看下去,賈南風更是無法把持自己——寂寞芳心,欄杆倚遍;一往情深,終不得願……這麼說來,她對一痴的情愛,一痴是一清二楚的。
賈南風最見不得這些清流名士皆以政事為俗,以「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為榮,標榜清高,輕蔑禮法,不拘禮制,縱酒放浪,毫無操守,對弄婢妾,甚而至於對狎……終日手持麈尾,清談而已。所謂清談,不過沽名釣譽,何談匡救國民?
而命運這個「欺硬怕軟」的勢利之徒,連「孤獨」這個詞兒都不肯賞給她。人人都能躲在這個廉價詞兒的後面,以招世人垂憐,她卻不能。
人們既然拿她做了色子,那麼這個色子就得要他們好看。她要讓那些把她擲出去的人,以及那些期待這個色子製造一個什麼結果的人,不但不能稱心如意,還要讓他們轉而成為色子。
這是一https://read.99csw.com個老掉牙的理由,也是一個老掉牙的故事,毫無新意。從古至今,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不過如此。
性情中人是當不得帝王的。
請託之風極盛。得以把持朝政的人,大多為宗室門閥,非但談不到雄才大略,反而個個寡廉鮮恥,貪暴恣肆,虎視眈眈,結黨營私,伺機而動。
此人何德、何能,得以一路飆升?不過投靠司馬氏族而已。
一痴就像一個新生的嬰兒——可不就是新生?一|絲|不|掛、坦然地朝向賈南風,沒有絲毫羞澀、尷尬。
回到宮裡,馬上召來幾個宦人,讓他們按照宦人凈身後的慣例,備好油鍋。她親力親為,將一痴的「寶」放進油鍋,文火低溫、輕翻慢撥、面面俱到,將它炸得直至里透,然後用錦緞包裹,放進一隻紫檀木盒,又將紫檀木盒放在自己的枕旁,而不是像宦人那樣,將自己的「寶」放進籃子,吊在樑上,直到離世那一天再放進自己的棺柩,入土同葬,企盼來世以一個全身投生。
這恐怕也是賈南風將王戎懷恨在心的原因之一吧?
死於賈南風之手的各色人等,在劍的光影中一一閃現,那些死去的魂靈,檢閱似的從劍鋒上滑過。她將那些死去的魂靈看了又看,該殺的殺了,不該殺的也殺了。在與那些魂靈的再次交鋒中,她明白了,即便已然化作陰陽相隔的魂靈,有些事情依然無法了結。
得知一痴棋至「二品」,心有不甘,遂令一痴一決高低。哪知王戎棋風、棋道不佳,頻頻悔棋。對此,一痴不置一詞,泰然坐觀。
府里很安靜,只二三親朋在料理後事。賈南風揮去眾人,靈堂里只留下她獨自一個。
如若賈南風得知,自己亡故不到一年,王衍即被羯人石勒所俘,為推脫己任之責而文過飾非,卻被石勒一語道出根本「君名蓋四海,身居重任,少壯登朝,至於白首,何為言不預事?破壞天下,君之罪也!」她更會為自己對王衍的高瞻遠矚而自負。
一痴進宮后,免不了朝夕相處,誰能斷定他們不會一時情迷?想到很可能把握不住自己,而一痴又怎能拒絕?
武帝因何而亡?皆因病入膏肓才發現,自己萬般寵愛在一身的楊皇后,其父楊駿矯詔專權。而此時他已回天無力,只落得一個驚嚇氣絕。
更有荀勖,將圖書原七種分類改為經、史、子、集四類。至此,史著才能從經書分離而出,自成一體。
滿腔鮮血涌了上來。她儘力將頭移開,以免污穢一痴的畫卷。這樣一幅言而不盡的畫卷,原該留給後世,但願後人可以盡數這幅畫卷的故事。
這襲擊所向披靡,繼續左右橫穿,直刺她雙腿的根部,而後轉向、下刺,直抵腳跟,令她舉步維艱,——此刻定是有人架著一痴在不停行走。他不但不能歇息片刻,且必得行走三個時辰。
就在此時,她突然看見自己手腕上的血管,怒張、翻轉、扭曲,如一條條被火焰炙烤的青蛇,又聽見那血管的悲泣、呼號……她調轉刀口,迅猛地將刀刃在自己臂上一劃,鮮血立刻從她手臂上湧出,左右立刻驚呼起來。
接著差人過去打探,自己不等皇帝下朝,先行返回寢宮。
又哪裡如人所說她賈南風毒如蛇蝎?又哪裡是嫉妒?也許很久以前有過嫉妒,可是現在,身為至上皇后,用得著嫉妒嗎?只消拿來就是。即便一痴,也可以拿來就是。可她要的是一痴傾心相愛,而不是服從。
能不殺楊駿?
她,一個其貌不揚的女子,何曾有過鴻鵠之志?即便有所抱負,也與社稷無關。可誰讓她被「賣」給了最沒有操守、信義、忠誠可言,無風三尺浪,戴著社稷這頂堂皇之冕的政治?
一痴又是一個肯擔待的男人,於是就有了他和賈午的終身之約——並不心甘,「擔待」而已。
如果一個等而下之的文人,如此這般嘩眾取寵也算情理之中,而張華何等聰明有餘。一個聰明有餘的人,如此嘩眾取寵、諂媚聖上,絕對藏匿著凡人難以察辨的陰私,恐怕也懷揣著凡人難以企及的大明白。而明知這種事體之下作、之不可為卻強為之,倒是大可悲了,又怎不讓人垂憐!
晉王朝是一隻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病入膏肓的怪獸。它就要死了,可它不會善終,它將把自己而不是他人的軀體,噬咬得體無寸膚、骨無寸留。
這叫她如何是好!明明是一痴凈身,她卻得忍受比一痴更為疼痛的疼痛。
如果不是自己的妹妹,殺了也就殺了,一朝皇后,殺個人,需要理由嗎?
連她自己也不相信,從此果真像和一痴同床共枕,竟還有了床笫之歡。不過,她一直把那看做是夢境,也如節婦烈女,從此不再宣面首進宮。
想當年,如若不是美貌的賈午比賈南風更勇於進取,結果又會怎樣?美貌的女子在男女關係上總是理所當然,說是志在必得也可。而少女時期的賈南風卻矜持得多。也許因為丑,反倒不能像賈午那樣理所當然;不能像賈午那樣,想愛誰就愛誰,想要哪個男人就要哪個男人,想要什麼就要什麼。父母也好,周圍的人也好,對賈午總是言聽計從,一切優先……
及至當今皇帝,人禍之外,更加天災,對於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的奏章,竟說出「何不食肉糜」的昏話……
她轉過臉去,用寬大的袍袖遮住自己的面頰,如吹奏一曲長簫,舒緩、從容地將那杯金屑酒緩緩飲下,然後隨手將酒杯一擲,再沒有回過頭來。
是為她哭泣,還是為她送葬?
其時她正端坐案前翻閱奏章,兩側幔帳忽然拂動起來,抬眼一望,見一痴側立幔帳旁,如風一縷,似影一張。
那「留交」之人又是誰?
知也不知,歃血才是劍的靈魂?……

「人生本難兩全,不過有約在先。」
即便幾生幾世,怕也收不回賈南風這從未有過回報的付出了。
她入宮前,司馬宗室就已經開始了赤|裸裸的勢力較量、權力爭奪,在死亡祭壇上輪流坐莊,而且愈演愈烈,捲入的人也越來越多。
不過,哪一招、哪一式,又難得過、痛得過割捨懷裡這一握肉?
賈南風首當其衝啊!她的處境不妙,非常不妙,而在這樣的時刻,他希望盡自己所能,給賈南風一些幫助,哪怕只是一個眼神兒。只有他知道,眼下賈南風多麼地軟弱、無助、技窮;多麼盼望能有什麼東西靠一靠。可他又擔心,與賈南風朝夕相處,怎能擔保任性、隨心所欲的她,不會生出事來……想來想去,只好辜負自己。
這個世道為什麼要對她說三道四?
一痴永遠不會知道,她其實已經得到了他。想到這裏,她篤定地、默默地笑了,不免禮讚自己:如此歹毒的深愛,除了她賈南風,世上誰人擁有?
賈南風對這酒罈太熟悉了。楊太后本該與她同飲這壇酒,可是沒等這壇酒送來,便絕食而亡。這個對手,實在令她佩服。
放眼世事,哪位帝王不為後世詬病?如此這般,何談身後之名?又何須身後之名?
她一驚。系在衣帶上那塊從不離身的玉佩,此時也突然碎裂。這粉色玉佩,本是當年一痴母親送給她的,說是年代久遠,不知得了哪位先人的仙氣,頗有靈性,來日必會護佑她。
瓦當之墜落,如四季之花開花落,本是順時而行,此番卻有了某種暗示的意味。
以她的聰明才智,忍受一個白痴的痛苦,誰能理解?
下面的事情,賈南風不再多想,想又如何?也不敢再看,她的力氣已經喪失殆盡,如果再不離開,如她這樣決斷的人,也難保不會昏倒在地,甚至歇斯底里大發作……
可是這樣一來,原本簡單明了的事,怕是無法簡單明了了。而自己竟還說出「人生本難兩全,不過有約在先」那樣的話。是一時迷亂,還是不經意間的流露?難道他的內心本就有著自己不解的真情,不到非常時刻難以顯現?
住手之後如何,她也不知道。
他那男人之「寶」,就這樣隨賈南風去了。
自情竇初開,賈南風就認定她和一痴的緣分前生已定。豈不知前生已定的緣分,有分有合。「合」是一種緣分,「分」也是一種緣分。被妹妹賈午橫刀奪愛留下的終生傷痛,難道不是緣分嗎?
又如何下read.99csw.com手?
既然如此,一痴反身走向床榻,從容仰卧下去,而後幾個孔武有力的男人,將他的雙腿上部及腹部用布帶紮緊,以免流血過多。
「你終於如願以償了吧!」她的聲音里迴響著無可消解的冤讎,然後抱著一痴的「寶」,頭也不回地去了。就像在前朝議政,不容他人置疑地調頭而去。
大概連她自己都感到了這些「兇器」的恐怖,為了掩飾還是逃避?她轉過身去,從牆上抽出自己的佩劍,並將臉貼了上去。想不到在這柄冷劍上,竟感到一絲暖意。
又想她英雄一世,辣手一世,叱吒一世,卻死得如此無光無彩,她恨,她好恨哪!恨得她血脈賁張,恨得她翻轉了五臟六腑……
說不定哪天有興,宣這個張華上殿調侃一番,倒是一樂。
那時賈南風並不知道,不久之後就會在另一處看到這些花朵,也想不到這些花朵日後在人間將有何等跌宕起伏、詭譎難測的經歷。
此外無他。
見賈南風暴怒至此,一痴擔心有變,忙道:「臣意已決!」
如此說來,她走得不甚凄涼。
故傅咸身後,賈南風謚號「貞」。此是后話。
這就是他們今生僅有的情緣,如此殘忍而又幽深,如地獄之不可測。
只因楊黨懼她三分,一時未能動手,如若她再不作為,怕是為時晚矣!
如果賈南風報復,誰又說得出什麼?儘管他不贊成那樣行事處世。
可她偏偏成了賈家的色子。
枕邊的紫檀木盒還在,她的一痴還在,靜悄悄的。可是最要緊的東西,明明留也留不住地遠去了。在那遠去的聲聲漫漫中,自己也化作一個留也留不住的腳步,她知道,從此,她將不知何去何從地飄蕩而去。
一痴確實沒有多少東西留下,真應了「赤身而來,赤身而去」那句話。但見橫卷一幅,卻無題名。外有封紙,紙上寫有「留交」二字。留交何人?不得而知。
想到那口帶有濃烈口臭的吐沫,她的臉上,重又泛出令人無由恐懼的笑意。沒有一個詞兒能盡述這笑容里的殺氣。
她一路走著,一路將一痴的「寶」緊擁在懷,不出聲地說著、怪聲地笑著,就像已然死去的這一握肉,依然有著鮮活的生命,並可以與之對話。
這個由她詔授的趙王司馬倫,鞍前馬後侍奉她多年,該是相當熟悉。怎麼回憶起與此人有關的林林總總,留給她的竟是「醜態畢現」四個字?作為屬下,忠心侍奉主子本是該當,可一旦過分,就會醜態畢現。而醜態畢現的行為,大半另有所圖,現在可不到了原形畢露的時候!
說你是女史,你就是女史,不給你這個女史,你就什麼也不是!還「敢告庶姬」,可笑之至!
沒人能看出她那威嚴、木然、冷漠的臉的後面,有著何等不能與人言說的恐懼、苦惱和無告……
她的一生,全在這句話里了。
裝殮后的一痴,彷彿變作了另一個人。不,他是回到了兒時,謝天謝地,再也不是那個動輒「臣如何如何」的中書令了。
又說女官班姬不與漢帝同車,夫妻間應「出其善言,千里應之」,否則「同龕以異」,又「歡不可度,寵不可專」,還有什麼「女史司箴,敢告庶姬」。
可說不定什麼時候,她忽然就會醒過夢來:不,那不是自己的臉!一股黑氣就會從賈南風的肺腑湧出,霎時間,她就會變成一個騰黑雲、駕黑霧的惡煞。
原來那最要緊的、留也留不住的東西,那遠去的聲聲漫漫,是他們混雜在一起、分不清你我的血滴灑在路上的聲響,難怪自己要變作一個留也留不住的腳步,從此不知何去何從地飄蕩而去。
她該知足了。
一痴輕輕搖首,笑而不答,淺淡的笑容里卻滿裝著無奈、認命、孤注一擲。他在等待一個結束——不論自他們少年時就不即不離的感情來說,還是從賈南風的前景來說。
只得諉過於司馬瑋,以「擅殺」司馬亮之罪,將他押赴刑場。
這就是心有靈犀了。賈南風明白此時此刻一痴的所思所想,可她還像腳下的磚石那樣沉默著。
再看滿朝上下,就連她的雙親,哪一個乾淨!
呼風喚雨的賈南風,在如何掠獲男人的問題上相當弱智,絕對不是賈午的對手。閨閣少女賈南風狠是狠,正是因為一個「大狠」,講究的是不用暗器。又天生是個做大事的人——儘管那時尚未入宮,卻已顯出做大事的潛質——更不屑於使用暗器。可在爭奪男人的戰爭中,這一招式,對男人,怕是最為奪命的武器,那些香艷女子之所以往往輕易取勝,不正是善用暗器的結果?
「難怪你叫了一痴。」
如此這般,說不定有一天司馬衷也得步先帝後塵,最終驚嚇而亡。
…………
這樣說也許很殘忍——如果賈午沒有被殺,一痴就會有一個十分勉強的、擔待的婚姻。
這時的賈南風,就恨不得往賈午仰著的臉上潑一盆開水,或持一片橫刀,片去那張沉魚落雁的面孔。
不過,司馬倫入朝,確為今日動亂埋下禍根也是事實,真是她的一處敗筆。敗筆又如何?敗筆也是人生。賈南風從不悔恨,悔恨是弱者的救贖藥方。
這是一場不可預測的賭博。沒有人會助她一臂之力,人人都在等著看她將如何死於亂箭之下,或如何被五馬分屍。
真是錯會時分,竟有花香暗送,是丁香、子槐,還是茉莉?……難道是在提醒她,又是滿庭芳菲、鶯飛草長的暮春天氣了?
一痴伸出手臂,如一把利劍將她攔在了無法逾越的界線之外,毅然決然地望著她,說:「凡事不能半途而廢,尤其中宮您哪!」而後對一旁垂手而立的刀手說,「來吧,不要再耽擱了。」
果真一筆一墨都是情,是他不曾對她言說,也是她不敢奢望的情意。雖與一般人或她心嚮往之的男女之情很不相同,但有情如此,她也該知足了。
司馬懿殺曹爽,司馬師逼太后廢魏少帝曹芳,司馬昭殺魏帝曹髦……先父賈充尤其罪責難逃。正是他帶兵阻攔了魏帝曹髦帶領宮內禁衛軍和侍從太監的最後一搏,並令手下太子舍人成濟,刺殺了魏帝曹髦,朝野上下,無不震驚嘩然。
要是能像一般女人那樣哭一場,該有多好。哭一場吧,哭一場吧!可她就是想哭,也沒有眼淚啊……
賈南風將紫檀木盒放進棺柩,貼在一痴身邊,算是「骨肉還家」。本以為這個紫檀木盒會是她的陪葬,想不到還是讓他帶了走,可見一切都有定數。
八王之亂,分明是司馬宗室諸王之間的拼殺,卻說由她而起。
最後的日子說來就來,那日黃昏,數名士兵抬一隻酒罈,隨在趙王司馬倫身後進了監牢。
她是十足對得起她所愛的這個男人了。
那聲斷喝,既不激昂、憤慨,又是一個廢為庶人的前皇后的聲音,可是聽來,生生還是一個至高無上的皇后。刀劍在握的男人,像是聽到她還在其位的命令,個個垂下了手。
真是一路過來,一路披荊斬棘。
當朝丞相王戎,善圍棋、嗜博弈,自詡高手。任豫州刺史時,其母病逝,噩耗傳來,王戎正觀他人博弈,竟不顧禮制,毫無起身離座之意。博弈者決意暫停,待王戎料理畢其母後事再續殘局,反倒是王戎一定要當即有個了結。
她口乾舌燥,一定是一痴口渴難當。這還是頭一天,他還得熬上三天,三天之內滴水不得進,以免尿頻傷及傷口。
這是她一生中遭到的唯一拒絕,而這拒絕又是來自她的最愛。
臨死前,她還來得及燒掉那篇《心賦》,又將一痴留下的橫卷緊擁在懷。
唉,青春年少,她有過青春年少嗎?鏡子里的她,已經毫無女人的魅力,四十四歲的人,眉頭、眼角,竟有了六七十歲的皺紋。
沒有一些勇氣的人,如果被囚禁在這個城堡里,即便不喝那杯金屑酒,恐怕嚇也得嚇死。
再看下去,又看出一心的悲涼。
更為觸目驚心的是,畫中將她親自操刀為他凈身的細節一一展現,這才知道自己彼時的癲狂。又見她擁著一痴的「寶」一路狂奔,分不清是從她手腕上流出的血,還是從這握肉上流出的血,總之是他們的血,順著她的朝服流淌下來,點點滴滴灑在她狂奔的路上。滴在路上的血,很快就開出一串又一串、散發著異香的小小的花朵。
「我又不是召你去做內臣,這又所作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