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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尾聲

「臉」近近地貼著葉楷文,和他眼對眼、鼻對鼻、口對口地站下,顯然「臉」的身高與他不相上下。
或許在沙漠里遭遇那場風暴的時候,他早就死去了,活下來的不過是自己的軀殼,內里已然被另一個靈魂置換,所謂的「借屍還魂」。
2005年9月11日 北京 二稿
誰能證明這就是晉代的繪畫?晉代流傳至今的書畫少之又少,如何這幅畫卷得以保存至今?科學保管只是近代的事情,無論哪一份有年頭兒的書畫收藏,都不可避免潮、霉、蟲蛀的厄運,又何況一千七百多年間,天災人禍、顛沛流離、頻頻易主,竟能流傳至今,不是鬼話又是什麼?
葉楷文終於明白,有人安排了他的生與死。本該在沙漠中死去的他,能從沙漠中死裡逃生,是有條件的。
火焰炸裂,爆裂,轟然塌落,閃出刺目的火花……不過是生命最後的掙扎、釋放,最後與化為灰燼的樹榦同歸於盡。這才是它們真正的死亡……也許未必,也許它們的生命又會轉化為另一種形式,指不定又以什麼方式再次與他相逢相遇。
老人怎麼就知道他能完成這個任務?甚至不關心他如何才能收復這幅長卷,他又是否願意擔當這一重任……好像他就該這樣做,天經地義。
誰能證明西晉有位中書令叫做一痴?
而葉楷文認為「一弛」最好,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嘛。
「臉」的眉毛、眼睛、嘴巴也開始移動,好像在表達什麼……是的,「臉」說話了,「臉」的確開口說話了。
他不知狂吼了多久,直吼得天昏地暗,直吼得自己的狂吼也變作了惡笑。在這壓抑了不知多久、似男似女的惡笑里,葉楷文將他為這幅畫卷付出的驚駭、牽挂、思慮、辛苦、力氣……傾倒得乾乾淨淨。
這女人葉楷文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不論天涯何處,不論時光消逝得多麼久遠,都能分辨出她的體味。那是一種奇異的花香,那種花朵,必得在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鮮血的混合澆灌下才能盛開,而且像曇花那樣轉瞬敗落。
如果是愛,這樣的愛情也太可怕了。有哪一種愛情可以如此執著,執著了一千七百多年?!——賈南風,賈南風,你果然是個不同尋常的女子!
不論對接后的那幅畫卷如何震懾了葉楷文,並把他推上狂奮的巔峰,這一會兒,他卻不由自主地掉進了落寞和迷茫。
他在鏡子里看了四五十年的那張面孔,也變得十分陌生。葉楷文不認識自己了。
真對不起,她一定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這結果又會帶給她或她的家人怎樣的影響?……但願後果沒那麼嚴重,毛莉難道不是一個洒脫的人嗎?
既沒有回信地址,也沒有寄信人的姓名,只在信的末尾看到一個簽字「Z」。
父親不過說了那麼一句,隨意而已,並不一定要他如何如何,葉楷文卻是滿心忤逆。不只父親,好像冥冥之中還有一種無法擺脫的力量,總在對他進行圍追堵截,或是按住他的頭,逼他就範。那無形的、「不勝其負」的壓迫,讓他活得很不自在、很不舒坦,尤其當他自處的時候。他的瀟洒,不過是打腫臉充胖子的自嘲、自|慰、自勉。而他的玩世不恭,說不定就是對這種窮追不捨的逆反——為什麼他就不能來個「弓卸下弦」?可是畫面上的落款,五雷轟頂地向他宣告,掙脫這圍追堵截的所有企圖,都是白費,好比他將父親給他起的這個名字改了又改:一吃、一持、一赤、一池、一馳、一弛什麼的,以為就此可以「弓卸下弦」……可折騰來折騰去,到了兒,命運最後還是把他按回到了「一痴」。
蓋了一張又一張,一口氣蓋了個滿堂紅。然後他擦乾淨手指上的印油,退一步看看四壁,果然添了一些喜色,房間里九*九*藏*書似乎也有了人氣。
頭一個周末沒有見到葉楷文先生。毛莉沒有在意,過去也有她來清掃葉楷文不在家的時候,反正她有公寓的鑰匙。
在公寓前廳,毛莉碰到了隔壁的鄰居太太和樓上的鄰居太太。隔壁的太太說:幾周之前,半夜三更的,她聽見救護車來過,但是救護人員沒有上樓,而是直奔後院樓下,像是有人跳了樓。不知是誰,單看個頭兒,和葉先生差不多。不過她是從樓上的窗口下望,不能十分肯定。
忽然之間,葉楷文覺得頭頂直響,簌簌地,麥子拔節似的。
難道一痴早就知道這幅畫卷會貽害人間,或後來得知多少禍害從此而生?……
又一聲高昂的、螺旋般向上盤旋的尖叫——人的,還是獸的?
誰能證明這是一痴的畫?
毛莉依舊每個周末到葉楷文家裡做清掃。
母親說:「『一吃』為好。」因為他從小貪吃。
該把壁爐點燃。這樣想著,便從沙發上站起……兩條腿竟不聽使喚,像在長途跋涉中耗盡了體力,如今到了終點,再也榨不出一絲氣力來支撐自己。
不得而知。無從得知。可是燃燒的樹榦發出的聲響越來越大。
誰能證明這幅畫用的是晉紙?誰又能證明晉紙果然是小幅?
那樣一來,這幅一分為二的畫卷,也就沒有了相逢的時日,或是又得錯過不知多少世、多少代了……
一有電話鈴響,第一個跑去接電話的總是她。這時,父親和母親就會對望一眼,滿眼的對話里包含著許多內容,就是沒有憂慮。
…………
他忙從柜子里拿出那幅畫卷,又在大餐台上漸次鋪開,想來,這該是「臉」所希望的吧?抬頭看看「臉」還有什麼要求,「臉」卻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將這幅畫卷合而為一之後,說不定他就該離開這個世界了。
葉楷文特別不喜歡這個名字,改了又改:一吃、一持、一赤、一池、一馳、一弛什麼的……
忽有尖怪的笑聲沖入耳膜。誰,這是誰發出的惡笑?循聲而去,竟是葉楷文自己。不,不可能!
「臉」說:「……」
此後,還有什麼能如此這般地填充他這種人的心?
不知道父母為什麼給他起了這樣一個小名,都是父親讀了不少唐詩宋詞惹下的麻煩。
曾經的心思,如萬馬奔騰、生命力似乎永遠不會枯竭的暴風驟雨,突然被攔腰斬斷,只剩下點點滴滴。那生命的殘餘,讓人好不恓惶。
更重要的是,她心裏掛著許多懸疑:自己到底來自何方?那所風格奇特的大宅子,與她和她的家族到底是什麼關係?她與那所大宅子間的感應,以及畫面上顯示的家族故事,是確有其事,還是她一時中邪?……探索自己的來處,永遠是人類不懈的痴迷。即便科學家告訴我們,人是從猿猴變來的,可是人類永遠認為自己還有更離奇、更神秘的源頭,——毛莉這樣對自己說。
不過,這是畫嗎?這是一個,也許是兩個,誰也不能靠近、解釋的靈魂,一千七百多年來,在宇宙間沒著沒落地遊盪……
想必這位Z會知道得多一些。可是,又上哪兒去找這位Z?
甚至聽到一聲斷弦——不知當年這棵樹在世的時候,樹下發生過什麼?
此時此刻,葉楷文也斷定,那女人正是賈南風。
不能說是完全的巧合,可「一痴」斷然是他的小名。
到第四個周末,葉楷文還是沒有消息。
他想了想,便打開所有的照明開關,屋子裡的燈全亮了起來。儘管書房的布置是暖色調,各個燈盞也耀眼地亮著,可還是感到陰氣沉沉。
誰能證明賈南風最後的一腔鮮血,噴洒在了這幅畫卷上?
漸漸地,那股陰氣又凝聚為可以觸摸的物質,試探性地向他靠近,或說是向他逼近、擠壓過來,恐怖萬分卻又並不兇險,而是想要與他親近。
兩個多月過去,毛莉收https://read.99csw.com到一封信,信中只有短短一句話:「到印加帝國去吧,人類的許多疑惑,差不多在那裡都可以找到答案。」
一千七百多年來,原來有人一直在追逐、尋找一個人,這個人負有收復這幅畫卷的使命,或者不如說是收復賈南風和一痴的血。誰知道呢?
父親說:「為什麼不取『一張』?」
喝了一杯又一杯,一瓶酒幾乎見底,可還覺得陰冷,葉楷文便在燃著的柴堆上又加了一些柴段和一塊固體汽油。
這是某個人的姓,還是某個人的名字縮寫?
燃燒的樹榦聽起來各有各的脾性:有些脾氣暴戾,有些陰陽怪氣,有些纏綿低回,有些虛張聲勢,有些張狂不已……
那時,他不能死,死不得。就像四合院里的那位老人所說,他得把這幅一分為二的畫卷,合而為一。
也難說,究竟是畫卷貽害人間,還是賈南風和一痴混合在一起的鮮血,最終變成了詛咒?他們的鮮血,如此這般地混合在一起,不變為詛咒又能變為什麼?玫瑰嗎?
身後只是一片光影……
方才與毛莉一同看過的畫卷,現在卻大不相同,剛才還是與他毫不相干的一幅畫卷,現在卻與他息息相關了。
至於弟弟亨利,完全把毛莉的敘述當做了海外奇談,雖說嘴裏不斷發出驚詫的音節,可誰都能聽出那些音節的三心二意,然後就忙不迭地談他即將到來的壘球賽季。說真的,千山萬水、一千七百多年前的人和事,就是再離奇,聽聽也就夠了,還能如何?好比自己的林肯總統,即便最後鬧清他是如何死的,又能怎樣?
只是當夜,他們在壁爐旁相擁坐了很久,一副樂天知命的樣子。還有什麼人,比這一對夫婦更安恬呢?
再一轉眼,玻璃窗外也映著一張一模一樣的「臉」。那張「臉」透過玻璃窗,東探探、西轉轉,時而近、時而遠地向他窺視。初始,葉楷文以為不過是壁爐里的那張「臉」在玻璃窗上的折射。他站起身來,對照壁爐和窗子的角度測來測去,最後發現,壁爐和那扇玻璃窗之間,根本不存在折射的可能。
接著他又非常不自信地問道,他果真是與賈南風的一痴毫無關聯的一弛嗎?
如果一種恐怖的影像、氛圍、物質……想要對人表示親近,而不是謀殺、加害,絕對比恐怖更為恐怖。
好冷啊!
甚至還有一聲長達數秒的哨音。猛然間,葉楷文還以為自己開了電視,而電視里正在播放足球賽,小貝又為「皇馬」進了一球……
壁爐里的火轟的一下旺起。平日只做噼撲之聲、扮演溫馨角色的壁爐,突然迸發出極不安分的、繁多的聲響。
隨著毛莉「咔嚓」一聲鎖門之後,葉楷文便跌坐在沙發上,就這樣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地思忖著,更不知如何消受眼下的事實。
除了節節後退,葉楷文還能如何?可是後面的椅子擋住了他的退路。他看到「臉」笑了——難道笑他已成瓮中之鱉?
室內哪兒來的風?冬天,門窗緊閉。
看看郵票——那儲存大量信息的方寸之地,不過是一方含意不明、令人頗為費解的圖片,更無郵戳。毛莉是無法從這裏得知這封信來自哪個國家,哪個城市了。

這時又聽見簌簌的響動,很輕、很輕,初始不知來自何方,後來才見四面牆上的條幅慢慢掀動起來,就像有人在翻閱、品評他寫下的那些字幅。
這是畫嗎?分明是玩弄人間于股掌之中,以圖報復莫名的一個妖孽、一個厲鬼……從畫卷上那些收藏者的印章便可得知,凡擁有過這幅畫卷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卻又沒有一個願意將它放棄。
毛莉走了。而且堅持把她帶來的半幅畫卷留給了葉楷文,絲毫沒有奇貨可居的投機意識。換作他人,即便不敲https://read.99csw.com骨吸髓,也會開個讓他一時難以付清的價碼。
樓上的鄰居太太說,不,那不是救護車,而是救火車,她在樓上,都嗅到了什麼東西燃燒的氣味兒,那氣味兒像是從葉先生家裡傳出來的。
那座宮殿,是的,那座宮殿又出現了。首先出現的還是那個男人,很像自己的一個祖先。葉楷文曾經揣測那男人是他的父親還是他的祖父,不過也說不定,就是他自己。
第三個周末,葉楷文還是不在。毛莉有些奇怪了。向門房打探,門房說,若干天以前,見葉楷文先生提著一隻皮箱出去了,至今還沒見他回來,不過他經常在世界各地跑來跑去,幾周不照面也是常有的事,沒什麼特別之處。
本以為它們早都死了,河流、山澗、高山、琴弦、尖叫——不論是人的還是獸的,還有哨音,畢竟不知多少年代過去。
一切都已恢復正常,葉楷文的魂魄卻久久不能歸位。過了不短的時間,他才能遵照「臉」的要求,戰戰兢兢地向畫卷望去。
可是,如果對什麼都不能沉醉其中的話,人生也許就失去了另一方面的樂趣,是不是呢?海倫的祖父曾說「凡事不可過於痴迷,過於痴迷,就會帶來不幸」,對也不對?
這繁多的聲響,讓並不多愁善感的葉楷文突然多愁善感起來。
這才放心地坐下。
怪就怪在這張翩然而下的條幅,果然是他最不滿意的一幅。
誰能證明賈南風是一個專權的皇后,西晉所有的腐敗及其覆滅全是她的罪過?誰又能證明不是她的罪過?
如果他剛才還在懷疑毛莉那個「故事」的含金量,那麼現在他應該相信,毛莉沒有癲癇病,更不用送她去醫院。
再察看門窗後面,以及每一處燈光不能光顧的角落……什麼也沒有。
或許這畫卷承載著賈南風的期盼,期盼她永世不滅的愛。誰知道呢,說不定是賈南風的仇恨也未可知。否則她臨死的時候,為什麼不把這畫卷與一痴的那篇《心賦》一起燒毀?
不論自己如何「作惡多端」,可從未發出過這樣的笑聲。這肯定是另一個人的笑聲,說不定是賈南風的靈魂也附上了他的軀體——除了她,誰還能發出這樣的惡笑?
…………
不會是風吧?
誰能證明這些荒誕不經的事,不是後來有個叫張潔的人胡說八道,又是什麼?
就在此時,玻璃窗外那張「臉」,竟無障無礙地穿過玻璃窗,進了房間。沒有軀幹,沒有手腳,僅就飄飄忽忽、憑空而至的一張「臉」,卻能一步一步走向葉楷文。
鏡子里的人,是小名叫做一弛的自己,還是西晉賈南風的一痴?沒錯,他是一弛,是葉楷文,是非常不同的一個人。
想著,想著,葉楷文突然覺得有人站在了身後。不,不是人,而是一股陰氣,在他身後遊盪,周遭的氣氛也變得瘮人起來。作為一個見過世面的男人,瀟洒如葉楷文者,也不由得轉過身去,環顧四周。
葉楷文最終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算是對所有不能「解」的事體做個罷手。
難道要她將印加帝國或是印加帝國的N代子孫秘魯,一寸一寸地搜尋、丈量?難道要她將那裡成千上萬的人,諸個兒打問一番?或是將他們祖先留下的結繩一一破譯?
那麼,「臉」真對他說了什麼嗎?是的,「臉」說了什麼。
毛莉回到了從前的生活,卻沒回到職業介紹所去登記,以便另尋僱主,而是終日無所事事,也有點魂不守舍地待在家裡。她常常坐在陽台的一張搖椅上,胳膊肘撐在搖椅的扶手上,食指和中指夾著一支煙,任那支煙自顧自地化為灰燼,也不抽上一口。
豈不知毛莉將那幅畫卷的離奇遭遇告訴父母之後,托尼、海倫,只是心有靈犀地相視良久,除此,什麼情況也沒有出現。托尼甚至舒心地說:「很好,毛莉你做得很對,終於讓它有個完滿的結局。九*九*藏*書」聽上去,像是避免了一場災禍,從此可以安居樂業。而在此前,無論怎樣對它視而不見,總像是懸著一個未了的疑案。
無論如何,在毛莉因故不能面試那陣兒,讓職業介紹所另外推薦一名清潔工就好了。誰讓自己對人的品格有那樣的愛好?難道他僱用的是一位總統,而不是一名清潔工?儘管自己的品格不怎麼樣。
是的,毛莉掛心葉楷文的下落,不僅僅因為他們之間的情誼。那情誼有點特別,既不像哥們兒,也不像朋友,說是戰友也不妥帖……不如說冥冥之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把他們粘在了一起——不管他們本人情願還是不情願,就這麼牢牢地粘在一起了。
反過來說,除了亨利自己,大家對即將到來的壘球賽季,也沒表現出非常的興趣。
而毛莉生長在這樣一個家庭,錢的概念並不十分強烈。比如,她從未算計過她對這幅畫卷的貢獻,在這幅畫卷的經濟效益上應當佔有幾成比例,而她又能分得多少……
首先,他在畫卷上那說不清被什麼液體浸染過的暗處,發現了作者的落款名。
望著撲爍的火苗,葉楷文禁不住暗暗發問:「什麼是火焰的生命?」
難道就這一句話?還有沒有更多的線索?
低頭再將畫卷細細審視。
2005年2月Schoeppingen 一稿
儘管結婚多年,托尼從未向海倫提及這半幅畫卷,海倫卻是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樣。她對托尼說:「親愛的,我相信這個奇迹,你我二人之間的不言而喻。」
原來它們並沒有死去,而是歸隱在碎屍萬段的樹榦里。當樹榦燃燒的時候,他們的靈魂可不就失去了最後的棲身之地,怎不發出最後的絕響?
但無論如何,沒有他或他這半幅畫卷,毛莉可能還會像大部分人那樣,不疼不癢地活著。
雖是一張飄飄忽忽的「臉」,葉楷文卻感到了一種氣場。
難道還有什麼怪異的事在等著他?
是啊!
不過他還是逞強地站了起來,先將壁爐點燃,又選了一瓶上好的干紅葡萄酒,斟上一杯,在沙發上重新坐下,緩緩地飲了起來。
人生的每一個拐彎兒、角落,不都藏滿了奇迹、玄機?……
到盥洗室的鏡子前一照,真是「一畫閱盡頭飛雪」!
2005年11月5日 北京 三稿
過不了一會兒,那股陰氣又在他的背後遊盪起來。原來它並沒有銷聲匿跡,而是居高臨下地放他一會兒,讓他稍事喘息,自己卻在無所不在的地方,從容地揣摩他、撩逗他,它得以近身葉楷文,葉楷文卻無法近身它。
無論葉楷文多麼不喜歡這樣的笑聲,這笑聲就是不肯停下。逼得他不得不大聲狂吼,以干擾、阻攔這令他嫌惡的笑聲。
漸漸地,葉楷文看到自己多年前在沙漠中的掙扎、翻滾……換句話說,他在這幅畫卷上,看到了那天在沙漠中死而復生時看到的一切,並且比那時更為清晰、連貫,如親歷親見般地真實。
葉楷文多慮了。
那絕對是另一張同樣的「臉」。但玻璃窗外這張「臉」,卻是有感覺、有生命的,不像壁爐里樹榦上的那張「臉」,最終不過紙灰一片。
又,「這些燃著的樹榦,曾經生長在哪裡?河流邊、山澗里,還是高山上?」
既然如此,當初為什麼要畫這幅畫?
同時出現的還有那個女人。
…………
最後他偏偏選了「一弛」。
奇怪,為什麼會是這樣?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夜晚啊……
「臉」的語言是無聲的,像是在表演默片。儘管聽不到任何聲音,葉楷文還是聽到了,「臉」要他重新展開那幅畫卷。
說是一幅畫卷的合而為一,可誰又能說不是將兩個苦苦分離一千七百多年的靈魂,合而為一?
怪不得他這一九九藏書生毫無作為,原來他不過是世間的一個過客,一個負有收復使命的過客。回想一下,他這一輩子有什麼作為,有什麼精彩之處?果然沒有。

印加帝國?那個從來沒有文字的印加帝國早已消亡,留下的只是印加帝國的N代子孫秘魯……即便沒有消亡,那樣大的地域,上哪兒找去?連最基本的東、南、西、北方的指示也沒有。又去找誰?哪個家族?何方人氏?姓甚名誰?一個從來沒有文字、早已消亡的帝國,能告訴後人什麼?……
長久以來的一份牽挂,竟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
又將那封信調過來、翻過去,幾乎將信封、信紙揭掉一層皮,也沒有找到更多的文字。
再看看壁爐,就連壁爐里的那張紙灰「臉」,也隨著燃盡的樹榦變作了飛灰。
酒是好酒,又是平日里喜愛的一個牌子,今天卻沒了滋味。但他還是無情無緒地喝下去。此時,不喝酒又能如何?總得讓自己的手裡,其實是讓自己的心裏,有點抓撓。
儘管世人無緣見到這種花朵,此時此刻,葉楷文卻的的確確看到了這種花,不但不是臆想,而且他還知道,這花,是在一痴和賈南風的鮮血混合澆灌下而生。
難道前生、前前生,他欠了誰、負了誰,這輩子非得償還不可?難道他真是一痴,既然災禍從他而起,也得由他來負責到底?
誰能證明晉紙也好,還是其他什麼紙也好,竟能保存一千七百多年而不碎為紙屑?
那些條幅仍在慢慢地掀動……動著,動著,一張條幅便從牆上飄然而下,悠悠蕩蕩,飄落、鋪躺在壁爐里燃燒的樹榦上。
連忙打開印盒,拿出印章,在印泥上按了又按,然後劈頭蓋臉地在那些條幅上蓋下。每一款印章,便帶著飽滿的印油落在了條幅之上。
葉楷文琢磨著這股陰氣的由來。一抬頭,這才發現,不知不覺自己竟寫了那許多條幅,四方牆壁上,幾乎被黑白二色鋪滿,白慘慘、黑森森的一片。而每一張條幅的下款,又沒有蓋上他的印章。這哪裡是除夕的景色,分明是殯儀館的模樣!
曾經的牽挂,如晚秋時分的繽紛落葉,被一陣又一陣秋風捲走,留下一片灰茫茫的虛空和蕭瑟。
第二個周末,葉楷文還是沒有在家。毛莉仍然沒有感到什麼意外。
有關葉楷文的下落,莫衷一是。毛莉只好把鑰匙交給門房,不再去為葉楷文工作。她想,等葉楷文先生回來,自會打電話給她。
房間里的溫度開始回升,那股陰氣也漸漸被人間煙火替代。如果書案上沒有按照「臉」的要求展開的那幅畫卷,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再看那落款名,又嚇出一身冷汗,「某某一痴」四個字,赫然闖入他的眼帘。但是某某二字過於模糊,完全被那莫名的液體浸沒,怎麼看也看不出是哪兩個字了。
父親是什麼?就是永遠不滿意你,永遠認為有資格教導你的人。
所以葉楷文就不怎麼讀書。書讀多了就會無端地生出許多麻煩,看看那些不幸的人,多半是讀書之人。
在那些聲響里,葉楷文聽見了河的流淌,河水在石塊上的碰撞,碰撞后的飛濺、飛旋;聽見了狂風如何穿過山嶺上的森林,那被攪擾的、山嶺的萬千根神經,發出了錯亂的怒吼……
誰能證明賈南風與妹妹賈午,有過一個共同的、青梅竹馬的戀人?
火苗伸出細小的舌頭,在那張條幅上舔來舔去。火苗雖小,卻心懷大意,在逐漸化為紙灰的條幅上,有去有留、有取有舍地舔出一張人面,細眉、細眼,就像埃及出土的木乃伊。人面上的情態也不猙獰,甚至還有一些笑意,逗他玩兒似的,好像知道這會使他驚駭。
眼睛也不好使了,像是患了重視,眼前的景物一變二、二變三地來回變幻不已。
…………
葉楷文本是滿滿登登的心,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