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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一 答《收穫》雜誌鍾紅明女士

附錄一 答《收穫》雜誌鍾紅明女士

鍾紅明:我很喜歡您小說里的敘述語言,優雅、凄厲、陰鬱的韻致,那種殘酷得有點美麗的色調,那些畫面感,那些不動聲色卻驚心動魄的細節。所以有評論說您有悲慨之氣。您寫作之外有興趣做的是什麼?最近又讀什麼?
張潔:小說創作沒有、也不應該有固定的模式,怎麼寫,要看自己在與那個「題材」碰撞時的狀態。而且我喜歡「試一試」,試的結果是,雖然都是自己的作品,有時風格相距甚遠。哪怕是對飲食,也喜歡試一試。我經常出訪,面對許多陌生的食品,首先不是拒絕,而是先嘗一遍,算是普查,總會試出特別適合自己口味的,然後可以持之以恆地享用,難道不也是一種收穫?
張潔:還有多少人在讀小說?我指的是文學。儘管書店裡的書堆積如山,文學的創作和閱讀,卻越來越邊緣化,越來越成為小眾的事。不過這也沒什麼不好,也許因此這個隊伍更純粹了。而創作於我越來越成為個人的事,越來越與他人無關。如果有人還對文學懷有敬意,不論是作家還是讀者,肯定是被曾經的古典主義大浪,遺忘在岸上的一枚文學化石,我願意向這些文學化石表示敬意。
我也不明白怎麼會寫這樣一部小說,顯然自不量力。自小就不喜歡歷史,歷史考試也常常不及格,寫這樣的小說不是自暴其短又是什麼,又怎麼能不出硬傷,所幸有隋麗君這樣負責的編輯把關,read.99csw.com無字》也是如此。
鍾紅明:您的長篇小說標題很有意味,《無字》中的「無字」也許是不言之言,不文之文,那麼,何為「知在」?
鍾紅明:記得我上大一的時候,第一個作品討論會就是討論您的《愛是不能忘記的》,然後我在《收穫》做了二十一年的編輯。讀過您的許多小說,它們在作品的風格和形態上差異如此鮮明,有人用一個人的成長期來描述您的小說的少女期、成熟期等等,從唯美詩情的古典主義,正統的現實主義,冷峻的現實主義,到荒誕審丑的現代主義……也許任何定義都是一種限制,但我還是想請問,這是否表明您對藝術對人生對這個世界的整體感受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異常強烈?您不斷突破自己的動力來自什麼?
張潔:就像上面所說,是對自己的挑戰和考驗,也是對能否接近那神秘力量的一種試探。
鍾紅明:作為中國唯一兩次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作家,您曾經在採訪中表示了對文學的虔誠:「寫作是我生命的存在方式。」那麼,您覺得在影像的世界如此豐富地滲透到人的生活中的今天,人們為什麼讀小說?文學存在的力量在哪裡?
鍾紅明:大家說您是女性主義的立場,您願意這樣被概括嗎?我覺得您的小說中的女性,往往體現了一種read.99csw•com獨立的品質。但對整個世界的看法是悲觀的。
鍾紅明:孿生的兩位格格,原本應該相依為命,卻因為送錯了信,姐姐偷走了妹妹的愛,導致金文萱一個人拎著精緻的小皮箱,語言不通,錢財用盡,流落在美國的街頭。卻保有骨子裡的尊貴。當她終於安身立命,卻在大火中喪生,她的女兒安吉拉因為愛情走上斷頭台……愛情讓人中毒。溫暖轉瞬即逝,錯過卻是常態,愛情,永恆,或許是因為錯過和傷痛才刻骨銘心,因為短暫才不斷誓言到永久。
張潔:這就是人間萬象。
鍾紅明:您的作品,即使描述愛情,也是與社會和時代背景密不可分。《知在》發生在清末,社會和時代的動蕩,人生註定了非常坎坷,在短瞬間愛情和生命都走到了盡頭。不是有評論用「史詩體」來評述您的《無字》嗎?「具有了某種思想文化意義上的啟蒙」。「史詩」,您怎麼看?您又怎麼看宏大敘事?
張潔:這部小說的主角的確是那幅畫。不要說愛情這種最不靠譜的事,世上很多事情都是沒有答案的,或是沒有統一的答案,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人生經驗,這些獨特的經驗自然會形成各自的道理,很難簡單地判斷對錯。
鍾紅明:您說,人生之大悲,不過身不由己,讓人無言,和感慨。
張潔:我不信神鬼,但我相信宇宙里有一種神秘的、無法了解而又可以操縱我們命運的力量。https://read.99csw•com
張潔:是一種態度吧。
除了責編,朋友們也提出了許多寶貴意見,如果人家馬馬虎虎看完,說聲「不錯」我又能如何,但我是有福氣的人,朋友們的閱讀非常認真,並提出了許多中肯的意見,使我避免了更多的失誤。
張潔:一部作品,採取哪一種表現形式,只能根據所要表現的內容來決定。形式固然重要,但要與內容相輔相成。有關長篇的創作,很多作家都發表了精闢的見解,我只補充一點,長篇要求堅硬的質地和力氣,這裏指的不是題材,哪怕那是一個關於風花雪月的故事,也要具備堅硬的質地和力氣,這就是為什麼我把長篇比作交響樂的原因。
鍾紅明:這部小說的結構很有意思,我覺得主角不是葉楷文或幾個涉及到的人物,而是那幅被分成兩半的晉畫(讓我想起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畫卷)。這幅畫是一個連接的主線,畫面、畫畫的人也是我從這部小說里讀到的最刻骨的靈魂:那是一種奇異的花香,那種花朵,必得在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鮮血的混合澆灌下,才能盛開,而且像曇花那樣轉瞬敗落。這是一個綿延一千七百年的詛咒,而葉楷文負有收復畫卷的使命,或者說,是收復那血的。賈南風以一生相守對一痴的愛情,親自為https://read.99csw•com他凈身……令人慨嘆。真的,從您的小說,包括這部小說,愛情真的是有太多的定義了。
張潔:很困難,特別是第六章,吃力而不討好。比如為了找一個可以與一痴下圍棋的合適人選,我不得不花三天多的時間,將西晉朝中官員捋一遍。換一位家學淵源的作家,人家馬上就能選出一位合適的人選。
張潔:不溝通,也不期待溝通,不僅僅是與普通讀者,包括與其他的人。我說過多次,人類是不可溝通的,你我這樣「說一說」不過是彼此多知道一些,「知道」與「溝通」是兩回事,所以我很不喜歡到媒體上去「說一說」。肯尼迪說過:世界上有五分之一的人,永遠在說No,我覺得他是不是過於樂觀?在我看來,如果有五分之二的人在說No,就算好的了。如果我們對這個比例有所認識,很多事便會失去對我們的控制。
鍾紅明:您也許會在您的整體創作中給《知在》一個什麼評價和位置?一次試探性的遊走,還是……
可是歷史知識的根本匱乏,不是靠一朝一夕惡補就能解決的。而對某一事件,史家們的說法也不盡相同,比如關於晉紙的尺寸,其說不一,最後只好不提具體尺寸。總的來說,遺憾很多,我幹了一件自不量力的事。
鍾紅明:《無字》透著骨子裡的冷和切膚的傷痛,有人當成您個人的心史來讀。《知在》給我的總體感覺是,人物總是九*九*藏*書墜入在極端的情境中,和常態和世俗背離很遠,極端,激烈,坎坷,傳奇,驚心動魄。但我也看到了溫暖的色調。在這個小說里,您把自己藏得比較深,是嗎?
張潔:不願被人這樣概括,這不是畫地為牢嗎?所以特別感謝你的理解。
鍾紅明:您在《知在》的創作中,是如何作藝術準備的呢?寫作中有覺得困難之處嗎?
張潔:我會自得其樂,喜歡美食、音樂(與通俗音樂沒有瓜葛)、學習油畫,如果畫得不錯可能會給自己一些獎勵。還要寫小說,下面還有兩部長篇已在醞釀之中,一天到晚非常忙碌。《人民文學》第四期會有我的一個短篇《四個煙筒》,和《知在》風格完全不同,也許你會喜歡。
鍾紅明:《知在》裏面,人物的命運其實是很被動的,人無法主動選擇人生的走向,除了金文茜主動選擇了將錯就錯,背叛了親情,偷來了愛情。在命運面前,人的種種努力不過是不能放棄的掙扎。您相信宿命嗎?
鍾紅明:您和您的普通讀者交流過嗎?對今天年輕的讀者和寫作者,您有話嗎?
張潔:因為寫作是我生命存在的一種形式。我不是一個聰明的作家,才分也有限,可我捨得下死力氣,並努力不要重複自己。
張潔:也是盡在不言中的、一抹悲涼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