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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二 答《南方日報》陳黎女士

附錄二 答《南方日報》陳黎女士

陳黎:你有一次說過,「最近一些短篇小說背景都放在國外,比如《玫瑰的灰塵》《聽彗星無聲的滑行》,因為某些細膩的東西在本土喧囂的環境里沒法落腳。」我看《知在》時忽然想起了你說的這些話。《知在》里發生在美國的故事,從金文萱、安吉拉到托尼、毛莉,無一不精彩,相比之下,發生在中國的故事,如葉楷文和喬戈老爺就弱一些。在《知在》里,好像有一種規律,空間上越遠的(美國),時間上越遠的(晉朝),張潔寫得就越漂亮。我好奇您自己是否注意到這一點,或者同意這一點呢?
陳黎:您說自己曾經是個憤青,現在不憤怒了。您最喜歡的戀愛模式是革命加戀愛。回頭去看走過的歲月,心中有怎樣的感慨呢?
張潔:你的反應恰好證明了我在第一個回答中的說法,即根據自己的人生經驗,同樣一件事物,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理解,比如,我不認為這個段落是好玩的,比如,我認為動物(尤其是狗和貓)比我知道得多,比我光明等等,有時我愛它們比愛人多。
說到對《知在》的反饋,我倒覺得一本小說完稿並交付市場之後,就不是作家的事了,應該是任人評說。而且從我的閱讀經驗來說,同樣一本書、同樣一首詩,以及同樣一幅繪畫等等,在不同的年齡段,都會有不同的理解。當然每個人也會根據自己的人生經驗,對同一本小說作不同的理解。這也是我在完成一部小說之後,從來不向讀者規範自己小說意向的一個原因,其實讀者的空間,有作家想象不到的九-九-藏-書廣闊。
張潔:又該說我不是一個聰明的作家了,被人寫過、而又寫得精彩的東西,只能盡量避免重複。而且我現在的寫作,真有點不由自主,一個又一個意向不知怎樣就來到腦子裡,一出來就比較完整,我所作的只是努力把它表現出來。我老是擔心腦子裡的這些意向,不等寫出來,我就爬不動、也寫不動了,畢竟我已經很老了。
張潔:讀者看到的只是一個結果,哪個讀者能知道作家、編輯在一本書後面的付出?你給了《知在》這樣高的評價,的確讓我心生感激,謝謝你,接受了我和編輯為這本小說作的努力。
張潔:也許是許多人物都被其他作家寫盡,而我又沒有能力寫出新意;也許我對遠方的人或物,比近前的人或物更為熟悉?我常常覺得當我和遠方(不是度量意義上的)的風景、和動物在一起的時候,更加自由自在。
陳黎:《知在》最讓我意外的是,從兩個格格出場后,我本以為這會是一部傳統的家族小說(因為又是古畫,又是王爺的)。但是作者很聰明,她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作者沒有這樣去寫。您最初是怎麼設想的?還是單純地被小說本身推動向前?
張潔:我對書中的哪個人物都沒有好惡,這真的只是一部小說而已。如果非讓我選擇,我喜歡那隻名叫托尼的狗。
張潔:書今天剛拿到手,還沒來得及送他們呢。
張潔:這個問題好像和寫作的關係不大。https://read.99csw.com
張潔:《無字》是我要用畢生精力去償還的一個心債,我要把為寫《無字》積攢了幾十年的精力,心無旁騖地用在《無字》上,不敢有半點游移。何況我是一根筋,一旦決定做什麼,一定做到極致,效果好壞不敢保證,因為沒有多麼了不起的才能,可絕不會半途而廢。償還這個心債之後,我就解放了,也有能力顧及其他小說了。
陳黎:我看到不少媒體都說:張潔轉型了,《知在》使用懸疑手法講述愛情故事,諸如此類的說法。可我個人感覺,這是對《知在》最膚淺的誤讀。首先,我印象中的張潔始終是個風格多變的作家,寫什麼都是有可能的。就像你在《長篇小說選刊》里說的,「有時我想,我可能、不過是台機器,並沒有自己的『創作』,我的所謂『創作』,僅僅是為我所能感知的、宇宙里的那個『神秘』,傳遞一些信息而已」。另外,我也不覺得《知在》用的是懸疑手法。《知在》里總有一股冥冥的氣息在流動,像是背後有一個人,有一張臉,如果說它是懸疑,很可能把它庸俗化了。不知您怎麼看?
張潔:因為我不敢保證,如果金文萱和約瑟夫活到一百歲,他們的情愛是否還能保持這個狀態。再有,我現在有些領略中國繪畫中「留白」的妙意,所以不會再為他們的故事「畫蛇添足」。
陳黎:我特別喜歡金文萱和約瑟夫的故事九_九_藏_書,看到你說「約瑟夫才明白,那個讓他心疼的『愛』,此前一直蜷曲在肥沃的心土之下,霎時間,就讓他猝不及防、鋪天蓋地地伸展開來」,我以為下面還有更美好的愛情描述,沒想到他們被大火燒死了,真是意猶未盡啊。這一段沒讓讀者看過癮,如果有機會下次修改,會考慮再多寫點他們的故事嗎?
陳黎:整個小說緊繃的弦中,插|進了特別好玩的一段,就是托尼、薩拉、海倫、海倫的托尼這四角關係。這個橋段是怎麼構想的,在你生活中有沒有遇到這樣的事呢?
張潔:一個年屆七十高齡的人,討論這個問題是不是有點滑稽?但無論如何,總要感謝人們的善意。作為一個作家,最喜歡被人欣賞、肯定的,其實是我的文字,那才應該是我的驕傲,可惜很少聽到這樣的反饋。不過文學越來越成為一件自娛自樂、非常個人的事,我不該有這樣的奢望。
陳黎:你自己最滿意《知在》里哪個人物,或是哪一段故事?安吉拉?賈南風?這兩個女人在狠勁上有點像。
陳黎:恕我直言,小說的一開頭不是太吸引我。(李敬澤可能也暗含這個意思?)我想了想我的原因,《知在》裏面的人物我都很喜歡,唯獨對葉楷文沒有感覺。看似是主角的葉楷文本身沒有故事,是一個穿針引線的道具。可是突然之間,兩個格格出來了,小說立刻變得非常好看。在我的閱讀體驗中,這種經歷非常少。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這篇小說越來越閃閃發光。我很想知道,您自己對九_九_藏_書開頭是怎樣看的?是不是做過很多修改?如果不用葉楷文來串故事,說不定會是個更完美的小說?
陳黎:《無字》花費了您許多功夫和心血。您現在的心態和寫《無字》時的心態有什麼不一樣了嗎?
陳黎:您以前在一次採訪中說過,「我以前的作品在結構上不是很好,也許外行人看不出來,但我知道。細節是我的長項,沒有問題,而通過這部書(《無字》)我在結構方面熟練了起來。」讀完《知在》后,我和一些讀者的感覺可能正好相反,一點都沒覺得結構複雜得難以掌握。雖然時空跳躍極大,人物也不少,但是越讀到后,越給人一氣呵成的快|感,極其流暢。流暢而又充滿張力,這是非常難以達到的,我認為《知在》做到了。您對《知在》在結構上有什麼自我評價嗎?
張潔:開始了,即便開始,進展得也非常慢,我說了,我不是一個聰明的作家。內容不便透露。
說到書中的人物,除了那幅畫,誰也不是《知在》的主角,而書中人物不過是那幅畫的載體,葉楷文更是一個不可或缺的載體。
陳黎:您說不要探究《知在》從何而來,不要去討論「知在」的具體含義,因為不可言說。但是我還是想知道,「知在」這兩個字從何而來,是一開始就定的小說名嗎?(我查了一下資料,道教有位大師,名「知在」,別的就什麼也查不到了。)
張潔:《知在》這個名字來得實在偶然,靈機一動而已,更沒有像你這樣為它查九-九-藏-書找由來。可是你的認真查找,更讓我感到它來得虛無縹緲。也曾想過其他兩個名字,又與一位朋友做過商討,這位朋友的姓名不便透露,但她的選擇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小說當然做過許多修改。這是我的毛病,正式付印之前總在修改,做過我編輯的人都知道我的這個毛病。我說過,我不是一個聰明的作家,才情也有限,但我是個肯下死力氣的作家。
陳黎:您的朋友們對《知在》有什麼樣的評價呢?可以說嗎?
陳黎:你去年說,「最近在西班牙的一個火山島我又得到了一個長篇小說的靈感。那裡的火山岩漿特別猙獰,給了我強烈的衝擊。當然,還很模糊,但我知道有一個長篇來了。」我想知道,這部小說開始寫了嗎?大概會是什麼內容呢?
陳黎:見過您的人都說您美,您高興嗎?
張潔:沒關係,即便你不喜歡整個小說,我也不會介意。儘管我希望讀者喜歡我的小說,但我實在明白,世界上沒有一本書會被所有的讀者接受。
張潔:謝謝。我一直在為不形成「風格」而努力,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當國內、國外有人評論我像「契訶夫」時,可把我嚇著了。我絕對不願意像誰,一個藝術家一旦像了誰,似乎就沒有前途可言了。於是馬上開始不形成「風格」的嘗試,比如《沉重的翅膀》與《未了錄》的差別,《楞格兒里格兒楞》《橫過馬路》《魚餌》《他有什麼病》等等與《森林里來的孩子》《愛,是不能忘記的》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