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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從前那樣,說:「不!」

像從前那樣,說:「不!」

因此我在大會發言中,不由自主地用了那樣長的一段時間來談他和他的作品,發言結束時我說:「……不知道我說對了沒有?」
他淡淡一笑,沒有回答。也許他二十年前早就作了回答:「如果我的書對社會沒有用,我對寫作也就沒有興趣了。」
也就難怪我像溺水人為浮出水面那樣,孤注一擲地支使著自己的力氣,加倍用力,甚至可以說是誇張地睜開了雙眼,向那股可能將我拖入旋渦的暗流望去——鄰座是一位上了年紀的紳士。
這本是一個不再需要文學的世界,不但不再需要文學,也不再需要古典精神。這豈止是文學的悲劇。
儘管我的目光也不再於「沉重的肉身」上停留,可馮尼格特是我文學的青春,以及有關文學青春的記憶。
也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可能走出深淵。一個想要幫助他人的人,不可能是一任自己沉落到底的人。
即便在睡夢中,我也感到了驚惶。
在那次中美作家會議上,馮尼格特的表現,比當年「垮掉一代」的領軍人物艾倫·金斯伯格還要另類。
read.99csw•com非我不打算按時起飛,倒是可以和航空公司理論理論,而我已經做好回家的準備。
記得我們在比弗萊山上一位闊佬家裡做客,女主人為了製造氣氛,發給每人一件可以擊打出聲的傢伙,指揮大家齊唱並齊奏。第二天,馮尼格特在會議上說:「昨天晚上我們唱的,是我一生中聽到的最壞的音樂。」
這不是馮尼格特的錯,不是。
他一言不發地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穿過整個講台,來到我的身邊並緊緊握住我的手。
極為維護自己權益的美國人,卻沒有一個人發出質問:為什麼更換起飛地點。不用問,肯定是從這裏起飛的班機乘客太少,飛一趟很不划算。
更可能是對活著也就沒有興趣了。
他卻大叫一聲:「No!」
如果沒有特別的經歷,也許無法想象「消沉」「晦暗」……這等毫無爆發力的小字眼兒,那足以熄滅生命之火的能量。可想而知,當它再次向我襲來的時候,我是多麼憂慮自己將再次面對一場力量懸殊、幾乎看不九_九_藏_書見出路的掙扎。
旅行的消耗並不僅僅從啟程開始,前期和後期的物質以及精神準備可以跨越前後兩周不等,加上意想不到的「奇遇」,比如在極為短促的時間里,我們這一干乘客不得不向肯尼迪機場緊急轉移。這一通超緊張的折騰,真讓人累上加累,所以上了飛機,一落座,頭一紮,便睡將起來。
「你還寫嗎?」
會議上他常常口出狂言,而眾人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而在某位電視巨頭家裡做客時,他更是當著主人面說:「我們在最富有的人家裡做客。什麼是富有的人呢?就是有錢的可憐人。」
不過二十年,參加那次中美作家會議的作家,無論中美都有人已不在世。
他疑惑地看看我,我心虛起來。真的,中國還有多少讀者知道他並熱愛他的作品?想來美國也是同樣。可是美國有種謊言叫做「白謊」,那是一種出於善意的謊言。
我又何必問一個為什麼,我應該了解,既然進入這種情況,總有一千個微不足道的理由;而不是什麼特別的理由,就足以讓人自殺或九*九*藏*書是發瘋。
雖然西方人不會對他人行為的怪誕說些什麼,但從他們的一個眼神,或肩膀上一個幾乎察覺不到的擺動,便可想見他們的耐受力已經達到幾成。
太陽也好、月亮也好、星星也好……最終都會從中天向黑暗沉沒。我沒有機會看到那個漸進的過程,猛然呈現在眼前的,是中天與落入黑暗的強烈反差。
不僅他的體積縮小了一圈,曾經愛好烈酒的他,現在除了礦泉水什麼也不接受。玻璃杯里再沒有浸著冰塊的威士忌,再沒有冰塊輕輕撞擊杯子的聲響。他握著手中的玻璃杯,習慣使然地輕輕晃動著,安靜得就像一粒傷心透頂的灰塵——這才叫要命。
令我無法置信的是,這位紳士竟是二十年前和我一起開會,彼此惺惺相惜的美國作家庫爾特·馮尼格特。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幫助他。二十年是個不短的時間,多少讓人消沉的事情都可以發生。我沒有,即便在心底也沒有問過自己:馮尼格特遇到過什麼?是什麼毀滅了這樣一個對什麼都會說「不」、隨時都會爆發、什麼都不會放在心九*九*藏*書底腐爛發霉的人?
如此等等。
接著是在美國各地的旅行,每一站都有記者來採訪我。他們說,是馮尼格特向他們推薦,說我是一個有趣的採訪對象……
2002年12月12日
會議結束時,照例有攝影師前來為那一盛會拍攝「全家福」。眾所周知,那種拍照費時又費力,當散漫成性的作家終於坐好、站好,攝影師在按快門前還不放心地關照了一句:「OK?」
「別那樣說。高興起來吧,中國有許多崇拜你的讀者,我就是其中的一個,相信美國也一樣。」
「剛剛出版了一部長篇,名字叫做《無字》。你呢?」
一九九一年至一九九六年期間,我一直沉溺其中而又難以自拔的那種感覺,再次向我襲來。現在是否已經徹底走出?……只能說經過幾年的掙扎,不過有了逃避的能力而已。
我還留有金斯伯格一九九三年在美國文學藝術院年會上送給我的一首詩,可他已於前些年去世。
面對一個時代的退隱、塌陷、消亡,我又何必不自read.99csw.com量力地請他說「不」呢?
臨別時他對我說:「祝你好運。」
我說:「說『不』吧,像從前那樣。求你了。」
2006年3月14日
眾人大嘩。
他悠悠地說:「你的意思是很高興看到我還活著?」
又及:二〇〇五年馮尼格特出版了《沒有國家的人》,儘管業內人士叫好,可再不能像二三十年前那樣引起轟動了。他喊出的這個「不」,就像撞上了空氣,沒有回聲。
「偶爾。」就連說起比愛情還讓我們神往的事情,他也還是那樣消沉。
我卻對這位撐起美國黑色幽默半壁江山的作家興趣有加。本來就喜歡他的作品,又目睹他一系列的怪誕之舉,更覺得與他一拍即合。不知道如今的我在多大程度上受了他的影響,但影響肯定不小。
即便如此,還是可以說「不」啊!
一別二十年,沒想到在從紐約飛往底特律的班機上,我們竟是鄰座!幸虧我沒有與航空公司理論讓我轉移起飛地點的問題。
我說:「見到你真高興。我們已經有二十年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