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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個時代肝腸寸斷的表情」

「我們這個時代肝腸寸斷的表情」


凡·高《尕歇醫生》
可我又馬上調轉頭來,將那孤獨的憂傷,摟進我同樣沒有一絲熱氣的懷抱。
這是否是倫勃朗後來被稱為「上流社會的肖像畫家」的原因之一?或是這種「富貴之氣」原就是為所謂上流社會準備的?
醫生逆來順受,甚至沒有掙扎的意圖,他不吸一支煙,不喝一杯酒,不打算向任何人傾訴……因為,他的憂傷,是無法交付給一支煙、一杯酒、一個聽眾的憂傷。
那一條條皺紋,都是緊抱著絕望,走向無法救贖的深淵的通道。面對那無數通道織就的網,你只好放棄,知道無論如何是無能為力的了。
看過不少畫家畫過的臉,沒有哪張臉能像尕歇醫生的那張臉,一瞬間就把我揪回我曾逃離的地方。
還有,那時的我比起現在的我,是如許地年輕……九*九*藏*書
面對這種僵死與流動的思想、內心間的距離和溝壑,還能說是「準確地表現了人物的性格和內心」嗎?
不過,你也許因為有了這樣一分不請自來的牽挂而悲喜交集……
雖說那是一幅質地粗糙的印刷品,然而,無由的荒涼,一瞬間就像凡·高的向日葵,在我心裏發了瘋似的蔓延。
誰說憂傷是沉默的?
總之,阿姆斯特丹的朝聖之行,並未鼓動起我對肖像畫的興趣。
有多少事我們永遠無法預料。
人對色彩的傾向、選擇,不是毫無緣由。紅金、橙金、褐金,是倫勃朗慣用的色彩,他一生創作多多,但我們幾乎可以在他的任何一幅畫作中,分離出黃金的質感。這使他的畫面,尤其是肖像畫的畫面,呈現出一種「富貴之氣」。
…………
凡·高曾不容置疑地說:「我已完成帶有憂鬱表情的肖像畫《尕歇醫生》。對於那些看這幅畫的人來說,可能覺得他模樣挺怪,既悲哀、紳士,又清晰和理智。那就是許多肖像作品應該追求的境界九*九*藏*書。有一些肖像作品可以有很長時間的藝術感染力,在許多年之後,還會被人們所回顧。」
尕歇醫生那張平常之至的臉,卻因他憂傷而永垂不朽。
無論如何。
而我對凡·高風景畫的興趣,也遠遠勝過他的肖像畫。
凝視著虛無的眼睛里,汩汩地流淌著對憂傷永不能解的困惑,直至流盡他的所有。眼眶裡剩下的,只是憂傷的顆粒、結晶——那憂傷中最為精華的部分。
如果這一行文字的首尾兩端不進行連接,可以說是功德圓滿;如果連接起來,可就成了一個怪圈。
2004年春 北京
但是我聽懂了、讀懂了你的憂傷,醫生;
誰說繪畫僅僅是色彩、光線、線條的藝術?我明明聽見它的吟唱:抽絲般的幽長,悠悠蕩蕩,隨風而去,漸漸消融在無極。
倫勃朗是西方美術史上最偉大的畫家之一,尤其是他的肖像畫,據說出群拔萃、構圖完美、明暗對比無人能出其右,準確地表現了人read.99csw.com物的性格和內心等等。
對一首詩的閱讀史,實際上是心靈的跋涉史。
我下意識地掉轉頭去,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一種危險。
我問自己:你為什麼留下那些文字?
既然幾次出入阿姆斯特丹,怎能不參觀倫勃朗和凡·高的藏品博物館?
他的憂傷甚至不屬於感傷的秋季,無論如何秋季也有來日,而他的憂傷是沒有來日的憂傷,再也等不到生的輪迴。
也明白你為什麼憂傷,醫生;
我明明聽見有什麼在緩緩地撕裂,與此同時,我聽見另一個我發出的聲嘶力竭、歇斯底里的尖叫。你一定知道蒙克的那幅《吶喊》,那一刻,我就是站在橋上吶喊的那個人。
「比金錢更重要的是名譽,比名譽更重要的是自由」,似乎是倫勃朗的座右銘。
不,凡·高,你過高地估計了未來時代的精神力量,這種「肝腸寸斷」的情狀,並不僅僅屬於你那個時代。
不過倫勃朗的事業,正是從「上流社會的肖像畫家」開始走向沒落。所以,一個藝術家的作品,比他的宣言更真https://read•99csw.com實,以至無可辯駁。
於是我的三月、四月,於今年提前來到。
因為你就是我獨一無二的解釋和說明,醫生;
可是尕歇醫生用不著眼淚。
有一種老套而又老套的辦法其實一直在耐心地等著你,等著你自己來修正自己,那就是歲月。
憂傷不像歡樂,歡樂是再通用不過的語言,而憂傷只是一個人的語言。
正所謂一歲一心情。
我們曾經的夢想,已經無可追尋,而人生不過如此。
對於繪畫,我不過是個業餘水準的愛好者,卻因為海走天涯,得到不少欣賞的機會。
說不定它們在哪個犄角旮旯里瞄著你、等著你,然後輕而易舉地將你射殺;
說到「準確」,維妙維肖得如同高保真複印機複製出來,人也好、事物也好,一旦被這隻複印機捕捉,只能僵死在那裡。
對一幅繪畫的閱讀史,也同樣是心靈的跋涉史。
不知道多年以後,自己的文字是否被人回顧。
…………
「富貴之氣」對我是一種天然的阻隔。使我無法進入顏料後面那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的境地——對read.99csw.com於肖像畫,我難免帶有作家的期待。
那天,凡·高創作於一八九〇年六月的肖像畫《尕歇醫生》 (《Doctor Gacher》)突然闖入我的眼帘,而且是他拿手的黃藍色調。
醫生不再年輕,他的憂傷當然不是綠色的憂傷,那種憂傷只要遇到春天就可以康復,也許不用等到春天。
對於尕歇醫生,凡·高曾說:「我們這個時代肝腸寸斷的表情。」
說不定什麼東西不意間就闖入你還算平整的日子,於是你不得不|穿針引線,將你的日子重新補綴。而且,從此以後,不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只好帶著這份不請自來的牽挂,走南闖北。
…………
那些博物館的入場券,偶爾會從某一本書中滑落,撿起來看看,背面多半留著我潦草的筆跡,記載著當時的感受,儘管很不到位,可那是我用過的心。
誰知道呢。
一生看到過許許多多的眼淚,自己的,他人的。在我們不長的人生里,我們得為憂傷付出多少力氣。
凡·高,凡·高,你不缺乏灼人的陽光,但卻無法終止這種荒涼的蔓延和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