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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人無緣再見

多少人無緣再見

儘管善良的基督徒、我們的翻譯施迪安先生,努力軟化著我們的語言(我甚至覺得我的某些話他根本沒有翻譯),仍然能感到劍拔弩張的氣氛。
我已經三過漢堡。從我一踏上歐洲的土地,他們可能就在觀察、掂量:值不值得?
「不過,你認為你抓到我了嗎?」
儘管有些依依,最後還是說:「我們中國有句老話,叫做『送君千里,終有一別』,我們還是下決心在這裏告別吧。」

《明鏡》周刊刊登的採訪報道
回國后不久,我即收到一個從聯邦德國寄來的巨型木箱,打開一看,原來是一盞古董煤油燈。三個玻璃罩和一個鑄銅燈座,完好無損地包裹在一層又一層細如髮絲的刨花中。
面對一百四十多隻火眼金睛,如何開場?讓我頗費思量,只得先發制人,說:「我是個誠實的人,也是一定要回國的,所以希望你們不要提問那些我回答之後,讓我回不了國的問題。」沒有想到這個切斷某些「新聞」後路的聲明,卻贏得了靠新聞吃飯的記者們經久不息的掌聲,場上氣氛也立時轉換。
但我希望再見時,不要再談什麼政治、經濟、改革……這些題目,完全可以從《人民日報》上得到標準的答案,我寧願和你們談談狼和狗,瑪耶,萊因哈特。
「你這樣說,我都不好意思了。」
「何以見得?」
「對你想要捕捉的獵物,機敏、警覺,爪子也很銳利。」
有人拉開落地的百葉窗,漢堡城盡收眼底。萊因哈read.99csw•com特先生簡略地介紹著這個城市:絞死最後一批海盜的老碼頭,二戰中被毀去大半的老教堂……然後轉身向我介紹其他兩位紳士,一位是速記兼錄音,一位是攝影記者。「這是聯邦德國最著名的攝影記者,丹赫蓋爾先生。他住在波恩,不住在漢堡。只在重要人物接受採訪時,我們才把他請來。」
「她看上一個老煤油燈。可是那個燈太大、太重,又有三個玻璃罩子,很難帶回中國。」
可是,有多少事可以重來?正像人們常說的「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而印象最深的記者招待會,當屬一九八九年十月在義大利接受馬拉帕蒂國際文學獎時的新聞發布會。
翻譯施迪安先生和我在《明鏡》周刊的辦公樓前繞來繞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處停車的地方。就在我邁出汽車的時候,主編瑪耶先生正好出現在辦公樓門前,我猜他一準在大樓的玻璃窗后,看著我們那輛普通的汽車,如何在那些豪華汽車中間找一塊停泊地來著。
也許現在的人們不再記得一九八九年那個草木皆兵的敏感時期,而且在場的七十多名義大利本土和周邊國家的記者,個個身手了得,別指望用時尚、八卦那些雞零狗碎,就能將他們打發。
我的聲音,像從一根鐵制的聲帶上發出。我那一張一合的嘴唇,如兩片相擊的石頭。我的回答,鋒利得足以切斷任何一條喉舌……

刊登了採訪報道的當期《明鏡》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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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鏡》周刊贈送的老煤油燈
儘管我大獲全勝,儘管四位紳士變傲慢(真的是傲慢嗎?)為傾慕,但我並不快樂,甚至覺得這樣的勝利沒有也罷。可我當時並不明白,為什麼我不快樂。
錄音機上的大磁帶盤,帶著一份不便明說的期待,緩緩地轉悠著。
這時候,我體會到了中國檔案制度的好處,即便某個人化為骨灰,也會知道他的骨灰盒子安放在何處。
過了門衛,他手勢不明地一指,我走錯了通向電梯的方向,翻譯及時叫住了我。
多麼想再見到你,多麼想對你說,其實我是很敬重你的。
「不,我們不是狼。」瑪耶先生一再聲明。

接受《明鏡》周刊採訪
電梯里,瑪耶先生一言不發,眼睛從我的頭頂望過去,好像在忍受某種極其難以忍受的事物。我把我那很多人看不慣的下巴,翹得更高了,心裏狠狠地想,是你把我請來的,先生,你只好受著了。
此時,我們像競技場上兩名角逐后的擊劍手,各自脫下面罩和盔甲,有些好奇地審視著對手的真實面目,終因有所發現而感到些許的歡愉。
最重要的客人?
《觀察家》雜誌的記者之所以令人難忘,是因為瀰漫在他周身的悲觀九_九_藏_書情緒。與其說那是一次採訪不如說是一次對話。記得他談到有關愛情婚姻問題,我的回答非常愚蠢。他慢慢悠悠說出自己的觀點,最後絕非讚美地說:「……看來,你還相當樂觀。」我當時的感覺就像一枚針頭,刺進了一個極為膨脹的氣球。此後二十多年,我不時想起他說的那些話,而他的絕望,也漸漸變成我的信仰。
滿頭白髮的萊因哈特(Herinhard)先生身材很高,像所有身材過高的人那樣,稍稍有些駝背,渾身透著一種熟透了的瀟洒。他先向我介紹:「這間房子,我們一向用來接待最重要的客人。」一派世界事務權威發言人的口氣。
「好吧。」
四比一,我想。
這裏說的不是輸贏,而是告訴他,剛才與他血戰不休的那個人並不是我,至於那個真正的我,他究竟知道多少?
丹赫蓋爾先生的攝影機,不停地「咔嚓」著,是不是希望抓到一個我在狼狽逃竄的場面?
他沉思不語,我莞爾一笑。

《明鏡》周刊刊登的採訪報道
我也算是身經百戰。在列國接受過不下二百次採訪,唯獨這次感到了壓力。
帶著這樣的印象與《明鏡》周刊會面,我的心理準備肯定不夠正常,甚至可以說是進入戰備狀態。
如果換到現在,一切都會有所不同。至少我不會說那許多假話,至少我的回答會充滿個性的魅力——對此我深信不疑,至少我會更加可親可愛,至少我不會那樣狹隘、多疑,至少我不會那樣read.99csw.com虛張聲勢,至少我不會把他們的一切言行,解釋為別有用心……
他親自到大樓門口接我,真是無可挑剔的客氣,但這客氣冰冷異常,寒氣襲人。
西方人大大地保留並尊重彼此的「自我空間」,最後卻常常落得魂歸何處無人知曉。這樣的結局未必不完滿,人們終有一天會看到它也是我的期待。不過哪天想要尋訪一個不能放下的故人,哪怕是他或她的痕迹,如何是好?
「我剛進來的時候,你們像四條老狼一樣,隨時準備把我吃掉。不過我也是一條老狗了,無數次被他人咬過,為了自衛也咬過別人。」
接受《明鏡》周刊採訪之前,德國朋友告誡我,《明鏡》周刊是聯邦德國最大的雜誌,地位相當於美國的《時代》周刊,面向全世界發行,發行量為一百萬份。唯其大,所以傲慢至極。一般來說,他們只採訪政界要人,很少採訪文藝界人士,什麼人物都見識過,即便總統也不放在眼裡,總是提出讓採訪者難堪的問題。

接受《明鏡》周刊採訪
不知道從哪句話、哪個問題開始,或者根本不是因為哪句話、哪個問題,橫在我們之間的那堵冰牆開始融化。採訪不是按原計劃兩個小時結束,而是進行了將近三個半小時。到休息時,雙方的情緒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
瑪耶和萊因哈特先生不歇氣地交相提問,生怕留給我半點喘息的時間,似乎想用閃電戰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我擊垮。
2008年5月4日晚,接到友人施奈德大https://read.99csw.com使夫人從波恩打來的電話。她說,已探知萊因哈特先生於數年前過世,而瑪耶先生已近神志不清……
一九九八年再訪德國,向《明鏡》周刊打探萊因哈特的消息。我被告知,他已退休,並且無人知道他的下落。
送我下樓的時候,我對萊因哈特說:「你是一位少見的老練記者。」
「這樣的意思您剛才已經表示過了。」我說。
每當我點燃那盞老煤油燈的時候,物是人非的感慨便會油然而生。你在哪兒呢,老萊因哈特?
瑪耶和萊因哈特寄給我的,正是那盞我看中而又無法帶回的老煤油燈。
接受過多少記者的採訪?已經記不得了,印象最深的是英國《觀察家》雜誌和西德(那時東西德還沒有統一)《明鏡》周刊的幾位記者。
房間里還有三位六十開外的紳士在等著我,全是一副大記者的派頭。他們打量著我,我也打量著他們,像是在暗暗估量彼此的實力。
「她看上什麼了嗎?」
2004年5月

後記:

「是狼有什麼不好?它們團結,又有奮鬥精神。」萊因哈特並不忌諱做一隻狼。
後來得知,我走後瑪耶和萊因哈特問我們的首席翻譯施迪安先生,我在漢堡期間最喜歡乾的是什麼。施迪安先生說,我最喜歡逛古董店。
…………
「與你相識非常高興,我們很快還會見面的。」他們說。
八十年代,由於多個西方國家翻譯出版了我的書,因此也給了我多次周遊歐洲的機會。
「這隻是文學語言。」
「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他們例外地把我一直送到停車場。在我打開車門之後,又在敞開的車門旁與我談了很久,好像還有很多沒有說完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