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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久沒有喝過香檳了」

「我很久沒有喝過香檳了」

1997年7月15日寫于Sleepy Hollow
難道那只是日子的無望,而不是我的無望?
別以為「雲」只是一味地無辜、輕柔,其實它窺伺已久,只等著這樣的日子,將殘敗的秋日一筆勾銷。又像一個急不可待的噩耗,挾著滿懷歹意的雨,陰沉地碾過一無遮攔的荒原;荒原上那無處隱蔽、被萬般蹂躪無由傷害過的一切;還有那孤零零地、突兀在荒原上的十字架……
就這樣不期而至地顯現——那個十字架,有一次甚至是在熙熙攘攘的西單大街上。
雨水潲過飄搖的傘,漫過我的臉,又流進我的嘴角。我咂摸著溶解在雨水裡的荒原的滋味,眼巴巴地望著那層層疊疊、無法穿透的雨幕。雨幕後面,是同樣眼巴巴地等待著、但永遠等待不到我的十字架。
完了的何止是一個朝代?
「驀地里,我完全清醒了,終於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麼回事——我是在黑海上,我乘著一艘異國的輪船,不知為什麼,我正在向君士坦丁堡駛去,俄羅斯完了,一切都完了,我過去全部的生活也完了……」https://read.99csw.com
那個流亡巴黎的男人,不就是和一個不得不淪落為飯店招待,卻仍然彬彬有禮、冷若冰霜、言談舉止謙遜而又莊重的女人相逢相遇……迴光返照地續演了一段如「在巴黎一個潮濕的深秋之夜」一樣凄清而短暫、美麗而支離破碎的舊夢?這個夢又在一個不再屬於他們的早春破碎。
那正是蒲寧在《三個盧布》里指給我看的,豎立在不知名少女的墓前,並在雅爾達的陽光下閃耀著白光的十字架。
以及,一萬個三等作家都能寫出來的:人生不過是一場與孤獨所做的不能獲勝而又不得不做的掙扎;和,那個受苦受難的萬卡……
還有誰會對這些小說愛之彌深?
這才是英格蘭最美的景九-九-藏-書色,也許英國人不喜歡我這樣說。
寫於七年前的原文,何止生澀,簡直就是文理不通(但感覺沒有錯),讓我想起多年前神經裸|露的日子……丟失的又何止是駕馭文字的能力……幸有走出沉淪、結集出版的機會,讓我得以修正。如果有人看到過修正前的這篇文字,請原諒我當時未能盡責。
誰又能說它僅僅豎立在雅爾達陽光明媚的山岡上,而不是豎立在英格蘭的一處荒原上?
幸虧契訶夫不必跋涉到這個品位的終點,在所有的人還沒有變成馬車夫之前;並且擠上那條開往君士坦丁堡的船。
又何必替客死巴黎的蒲寧感到惋惜?至少他一直完整地保留著那種品位,以及有關那種品位的回憶。要是日後回到俄羅斯,他將比在那個夜晚乘著一艘異國的輪船,向君士坦丁堡駛去更加的「完了」。
然而誰又能說那十字架不屬於契訶夫?
我便在如此喧囂、浮躁而又荒漠的日子里站住,與那不曾相近相親,卻比自己還了解自己的十字架默然相對。
卻只有一個契訶夫才能寫出來的:姚納終於認可了當一個人再也沒有read.99csw.com用的時候,自然要出局的遊戲規則;最終能與他相依為命的,只有那匹和他一樣老而無用的馬。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像他那匹老馬,一動不動地站在瀰漫的風雪中,傾聽他那也許算不得苦惱的苦惱,直至大雪覆蓋了他和它的全身;和,萬卡那封等著爺爺來拯救他、既沒有地址也沒有姓名、只寫著「寄給鄉下的爺爺」的信……
曾以那樣痛苦和嫌惡的心情,看待沽名釣譽那些人和事的契訶夫說過:「你以為他們是作家嗎!他們是馬車夫!」卻對蒲寧說道:「您是貴族,是『俄羅斯一百個文學家中』最後一個貴族……」
也曾喜愛和閱讀過很多的作家,但是閱讀契訶夫,那是一種緩慢的、對生命有去無回的穿透,而不僅僅是閱讀。他那具有純美而又並不純美特質的小說,或許根本就是對萬般缺陷的無奈。
2004年8月8日修改於Sleepy Hollow九九藏書
還有什麼能比得上螢火蟲那點存在又似乎並不存在、忽隱又忽現的光亮,以及無聲無息到即便在我們的夢中也不會出現的螢火蟲,更能體諒萬物、體諒它們自己不得不墜落世上的遭遇?那十字架該是很不寂寞的了。
而且,難道不正是最後的蒲寧,看到了文明世界的大限——

後記:

以後也許會有好作家、大作家。但是,再不會有優雅的作家了。
只是那麼一會兒,它就絕塵而去,丟下我,把不儘是敷衍的日子繼續下去。
可不!
在一個秋日即將落幕的時刻,我徒步走過英格蘭的那處荒原。
他把那個十字架留在了雅爾達,而把他自己以及他的細膩和優雅,留在了一個遠離俄羅斯的地方,直至最後一刻,還能握著一杯香檳,對死亡說:「我很久沒有喝過香檳了。」然後從容地喝完那杯香檳,躺下,對著「未來」,永遠地、安靜地轉過身去。也許在他轉過身去的時候,又發出了那優雅而憂鬱的微笑?不過人們再也看不見了。
以及,再也不會有人使它們光彩重現的《海鷗》《萬尼亞舅舅》read•99csw.com《櫻桃園》……而且,果真有人使它們光彩重現過嗎?
我老是猜不透,對淺薄、平庸、無聊、猥瑣的「眼下」,充滿著不滿和猜疑,在《帶閣樓的房子》里對「未來」說過那麼多好話的契訶夫,怎麼會知道《櫻桃園》將一去不復返?又怎麼能預見到未來的粗陋、粗鄙、粗俗,不得不含著憐惜的淚,砍掉精心栽培、美麗而茂盛的櫻桃園,決絕而又絕望地毀滅了櫻桃園的生活——那飽含著往昔貴族生活(並非物質意義上的)的詩意,美麗卻又、卻已無用的,為著特別的、不復是這個時代(抑或根本不是這個世界)的審美趣味而釀就的生活……
十字架下,既沒有費盡心機杜撰的、拍案驚絕的故事,也沒有氣象萬千的意念和恢宏闊大的氣勢……無非是契訶夫的咳嗽,優雅、寧靜、溫柔、羞澀、敏感和憂鬱……
蒲寧,一個朝代的結束實在不那麼重要,完了的是一種味道、一種品位,一種永遠消失、再也不會重現的品位。
相信在許多沒有星光的夜晚、在散發著潮氣的荒草叢中,會有那相當古老的族類、從不與這個世界相干的螢火蟲,飛掠在它的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