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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把藝術家當標杆

別把藝術家當標杆

我到達藝術村的時間比較晚,初始不大明白人們為什麼不愛搭理她,漸漸才有了親身體驗。
不吸香煙,只吸自己卷的「大炮」。所用煙絲,氣味強烈,或充斥大廳或充斥整個樓道,且經久不散。似乎還不過癮,改吸大麻,一次吸完大麻后竟當著眾人轟然倒地。我對大麻所知甚少,曾非常擔心他過量吸入會不會導致死亡。
心中卻不免有些懊悔,何苦不遠千里來到這裏複習國內習俗?
我從不認為他真會這麼干,但誰能擔保他在吸食大麻之後的所作所為?
初次見面,寒暄過「認識你很高興」之後,就讓我猜他腳上的靴子在哪兒買的。我說:「對不起,猜不出來。」
說髒話。最愛說的是「操他媽的錢」。
開門一看,著實有些驚嚇,那樣一張底色煞白、浮色又濃艷得非人間所有的臉,誰見誰不感到驚嚇?何況門廊里的燈光很暗。
奧地利作家自然也是壁爐前的常客,每天晚上總是攬著一隻酒瓶前往。可能因為自知酗酒,初始還比較矜持,畢竟都是文化人,甚至可以說他在「文化」面前還有些自卑,拘謹。
對我這句含義頗豐的反問,她的回答,顯然不是一個「胸懷大志」的人的回答。
我馬上忘記對她的防範,不但在她突然造訪的時候大門敞開,回國之後還寄過禮物給她。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來似的:「是啊,是我借給他的。」
他最喜歡的作家是斯坦貝克,覺得自己很像斯坦貝克。「你知道,我不喜歡讀書,連中學都沒畢業。搬過六年屍體,當過建築工人,逃過兵役九九藏書……我們那兒男孩子一過十八歲就得服兵役,我討厭和三十個人睡一間房子,就跑到希臘去了,在那裡以替人收橄欖為生,我的英語就是在那裡學的……」
我倒覺得,說不定哪一天,他就會把盯著火苗時的那種神思游弋的狀態維持幾個小時;哪怕幾個小時,馬上就會寫出我們誰也比不上的作品。
披肩髮長至腰際。千萬別誤會,人稱不是「她」而是「他」。
果然很快把女朋友接來,但是女朋友加入了大麻俱樂部,從此她與大麻俱樂部形影不離,遠遠超過了與詩人的親密接觸……看到他那突然小了一圈的臉和萎頓的身影,很想和他「談話」,可是喜歡談話的他陷入了無言的憂鬱。結果是與藝術無關的女朋友留下,他卻回羅馬尼亞去了。再沒有誰像他那樣乘興而來,敗興而去,且來去匆匆。
或:「你多大歲數?」
第二是位韓國作曲家。
或:「我不喜歡那個奧地利作家,在公眾場合吸煙也不問問大家是否同意。」
記得在美國教書時,學生問我,你常在歐洲和美國來去,你覺得歐洲人和美國人有什麼不同?我也說不出有什麼不同,但說到情趣,肯定大不相同。
比如,打探女人的年齡。在西方,就連小孩子也知道不能打探女人的年齡;
或:「我不喜歡那個德國女作家,那樣傲慢。」
有人見人愛的藝術家嗎?我說的是藝術家。他們大多隨心所欲、個性張揚、瞬息萬變、敏感多疑,不但激揚文字更激揚語言……但只要不損人利己,尤其不會成為自read•99csw.com己的配偶,就是如此這般討人嫌地活著,又與這個世界何干?
我說:「你的提問怎麼跟記者的提問一樣。」
我也喜歡這道菜,但並不喜歡為它親自下廚,就像喜歡魚,卻不喜歡為它親自下廚一樣。偶爾燒一次,之後馬上衝進浴室從頭洗到腳。儘管洋蔥、大蒜、魚等等味道極佳,可在未以佳肴身份出現在餐桌上的時候,人人都想遠離,這對於無私地為我們提供了美味的洋蔥、大蒜、魚來說,真有點沒良心。
酗酒。白天喝,晚上也喝。大廳壁爐前,是工作之餘我們流連、休息的場所。儘管樓里的暖氣非常之熱,壁爐里的火卻總是燃著的。
從此不管誰敲門,只要事前不打電話招呼,我愣是一個沒聽見。
開頭幾天還談談「文學」,表現為「今天寫得很順利,簡直像機關槍掃射一樣無法停下」,或「像流水一樣無法停下」。
其實我也說髒話,也許比他說得還多、還臟。可是一個集酗酒、吸大麻、說髒話於一身的男人,說起髒話就有點讓人不安。好比有一天他說:「指不定哪天我就去偷銀行。」又說:「指不定哪天我就去敲你的門。」
聖誕前夕有人寄來聖誕禮物,她說:「我看見有你的郵包,誰寄來的?」
他說:「某某隨便什麼時候就敲我的門,我也隨便什麼時候敲他的門。」
「粗鄙」行為在他是隨時可見。
「你不知道嗎,這是一雙瑞士軍靴……」然後在用巨大而堅實的石塊鋪就的地板上,又蹬又踹,以展現那雙靴子的神威。
每從人前經過https://read.99csw.com,就像滾過一隻洋蔥,大約一個月才見他洗換一次著裝。還可能因為極喜gulasch,那是一道匈牙利名菜,用料僅為洋蔥和牛肉,燉至洋蔥無魂。對於奧地利作家,不能說它像人們每天須臾不離的牛奶,但三天一燉肯定不是冒估。我不是瞎說,而是根據樓道里出現的、濃度相當於夏奈爾香水#5的洋蔥味兒的頻率估算的。
頭一位當屬那位奧地利作家。
我說:「那是你們兩廂情願,不請自來是非常粗鄙的行為。」
剛到不久,晚上就有人敲門,我不由得眉頭一皺。怎麼到了西方,還有這種事先不打招呼就貿然上門的事。
就算文學歸類于藝術,我還是希望離藝術遠一點。「作家」是什麼?王朔先生早有高論,我就不再贅述。
「你喜歡談話嗎?」
不過落到實處,腰桿就不那麼硬了,最後還是住進一個藝術村。所以,別聽人瞎吹或標榜自己清高,如果有個不錯的價碼,清高立馬貶值。
奧地利作家自己並不知道,大家為什麼越來越躲著他,或者他根本就沒感覺到大家在躲著他,依然自得其樂地酗酒、吸大麻,像一隻洋蔥,說髒話……
藝術村裡的男女不少,最像藝術家的我看只有三位。其他所謂藝術家,包括我在內,不過爾爾。
有些人初始通常不大討人喜歡,日久慢慢就會滲出他們的特質,如果沒有耐心,很可能會忽略一個有潛質的藝術家。而藝術家不是榜樣、標杆的料子,作為一個藝術家,只要能把自己的行當操持好就行,不必讓他們擔當那樣多的角色read.99csw.com,是不是?
所以當他對我說,他從來不使用雨傘也不在乎是否下雨時,我很理解,如果趕上下雨,說不定還像一場順理成章的淋浴。
之後,這種十分中國化的習俗不斷出現,讓我不勝其煩。

壁爐前是我們流連、休息的場所
其他人,包括我,都太正常了。儘管在國內有人把我視為另類,比起他來可是小巫見大巫。作為一個正常的人,循規蹈矩、不為非作歹、不異想天開,安分守己地過日子是再好不過,但對藝術創作未必是件好事……總之他讓我想起義大利的著名畫家Modigliani。
我回答說:「我不喜歡有人敲我的門,如果事先不打電話或請求的話。」
幾天之後,就再不談文學以及與文學有關的事,而是心無旁騖、一口一口默默地喝酒。即便其他作家談起自己的創作,他也並不參与,似聽非聽,神思游弋地盯著壁爐里的火苗。這時候,我覺得他比在場的任何一位作家都更像作家,而不是他大談文學以及創作順利得像機關槍掃射那樣停不下來的時候。
更發現她對男人的示意,也相當亞洲化:媚眼亂飛、身體像一條蛇那樣擰來擰去。這才明白,亞洲女人對付男人的法寶,竟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有一天她又對我說:「我不喜歡那個羅馬尼亞詩人,他的嘴很臭,還吹我的黑管。」
read.99csw•com見他又蹬又踹地展現那雙瑞士靴子,我趕緊回說:「不,不喜歡。」
…………
「我在寫遊記。你知道,」他不無自嘲地一笑,「當然不都是真實的。」以及每日必問我一次:「你寫了多少頁?」
2005年
如果一個人在背後說每一個人的壞話,那麼他肯定也會在背後說你的壞話,這是我總結出來的真理。
或:「單身還是已婚?」
我說:「不是你請他到你的房間里去,並把黑管借給他的嗎?」
或:「我不喜歡那個俄國啞劇藝術家,從來不理女人,只和男人說話,並且老對男人說她沒錢。」
第三位就是「有一張臭嘴」的羅馬尼亞抒情詩人。
他說:「你應該多和人談話,與人們談話不但對你的創作有所幫助,也對你的心情有所幫助。我喜歡與人交談,這也是我要儘快把女朋友接來的原因,越早越好。」
畢竟那是一張亞洲臉,畢竟我又是亞洲人,對東亞文化不說熟悉,至少略有所聞。「歌舞伎」——我馬上想起這是各國藝術家的薈萃之地。
儘管心中不快,還是一一如實回答,誰讓她是女人,而我對女人從來不大好意思說「不」。
比如,聖誕前,好脾氣的Mr.Kelling氣憤地對我說:「我準備提前回漢堡了,我不想當他的『父親』。昨晚大家聚在壁爐前,于聖誕假期的短暫別離前有個告別,氣氛原本非常之好,可他不請自斟地把Sabine帶去的那瓶酒全喝光了。我對他說,夠了,夠了,他就是聽不進去,真的很讓人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