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黑老頭兒在月影里幹起來了,用土筐往外提那些黃沙了。他提一會兒就吸一鍋煙,看著月亮定時間。等他轉臉看月亮的時候,讓人看清了這是坷垃叔。坷垃叔終於解放出那梨子和李子了……後來黃沙一夜之間又淤滿了,坷垃叔又提起來。這樣不知多少次,坷垃叔終於沒讓黃沙待在果園裡。秋後豐收了,姜洪吉臉兒一抹,說原來的承包不作數了,這承包額得另定。坷垃叔氣得身子直抖,跺著腳跟他吵。姜洪吉一個巴掌打過去,坷垃叔一個跟頭也就栽倒了。坷垃叔說你等著吧,我要進城裡去告倒你,我要像提黃沙那樣,一筐一筐把你提走!……坷垃叔一連三天不出門,在家烙了一摞子鍋餅,捆到后腰上,削一支拐杖上路了。
羅寧靜靜地躺在床上,腦海里的畫片還沒有完全消逝……黃沙的嘶叫他還依稀聽得見……他在夢中編織了一些完整和不完整的故事,連他自己也給弄得莫辨真假了。
三個傢伙都不在。睡覺前這一段,正是他們三個起勁鬧騰的時候。羅寧想這幾個傢伙不是打乒乓球去了,就是看錄像去了。錄像的魅力無法抵擋。開始他們都罵「庸俗」,後來又說「小拳打得還真棒!」本來處里安排他們突擊趙小梅的材料,但處長臨時改變主意,不讓他們沾手了。三個傢伙高興極了。三九九藏書個傢伙每天晚上出去逛,回來就咕噥:「小拳打得可真棒!」一邊咕噥一邊照羅寧的後背來那麼一下子……
他們在人群里費力地穿行著,很快出了一身大汗。羅寧覺得口渴,但又不敢去買那些花花綠綠包裝起來的飲料——最近不知有多少人在街上喝了飲料病倒了。商標都很堂皇,這就沒法鑒別了。他可不敢讓坷垃叔病倒了。本來他們還要去影院看看電影,去看看溜冰場,但最後只得另擇時間,口渴得要命。他們抓緊時間回宿舍了。
「小拳打得可真棒!」……一聲喊叫,門被碰開了。三個傢伙一下子把屋裡的兩個人鬧醒了。秦榛可沒忘了隨手給羅寧後背那兒一下。
羅寧晃晃悠悠的,很像坐在了一駕馬車上。他用手揉一揉眼睛,也沒有把自己揉醒。後來他打起鼾來(他可從來不會打這玩意兒),呼嚕呼嚕的,使他自己夢起了一種聲音很大的機器來。這種機器個頭很大,周身由生鐵鑄成,黑乎乎的。全村裡就這麼一台機器,乾脆把它放在蘆青河邊上車水了。機器上有一個大洞,人們在裏面點了火,就不停地往裡投木柴。這些木柴都是砍林子砍來的——村裡奉命組織二十八人的隊伍,天天砍林子,砍出空地就播上糧食,砍出木頭就送去燒機器,送去造水車和風https://read.99csw.com車。但主要是等空地用,上級說要在空地上放衛星。空地出來了,木頭拉走了,就開始放衛星了:人拉著犁子播小麥種,橫著播完豎著播,豎著播完斜著播,原來是種地罷了。有人說沙土地不長小麥,放衛星的人就用鞋底子打了那人的嘴巴,後來果然不長,就改種紅薯了,這一下衛星放成功了!……事後多少年,坷垃叔還在空地上指指點點,告訴他這裏曾經放過一個衛星。
呼嚕呼嚕的,大黑機器不轉了,駛來了一駕木輪馬車。駕車的人捆著裹腿,橫眉豎眼,原來是個偽軍。他把車趕到林子里,就伐起大樹來。坷垃叔等一幫子人趕來阻攔,他就解下腰上的皮帶抽打起來,一邊打一邊罵,說好大胆子,這是修炮樓子用的,你們也敢阻攔!大家眼巴巴地瞅著他把一車好木頭拉走了。再後來,又來了第二輛、第三輛木輪子車,駕車的人都那麼橫眉豎眼的……
他等待著那一拳,可是終於沒有打下來。他睜開了眼睛,首先看到的是艾棵火繩那個通紅通紅的火點兒。
林子越來越小了。風起的時候,黃沙就飛舞起來。大沙崗子沉睡了幾十年,這會兒也醒來了。崗子下有一片果園,它把果園吞去了一半兒,梨子,李子,只在黃沙里剩下個梢梢了……承包開始的時候九-九-藏-書,沒有人敢承包這片果園,別看承包額定得不高。誰都知道黃沙這玩意兒可不是好惹的!後來有一個黑乎乎的老頭兒站出來了,手提著兩隻大土筐,說他要承包。他承包當然好了,姜洪吉(村頭兒)哈哈大笑了。
他彷彿來到了童年的柳林里。柳林的邊上還有楊樹林,還有橡樹林。他彷彿在童年的柳林邊上奔跑著,氣喘吁吁。橡樹那鐵一樣的樹榦上,常倚著他稚嫩的身軀。橡樹鐵一樣,可是生出了那麼嬌嫩多情的葉子,油亮亮。橡子包在毛茸茸的包皮里,像戴了一個肥大可笑的絨線帽兒。他多麼喜歡這橡樹啊。在一片樹林里走動,你突然遇到一棵黑黑的橡樹,就會欣喜地停留下來。它長得真結實,真剛強。他知道一些木頭器具的最關鍵的地方,才使用橡木製作,比如刨木頭用的刨子床……他還見過一種掘東西用的木鏟,細長如劍,鋒銳也如劍,光滑冰涼,也是橡木做成的。橡樹在林子里,就像一個老好人,孩子們攀上它的頭頂,從來不會被枝丫劃破皮膚。橡樹的皮膚粗糙黝黑,很像老伯伯的手背。一片樹林里沒有橡樹,這片樹林就太單純,就像人群里沒有老成持重的人一樣,顯得不那麼可靠。童年的柳林連著一片橡林,柳林就顯得深邃了。綠蔭連著綠蔭,草地連著草地。枝丫相摩,一棵九-九-藏-書柳樹歪倒在另一棵上,另一棵就這樣扶抱著它過了十五年。一群群的孩子在林子里嬉鬧,迷了路的時候就尋找橡林,他們沿著柳橡交界的地方一口氣跑下去,就能跑出林子。原來的林子據說是真正沒有邊緣的,後來蘆青河邊上鬧長毛,又鬧大鬼二鬼,林子也就鬧沒了許多。再後來蘆青河邊上又鬧了好多次別的什麼,也鬧去了一片片林子……
……
羅寧照例和坷垃叔聊天。坷垃叔指三道四,言不及義,沒得聊。羅寧就無終無了地問一些老家的事情,高粱呀,穀子呀,村后沙崗子上的酸棗棵子呀,拐子四哥的事呀,等等。坷垃叔偶爾也能迸出點有意思的話來,比如,老寡婦改嫁了,大啞巴下邊的老病又犯了,小啞巴讓兒子偷皮襖賣……那麼那片大柳林呢?羅寧沒有問幾句就又問到那片大柳林了。坷垃叔又含混不清地說烏鴉,說黃沙淤過來了,他一筐一筐地往外提。他說他老了,提不贏。他還要一筐一筐往外提……完了,一說到黃沙坷垃叔就動了感情,最後說一聲「我告姜洪吉!」就仰卧到床上了。
老人的火繩冒著白煙,掛在床頭上。白煙兒顫顫地往上飄,在天花板上,那白白的煙線又鋪成一個薄片。薄片逐漸放大生長,漫蓋了整個天花板。它又沿著天花板的四角和牆壁往下延伸,邊緣齊整地接觸到地板上read.99csw.com……羅寧想:艾棵火繩的白煙兒做了個大帳子,大家都在這個大帳子里喘息著,聞著它的奇異的香味兒。溫馨的清香使人安逸舒適,腦袋熱乎乎的。他透過這帳子望著火繩的一端,望著那個紅紅的火點兒。火點兒後來顫動起來,再後來就看不見了……他是瞌睡了。
「羅班長還在裝睡,瞧我再給他一拳!」
看來坷垃叔的事情一時不會有什麼結果。羅寧勸老人不要太焦慮,權作是來這座城市玩玩,觀觀光景好了。老人聽了後半截兒話生氣地搖搖頭,用拐搗著地。但羅寧工作之餘約他出去走走,他倒也同意了。平常坷垃叔從來不到大街上去,他最熟悉的路也就是從集體宿舍到「信訪辦」這一截。他來到商店門口,見這麼多人擁擠在一塊兒,吵吵嚷嚷,驚訝得合不上嘴巴。
賣冰糕的,賣冷飲的,「五分錢一看」的,甚至是賣牛仔褲的,見了坷垃叔都起勁地叫賣起來。坷垃叔愣愣地、不解地看著他們,他們還是起勁地叫喊。他們料定這是個進城來的農村老頭兒,而據書上講,農村的老頭兒都發了財,進城的常常就是財神爺……坷垃叔有些不安,從衣兜里掏出五分錢要買冰糕給羅寧吃。冰糕要一毛五才一支哩,人家在擺手。這時就有人在一邊嚷:「五分錢一看!」緊接著把「手槍」對準了坷垃叔。羅寧推著坷垃叔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