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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十二

第一部

十二

「狩獵女神阿耳忒彌斯。」
「很好。別說話。」
他喜歡雅典郊外這個幽靜的地方,一條小溪在眼前淙淙流淌,溪底鋪著鵝卵石。從這裏透過霧靄可以看到衛城猶如經過火燒而發紅的山崖以及還沒有灑上晨曦的帕台農神廟的輪廓。
「你好,尤里安!你選擇了一個閱讀的好地方。可以坐下嗎?」
「你看見沒有,尤里安,」詩人繼續說,「我指望羅馬一個包稅商很有錢的遺孀快些死掉,她那些幸運的繼承人就會來請我給寫墓志銘,他們給潤筆費很慷慨。遺憾的是這個寡婦倔強而又健康,儘管醫生和繼承人花費了很大力氣,可是她卻仍然不想死。否則我早就給自己買了一件長袍。——我說,尤里安,現在跟我走吧。」
蘇格拉底的雙腳當年曾經接觸過這塊土地——他想到,把頭埋在草叢裡,親吻著泥土。
但最讓我們驚奇是少女體校;
奧普塔提安像蟬一樣,幾乎能夠不吃不喝而生存,可是卻沒有從神那裡得到不會感覺饑渴的本領:他的臉是泥土色,很久沒有颳了,沒有血色的嘴唇還保留著飢餓的痛苦的痕迹。
他們二人又走上塵土飛揚的、已經炎熱了的大路,向雅典走去。
斯巴達喲,我們為你的體育競技而震驚。
可憐的詩人由於這項工作差點兒沒有發瘋,但獲得了全面成功。君士坦提烏斯讚不絕口,他覺得奧普塔提安讓古代詩人黯然失色。皇帝親筆給他寫了一封信,說他隨時隨地都準備保護繆斯。「在我們這個時代,」他最後不無誇張地說,「對於任何一個寫詩的人來說,我的賞識猶如春風吹拂。」然而,並沒有把財產歸還給詩人,只是賞給他數量不多的錢,允許他離開那個萬惡的荒島,並且定居雅典。
梅羅埃身穿花花綠綠的衣服,臉膛兒黝黑,由此判斷是個年老的埃及女奴,她正在用一隻雪花石雙耳罐準備洗浴香湯。尤里安明白了,那個啞巴奴隸和套著白馬的馬車都是這些古代競技愛好者的。
他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狩獵女神阿耳忒彌斯的裸體,而當他睜開眼睛時,帕台農神廟的大理石像在陽光下成了活的,像女神的軀體一樣,金光四射。
他把頭垂到胸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們二人來到三腳香爐街。兩位朋友在離衛城不遠的地方默默地分手了。
「你就充分信任我吧。你將會感激不盡的……」
尤里安不記得是如何離開少年體校的,他的心在燃燒。詩人的臉莊嚴而陰鬱,像是一個人剛從神廟裡走出來一樣。
尤里安在雅典應該接受天使儀式——剃度為僧。
「這是什麼人?」尤里安問道。
「有什麼秘密?」
尤里安脫下鞋,赤著腳走進很淺的伊利索斯河水中。葡萄花已經開放,散發著芳香,這種芳香已經讓人聯想到葡萄酒的醇香——正如童年時代最初的幻想已經讓人預感到愛情的甜蜜一樣。
「噢,我們如今該是多麼怕羞而且反常!我們害怕看見自己的可憐的裸體,把它藏起來,因為感到自己不潔凈。可是從前呢……尤里安,本來從前都是這樣!斯巴達的少女們在九九藏書眾目睽睽之下赤身裸體到少年體校去,而且很驕傲。任何人都不害怕受到誘惑。純潔的人觀看純潔的人。他們都像是孩子,像是神。——得知道,以後永遠不會再這樣了,自由和純潔不會重新出現在地球上了,生活的歡樂——永遠不會再有了!」
「我想要看見她,」尤里安想道,「我應該知道她是個什麼人!」
太陽從兩個修士——納西盎的格列高利和愷撒里亞的巴西爾身上往白色大理石上投下兩個長長的影子。
「是畫像?是雕塑?」
「請坐。我很高興。詩人們從來都不破壞幽靜。」
現在,他徑直而貪婪地看著擲鐵餅的少女,已經不再感到難為情,覺得羞恥是不應該的而且也不明智。
「我們轉到那個方向去,沿著伊利索斯河順流而下。我們找一個幽靜的地方坐下。費德洛斯,你難道不覺得這裏的空氣特別溫馥和沁人心脾,蟬鳴讓人想起甜蜜的夏季?可是這裏最讓我喜歡的卻是高高的青草。」
「比畫像和雕塑都好。你如果愛美,就拿起法衣跟我走!」
她向後退了幾步,彎下腰,向前伸出左腿,把拿著鐵餅的右手背到身後,做了一個有力的揮動動作,這樣把銅鐵餅高高地投出去,鐵餅在初升的太陽下閃閃發光,最後落到遠處一根圓柱的基座下,發出了響聲。尤里安覺得在他面前的是古代菲狄亞斯的大理石雕像。「這次擲得真好!」一個站在圓柱旁的少女說,只見她穿一件閃著亮光的無袖長衫,約莫有十二三歲的樣子。
「梅羅埃,衣服,梅羅埃!」她用那雙驚惶的眼睛看了一下周圍,喊道。
周圍不見一個人影。兩頭黑色的小羊在吃草。大門關著,門前台階上的縫隙里長著罌粟花和蒲公英,台階下停著一輛車,車上套著兩匹白馬,馬的鬃毛剪得很短,很像石頭雕塑的馬。
奧普塔提安繼續小聲說,彷彿是在自言自語:
「他為什麼來找我們,尋求我們的友誼,詮釋《聖經》?」
蘇格拉底在對話中對費德洛斯說道:
他小聲地滿懷激|情地吟誦起來:
「沒有產生誘惑。」
尤里安看了一眼,便退回去了。
「米拉,」少女若有所思地慢吞吞地說,「你看,這是什麼樣的天空!我真想要像只燕子一樣,鑽進去,叫著消失在裏面。你可記得,我們說過,人們不可能是幸福的,因為沒有翅膀。你看著鳥兒,不由得羡慕它們……應該渾身一|絲|不|掛,輕輕快快——就像我現在這樣,米拉,——深深地鑽進天空里,就會感到,除了天空和太陽之外,在赤|裸的輕快的軀體周圍,將永遠是空空的,什麼都沒有!……」
第二道院子里有幾間用大理石建造的房子,這是當年供雅典哲人和演說家使用的講演廳。這些榮耀一時的活動家發表演說的地方,如今野蟬「知了」「知了」地叫個不停,茂盛的青草彷彿是長在墓地上,蜜蜂在花間飛舞,萬籟俱寂,給人以read.99csw.com凄涼之感。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女人說話的聲音、碰撞聲——可能是銅鐵餅掉到大理石上的聲音,還有笑聲。
初升太陽柔和的玫瑰色的光線突然從圓柱中間射到了少女的臉上以及沒有隆起很高的幾乎還是小姑娘的乳|房上。
「別人的,」詩人回答道,表現出很不在乎的神情,「恐怕也可說是我的,但只是暫時屬於我的。是這樣,我跟在雅典學習修辭學的少年格非斯蒂翁合租了一個房間,各佔一半。他有朝一日會成為一位傑出的辯護律師,目前——跟我一樣貧窮,跟抒情詩人一樣,是個窮光蛋——這就說明了一切!我們倆把衣服、器皿,甚至墨水瓶全都抵押了出去。只剩下一件長袍供兩個人穿。早晨我外出,而格非斯蒂翁留在家裡學習德摩斯梯尼;晚上他穿上長袍,而我則留在家裡寫詩。遺憾的是格非斯蒂翁個頭高,我則矮小。可是沒有辦法:我只好穿長袍,像古代特洛亞人一樣。」
「什麼女神?」
「米拉,把鐵餅拿過來,」那個擲鐵餅的少女說,「我能擲得更高一些,你看著!梅羅埃,走開,否則我會打傷你,就像阿波羅用鐵餅擊中許阿鏗托斯一樣。」
陽光越來越往下落,但到了她的臀部時已經輝煌耀眼了。於是少女哆嗦一下,她覺得害羞了,彷彿是有什麼人盡情地看著她的裸體,她用一隻手遮蓋上乳|房,另一隻手以羞澀的動作捂著下腹部,好像是剛從泡沫中誕生的阿佛羅狄忒。
他在這裏生活得並不愉快,教堂里馬夫的助手和他相比,生活算是奢華的了,因此他不得不整天在愛虛榮的高官顯宦的前廳里跟棺材匠、猶太商人和婚禮操辦人一起守候著,目的是得到一次機會,讓他寫一首婚禮歌、墓志銘或者送給情人的愛情詩。他得到的是幾個小錢。可是奧普塔提安並沒有灰心喪氣,指望有朝一日能夠向皇帝呈上一項魔術,從而得到徹底的寬恕。
尤里安向周圍看了看:一切都跟從前一樣——都跟八個世紀以前一樣:蟬在草叢裡開始了鳴唱。
「有一個條件——什麼都不能說,不能大驚小怪。否則就不靈驗了。為了卡利俄佩和厄剌托,你就相信我吧!……離這裏只有兩步遠。為了在路上不寂寞,我把寫給包稅商的遺孀的墓志銘開頭一段誦讀一下。」
「尤里安,我們二人如今是置身於古代的拉科尼亞,是在十個世紀以前。你可記得普羅佩提烏斯的《拉科尼亞競技》一詩?」九九藏書
在男角力士中間沉湎於體育競技。
「噢,沒有!為什麼要生氣呢?」
「奧普塔提安,你的長袍為什麼這樣長?」尤里安問道。
奧普塔提安大笑起來,他那張泥土色的臉讓人想起哭靈人轉悲為喜的樣子來。
尤里安做了一個快速運動,想要走開,可是在奧普塔提安那雙純樸的眼睛里,在他那張蒼白的臉上卻看到了肅然起敬的表情,於是尤里安明白了,這位埃拉多斯的崇拜者為什麼把他帶到這裏來。他感覺到了,詩人的靈魂里不可能產生一絲邪念:他的興奮之情是神聖的。奧普塔提安緊緊地抓著同伴的一隻手,伏在他的耳朵上小聲說道:
「對於基督徒來說也許是一種誘惑吧?……」
她感到很刺眼,把弓和箭放下,用手把臉遮上。
石頭圍牆的後面,溪水淙淙,在河岸上無花果樹林里,蟬發出刺耳的鳴叫,彷彿是在與詩人比賽高低,詩人誦讀詩作的聲音雖然已經嘶啞,但卻感情充沛。
她把手從臉上拿開,背到頭部後面。她那金黃秀髮的梢部在陽光下如同黃色的蜂蜜,而髮根則帶有略略發紅的色彩;嘴唇半張著,露出孩子般的歡快的笑容;陽光在她的裸體上向下移動,越來越往下。她站在那裡,渾身一|絲|不|掛,灑滿陽光,彷彿是穿著一件最讓人害羞的衣服。
「把你的錢袋拿出來,」奧普塔提安對自己的同伴說,「我拿一兩個銀幣給這個老傢伙讓他買酒喝。」
春天的一個早晨。太陽還沒有升起。他在教堂里做完了早禱,順著長滿懸鈴木和野葡萄的伊利索斯河岸而下,徑直走了一段路程。
詩人那副模樣神秘莫測而且滑稽可笑,尤里安感到很好奇,便站起來,穿上法衣,跟他走了。
看管車馬的是一個年老的奴隸,只見他那卵形的腦袋光禿禿的,只是矇著一層灰色的茸毛。老頭原來又聾又啞,但很殷勤。他認識奧普塔提安,很親切地向他點頭,指了指少年體校關著的大門。
「我親自看見過:他在教堂里祈禱時哭了……」
離他不遠的地方,站著兩個身穿深色衣服的年輕人,只見他們臉色嚴肅而又蒼白——他們是來自納西盎的格列高利和來自愷撒里亞的巴西爾。多神教徒害怕他們,把他們二人看成是最強大的敵人;基督教徒們希望這兩個朋友能夠成為教會的偉大導師。這兩個人這時都在看著尤里安。
尤里安看著一個很瘦的人,只見他穿著一件很不合體的長袍,原來是詩人普布利烏斯·奧普塔提安·波菲里烏斯。尤里安不禁微笑著想到:他的身材如此矮小和纖細,沒有九*九*藏*書血色,猶如柏拉圖在關於詩人的童話里所講的,他彷彿是很快就要從人變成蟬了。
「他是在譏笑,或者想要誘惑。你不要相信他!這是個誘惑者。你記住,我的兄弟,羅馬帝國在這個少年身上培養一樁大的罪惡。這是個敵人!」
兩個朋友低下頭,肩並肩地走了。無論是厄瑞克提翁神廟柱廊上的女神像,無論是向著藍天微笑著的尼刻女神的白色神廟,無論是衛城山門,也無論是帕台農,都沒有吸引住他們二人。他們的臉色是陰鬱的。他們只希望一點——摧毀這些魔鬼的殿堂。
他們二人像小偷一樣,躡手躡腳地躲到圓柱之間暗處一個單獨的房間里——古代角力士們競技時曾在這裏往身上塗抹橄欖油。
「狩獵女神阿耳忒彌斯。」奧普塔提安小聲說。
普布利烏斯·奧普塔提安·波菲里烏斯是個不無才華的人,可是他的生活經歷卻很奇特。若干年前,他在君士坦丁堡曾經有過一棟很好的房子,那是離開哈爾凱頓鎮不遠的地方,被他稱作「真正的赫耳墨斯神廟」。父親是個經營橄欖油的商人,給他留下的財產雖然不多,但足以使奧普塔提安過上不受窮的生活。可是他卻滿腔熱血沸騰。他是古希臘文化的崇拜者,把取得勝利的基督教稱作奴役,並且為此而氣憤。有一次,他寫了一首熱愛自由的詩,君士坦提烏斯皇帝很不喜歡。君士坦提烏斯本來只認為這首詩是胡言亂語,可是裏面竟然暗示皇帝陛下,他對此絕不能寬容。懲罰降臨到詩人的頭上:他的房子和全部財產一律充公,他本人被流放到阿爾希皮拉赫群島中的一個荒島上。荒島上只有懸崖峭壁、野山羊和熱病,此外別無其他。奧普塔提安沒有經受住考驗,詛咒了關於古代羅馬自由的幻想,決定無論如何都得贖罪。
「他今天怎麼了?」格列高利說,「難道這算是修士?做的是什麼動作?他怎麼閉上眼睛!什麼樣的微笑!難道你相信他虔誠嗎,巴西爾?」
她擲完鐵餅之後,從黑眼睛白皮膚的米拉手裡接過一把彎弓和一隻箭囊,從裏面抽出一支很長的扎著羽毛的箭。主廳對面一端立著一個靶子,少女瞄準靶上的黑環。弓弦響了:箭呼嘯著飛出去,擊中了目標,然後——射了第二遍,第三遍。
「上哪兒去?」
「是的,是的。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他在大庭廣眾面前不顧死活,想要擁抱被陽光曬得很溫暖的大理石像,想要親吻它那活的軀體。
可以看見一條帶頂的柱廊——這是競技運動員進行訓練的地方,柱廊里沒有沙子,長滿了青草。這兩個朋友走進里院。
read.99csw.com隻燕子鳴叫著掠過少年體校的上空,消失在天空里。
他們二人來到塵土飛揚的大道上。初升太陽的光輝把衛城染成粉紅色,山頂上雅典娜-普羅瑪科斯的銅盾牌金光閃閃;她那桿很細的長矛的尖端閃著紅光,猶如在天上點燃的蠟燭。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打聽……」
尤里安走進衛城山門的陰影里。他經過彩色柱廊時只見上面有帕拉修斯的畫,描繪著馬拉松和薩拉米斯之役,然後經過無翼的勝利女神的小神廟,便來到帕台農神廟。
他們二人走進昏暗的長方形院子。
「你沒有生氣?」他問尤里安。
他們二人下了大道,朝一座圍著很高的石牆的少年體育學校走去。
在二十來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年輕的姑娘,渾身一|絲|不|掛,手裡拿著一隻鐵餅。
尤里安感到,儘管奧普塔提安卑躬屈膝,但對埃拉多斯的愛在他身上並沒有泯滅。他是古希臘詩歌細膩的鑒賞者。尤里安很樂意與他交談。
你那些赤身裸體的少女
「假仁假義!」
這裏的一切都神秘莫測,引起了尤里安的好奇心。奧普塔提安一聲不響地拉著他的手。
她全身挺直,雙手伸向天空,發出一聲嘆息,像是人們為永遠失去了的東西而嘆息那樣。
他坐在懸鈴木的樹根上,仍然把雙腳浸泡在河水裡,打開《費德洛斯篇》,讀了起來。
於是他開始一項更加奇異的魔術:寫了一首君士坦提烏斯讚歌,其中的詩句有長有短,形成各種音型,譬如,多管牧笛、水琴、祭壇,而且煙被描繪成繚繞在祭壇上面的長短不一的煙柱。異常巧妙的是四方形排列的長詩,各由二十個或四十個六音步長短短格詩行組成,這些紅字母用紅墨水寫成:這些紅字母連在一起,在四方形里或是構成基督的花字圖案,或是組成一朵花或是奇妙的花紋,排列成新的詩行,表達著新的祝福;最後的四行六音步長短短格可以用十八種不同的調式來誦讀:從后往前讀,從前往後讀,從中間開始讀,從側面開始讀,從上往下,從下往上讀,諸如此類,等等,不管怎麼讀,都是讚頌皇帝的詩句。
他在那些無眠之夜,受著熱病的折磨,在孤島上集結維吉爾的詩句,寫了一篇謳歌皇帝的長詩:把古代詩人的個別詩句集結在一起,竟然作成一篇新的作品。這項頗費腦筋的魔術在宮廷里得到賞識:奧普塔提安猜到了時代精神。
他扔出一個硬幣,於是啞巴便做出討好的怪臉,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把大門給他們打開了。
「你不要貪懶,也不要問,站起來走吧。詩人不會給詩人的朋友做壞事。你將看到女神……」
從圓柱的後面可以看到一個長方形的露天空場,這是當年打球和擲鐵餅的場所,上面平整地鋪著沙子,看樣子是不久之前新鋪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