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十三

第一部

十三

「咳,我今天可是太累了,我的朋友們。」他以抱怨的聲音說,「完全病了。阿爾西諾亞在哪裡?」
她的身邊圍繞著一大群崇拜者。她的衣著打扮、髮型裝飾、行為舉止都純樸大方,無可挑剔,根據這一切完全可以把她當成一個真正的希臘女人,而如今這種人已經所剩無幾了。但是從她那不端正的臉形來看,她又有著北方人的血統。
瑪梅丁那一天為給銀行家瓦爾納瓦辯護而發表了著名的演說。任何人都不會懷疑猶太人瓦爾納瓦是個騙子。可是,律師的雄辯才華無須說了,他具有甜美的嗓音,無數愛上了他的女崇拜者中間的一位堅持說:「我從來都不聽瑪梅丁說的話;我不需要知道他說些什麼和說到誰;我僅僅從他說話的聲音里便得到極大的快樂;尤其是在講話的結尾他的聲音逐漸消失的時候,——簡直不可思議:不是人說話的聲音,而是神聖的瓊漿玉液,是風鳴豎琴的嘆息!」
「神之所以把凡人派到世界上來,是為了讓他們漂亮地談話。」
瑪梅丁正在跟蘭普里迪烏斯議論著動詞第一過去完成時和第二過去完成時的語法區別,突然驚叫道:
門口出現了兩位新的客人:那就是尤里安和詩人普布利烏斯。戈騰西烏斯把貴賓席讓給了尤里安。普布利烏斯那雙飢餓的眼睛看見有這麼多的美味佳肴便燃起貪婪之火來。詩人穿著一件新的長袍,很合他的身材。可能是高利貸者的遺孀死了,他由於寫了墓志銘而得到一筆錢。
「我拿起一個牡蠣並且吃下去……」
阿爾西諾亞有一個時期曾經迷戀科學,在亞歷山大里亞博物館一些著名學者手下工作。使她入迷的是伊壁鳩魯、德謨克利特、盧克萊修的物理學,她喜歡這種把靈魂從「對神的恐懼」中解放出來的學說。後來,她又以同樣的幾乎是病態的和急不可待的熱情獻身於雕塑。她來到雅典,是為了研究菲狄亞斯、斯科帕斯和普剌克西忒勒斯的優秀的古代典範之作。
於是開始了爭論:演說家應該如何開始自己的演說,以短短長格開始還是以長短短格開始?
尤里安一直看著門口,彷彿是在等待著什麼人似的,——這時悄悄地出現一個白色的勻稱的人影,沒有被任何人所察覺。
白色的人影一動不動,像是一尊雕像。用銀白色軟絨做的古雅典式無袖長外衣上打著長長的直褶,胸部下面系著一條細腰帶,月光照亮了無袖長外衣,臉部還罩在陰影里。進到室內的這個女人看著尤里安,尤里安看著她。他們二人相互微笑著,知道這種微笑不會被任何人察覺。她把一個手指放在嘴唇上,傾聽著坐在餐桌旁的那些人的談話。
「我咽下去立刻就感覺出來,」加吉利安不慌不忙,若有所思地繼續說道,「感覺出來,這牡蠣來自不列顛海濱,是的,我的朋友們,而絕對不是奧斯提亞產的,也不是塔連特產的。我把眼睛閉上也能立刻分辨出一種牡蠣或者一種魚是哪個海出產的,諸位可願意讓我試試嗎?」
「不,不必了。會氣悶的。我的嗓子太疲勞了。後天我還得出庭辯護呢。請給我一個護胸和一個腳墊。我擔心夜間著涼會把嗓子弄啞。」
「對於你來說,蘭普里迪烏斯,不僅忒奧克里托斯的田園詩里,而且普拉圖斯的喜劇里,甚至奴隸們粗野的市井笑話里也都有美,是嗎?」https://read.99csw.com
「有什麼辦法呢?」戈騰西烏斯回答道,「是個嬌生慣養的孩子。孤兒——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我只不過是監護人而已,不想在任何方面拘束她。」
「Et Veneris dominae volucres,
「德達路斯手藝不凡!你的廚師是真正的詩人。」
「好吧,桃子、牡蠣,就算是如此,」演說術教師蘭普里迪烏斯表示不同意,「可是澆番紅花醬的鵝肝里能有什麼美呢?」
這時,演說術教師蘭普里迪烏斯講到,他有一次在羅馬出於好奇而去聽基督教佈道師反對「多神教語法學家」的佈道。這個基督教徒說,語法學家教導人們的不是美德,而是優美的文體。他們認為殺死一個人雖然是犯罪,但比起讀homo(拉丁文:人)一詞時不把最前面的字母h讀出來,罪惡並不算大。蘭普里迪烏斯對於這種嘲諷感到憤怒:他斷言,基督教佈道師如此憎惡修辭學家的優美文體,是因為他們知道他們自己的文體是粗野的,他們要讓古代演說術毀滅——把愚昧與美德混為一談,對於他們來說,任何一個善於言談的人都值得懷疑。據蘭普里迪烏斯的看法,演說術毀滅之日,就是埃拉多斯和羅馬滅亡之時,那時人們將變成不會講話的畜生。而基督教佈道師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把人類帶到這種災難的境地。
「mendaciunculis意思是『小的謊言』。西塞羅允許,甚至建議在講話中採用一些虛構,即mendaciunculis。如果謊言能夠美化文體,他是允許的。」
「維納斯女王的一群可愛的鴿子,
「我的朋友們,諸位可以想象出來,」美食家泰然自若地繼續說,「我已經很久沒有到海濱去了,我喜歡海濱,非常思念它。我能讓諸位相信,優良的牡蠣有一股大海清新的鹹味,只要一咽下去就足把自己想象成置身於海濱;把眼睛一閉就能看見波濤,就能看見礁石,就能感覺到荷馬所說的『霧氣沉沉的』大海的氣息。不,請諸位憑良心告訴我,《奧德賽》中哪一句詩能夠清晰地喚起我對大海的回憶?唯有新鮮的牡蠣才能喚起這種回憶。或者譬如說,我切開一個桃子,品嘗著芳香的果汁。請問,為什麼紫羅蘭和玫瑰的氣味比桃子的味道好?詩人描寫形體、色彩、聲音,為什麼味道不能像色彩、聲音或者形體那樣美好?這是偏見,我的朋友們,偏見!味道——是神的最大恩賜,但還沒有被理解。各種味道搭配起來,會形成一種高級的和細膩的和諧,猶如聲音的搭配一樣。我可以肯定地說,還有第十位繆斯——這就是美食繆斯。」
他滿意地舔了舔上嘴唇。
「mea turba,cohttps://read•99csw•comlumbae.
「怎麼回事?」有好幾個人都很關心,異口同聲地說道。
「把護窗板關上,你願意嗎?」主人建議道。
「諸位還在談論語法嗎?」赫爾維迪烏斯·普里斯克的女兒走進大廳時冷笑著對這些交談者說道,「不必客氣,繼續談吧。我不參加爭論,想要吃點東西。工作了一整天。孩子,斟酒!」
阿爾西諾亞的父親赫爾維迪烏斯·普里斯克曾經是羅馬元老院資深的議員,在君士坦丁大帝在位的末年逝世了。他跟一個日耳曼女俘生了兩個女兒——阿爾西諾亞和米拉,他臨死之際把姊妹倆託付給自己的老朋友昆特·戈騰西烏斯監護,戈騰西烏斯熱愛古代羅馬,憎恨基督教,因此深受他的尊敬。阿爾西諾亞的一個遠房親戚在西頓擁有多家生產紫紅呢的大工廠,給她留下巨額遺產。
蘭普里迪烏斯懷著崇敬的心情記錄下律師的話,把它視為神諭的警句箴言。
「你瞧,我的朋友,而對於我來說,鵝肝里也有美,說真的,我準備為此而給德達路斯廚師戴上桂冠,猶如品達羅斯由於寫了奧林匹斯體育競技獲勝者的頌歌而被戴上桂冠一樣!」
「Tinguunt Gorgoneo punica rostra lacu.
護窗板大敞四開,潔凈的月光照進室內,與油燈的紅色光輝混合在一起,射到鏡子般閃閃發亮的拼花地板上和畫著在月光下睡眠的美少年恩底彌翁的牆上。
「是的。我給諸位講一件她的逸聞趣事。有一天,我寫了一封便箋——誠然,相當優美,內容當然無關緊要,是用希臘文寫的,只有五行——這是寫給另外一位夫人的,她也是我的崇拜者,送給我一筐櫻桃,因此我表示感謝,模仿普林尼的風格,採用詼諧筆法。我的朋友們,請各位想象一下:法比奧拉想要第一個讀到我的信並且抄到自己的《書簡名著集成》中去,便派兩個奴隸到大路上去守候我的信使。他們夜間在一個荒涼的山谷里襲擊了我的信使:信使以為這是強盜,可是這兩個人並沒有給他做什麼壞事,反而給他錢,只是把信搶去了,——於是法比奧拉終於第一個讀到了信而且背得滾瓜爛熟!」
雖然愚蠢的平民百姓把高利貸者瓦爾納瓦稱作「吸血鬼」,說他「吞食孤兒寡母的財產」,雅典的法官們卻欣然宣布瑪梅丁的當事人無罪。律師從猶太人手裡得到五萬銀幣,而在戈騰西烏斯為他舉辦的小小慶祝活動中精神飽滿,興緻勃勃。不過他有一種裝病的習慣,要求對他不斷地關懷備至。
「就是那位元老院議員夫人嗎?」
格菲斯蒂翁——就是跟詩人奧普塔提安住在一起的那個年輕人,蘭普里迪烏斯的學生——和蘭普里迪烏斯慌忙地跑過去給瑪梅丁拿護胸。
「恐怕是有。」
九九藏書阿爾西諾亞!阿爾西諾亞!你決定為了我們而放棄物理儀器和雕像嗎?」
「當然,我了解,我了解!噢,這可是一位出色的女人。」蘭普里迪烏斯接過去說道,「我親自看見過,你的書信全都放在一個雕花的檸檬木匣里,把它們當成真正的寶貝加以珍藏。她能背誦所有的書信,說這些書信比任何詩篇都好。法比奧拉議論得有理:『既然亞歷山大大帝用杉木箱珍藏荷馬的史詩,那麼我為什麼不能用檸檬木匣珍藏瑪梅丁的書簡呢?』」
「Tinguunt Gorgoneo!」總督府的官員重複道,「我以雅典娜的名義發誓,就連上天聽起來都感到愉快,彷彿是喝了一口濃烈的摻了上好蜂蜜的醇酒:Tinguunt Gorgoneo——」
「諸位只要聽一聽,」瑪梅丁用他那柔和的陶然欲醉的如風鳴豎琴般的聲音小聲說,「Tinguunt Gorgoneo.」
「譬如說,我拿起一個牡蠣,」他一邊說著,一邊用肥胖的戴滿紫水晶和紅寶石戒指的手指把一個貝拿到嘴邊。
「這個護胸是法比奧拉夫人給我繡的。」他面帶微笑地說道。
他坦率地承認,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認為演說家應該更關心的是演說的內容,而不是這類細節。
「我感覺……我覺得好像有穿堂風!」
「不,不必,」律師漫不經心地說道,「不需要。可是多麼荒唐!年輕的姑娘——也是物理學家!這有什麼共同之處呢?阿里斯托芬和歐里庇得斯就曾嘲笑過有學問的婦女。就應該這樣!你的阿爾西諾亞,戈騰西烏斯,可真是個古怪的女人!假如她的雕塑和數學不是這麼好,她就會讓人覺得她……」
這是一次友誼晚餐會,是羅馬元老院議員戈騰西烏斯在自己的年輕而富有的女弟子阿爾西諾亞離比雷埃夫斯港不遠的一處別墅里舉辦的。
「妙!說得妙,瑪梅丁!再重複一遍,趁著我還沒有忘掉:我要記錄下來。」演說術教師蘭普里迪烏斯請求道。他是雅典風靡一時的年輕律師瑪梅丁的朋友和誠摯的崇拜者,從衣袋裡取出一個摺疊式蠟版和一支帶尖的鐵棒,準備記錄。
瑪梅丁、蘭普里迪烏斯、格非斯蒂翁很憤慨:按照他們的看法,演說的內容無關緊要,表示贊成還是反對,對於一個演說家來說,應該是無足輕重的。不僅內容意義不大,而且甚至詞的組合也是次要的事,主要的——是演說的聲音、音樂性、字母組合的悅耳,應該讓不懂得希臘文的野蠻人也能感覺到演說的聲音美。
這是一塊繡花的白色呢絨,律師走到哪裡都隨身攜帶,只要有一點著涼的危險,他便把他那寶貴的嗓子裹起來。
律師已經沒有心思聽了。
「你現在增加了個『只是』,結果更妙——『只是為了』……」
談話繼續下去。
她走過來,面帶純樸的微笑向大家表示歡迎。這正是尤里安一個月前在被遺棄的少年體校看見過的那個擲鐵餅的姑娘。詩人奧普塔提安在雅典熟悉一切情況,認識所有的人,自然也結識了戈騰西烏斯和阿爾西諾亞,並且把尤里安帶到他們家來做客。
「你猜中了我的想法,阿爾西諾亞,」加吉利安大吃特吃澆著番紅花醬的鵝九九藏書肝,嘟噥著說。他每逢晚餐臨近結束時隨著胃裡分量的增加而越加感到對語文學的憤恨。
他吃了下去,眯起眼睛,輕輕地咂咂上嘴唇,嘴唇上露出一種特殊的津津有味的表情:彎曲地嘬成尖狀,向前突起,有些像鳥喙。他每逢稱讚阿那克里翁和摩斯科斯音調鏗鏘的詩歌時,他都這樣帶著肉感地嘬起嘴唇,就像他進晚餐時品嘗夜鶯舌醬得到享受一樣。
「繆斯應該得到極大的滿足,蘭普里迪烏斯。我認為美食術也是一種藝術,跟其他種類的藝術一樣。應該拋棄種種偏見了!」
「對了,我說的是:神把凡人派到世界上來,只是為了讓他們漂亮地談話。」
加吉利安是羅馬總督辦公廳的官員,腦滿腸肥,大腹便便,長著三重下頦,臉很精明,颳得發青,噴了香水,一頭白髮剪得很短,露出了血紅色的肥膘。他多年來一直是雅典美食集會必不可少的參加者。加吉利安平生喜歡兩種東西:美味佳肴和優美的文體。美食術和詩歌對於他來說合成了一種。
「是的,是的……」
「我的朋友們,」阿爾西諾亞繼續說,「諸位從德摩斯梯尼那裡尋章摘句,援引昆體良的原理,可真是不幸的人。可得當心:別讓演說術毀掉各位。我想要看見這樣的人,他與荷馬和西塞羅無關,說話時不考慮送氣音和動詞的簡單過去完成時。尤里安,吃完晚飯以後,我們到海濱去吧。我今天不想聽關於長短短格和短短長格的爭論……」
「多麼令人陶醉!多麼美妙的歌唱!意思與我有什麼關係?整個的美——全在於聲音,在於輔音和母音的選擇。為了這些聲音,我寧肯捨棄尤維納利斯的美德和盧克萊修的智慧。不,請諸位注意,多麼甜蜜,如潺潺流水:
大家都重複念了普羅佩提烏斯的這兩句詩,享受不夠它的美。他們的眼睛射出火光。他們彼此喚起了對語言的狂熱。
他沒有說完,看了看窗外。
「我們因為在語文方面隨隨便便而大吃苦頭。我們毒害自己……」
「Et Veneris dominae volucres,mea turba,columbae!」
尤里安感到很不好意思,同時看著這些人陶醉於聲音的樣子不禁覺得好笑。
「我說,」瑪梅丁面帶裝腔作勢的笑容瞧了瞧進晚餐的各位交談者,重新開始說,「我說:『人們被神派來。』」
「應該讓詞沒有意義,九_九_藏_書」蘭普里迪烏斯莊重地說,「應該讓詞淙淙流淌,婉轉鳴唱,不刺|激聽覺,也不傷害心靈,——唯有這樣才可能完全享受聲音。」
「在戈耳工泉里把紫紅的喙弄濕。
「親愛的加吉利安,可以把廚師稱作詩人嗎?」演說術教師表示懷疑,「你是否會因此而傷害我們的神聖的保護女神繆斯?」
「恰如尼祿的老師狡猾的塞涅卡所說的,Literrarum intem perantia laboramus.是的,是的,這就是我們倒霉之處!
「廚師長德達路斯。」
瑪梅丁照料自己就像情夫照料一個嬌慣的女人一樣。大家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了。他質樸而溫柔地愛自己,也迫使別人愛他。
「請注意,一連用了多少個g,——這是斑鳩咕咕叫聲。接下去:punica rostra lacu——妙不可言,無與倫比!」蘭普里迪烏斯小聲說,閉上眼睛,盡情地品味著。
「我的朋友們,這種澆番紅花醬的鵝肝——可以算得上是極品!建議各位品嘗一下。是誰烹飪的,戈騰西烏斯?」
「詩歌在這裡有什麼關係?」瑪梅丁不喜歡有他在場聽別人講話,因此略略顯得不慌不忙地打斷了他。
大家問他對短短長格和長短短格的看法。
「譬如說普羅佩提烏斯有兩句詩,」加吉利安說,「諸位會看到,聲音在詩歌里是如何重要,而意思是如何無關緊要。請聽:
尤里安感到很枯燥。
「有誰知道呢?」瑪梅丁憂慮地說,「也許優美的文體比美德更重要。奴隸和野蠻人也都能行善。」
格菲斯提翁向挨著自己的尤尼烏斯·毛里克解釋,西塞羅的建議:causan mendaciunculis adsperger究竟指的是什麼。
「不對,不對,你不是這樣說的,瑪梅丁,」蘭普里迪烏斯打斷了他,「你說得相當妙:神把凡人派到……」
「我的朋友們,我感覺……」
「馬上就來。阿爾西諾亞剛剛收到亞歷山大里亞博物館新寄來的物理儀器:她正忙於這個儀器。不過我可以讓人喊她來。」戈騰西烏斯建議說。
他抽出一根乳香黃連木牙籤,陷入了沉思。他那張肥胖而又聰明的臉上露出厭惡和無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