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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二十二

第一部

二十二

聖水盆放在床前,倒進了溫水,猶太醫生想要用手試試水溫,皇帝做了一個狂暴的動作並且哞哞叫起來:可能是他害怕猶太人把聖水給弄髒。
他那聚精會神的目光中有時突然閃現出惡狠狠的神情,於是哞哞叫聲就成為憤怒的了。
信使講述了尤里安前所未聞的狂妄:副帝在軍隊面前把聖上的御詔給撕了;高盧、潘諾尼亞、阿基塔尼亞都歸順他了;叛叛徒們率領駐紮在這些地方的軍團造反了,反對君士坦提烏斯。
歐塞比烏斯給皇帝合上眼睛,看見他那張臉多年來一直帶著虛假權勢的威嚴表情,如今卻籠罩著真實的死亡的莊嚴。
君士坦提烏斯下令帶進來。
在奇里乞亞的塔爾蘇斯城,他感到輕微的發燒和體虛無力,但並沒有介意,甚至沒有詢問醫生,指望在艱難的山路上騎馬賓士,經太陽暴晒,發一身汗就會好轉。
第一個信使帶進來,只見他臉色蒼白,渾身顫抖。
皇帝跳起來,憤恨得臉變了形,向信使奔過去,把他打翻在地,掐住他的喉嚨:
有一天,他夢見了父親君士坦丁大帝,只見他懷裡抱著一個孩子,兇惡而有力。君士坦提烏斯從他的手裡把孩子接過來,抱在自己的右手上,左手拿著一個大玻璃球,可是這個兇惡的孩子推動這個球——球掉下來摔碎了,碎玻璃碴扎進君士坦提烏斯的軀體里——扎進眼睛里,心臟里,大腦里——閃閃發亮,嘎吱吱地響,扎得他疼痛難忍。
他每天夜裡都做噩夢:寢宮裡有五六盞明亮的油燈一直點到天亮,他仍然害怕黑暗。他獨自一人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地沉思著,任何一點兒風吹草動都讓他心驚肉跳,轉過頭去看看。
「叫另一個。」
「你說謊,你說謊,你說謊,該死的!還read.99csw.com有上帝,天上之王,他是人間諸王的保護者。他不允許,——你們聽見了沒有,叛徒們,——他不允許……」
這是他說的最後的話:他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右側身體陷入癱瘓,右手和右腳失去了感覺,不能活動。
皇帝彷彿沒有聽見信使最後的幾句話,或者是沒有明白。他的臉奇怪地麻木了。他做了一個手勢讓所有的人全都退下。只有歐塞比烏斯一個人留下了,他想要跟他商議一些事。
一路上,他有好幾次感到頭暈得很厲害。最後,他終於從馬上爬下來,坐上轎子。太監歐塞比烏斯後來說,皇帝躺在轎子里,從衣服里掏出一塊寶石,那上面刻著已故皇后歐薩維婭·奧列利亞的小像,他溫柔地親吻。
可是君士坦提烏斯並沒有聽,而是搖著頭,面帶無意義的微笑,小聲說道:
夜深人靜的時候,大家都睡熟了,或者由於看夠無盡無休的痛苦而躲到別處了,可是歐塞比烏斯卻不離開床前;給病人正正枕頭,用冰冷的水給他潤潤乾燥的嘴唇;有時跪到皇帝的腳下,進行祈禱。沒有人看見的時候,歐塞比烏斯輕輕地掀開紫色被子的一角,眼含熱淚,親吻瀕死的愷撒可憐的沒有血色的僵硬的腳。
「聖上,你是受過塗油儀式的君主,主恩賜給你力量,讓你能戰勝一切仇敵:你戰勝了瑪克森西烏斯、君士坦斯、威特拉尼翁、加盧斯。你也必將戰勝反對上帝的……」
一天中午,離開城市有三千步遠的地方,在一個叫作吉波凱法爾的村子附近,皇帝看見一具無名者的無頭屍體,屍體朝著西方,正好躺在騎馬前行的君士坦提烏斯的右手,頭部脫離開軀體。皇帝臉色煞白,轉過身去。近臣中間沒有一個人說話,但read.99csw.com大家全都認為這是不祥之兆。
他向位於陶魯斯山腳下的小鎮莫普蘇克雷內進發——這是離開奇里乞亞的最後一站。
他被抬到床上。
在一個交叉路口,他問道,另外一條路通往何處,太監回答他說,這條道通向被遺棄的卡帕多細亞歷代國王的宮殿——馬薩魯姆。
羅馬皇帝的屍骨入殮之前,教會按照慣例為之弔唁,如今也應該為君士坦提烏斯宣讀這樣的話:
他突然沒有力量了,用手捂上眼睛。信使不死不活地溜出門去。
有一次,他覺得君士坦提烏斯發覺到了他的溫存,用目光回答了他:這兩個人——兇惡的、不幸的和孤獨的人之間,閃現出兄弟般的溫柔的情誼。
把另一個信使帶進來了。這是從琉提喜阿逃出來的副帝的御馬總監欣圖拉。他稟報了一個更加可怕的消息:西爾米烏穆為尤里安大開城門,居民興高采烈地歡迎他,把他當成祖國的拯救者,兩天以後他可能登上羅馬大道奔君士坦丁堡而來。
剛剛走進一棟準備好的房子,一個內廷侍衛不小心忘記了歐塞比烏斯的禁令,向皇帝稟報說,兩名來自西部省份的信使等候拜見。
他沒有失去知覺:從面部、動作、前額上突起的血管來判斷,可以看出,他做了難以置信的努力想要說話,最後終於緩慢而小聲地說出一些單詞,彷彿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他一連受了三天三夜的折磨。宮廷侍從們相互之間私下說,他想要死,但又死不成,這是上帝的特殊懲罰。不過,他們仍然按照老的習慣把垂死者稱作「神聖的奧古斯都」「聖上」「萬歲爺」。
君士坦提烏斯皇帝在安條克過著悲慘的日子。大家都在等待著不祥的結局。
可能是他非常痛苦,哞哞叫聲變成了晝夜不read.99csw•com停的呼哧聲。這種聲音很均勻,從不間斷,彷彿是一直憋在胸腔里而不能衝出來。
立即派人去尋找主教。原來莫普蘇克雷內沒有主教。只好到城裡一座破敗的教堂去找來阿里烏派神甫。這是一個畏首畏尾的人,長著一張鳥臉,尖尖的紅鼻子,很像鳥喙,下頦上的鬍鬚也是尖楔形的。他的名字叫尼姆菲迪安,去找他的時候,他正在喝第十杯廉價紅葡萄酒,因此精神十分興奮。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明白是怎麼回事,他以為是在嘲笑他。最後終於讓他相信了,他的任務是為皇帝洗禮,他差一點兒沒有失去理性。
如今他已經完全無動於衷了,那張消瘦的臉毫無表情,獃滯的眼睛大睜著,盯著君士坦丁大帝那面綉金神幡——「拉伯龍」旗上用寶石綴成的光輝耀眼的十字架,目光專心致志,但毫無意義,猶如吃奶的嬰兒瞪著眼睛看發亮的物體一樣。
皇帝驚醒了,出了一身冷汗。
深秋季節,他從安條克啟程。
他跟占卜官、著名的巫師、釋夢官商議。
軍隊集結到安條克,準備討伐尤里安。皇帝長久待在一個地方之後有時渴望活動活動。宮廷里許多人認為他倉促出征過於輕率,相互間私自議論皇帝新近一些可疑的離奇舉動。
「你起來吧,噢,人世間之王——你聽從王者之王的召喚而去吧,他將評說你的功過。」
「我想要說……話……可是……不能……」
唯有太監歐塞比烏斯白天黑夜一直守候著瀕死者。
御醫來了,這是一個宮廷花|花|公|子,臉上颳得很光滑,塗著胭脂,表情放肆,一雙老鼠眼睛賊溜溜亂轉,他本來是個猶太人,卻冒充羅馬貴族。他低三下四地對皇帝說,過分激動對他有害,必須休息。君士坦提烏斯把手一揮,讓他走,九九藏書就像驅趕讓人討厭的蒼蠅似的。
過了一段時間,他感到累了,讓下人把他送到卧室去,並且自己走了幾步。可是突然呻|吟起來,用兩隻手捧著後腦勺,好像是感到劇烈的頭痛,隨後全身搖晃一下。宮廷侍從勉強把他扶住。
君士坦提烏斯聽到這個名字,臉色陰沉起來。
「明天,」君士坦提烏斯不知所措地嘟囔著,「明天啟程……翻過山去,加快速度,直奔君士坦丁堡!……」
看樣子,儀式並沒有讓病人得到安慰,他好像是把它忘了。歐塞比烏斯再次把蠟版和尖桿筆遞給他,他的眼睛里最後一次閃現出意志來。君士坦提烏斯不能書寫——他僅僅畫出「尤里安」這個名字的前面幾個字母。
神甫走進病人的房間。皇帝用愉快而又溫順的目光看著尼姆菲迪安神父,只見這個可憐的人兒渾身瑟瑟發抖,不知所措。君士坦提烏斯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看過人。大家明白了,他害怕死,想要儘快舉行神秘儀式。
這位御前大臣從面孔上和習性上來看都像是一個老太婆,兇惡,狡猾,而且好吵嘴;他的良心上壓著許多罪惡:所有糾纏在一起的告密、出賣勾當、教會爭端和宮廷陰謀都彙集到他的手裡來,然而,在整個宮廷里也許只有他一人像是個忠誠的奴隸似的,熱愛自己的主人。
他把一動不動的目光集中在歐塞比烏斯身上。大家都覺得奇怪,為什麼以前沒有弄懂:皇帝臨死之前樂意洗禮,因為他效仿父親與使徒等同的君士坦丁的先例,把這一偉大的舉動一直拖延到最後一刻,相信它能夠立刻把他的靈魂洗滌,解脫一切罪惡——「使它比雪還白」。
宮廷侍從們出出進進,等待著結局。
找遍全城,也沒有找到金聖水盆,哪怕是銀的都沒有。誠然,找到一個很華麗的容九*九*藏*書器,上面鑲著寶石,但其用處很值得懷疑:估計是舉行狄俄尼索斯酒神祭祀儀式用的。最後決定寧肯使用一個銅聖水盆,儘管它已經很舊了,邊沿癟了好幾處,但這無疑是基督教的。
眼睛里流露出驚惶的神色和尚沒有熄滅的緊張想法。他費勁地想要說話,可能是要下達御旨,可是從嘴裏衝出來的卻是不清晰的聲音,很像微弱的不斷的哞哞叫聲。任何人都不明白他想要幹什麼,病人用目光挨著個地看所有的人。太監、宮廷侍從、軍事長官、奴僕們圍攏著垂死者,想要最後一次為他效力,但不知如何才能做到。
這是什麼意思?他想要寬恕敵人還是留下遺言要進行報仇呢?
最後,歐塞比烏斯猜中了,拿來了蠟版。皇帝的眼睛里閃爍著高興的神情。他像小孩子似的,用左手笨拙地,但緊緊地握著尖桿銅筆。經過很長時間的努力之後,他到底在黃色的塗蠟層上寫出幾個歪歪扭扭的字。宮廷侍從們費了很大勁才認出一個詞來:「洗禮。」
天快黑的時候,抵達莫普蘇克雷內。他疲憊不堪,情緒陰鬱。
歐塞比烏斯走到他的面前,奴顏婢膝地彎下腰,說道:
「就是說,並沒有上帝。假如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麼就沒有上帝;我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既然人世間發生這種事,誰還敢說,有他。我對這一點早就想過了……」
「快說!」君士坦提烏斯被他臉上的表情給嚇住了,催促著說。
他用那雙暗淡無光的眼睛猶豫地把眾人掃了一遍,沒有聯繫地補充道:
歐塞比烏斯懇求把公務留待明天處理。可是皇帝反對,說他已經好了——不再發燒,他現在只是感到後腦勺有些輕微的疼痛。
給垂死者脫下內衣。幾個強壯的青年持盾兵輕輕地把他抱起來,就像抱一個嬰兒似的,浸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