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安脫下外衣，把白內衣、頭部、雙手、臉、胸部，所有的肢體都放在流淌著的血下面，讓這可怕的紅雨淋到自己的身上。

順著地下挖掘的台階進入一個橢圓形的深坑，裏面氣悶和潮濕，上面搭著一個結實的木頭台架，帶有許多孔眼，像篩子似的。

「你不是古希臘人！」

「馬克西穆斯，我有時覺得你對最主要的東西一直閉口不談……」

他雙腿跪下，親吻了皇帝長袍的一角。

「我的信仰可是無益的了？」

在血紅色的晚霞中，在最後一個祭司血紅色的法衣中，在樹木凋零的紅葉中——在這一切中，都顯示出不祥的殯葬時的輝煌和死亡的壯麗。

「我什麼都不害怕了，」尤里安回答道，渾身從頭到腳鮮血淋漓，「我——跟他一樣。」

「你等著吧。太陽將照亮你的光榮。」

「光榮屬於神聖的奧古斯都，光榮啊，光榮！」

「不曾有過你所喜歡的那個埃拉多斯。」

尤里安聽見了，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一面被君士坦丁大帝奉為神幡的古代戰旗，如今被放到皇帝的腳下。

在帳篷里，有一個從小亞細亞來的信使在等著尤里安。這是御馬總監欣圖拉。

「你的靈魂解脫了一切陰影、一切恐懼、一切奴役，」馬克西穆斯繼續說，「用的是密多羅-狄俄尼索斯狂歡的紅葡萄酒。凡人，你害怕什麼嗎？」

「朋友，從來不曾有過埃拉多斯。」馬克西穆斯說，露出他常見的那種模稜兩可的微笑。

歡呼聲越來越響亮，響徹布滿軍團的平原的四面八方：

前排的士兵中，有人清清楚楚地說道：

「以魔法師馬克西穆斯的形象出現的魔鬼，是他誘惑了皇帝。」

「我的孩子們！我們的苦難結束了。感謝奧林匹斯諸神賜給我們勝利。」

「我將來會怎樣？」

皇帝雖然身穿紫袍，站在陽光下，但仍然臉色蒼白，他從神幡的旗杆上拽下綉金十字架，從「拉伯龍」旗上撕下用寶石綴read.99csw.com成的「基督」兩個花體字。軍隊驚呆了。珍珠、綠寶石、紅寶石紛紛落到地上，細細的十字架插|進泥土裡，被羅馬愷撒的皮鞋踩得彎曲了。

「唯有太陽——才是我的花環！」

「看呀，看呀，神幡垂下了。」基督徒們驚恐起來。

尤里安嘆了一口氣。

「褻瀆神明！」他臉色煞白，嘟噥著。

這是多神教最大的神秘儀式之一——宰牛祭，用牛為太陽神獻牲。

他把臉轉過去，那張蒼白的臉上沾著紅色的血跡，這是神秘儀式上的血跡，按照規矩是不能擦掉的。

「根據上帝的意旨，」欣圖拉繼續說，「你的敵人在離馬薩魯姆不遠的莫普蘇克雷內城逝世了。」

「怎麼？」

「我們走吧。我知道你需要什麼，」馬克西穆斯嚴肅地說，「我用密多羅的燦爛光輝給你清除加利利人的腐朽，清除各各他的陰影；我用太陽神的熱血給你清除洗禮水的冰冷，使你得到溫暖。噢，我的孩子，你高興吧，——我給你自由和歡樂，世間還沒有一個人擁有過這種自由和歡樂。」

「我說不清……我從童年起就害怕一切：生與死、自己、到處都存在的秘密——黑暗，全都害怕。我曾有過一個奶娘，名叫拉布達，很像命運女神帕耳開；她對我講了弗拉維烏斯家族可怕的傳說：她把我給嚇壞了。自從那時起，每天夜間，當我獨自一人的時候，我的耳邊便響起了老太婆那些愚蠢的童話，愚蠢而可怕的童話把我給毀了……我想要像古代埃拉多斯男兒那樣快活，可是辦不到！我有時覺得，我是個膽小鬼。老師！老師！救救我吧。別讓我看到這https://read.99csw.com永恆的黑暗和驚懼！」

夜間，在伊利里亞與色雷斯的交界處，離蘇克索斯山谷不遠，有兩個人走在山毛櫸林中的羊腸小路上。這是皇帝尤里安和魔法師馬克西穆斯。

馬克西穆斯事先告訴他規定的儀式用語，接受儀式的人應該用來回答聖師的提問。尤里安為參加神秘儀式做了準備，把回答用語熟記在心，其意思只能在參加儀式的過程才能揭曉。

鐵匠走過來，不一會兒工夫就非常熟練地用鐵鉗把「拉伯龍」旗杆上彎曲的鉤子弄直了，用錫焊上密多羅神像。

「恐懼什麼？」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光榮屬於不可戰勝的太陽神，諸神的主宰！如今奧古斯都禮拜永恆的赫利俄斯，光明之神、理智之神、歡樂與美的奧林匹斯神！」

「你可是從君士坦提烏斯那裡來的嗎，欣圖拉？」

「光榮！光榮！光榮！」

血透過木篩的孔眼流下來，熱乎乎的血像是殷紅的露水，滴落到尤里安身上。

「君士坦提烏斯不在人世了。」

他們沿著林中小徑往回走，皇帝對魔法師說：

「你看，多麼榮耀！你的時刻到來了。不要遲疑！」

「從現在起一直到死，唯有太陽——才是我的花環！」

皇帝的身邊，站著馬克西穆斯。他伏向尤里安的耳朵，小聲對他說：

他們二人走出了森林，來到一條在懸崖上開鑿出來的石頭小徑，下面是萬丈深淵，一條小溪淙淙流淌。有時石塊在腳下滑落，掉進深淵，引起了如夢如幻的威嚴的回聲。羅多普山頂，堆積著皚皚的白雪。

他的身後，從他所在的那個懸崖開始，蓋姆山的整個山坡的樹木染成一片紅色；在皇帝的頭上，一棵葉子已經變黃的槭樹沙沙作響，在藍天的襯托下閃閃發亮，好像是一面綉金的神幡。

太陽的餘暉映到得爾菲神像冷酷無情的臉上，他的頭部籠罩著銀光。他微笑了。九_九_藏_書

「君士坦提烏斯沒有了。」

「反基督！」

「我害怕死亡。」

尤里安渾身一哆嗦，看了看馬克西穆斯，只見他泰然自若，無動於衷。

一輪滿月懸挂中天，以其奇特的光輝照亮了黃色的和紫色的秋葉。不時地，一片黃葉簌簌地飄落到地上。深秋季節，散發著特殊的潮氣，還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氣味，甜蜜而清新，同時又很凄涼，讓人想起死亡。綿軟的枯葉在旅人的腳下發出沙沙的響聲。樹林里靜悄悄的，籠罩著出殯一般的悲涼而又華麗的氣氛。

從樹林里走出一個鐵匠兵，帶著行軍焙燒爐、熏黑的鐵鉗和盛著錫的鐵鍋。這一切都是事先準備好的，不知道做什麼用。

可是基督徒的軍士僅僅發出了個別的聲音，而且很小。站在後面遠處的軍士們沒有聽清尤里安的話，因此響起了熱烈的歡呼聲：

「你的靈魂用太陽神的血來洗滌，這是洗刷罪惡的血，是太陽神永遠愉快的心最潔凈的血，是太陽神的晚霞和朝霞。凡人，你害怕什麼嗎？」

「你說什麼？……」

「可以信仰的，」馬克西穆斯說，「只能是現在沒有而將來會有的東西。你的埃拉多斯將來會有，將會出現一個神人的王國。」

「咳！我們的祖先是野蠻的米堤亞人。我的血管里流著濃重的北方人的血液。我不是埃拉多斯之子……」

「老師，」尤里安說，「為什麼我的生活不像神祇們那樣輕鬆愉快？那種生活可是讓埃拉多斯的男兒各個都那麼美麗和快樂！」

等到軍隊從驚奇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君士坦丁的神幡已經鑲上了阿波羅神像，在皇帝的頭上嘩啦啦地飄揚。

「你將得勝。」

一個老兵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把臉轉過去，用手捂住眼睛，不想看見這種醜惡的行為。

「災難！」還有一個人伏在夥伴的耳朵上小九*九*藏*書聲說，「皇帝背叛了基督教教會。」

他指著基督教的旗幟——「拉伯龍」旗，上面寫著「旗開得勝」——當年與使徒相等同的君士坦丁大帝在天上看見這樣一面旗幟，便下令給羅馬軍隊做了這種樣式的神幡。

尤里安看著軍隊。軍團出動的時候，銅盔、鎧甲和銅鷹軍徽由於初升的太陽的照射而閃爍著閃電般的血紅色的光輝，各個大隊頭頂上長矛的尖端像是燃起了火焰，如一支支點燃的蠟燭。

「老師，你掌握著強大的魔法，請你解除我的靈魂的恐懼吧！」

響起了蹄子踏在木頭上的聲音：法師們把三頭黑牛犢、三頭白牛犢和一頭火紅色牛犢牽到台架上，這些牛犢的角和蹄子都塗了金。法師們唱起了讚歌。被雙刃斧嚇壞了的畜生，附和著歌聲，凄慘地哞哞叫起來。它們前蹄跪倒，咽下最後一口氣。在它們的重壓下，台架顫抖起來。那頭火紅色的公牛被法師們稱作密多羅神，它的號叫聲震得山洞的穹隆嗡嗡作響。

下令軍隊在第二天晚上集合。他們已經得悉君士坦提烏斯的死訊了。

尤里安跪在戰旗前，向著銀神像伸出雙手，高呼：

馬克西穆斯從一個裹著藍絲絨的很精緻的小匣里取出太陽神密多羅-赫利俄斯的小銀像。

「聽見了嗎？不感謝上帝，而感謝奧林匹斯諸神。」一個士兵說。

色雷斯平原伸展到天邊，古代羅馬大道從這裏穿過，大理石板鋪成的平坦路面上灑滿陽光，耀武揚威地通往普羅班蒂斯海，直達號稱第二羅馬的君士坦丁堡。

也給尤里安穿上一件奧林匹斯長袍，上面綉著印度龍、星星、太陽、北方的獅身鷹首怪獸，讓他用右手拿著一把火炬。

號角聲停九-九-藏-書了。尤里安高聲說道：

尤里安和馬克西穆斯走進一個山洞。這是密多羅之崗，這裏舉行羅馬法律所禁止的神秘儀式。這裏沒有豪華的設施，只是在光禿禿的石壁上雕刻著瑣羅亞斯德教義的各種神秘符號——三角形、星座、長著翅膀的怪物、交叉的圓圈。火炬的光亮暗淡，神秘儀式的法師，或稱聖師都穿著奇怪的長袍，像幽靈一樣，來往走動。

神秘儀式結束了。馬克西穆斯擁抱了受禮者。老頭的嘴唇上掠過一絲微笑，還是那樣模稜兩可，若隱若現。

尤里安沒能詢問。他們二人默默地返回營地。

軍團沉默不語。一片寂靜，可以聽見樹林里的枯葉一片接著一片飄零而下的簌簌聲。

「這是什麼人？」

「我害怕生命。」尤里安回答道。

奧古斯都·克勞迪烏斯·弗拉維烏斯·尤里安登上一個懸崖，因此全軍都能看見他——沒有戴皇冠，沒有佩帶寶劍，沒有穿鎧甲，只穿一件紫袍，從頭披到腳。為了掩蓋不得洗掉的血跡，紫袍被拉到頭頂，蓋上了臉部。他穿著這身奇怪的衣服，與其說像是皇帝，不如說更像是教皇。

「君士坦提烏斯呢？」

「光榮屬於神聖的奧古斯都·尤里安！」

「這是什麼意思？」

「你的靈魂成為太陽神的一部分了，」祭司叫道，「密多羅是非語言所能形容的，是捕捉不到的，他已經把你變成了自己的兒子——親生的骨肉，息息相通，心心相印，相互輝映。凡人，你害怕什麼嗎？」

「你接受歡樂的花環吧。」馬克西穆斯用寶劍的尖端挑著一個番草葉花環扔到他的頭上。

這番話只是軍隊前面幾排聽清了，那裡有許多基督徒；他們中間發生了騷亂。

大法師馬克西穆斯抖動著火炬，嘴裏念念有詞：

「你想要知道什麼，尤里安？」

他用腳把花環踐踏了，第三次把雙手舉向天空，高呼道：

人聲鼎沸，地動山搖，空氣在顫抖。

「你可看見了——那個白鬍子老頭？」另一個指給夥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