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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八

第二部

「噢,姑娘,我現在看到——你不能離開我們,想要離開,可是辦不到!走吧,跟我一起走吧——明天你就成為羅馬帝國的皇后,成為世界的主宰者。我像個小偷似的來到這裏,我作為皇帝離開這裏,帶著自己的收穫。這是對加利利教徒一次多麼大的勝利呀!」
「噢,不記得!……主宰人的權勢——不值得。你自己對此很清楚。我想要的是主宰自己的權勢。」
「你為什麼到這裏來?我並沒有叫你來。你走吧。你想什麼,這關我什麼事?我有自己的思想和苦惱,這就夠我受的了!……我和你之間橫著一道鴻溝,活人休想邁過去。你說:我並沒有信仰。是的,我沒有信仰,可是我想要有信仰,你聽見了嗎?——想要有而且也必將有。殘害自己的肉體,用饑渴使它乾癟,我將變得比沒有生命的石頭還麻木不仁。但主要的——是理性!應該把理性扼殺,因為它是魔鬼。它比一切希望都有誘惑力:我要消滅它。這將是最後的真理,也是最偉大的真理!到那時便有了自由。到那時我們再看看,我身上是否還有什麼放蕩不羈的,是否會說:我沒有信仰。」
他走進一個很整齊的院子。這裏的一切都散發著寧靜溫馨的氣息。牆上爬滿朱槿花。在溫暖而又動蕩的空氣中,這些花朵散發著濃烈的香味,又給人一種驚恐不安的感覺。
尤里安從地窖里走出來,高高地站在洶湧澎湃的大海上面被波濤侵蝕的尖峭的岩石中間,開始攀登在懸崖上鑿成的狹窄的階梯。爬到最高處以後,他看見一堵磚砌的圍牆。牆壁凸凹不平——許多磚塊突出在九_九_藏_書外。用腳踩著和手抓著這些磚塊,可以爬進修道院小巧的花園。
「阿爾西諾亞,你還跟從前一樣,只愛自己,只愛自己!」
下邊的一張床上,鋪著雪白的床單,上面躺著一個身穿黑色修女長袍的姑娘。她可能是在進行祈禱時睡著了,沒有來得及脫掉衣服。她睫毛的陰影落到蒼白的面頰上,眉頭緊鎖,莊嚴肅穆,像死人一樣。他認出了阿爾西諾亞。
騎手在半坍塌的穹隆下面把馬拴好,撥開帶刺兒的牛蒡草,敲起低矮的房門來。
「聽說你信奉他了,是真的嗎,阿爾西諾亞?」
撥開枯死的飛茅硬莖,在懸崖峭壁裂縫中找到一個低矮的入口。他們二人順階而下。大海就在近處。波濤拍擊著崖岸,震動著大地,但是石壁卻把狂風擋住了。埃及女人用火石打出火來。
姑娘睜開眼睛,平靜地看了看他,沒有表現出驚奇和恐懼,彷彿是事先就知道他要來。可是等清醒過來以後,她不禁打了個寒噤,用手摩挲著臉。
「你可記得在雅典的那個夜晚嗎?」皇帝繼續說,「當時我是加利利教的修士,你可記得那時你是如何考驗我的嗎,猶如現在我在考驗你一樣?阿爾西諾亞,當年你的臉上表現出來的是高傲和力量,而不是加利利教徒那種奴隸般的恭順!你為什麼口是心非,表裡不一?心靈不會發生這種變化。請你跟我說真話。」
尤里安打開門,順著一個陡坡往下走了很久,陡坡上用古代的石板砌成很寬的台階。不久,地窖變成了一條很狹窄的縫隙,兩個人並排便無法通行。這條秘密通道當年曾https://read•99csw.com經把瞭望塔與海灣對岸的堡壘連接起來,而如今則把被遺棄的廢墟與修道院連接起來。
尤里安大失所望地看著她。
尤里安跪倒在她的面前,雙手抱住她的腰身,把它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前,他的眼睛閃爍著勝利的光輝。
她憎恨地看著他:
「你是對的,阿爾西諾亞。我的靈魂沒有體驗到恐懼,我的毅力是頑強不屈的。命運的力量在牽著我走。如果我註定要早死,我知道,我的死亡在諸神的面前是美麗的。別了!你看見——我走了,沒有憤怒,雖然悲傷,但心情平靜,因為你現在對於我來說已經死了。」
他數到左側第十三個,便輕輕地把門打開。凈室里點著一盞雪花石的小燈,燈光暗淡。室內散發著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溫馨的氣息。他屏住呼吸。
「主哇,饒恕我吧!主哇,你在哪裡?你聽見我的話了嗎,饒恕我吧!」
他向她走過來:
「是的。還有一點——是為了自由……」
尤里安費勁地把頭抬起來,彷彿是在承受著巨大的重負,說道:
「我想要知道,是否是真的……」
「尤里安,反正一樣……我們二人不能相互理解。」
「權勢?你還記得我和你的結盟!」他高興地叫道。
「應該戰勝自己,」她慢慢地說,「不僅應該戰勝自己身上的對死亡的厭惡,而且也應該戰勝對生的厭惡——這是相當困難的,因為生比死更可怕。然而,你既然能夠徹底戰勝自己,那麼生與死就是一樣的了——到那時便會獲得自由!」
她的眼皮動了一下,長出一口氣。
樓下的一扇窗戶的護板九_九_藏_書沒有從裏面閂上,尤里安輕輕地打開,爬進窗里。
這是一個暴風雨之夜。烏雲翻滾,偶爾穿透雲縫的月光與閃電的光芒奇特地匯合在一起。溫暖的風夾帶著腐爛的海草的鹹味,猛烈地吹來,雨點傾斜地從天而降。
「是我,梅羅埃。開門!」
她緊緊地鎖起兩道細細的眉毛,表現出頑強倔強的毅力。
「他們怎麼讓你發生了如此的變化!」他輕輕地說道,「你們不是折磨人的人就是受折磨的人。你們為什麼要殘害自己?難道你沒有看見——你的靈魂里除了憤恨和絕望之外已經一無所有……」
「你來幹什麼?」
皇帝走進一條很長的走廊,兩側各有一排門。
騎手走到暗淡的火炬前,火光照到他的臉上。這原來是尤里安皇帝。
她合起雙手,伸向天空,無望地祈禱著:
他的雙眼閃耀著憤怒的火光。
暴風雨停息了。從窗戶可以看到,烏雲散開了,露出高深莫測的藍天,在悲哀的綠色霞光照耀之下,阿佛羅狄忒星在死亡。皇帝感到極度疲倦。他的臉像死亡一樣煞白。他盡了可怕的努力裝作心平氣和的樣子,可是阿爾西諾亞的每一句話都滲進他的心靈深處,刺傷了他的心。
她沒有回答。
「別擔心。你說一句話——我就走。」
一個騎手向著博斯普魯斯海峽岸上一處孤零零的廢墟馳去。遠古時代,這裏曾經居住著特洛亞人,這個廢墟就是當年充作瞭望塔的堡壘,如今只剩下一堆堆荒草叢生九*九*藏*書的亂石和殘垣斷壁。下面有一所茅屋,那是給惡劣天氣迷路的牧人和流浪者預備的棲身之所。
在他的眼前,閃過阿瑪宗人的矯健的身影,灑滿陽光,光彩奪目,猶如帕台農神廟裡金光燦燦的大理石神像。這個修女正睡在一個黑色十字架的陰影下面,尤里安把雙手向她伸過來,低聲說道:
「我想要得到權勢。」她輕輕地說道。
「先生,這是油燈和鑰匙。在鎖眼裡轉動兩圈。修道院的門就開了。你如果遇見看門人,不必害怕。我已經花錢收買了。只是要注意,別弄錯了:上層通道左側第十三個凈室。」
「我希望愛自己,也愛別人,如他吩咐的那樣。可是我卻辦不到:我恨自己,也恨別人。」
「是的,」她繼續說,「你們有病,你們想要擁有自己的智慧,可是你們卻軟弱無力。遲到的多神教徒,這就是對你們的詛咒!你們既沒有力量行善,也沒有力量作惡。你們既不是白晝,也不是黑夜,既不是生,也不是死。你們的心——既在這裏,又在那裡;駛離了一個岸邊,卻沒有靠攏另一個岸邊。你們信仰也罷,不信仰也罷,總是要不斷變化,永遠搖擺不定,想要做件事,卻又辦不到,因為你們沒有理想。唯有這樣的人才有力量,他們看見一個真理卻看不見另一個真理。他們將戰勝你們——你們聰明,可是具有二重性,軟弱無力……」
「阿爾西諾亞!」
她變化很大。唯有頭髮還跟從前一樣:根部是深金黃色的,梢上是淺黃色的,像陽光下的銅一樣。
「你為什麼要欺騙自己呢?難道你不是跟我們大家一樣,是個不信神的人,是個苦惱不九-九-藏-書堪的人嗎?你想一想,你的仁慈、流浪者收容院、希臘祭司們的佈道都意味著什麼。這一切只不過是對加利利教徒的模仿而已,這一切都是新的,是古代的偉人、埃多拉斯的英雄們所沒見到過的。尤里安,尤里安,難道你的諸神是從前的奧林匹斯諸神嗎,像他們一樣光輝燦爛而又殘酷無情嗎?他們可是藍天之子,非常可怕,用獻牲的鮮血和死者的痛苦取樂。人的鮮血和痛苦——是神的瓊漿玉液和美味佳肴。而你的神——受到迦百農漁夫們的信仰的誘惑,軟弱無力,溫順而有病,出於對人們的憐憫而死亡,——因為,你可看到,憐憫眾生,對於神來說就是致命的!」
「最好是根本就別活著!」尤里安說道。
他們二人走了出來。老太婆非常熟悉這個地方,拉著他的手往前走。
可是她說話的語氣更加平靜,表現出更大的憐憫和同情,因此他的心顫抖了,冷卻了,好像受到了死亡的傷害:
迎面向他撲來修道院所特有的混濁的空氣,散發著潮濕、神香、老鼠、草藥和新鮮蘋果的氣味,這蘋果是會過日子的修女們貯存在倉庫里的。
阿爾西諾亞的臉變得凄愴而又平靜。她看了尤里安一眼,覺得很可憐,沒有把他推開:
一個埃及女人把門開開,放他進到塔里去了。
她面帶苦笑,搖了搖頭:
「可憐的,可憐的人兒,跟我一樣!你自己也不知道要把我帶往何方。你寄希望于誰?你的諸神已經死了。屍體已經腐爛發臭,我害怕受到傳染,我逃避臭味,因此才跑到荒原來。你離開我吧。我不能給你任何幫助。你走吧!」
「就是為了這個,你進入了荒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