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全都來自宙斯——可憐的無家可歸者。

「馬克西穆斯，連你也反對我！」

「我是說：神並不存在。只有你——獨自一人。」

「你為什麼躲避人？你應該出現在他們的面前，好讓他們了解你……」

「我的孩子，你要毀滅，因為你背叛了自己。」

尤里安沉默不語，仍然嚇得臉色煞白。

他急急忙忙地離開阿波羅醫院，一句話都沒說，把奧索尼烏斯的賬簿也忘到了腦後。有人告密說醫院總監貪污受賄，他想這可能是真的，可是他感到疲憊不堪，心裏充滿了厭惡，因此沒有勇氣調查核實真假。

「不，我的孩子！我只是來自他的光明的光明，來自他的精神的精神。可是我並不是他。我是希望，我是報信者。」

「我又要隱遁起來了，進入黑暗的地下，任何人都不會認出我來。讓我的精神在你的身上永世長存！」

無家可歸者收容所、類似於修道院的哲學家隱修院、阿波羅和阿佛羅狄忒醫院都成了那些機靈的人斂財的好地方，而且不僅僅加利利教徒，就連多神教徒也都覺得它們十分可笑，是愷撒褻瀆神明，在胡搞亂來。

「記住，尤里安：赫斯佩里得斯的金蘋果永遠是綠的和硬的。仁慈——是熟得過分而腐爛的果子那種柔軟和香甜。你吃素，你棄絕女色，你多愁善感，你仁慈，你自稱是基督教的敵人，可是你自己卻是個基督徒。告訴我，你想要靠著什麼戰勝那個被釘在十字架上https://read.99csw.com的人？」

馬克西穆斯的學生什麼都沒有回答，把頭垂到胸前。

「可有力量承受完全的真理嗎？」

「我相信，我相信，」那個虛弱者說，「你是神，降臨人間了！你的臉跟神的臉一樣！摸摸我吧，給我治治病吧，愷撒！」

尤里安轉過身去，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從腐爛的草墊上站起來，臉色由於高興而變呆，眼睛里流露出天真信任的神情，向他伸出雙手。

這時，病人中間響起來了號叫聲。

「到我這裏來，到我這裏來！」另外一些病人號叫著，「只要你說上一句話——我的病就能好！」

老人像父親為兒子祝福一樣，面帶莊嚴而慈祥的笑容，把雙手放在尤里安的頭上，親吻了他的前額，說道：

醫院總監馬可·奧索尼烏斯來了，他顯得很可憐，渾身哆哆嗦嗦。

「陛下，一切都井井有條，可是發生了不幸：賬簿全都燒了……」

「我的時機未到，」馬克西穆斯回答說，「我已經數次來到世界上，還將要不止一次來到世界上。人們害怕我，忽而把我叫作大智者，忽而叫作誘惑者，忽而叫作魔法師——俄耳甫斯、畢達哥拉斯、以弗所的馬克西穆斯。然而，我是無名者。我閉著嘴，矇著臉從人群旁走過。因為我能向人群說些什麼呢？我說出第一句話，他們都不能明白。我的愛與自由的秘密對於他們來說比死亡都可怕。他們離開我十分遙遠，甚至踢不到我，拋擲石頭也打不著我，我雖然是他們的先知，可是他們卻不認識我。我生活在棺材里，與死人談話；我登上高山之巔，跟群星談ｈttｐｓ://ｒeａｄ•9９ｃｓｗ.com話；我進入荒原，傾聽青草如何成長……大海的波濤如何呻|吟，大地的心臟如何跳動，——我等待著時機。可是時機還沒到來，於是我又得走開，如同一個幽靈，閉著嘴，矇著臉。」

他感到有人走進屋來，清醒過來，不禁渾身一抖。月光射到圓柱中間。一個高高的老人站在他的床頭，只見他那長長的鬍鬚像月光一樣白，臉上深深的皺紋表現出來的不是痛苦，而是堅強的毅力和深邃的思想。尤里安欠起身子，低聲說道：

可是又不願意思考。

「別害怕，尤里安，我不能徹底拋棄你。我愛你，因為你應該為我而毀滅，我可愛的孩子，你不能得救了。在我來到世界上向人展現自己的面貌之前，還得有許多偉大的被擯棄的叛教者由於激憤反抗上帝而毀滅，他們都跟你一樣，有一顆深邃而又雙重的心，受到我的智慧的誘惑。人們將要詛咒你，可是永遠都不會忘記你，因為你的身上打著我的印記，你是我所創造的，你是我的智慧之子。未來數百年以後，人們將從你的身上認出我來，從你的絕望中認出我的希望來，透過你的恥辱認出我的偉大來，猶如透過濃霧認出靈魂來一樣。」

「老師，」皇帝驚叫道，「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這一切。告訴我，你就是未知者，我對你頂禮膜拜，我追隨著你。」

老師的眼睛里流露出深厚的溫情。他把一隻手放在尤里安肩上：

「射得遠的」阿波羅醫院是專門為窮人、無家可歸者和殘疾人而開設的，醫院主要建築物的大門上面，大理石的門楣上用希臘文刻著荷馬的兩句詩：reaｄ•99csｗ.ｃｏm

總監雙腿跪下，嘴裏喃喃道：

這裏橫躺豎卧著一批孩子和老人，有基督徒也有多神教徒，有生病的也有健康人，有殘疾人、畸形人、虛弱者、瘸子、渾身長滿潰爛的痂疤的人、患積水而渾身浮腫的人、因脫水而骨瘦如柴的人，——這些人的臉上帶著一切罪惡和痛苦的印記。

「你不必悲傷。或者你沒有明白吧？我想要考驗你一下。神是存在的。瞧你多麼脆弱。你不能獨自一人。神是存在的——他們都愛你。可是你要記住：不是應該由你把被縛的提坦普羅米修斯的真理與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加利利人的真理結合在一起。你要是願意，我可以告訴你，沒有降臨的他是什麼樣的，他是未知者，是兩個世界的調解者。」

我施捨的很少，凡是施捨皆懷愛心。

「一切都如神聖的奧古斯都所吩咐的那樣。」

「我洗耳恭聽。」

落日的餘暉從開著的大門射進來，柔和的光線照亮了「射得遠的」阿波羅的大理石的臉。皇帝看了看，突然明白了醫院里的全部情況，他覺得這是一種瀆神的行為：神的眼睛不應該看見這種醜惡。這所古代的少年體校當年曾是希臘人進行自由競技訓練的場所，尤里安本來想要把加利利教和多神教的這些敗類，把人類這種惡臭的腐敗物全都從這裏清除出去。既然古代的神祇復活了，那麼他就應該消滅掉這些畸形者和虛弱者，使令人窒息的空氣得到凈化，他的眼睛才能九*九*藏*書光芒四射，猶如射出的一根根利箭！

「你就是總監嗎？」

「多麼骯髒！」

「有。」

一整天是在無聊的瑣事中，在官吏們的爭吵中，在檢查賬簿中度過的。揭發出許多貪污行為。皇帝發現，他的一些最好的朋友都在欺騙他。這些古希臘派的學者、詩人、演說家，他本來授權他們治理世界，可是他們卻盜竊國庫，並且不少於君士坦提烏斯時代的基督教太監和主教們。

「是的，尤里安，我來跟你單獨談談。」

皇帝的臉色陰沉起來。

「讓人把賬簿拿來。」尤里安說。

「他就要出現了，」馬克西穆斯繼續說，「猶如閃電出自烏雲，將帶來死亡，同時又把一切全都照亮。他既可怕又不可怕。在他身上，善與惡，恭順與高傲融匯在一起，猶如光明與黑暗在朦朧的晨曦中一樣。人們頂禮膜拜他，不僅是因為他仁慈，而且也因為他殘忍：這殘忍中包含著神奇的力量與美。」

「你說『他們並不存在』，這指的是誰？」他問道，聲音顫抖了，臉色煞白。

「噢，神聖的老師，」尤里安驚叫道，「即使你的話是謊言，也讓我為這謊言而死吧，因為它比真理還美！」

「從前我曾祝願你生，祝願你登上皇帝的寶座，尤里安，如今我祝願你死和不朽。去吧，為了未知者，為了將要降臨的反基督而毀滅吧。」

「奇迹，奇迹！」病人們歡呼道，「光榮屬於皇帝，光榮屬於能治病的阿波羅！」

「你不能走，老師，不能拋棄我！」

尤里安走進裏面的柱廊，院子的四周排列著整齊的愛奧尼亞式圓柱。這個建築物從前曾經是少年體育學校。

「諸神的力量——美與歡樂。」九*九*藏*書

「最英明和最仁慈的愷撒，你是否可以光臨寒舍？——此處空氣不好。不遠就是麻風病隔離區，可能傳染。」

「奇迹，奇迹！身體虛弱者竟然站起來了！」

「是的。」

一個老女人穿著破衣爛衫，半裸|露著身子，皮膚黝黑，好像是枯葉的顏色，她把長滿膿瘡的脊背在愛奧尼亞式圓柱的大理石上擦來擦去，以解除瘙癢。

「是否每天都發放麵包和葡萄酒？」

「老師！是你嗎？」

他回到宮裡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下令不接見任何人，躲到自己最喜歡的一個地方，就是瀕臨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四周環繞著圓柱的高平台。

天近黃昏，靜謐而溫馨。太陽還沒有落山。可是從醫院的柱廊里，從裏面的房間里卻傳出濃重的臭味。

他感覺到他全身由於無益的極度疲倦而酸痛。他熄了燈，躺到行軍床上。

「應該在寂靜中心平氣和地思考一下。」他望著夜空，對自己說。

「你有力量嗎？」

「可是你要知道——他們並不存在。」尤里安驚恐地看著老師平靜的充滿智慧的眼睛。

「這些人都是加利利教徒。他們認為洗澡是一種罪惡：不管用什麼力量都無法把他們趕到澡堂里去……」

神像的底座旁，坐著一個皺皺巴巴的畸形者，很難說他是個孩子還是個老人。他雙手摟著彎曲的大腿，把下頦頂在膝蓋上，慢慢地左右搖晃著，臉上表情麻木，凄涼地哼哼著：

奧索尼烏斯盡量不呼吸，免得受到傳染，把身子彎得很低。

「耶穌基督、神子，寬恕我們這些罪人吧！」

一顆巨大的星星在漆黑的夜空閃閃發亮。尤里安合上眼睛，星光透過眼皮射到他的心裏，他覺得涼絲絲的，非常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