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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二十一

第二部

二十一

在寂靜中,突然傳來緩慢的教會歌聲,那是船頭上的隱修士長老們在齊聲做晚禱。
「笑容可掬的大海喲,接受和洗滌我的靈魂吧!」
「你說什麼?難道二者能夠合在一起嗎?」
然而,在阿納托利、阿米阿努斯和阿爾西諾亞的心中,已經出現了復興的偉大歡樂,像是永遠不落的太陽。
在那個靜悄悄的黃昏,船經過一個小島。
風在繩纜中間呼嘯。大海掀起了波濤。哈爾西奧涅在哀鳴。從西方投來陰影,大海昏暗了。烏雲越聚越多。響起了沉悶的雷聲。夜和暴風雨降臨了。
阿爾西諾亞早就脫下了修女的衣服。虔誠的人都看不起她,迴避她,把她叫作女叛教者。可是,她的先世光輝的名字以及她當年對許多基督教修道院慷慨的捐贈卻使她免遭迫害。她從前的財富如今只剩下一小部分,不過這也足夠她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了。
阿納托利的心不禁抽緊了。他斷斷續續地、幾乎是氣哼哼地指著雕像問道:
天上,地上,海上,一片寂靜。
這時,三層划槳船緩緩地繞過海岬。柏樹林幾乎隱到懸崖後面去了。阿納托利最後向那個少年望去,只見他與那個少女並肩站在潘的神像前酹酒。她拿著一隻普通的木碗,在祭壇上給神獻晚祭——調和蜂蜜的山羊奶,牧童準備吹笛。三層划槳船駛進開闊的海面。一切都消失在海岸岩石的後面了,唯有一縷祭神的青煙冉冉地升到樹林的上空。
阿納托利看著波浪,不禁想起了埃斯庫羅斯說的「笑容可read.99csw.com掬的大海」。經歷了安條克街頭的喧鬧、灰塵和炎熱,聞夠了平民百姓喘出的臭氣和節日油燈的油煙氣味,他終於能夠休息了,他又說了一遍:
在那不勒斯灣沿岸離拜伊不遠的地方,她還保留一處小莊園和一處別墅,這就是米拉度過自己最後的日子的那處莊園。阿爾西諾亞、阿納托利和馬爾切利努斯商定在這裏休養,在鄉村的寧靜中,在為繆斯的服務中解脫近年來動蕩不安的生活給他們造成的疲憊感。
「實際上,」阿納托利帶著常見的那種多少有些輕率的微笑對他說道,「我們二人成為至交已經有四個多月了,可是我至今還不知道你是什麼人——是基督徒還是多神教徒?」
這是一個裸體的奧林匹斯神,臉部充滿非塵世的悲哀。阿納托利本想要問問她:這是哪個神,是狄俄尼索斯還是基督?可是一直還沒有下決心問。
太陽越來越低了。天邊太陽底下,有一塊烏雲。太陽最後的光輝哀傷而又溫柔地照亮了島嶼。這時,那個少年和少女走到潘的祭壇前,想要進行晚間的酹酒。
「阿爾西諾亞,你指望,」阿納托利繼續說,「人們能理解你嗎?」
「連我本人也不知道。」阿米阿努斯簡單地回答道。
黑色岩石的後面有一片寧靜的綠色草地,那裡放牧著綿羊和山羊。海岬的中央,長著一棵懸鈴木,阿納托利在懸鈴木長滿苔蘚的樹根上發現一個少年和一個少女,那可能是貧窮的牧人的子女。他們的身後,在柏樹林里有一尊大理石神像,那是拿著九管蘆笛的潘。
「這是誰?」
「是的,」阿爾西諾亞叫道,她那雙嚴峻的黑眼睛燃燒起預見未來之火,「未來就在我們身上,就在我們的悲哀之中!尤里安是正確的:我們是與眾人格格不入的,是孤獨的,現九九藏書在應該在屈辱中,在默默無言中忍受到底,我們應該把最後一顆火星埋藏在灰燼里,以便讓後代能有點燃新的火炬的火種。他們將在我們結束的地方開始。有朝一日,人們將挖掘出埃拉多斯的聖骨、大理石神像的殘片,並且將重新為他們而祈禱和慟哭;在墳墓里尋找我們的書腐爛了的殘頁,並且將像孩子們那樣,重新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荷馬的古老故事、柏拉圖的哲理。到那時,埃拉多斯將會復活——我們也跟它一起複活!」
「他能比我更好地回答你。他也跟我們一樣受著折磨。可是他卻沒有喪失明確的勇氣。你看到了,他是如何心平氣和地和富有理性地聽著我們談話。」
這是一艘巨大的三層划槳商船,滿載著亞洲地毯和裝著橄欖油的雙耳陶罐,從安條克的塞琉西亞向義大利海岸航行。它現在正從愛琴海上阿爾西皮拉赫群島中間駛往克里特島,應該在那裡裝上羊毛並讓幾名修士下船到海岸的一所隱修院去。那幾位長老坐在前甲板上,每天講經論道、祈禱和做隱修院的日常工作——用棕櫚葉編籃子。
卡利姆諾斯、阿莫爾戈斯、阿斯蒂帕萊、錫拉——這些島嶼像幽靈一樣一個接著一個地從他們眼前漂流而過,時而升出海面,時而消失,彷彿是大洋女神們圍繞著地平線在跳舞,跳那永無休止的舞蹈。阿納托利覺得俄底修斯的時代在這裏還沒有成為過去。
昔日修女如今穿的幾乎還是剃度之前穿的衣服,普普通通的無袖女衣使她重新變得與古代雅典少女十分相像,但布料卻是深色的,透過深色的雲紗頭巾,露出淺色的金髮,只有微弱的光澤。那黑眼睛已經暗淡了,從來都不含著笑意,流露出來的是嚴肅的,近於嚴峻的平靜。唯有藝術家不耐煩地、彷彿是氣哼哼地揉捏蠟團的時候,從無袖衣下一直裸https://read.99csw.com露到肩部的雙臂還是那麼白凈。阿納托利在這兩隻白凈的彷彿很兇惡的手臂中感覺到了勇敢和力量。
而牧童純凈的笛聲高高陞起,直達天際,跟給主的祈禱詞融合在一起了。
阿爾西諾亞沒有作聲,垂下了目光,最後終於看了阿米阿努斯一眼,指著他對阿納托利說:
阿納托利向阿爾西諾亞轉過身來,指著這個寧靜的埃拉多斯角落,可是話並沒有說出口。女藝術家面帶奇異的歡快的微笑,正在聚精會神地凝視著她用蠟捏出來的小像——這是一個可以做出兩種解釋的誘惑人的形象,美麗的奧林匹斯神祇的軀體,臉上流露出非塵世的悲哀。
阿爾西諾亞在用蠟雕塑小人像,這是她的一個大型大理石雕像的初稿。
「可是你怎麼寫你的《羅馬史》呢?」阿納托利追根刨底地問道,「應該有一端的砝碼——或是基督教的或是多神教的——重一些吧?或者你想要讓子孫後代摸不透你的信仰?」
「第一個這樣做的並不是我。」阿米阿努斯反駁道。
就在這一瞬間,從平靜的海面上傳來了另一種聲音:牧童用長笛吹奏祭祀潘神的晚禱頌歌。阿納托利又驚又喜,他的心顫抖了。
任何人都不知道它的名字,從遠處看,它好像是一個光禿禿的峭壁。為了避免撞上暗礁,船緊靠岸邊行駛。圍繞著陡峭的海岬,海水清澈透明,可以看到海底銀白色的細沙和黑色的海藻。
「他們不需要知道這一點,」歷史學家回答道,「公正地對待雙方——這就是我的宗旨。我愛尤里安,可是在我的手中砝碼也絕不會偏向於他。讓未來任何人都無法確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就像我自己也不能確定一樣。」
「他應該像密多羅-狄俄尼索斯一樣,在榮耀和力量方面心腸如鐵石和令人可畏,同時又像加利利的耶穌一樣,仁慈而恭順…九-九-藏-書…」
他站起來,指著那些羊皮紙卷——基督教的偉大教父的著作說道:
旅伴們沒有打擾他,任他默默地冥思苦想。人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之中。阿米阿努斯在整理波斯遠征日記、尤里安皇帝生平的筆記,而每天晚上為了休息,則閱讀基督教教父亞歷山大里亞的克雷芒的名作《五彩毯》
太陽最後的光線在神聖之島的岩石上熄滅了。現在,島嶼又成了孤立在大海中間的一塊沒有生命的礁石。兩種讚歌同時靜了下來。
船的另一頭,也就是裝飾著雅典娜·特里托尼得的橡木雕像的船尾,另外幾名旅客在淡紫色的遮陽布下悠閑地消磨時光。修士們跟他們沒有交往,認為他們是異教徒,這幾個人就是阿納托利、阿米阿努斯·馬爾切利尼烏斯和阿爾西諾亞。
「是的,你是個天生的歷史學家,阿米阿努斯,是我們這個火熱的時代的冷靜的裁判者。你把兩種相敵對的智慧調和在一起。」阿爾西諾亞說道。
「這一切在這裏面都有了,這裏還有許多好的東西——我現在還不會說出來;這就是亞歷山大里亞的克雷芒的《五彩毯》。他證明,羅馬的全部力量,埃拉多斯的整個智慧只不過是通向基督教義之路,只不過是預兆、預感、暗示,是通向天國的寬闊梯子和柱廊式入口。柏拉圖是加利利人耶穌的先行者。」阿米阿努斯把克萊芒的學說說得如此簡單明了,使阿納托利大為驚訝,他彷彿突然想起來了,這一切從前已經存在了,直到細枝末節:被晚霞所照亮的島嶼、漆在船體https://read•99csw.com上的焦油濃烈的好聞的氣味、關於柏拉圖是耶穌的先行者這番出人意料的簡單的話語。他好像看見一個寬闊的梯子,白色的,大理石的,灑滿陽光,有許多圓柱,好像是雅典萬神廟的柱廊式入口,直接通向藍天。
「理解也罷,不理解也罷,豈不都是一樣?」她輕輕地說,面帶凄涼的微笑。
「跟我們一起的——還有我們的悲哀!」阿納托利叫道,「為什麼呢?在這場鬥爭中誰將勝利呢?這場鬥爭何時結束呢?希維拉,你要是能夠回答,你就回答吧!」
「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修士們唱道。
阿米阿努斯·馬爾切利努斯放下克雷芒的著作,默默地傾聽他們的談話。
沉默片刻之後,聲音更輕了,彷彿是在自言自語:
「阿爾西諾亞,你認為,」阿納托利說,「將有不知名的弟兄們重新拾起我們落下的生命之線,沿著它繼續走下去嗎?你認為降臨到羅馬和埃拉多斯的野蠻黑暗不會把一切全都毀掉嗎?噢,要是這樣,要是能夠知道未來……」
一個靜悄悄的黃昏。划槳手都是亞歷山大里亞的奴隸,剃著光頭,有節奏地上下划動很長的富有彈性的木槳,一面哼哼著憂鬱的歌。太陽隱到烏雲後面去了。
她慢慢地,彷彿很費勁地抬起眼睛。「希維拉的眼睛就應該是這樣的。」他想。
阿納托利已經有機會看見阿米阿努斯的文質彬彬、不圖虛榮和戰鬥中絕非做作的勇敢精神以及對友誼的矢志不渝,此時此刻,他又很讚賞他身上一種新的品格——清醒而深邃的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