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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毒果 一

第三部 毒果

老太婆又伏在貝雅特里齊的耳朵上喳喳起來。
「噢——哈,上了歲數就是不中用啦!好不容易才爬上來。願上帝給殿下一副健康的身板兒。」
「準確的我說不清。但他們都是一路貨,因為,我推測,世上沒有一個當丈夫的不認為哪怕只有一隻手也比只有一個妻子好。」
「可是罪孽呢?難道她不受良心的折磨?」
「當伊薩貝拉夫人抱著小弗蘭切斯科走到涼台上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舉手揮舞著帽子,許多人哭了。高呼:『萬歲,阿拉貢的伊薩貝拉,吉安-加萊亞佐!萬歲,米蘭的合法君主,爵位繼承者弗蘭切斯科!竊取爵位者該死!』」
「良心?您瞧,殿下,儘管修士和神父們反對,可是我認為偷情的罪孽,在各種罪孽中是最自然的。只要有幾滴聖水,就足以把它洗凈。況且,菲利貝塔夫人雖然背叛了丈夫,但如常說的那樣,對他卻是投桃報李,縱然不能完全贖罪,起碼是在上帝面前大大減輕了他本人的罪孽。」
「快點兒吧!我想要知道一切!」
「佛羅倫薩畫師列奧納多·達·芬奇的花園裡,聽說也有桃子,非常好看,只不過是有毒的……」
「沒有,沒有,殿下!您不要相信人們胡說八道。我性情直率,從不騙人。不過殿下說的也是,有時缺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真的行不通:譬如說尊敬的安傑利卡夫人去年整整一個夏天用公狗尿洗頭,為了不禿頂,還得感謝上帝,真就治好了。」
「怎麼是有毒的?」
她披著一件肥大的白綢披風。頭上戴著一頂草帽——遮陽帽,以防止晒黑了臉。染成金黃色的秀髮一縷一縷地穿過草帽的圓眼,披散在帽檐上。一個黃皮膚的切爾克斯女奴用安有木柄的海綿把頭髮蘸濕。一個吊眼梢眯縫眼的韃靼女人用象牙梳子給她梳理。
女僕打開其中的一個,從裏面拿出一件沒上過身的薄薄的細麻布襯衫,立刻就散發出芳香,因為read.99csw.com疊著的衣服裏面放著一束束的薰衣草和裝著近東鳶尾花和陰乾的大馬士革玫瑰花粉的絲囊。
「算了吧,殿下,她怎能算是不幸!像小鳥一樣歡暢——興高采烈,每天都對我感激不盡。她說,真的,我現在才體會到丈夫和情夫的親吻有多麼大的區別。」
公爵夫人貝雅特里齊每逢星期五洗頭並且把頭髮染成金黃色。染完以後,必定在太陽底下晒乾。
公爵夫人正坐在城外斯福爾扎公爵消夏宮房頂的曬台上,忍受著太陽的烤灼,而在這個時間里,就連莊稼人都牽著牛躲到陰影里去了。
「還得在熱乎的馬糞里放上兩天。不過,沒關係——我想,這樣也發好了。每次洗臉前,讓下人用氈子過濾一些出來。抹到軟和的雞蛋奶油麵包上,在臉上來回擦,擦的時間恰好念完三遍《吾儕信奉》祈禱詞。擦過五個星期,一切黑斑黑點保證蛻得不留痕迹。治癤子粉刺也有奇效。」
「你還聽見些什麼?」
「是的,有些話更難聽……」
貝雅特里齊總是面孔莊嚴凝重,動作平穩流暢,這對於她的顯赫身份來說是相宜的,可是儘管如此,仍然很難相信她年方十九,結婚已經三年,有了兩個孩子。面部豐|滿而帶有稚氣,脖頸纖細,下頦圓潤,兩片厚嘴唇總是嚴肅地緊閉著,略略有些噘起,顯出任性來,胸部扁平,動作笨拙,時快時慢,幾乎像個男孩,從這一切可以看出一個嬌生慣養的女學生來,性情乖僻,缺少自控能力,過分活躍,自尊心很強。與此同時,她那雙褐色的眼睛又很剛毅,明亮,像冰塊一樣,顯露出老謀深算的智慧。當年最有眼光的國務活動家之一,威尼斯大使馬里諾·薩努托在秘密信函中讓長老議會相信,這個政界的小姑娘是個真正堅毅的人,比她的丈夫洛多維科公爵更有心計,這位公爵在一切方面都聽從自己的妻子,這就做對了。
read.99csw.com為此,在房頂上建造了曬台,周圍用欄杆圍起來。
「還有什麼?你全都說出來,別害怕!」
她若有所思地補充說:
「高喊——夫人,我的舌頭不打彎——高喊:『竊賊該死!』」
公爵夫人又哈哈大笑起來。
「但願您能相信我這個老太婆——我說的一切,都是神聖的真理!我在良心這種事情上能夠分辨清什麼是稻草,什麼是大樹……春桃秋菊,物各有時。我們老姐妹年輕時沒有盡情地飲用愛情的美酒,到了老年後悔也來不及了。」
老太婆聳了聳肩膀:
染髮液是用榛樹根五月的汁、番紅花、公牛膽、燕子糞、灰色龍涎香、熊爪甲燒成的灰和蜥蜴熬的油製作的。
一旁的三腳架上支著一個類似於鍊金術士用的長脖曲頸甑,下面的火焰由於陽光而發白,幾乎是難以察覺,玫瑰色的肉豆蔻水加上貴重的靈貓香、翠菊酯,在甑里翻滾沸騰,公爵夫人親自觀察掌握火候。
「可能是胡說吧?」公爵夫人終於說,「就是胡說八道,也無關緊要……」
「什麼?什麼?再重複一遍!」
「你聽著,老太婆,」貝雅特里齊說,「這種洗面奶裡頭也許又有巫婆們實施魔法時常用的那些污穢的東西,例如蛇油啦,雞冠鳥血啦,用鍋焙乾的蛤蟆粉啦,就像你前幾天給我送來的除黑痣毛的藥膏似的。要是有的話,你就直截了當地說出來。」
「你發瘋啦,老巫婆!膽大包天!我現在讓人把你從曬台上扔下去,就連烏鴉都不收你的屍骨!」
她做了一個手勢。女奴們迴避退下。只有那個阿拉伯孩子留在曬台上:他不懂得義大利語。
「莫非她丈夫也有罪?」
「我經過宮廷花園往這兒來的路上,」西多尼婭太太以漫不經心的口氣繼續說,「看見園藝工往筐里裝上好的桃子:也許是送給吉安-加萊亞佐的禮物吧?」
巴兒狗氣哼哼地嘶啞地吠叫起來。
「說實在的,read•99csw•com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向殿下轉告……」
「啊,西多尼婭太太!怎麼樣,可做好啦?」
「就是這麼說的嗎?」
她奴顏婢膝地從地板上拾起梳妝披風的一角,把嘴唇貼了上去。
老太婆聚精會神地看著她,可能是心想這些胡謅已經讓她夠開心的了,於是又伏在她的耳朵上嘀咕起來。
貝雅特里齊一邊穿衣服,一邊跟女裁縫談論一件新衣的款式,這是她的妹妹曼圖亞侯爵夫人伊薩貝拉·德斯特剛剛派信使給送來的。妹妹也是時裝的愛好者,因此姊妹倆在衣著打扮上展開了競賽。貝雅特里齊很羡慕伊薩貝拉的趣味,並且經常效仿她。米蘭公爵夫人的一個使臣秘密地向她通報曼圖亞的更衣室里又增添了哪些新衣。
然後,她伏在公爵夫人的耳朵上,講起城裡的新聞來:鹽務總監年輕的妻子——美麗的菲利貝塔夫人背叛了丈夫,跟一個外來的西班牙騎士尋歡作樂。
「對,就是。我的侄女卡珊德拉看見了……」
貝雅特里齊顫抖起來,不過她立刻控制住了自己,小聲問道:
「我是個不學無術的女人,不過說的都是實在話,殿下!風華正茂的青春在人的一生里只有一次,我們這些可憐的女人到了年老色衰的時候,上帝寬恕,還有個鬼用?難道只好去看守壁爐里的灰燼,把我們攆到廚房去跟貓一起打呼嚕,數豌豆粒和烤盤?常言道:好漢狼吞虎咽,老太婆噎死無怨。美人沒有愛情——就跟做彌撒不唱《吾主吾父》的讚美詩一樣,而丈夫的溫存就跟修女的遊戲一樣單調無聊。」
「啊,西多尼婭太太,你可真是讓人氣不得惱不得!你從哪兒弄來這些詞兒?」
「啊,你這個老皮條匠!」貝雅特里齊半開玩笑地用手指威脅著說,顯然對這種流言蜚語感到津津有味,「這個不幸的女人就是你給勾引的……」
兩個使女汗流滿面。甚至公爵夫人在室內豢養的巴兒狗,在這炎熱的曬https://read.99csw•com台上都找不到安身之地,責備地對著女主人眯縫起眼睛,喘著粗氣,耷拉著舌頭,對於頑皮的猴子的挑釁,也不像平時那樣唔唔地叫。猴子對於炎熱倒是滿不在乎,跟那個捧著珍珠鑲框的鏡子的阿拉伯孩子一樣。
貝雅特里齊穿上一件帶花衣服,她特別喜歡這件衣服,因為能遮掩她那矮小的身材:面料是帶有交叉豎條的綠色絲絨和金線錦緞。緊口袖子上鑲著灰色緞帶,帶有法蘭西時興的開口——從這些「小窗戶」露出雪白的內衣,整件衣服上都打著密密的皺褶。頭髮上罩著一隻薄如雲霧的紗網,下面編成一條辮子。頭上箍著一個細細的額飾圈,上面固定著許多小巧玲瓏的紅寶石蝎子。
她們頭上的天空靜悄悄白蒙蒙的,彷彿是由於炎熱而死氣沉沉。
這裏擺著三個大衣櫃。第一個很像金碧輝煌的法衣櫃,裏面並排掛著84套衣服,這是她婚後三年所縫製的。一些由於鑲金飾銀和寶石過多而顯得臃腫,不用支撐就能立在地上;另一些是透明的,輕薄如蟬翼。第二個柜子里裝著帶鷹狩獵時用的器具和馬具。第三個柜子裏面——香水、洗臉和漱口用的水、美膚粉、用珊瑚和珍珠製成的牙粉、數不清的瓶瓶罐罐、曲頸瓶、蒸餾釜、葫蘆——女性鍊金術實驗室的器物應有盡有。房間里還放著幾隻豪華的箱子,有的外面畫著畫,有的箍著鐵皮。
公爵夫人哈哈大笑起來。
威脅並沒有嚇住西多尼婭太太。貝雅特里齊也很快鎮靜下來。
「閉嘴,」公爵夫人打斷她的話,「永遠也別跟我講這種事!」
頭髮已經幹了。她站起來,脫下披風,下到更衣室去了。
公爵夫人不聲不響地看了她一眼,流露出好奇的神情。
「不,夫人!我親自耳聞目睹。別人也會告訴您。」
「你聽見什麼了?」
「不施魔法也可以。」
西多尼婭太太又神秘地伏在公爵夫人的耳朵上小聲嘀咕起來。
沉默片刻,她又補充道:九*九*藏*書
貝雅特里齊皺起眉頭。
「你發起議論來,像是一位神學碩士!」
貝雅特里齊不再笑了。
「隨您的便,可是不相信是不行的……」
貝雅特里齊起初很留神地聽著,後來氣憤地轉過身去,大叫道:
老太婆又畢恭畢敬地吻了一下梳妝服的一角。
公爵夫人什麼都沒有回答,她的眼睛、表情仍然是神秘莫測的。
很陡的樓梯把曬台跟更衣間和盥漱室連接起來,一個身穿深色守寡服的老太婆從樓梯走上來,氣喘吁吁,一個勁兒地唉聲嘆氣。她一隻手撥拉著念珠,另一隻手拄著拐棍。如果不是那種裝腔作勢的甜膩膩的笑容和像老鼠一樣的賊溜溜的眼睛,她臉上的皺紋也許會顯得令人敬重。
「殿下!您是我的光輝的太陽!我太愛您了——這就是我的全部過錯!您可相信,我每一次為了您的健康而向主禱告時都眼含淚水,就像給聖法蘭西斯做晚禱時唱讚歌一樣。人們說我似乎是巫婆,假如我把靈魂出賣給魔鬼了,那麼,上帝會看見,也只是為了滿足殿下的需要!」
「一萬多。帕維亞城堡前廣場上水泄不通。」
「我才不相信呢。」她說,皺著眉頭看了老太婆一眼。
「請您別忘了,這是怎麼做的。」她諂媚地繼續說,「他們用蠟做一個小人兒,在右側給裝上一顆心,左側裝上燕子的腎,用針扎,念著咒語,用小人兒當替身的那個人就會慢慢地死去……多麼高明的大夫都醫治不好……」
「夫人,您可相信,百姓中間謠傳說,大公爵洛多維科·摩羅是吉安-加萊亞佐的攝政和恩人,把侄子監禁在帕維亞城堡里,用雇傭的殺手和暗探把他包圍起來。後來開始號叫,要求公爵親自來見他們。可是伊薩貝拉夫人卻回答說,他生病了……」
老太婆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精心包裹和塞緊蓋子的小玻璃瓶,只見裏面裝著混濁的乳白色液體——把野茴香、天冬草根、白百合蒜頭根放在驢奶和紅山羊奶里浸泡而成。
「人很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