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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 微瀾 九

第十部 微瀾

列奧納多談論大自然時,語氣平和,甚至冷漠枯燥,只關心科學的明確性。春天的植物本來是生機盎然的,可是他講起來卻不動聲色,只注意精確性,好像是談論死的機器一樣:「莖和枝形成的角度越尖銳,枝的年限就越短並且單細。」他把松樹和杉樹的針葉整齊的錐形排列歸結為抽象的數學多面體定理。
路加修士、梅利齊和加萊奧托紛紛駁斥他,列奧納多不知不覺地被爭論所吸引,說了起來,但已經不再是開玩笑了:
「我曾發生過這麼一件事,」列奧納多繼續說,「佛羅倫薩一個青年喜歡上了我在一幅畫里畫的女人面容,他便把這幅畫買了去,想要消除可以看出這是一幅聖像的一切特徵,以便能夠無所畏懼地親吻這個可愛的形象。可是良心克制了愛情的願望。他把這幅畫從家裡拿走了,否則他就不會得到安寧。瞧,詩人,你們也可以試試看,描寫女性的美,喚起人這種強烈的情慾。是的,先生們,我說的不是我自己——我知道,我還有許許多多不足——可是有的畫家卻能夠達到完美的程度:由於靜觀的力量,他真的成了超人。他想要成為天堂的美的觀察者,或者是怪誕的、可笑的、悲哀的、可怕的形象的觀察者——一切的主九九藏書宰者,像上帝一樣!」
在場的人都對這個結論笑了起來。
他就像一個在黑暗中過早醒來的人一樣,大家還都在酣睡。他在自己親近的人中間是孤獨的,用秘而不宣的文字書寫日記是為了給遙遠的弟兄看的,他是荒原里的播種者,在拂曉前的黑暗中就到田野去了,以「執著的剛毅」用犁耕耘著。
當樹木開始發芽的時候,列奧納多和弗蘭切斯科整天在果園裡和附近的樹林里消磨時光,觀察植物生命的復甦。畫家有時畫一棵樹或一朵花,努力像畫肖像一樣捕捉那種生動的相似之處——它那種特殊的,獨一無二的風貌,這是任何時候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復現。
路加修士責怪列奧納多不把自己的著作編訂成集,印刷出版。他建議找一個出版商。可是列奧納多堅決謝絕了。
他在研究彩虹的產生時發現,同樣的顏色閃變也見之於禽類的羽毛、腐爛的植物根部周圍的死水、寶石、舊的不透明的玻璃。他在樹上冰花和窗上冰霜的紋理中發現了與活的葉子、花草的相似之處——彷彿大自然在冰晶的世界中夢見了植物的生命。
有一天,住在瓦普里奧附近貝爾加莫的詩人朱多托·普雷斯蒂納里前來做客。進晚餐時,列奧納多沒九*九*藏*書有充分地讚揚他的詩作,於是這位詩人很生氣,便挑起一場關於詩歌比繪畫優越的爭論。畫家沉默不語。可是後來詩人毫不顧情面,這反而逗樂了畫家;畫家半開玩笑地反駁他說:
對於他來說,一切都是有生命的:宇宙是一個大機體,人體是一個小宇宙。
「眼睛比耳朵能向人提供更完美的知識。看見的比聽說的更可靠。這就是為什麼繪畫是無聲的詩,比詩歌更接近於精確的科學,詩歌則是沒有視覺形象的繪畫。在語言的描寫中——只有一系列單個的形象,一個接著一個地一閃而過;而在繪畫中,所有的形象,所有的色彩都是結合在一起的,匯成一體,就像和聲一樣,這使繪畫跟音樂一樣,比詩歌具有更大程度的和諧。沒有高度的和諧,也就沒有高度的美。——可以問問一個戀人,他覺得什麼更讓他心情愉快,是情人的肖像還是詩人的描寫,即使是最偉大的詩人的描寫。」
「你注意,」他說,「頭髮有兩條流動線:一條是直的,這是主要的,由於其自身的重量而下垂,另一條是迴旋的,它把頭髮捲成的圓圈,形成捲髮。水的運動也是如此,一部分往下面流淌,另一部分形成漩渦,也就是水流的彎曲,如同捲髮https://read.99csw.com一樣。」
有一次,他希望表現人類的精神發展,便畫了一系列立方體:第一個傾斜,壓倒第二個,第二個壓倒第三個,第三個壓倒第四個,如此無盡無休。底下寫了題詞:「一個推倒另一個。」然後又加了一句:「這些立方體表示人類一代一代的繁衍和知識的發展。」
各種自然現象中有許許多多相似與和諧,彷彿是來自不同世界的和聲,這像謎一樣吸引著畫家。
他在一顆露珠里看到了包裹著地球的水氣層。瑪爾特贊那運河從瓦普里奧附近的特萊佐鎮開始,那裡建有水閘,列奧納多時常去研究瀑布和河水中的漩渦,他把這比作女人捲髮的波紋。
他有時感到,在走近一個新的偉大的知識世界,但這個世界只能在未來的世紀才能被打開。譬如關於磁力和把琥珀在呢絨上摩擦而產生的力,他在日記中寫道:「我找不到人的智慧可以用來解釋這種現象的方法。我認為磁力是許多迄今人類未知的力之一。世界充滿無數的可能性,這些可能性任何時候都沒有顯現出來。」
然而,弗蘭切斯科在這不動聲色和冷漠的講解中卻感覺到了他對一切生機的熱愛——他愛皺皺巴巴的,如同新生嬰兒的小臉一樣的初生嫩葉,他愛在陰影中read.99csw.com奮力奔向陽光的粗壯的老枝,他愛如同沸騰的血液一樣的努力救助患處的汁液。
他相信,在這一系列傾倒的立方體中也會輪到他——有朝一日人們也會對他的號召做出響應。
他還講道,春天的汁液集聚在莖的內部表皮和外殼之間,使莖的質地細密,使莖膨脹並且出現皺褶,在前幾年的裂隙中形成新的更深的裂隙,植物的體積這樣就增大了。如果把一根枝割斷或者劃破莖皮,那麼生命的醫治力量就會把更多的營養成分吸引到患處來,患處得到比其他地方更多的營養,所以後來愈合處的皮就更厚一些。汁液的力量是強大的,達到均衡之後,不能自動停止,超過了患處的需要,便在那裡鼓出來——形成節疤贅疣,「猶如沸騰的水上的氣泡」。
他徹底地忠實于自己的信條:生前沒有刊出一行文字。而他寫作札記,猶如與讀者娓娓而談。他在一本日記的開頭請求原諒札記的雜亂無章和經常重複:「讀者喲,請你不要為此責罵我,因為寫的課題無其數,我的記憶不可能將其收容無遺,無法知道以前的札記談了什麼和沒談什麼,尤其是我寫作時斷時續,分散在一生的不同年代。」
他有時在樹林里停下腳步,長時間地微笑著觀看,嫩綠的小草從去年的落葉九_九_藏_書底下鑽了出來,經過冬眠之後體質衰弱的蜜蜂艱難地鑽進還沒有完全開放的冰凌花的花蕊。周圍一片寂靜,弗蘭切斯科聽見自己的心跳。他怯生生地仰臉看著老師:陽光透過枝葉的空隙照到列奧納多的淺色頭髮、長長的鬍鬚和濃密的眉毛上,在他的頭上形成一個光環;他的臉安詳而美麗;他在這種時刻里很像希臘神話中的森林之神潘,他傾聽葉子在生長,地下泉水汩汩,生命的神秘力量在復甦。
他在另一幅畫上畫了一張耕地的犁,題詞是:「百折不撓的剛毅。」
他向弗蘭切斯科講解道,樹的橫截面上的圓圈每年增加一個,叫作年輪,因此根據其數目可以知道這棵樹的年齡;還可以根據每圈年輪的厚度來判斷相應的那一年的降水量,也可以根據年輪的厚度來判斷樹的長勢,年輪朝南的那一部分由於接受陽光多——就厚一些,所以樹榦的中心經常偏向于樹的北側。
「繪畫之所以高於詩歌,」列奧納多說,「因為描繪的是上帝的事,而不描繪人的杜撰;詩人則只滿足於人的杜撰,起碼當今的詩人是如此:他們不是描繪,而只是描摹,從他人那裡借用已有的一切,販賣別人的貨色;他們只是編造——彙集成各種科學的舊式殿堂;可以把他們比作銷售贓物的商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