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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部 將要長上翅膀 三

第十一部 將要長上翅膀

孩子生活得很孤獨。弗蘭切斯科叔叔對他很親切,父親也時常給他帶來一些城裡的糖果,可是這兩個人一年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佛羅倫薩度過的,列奧納多很少能見到他們,他跟學校的同學則根本合不攏。他們的遊戲跟他格格不入。他們抓到蝴蝶把翅膀給揪下來,津津有味地看它如何爬行——凡是這種場合,列奧納多總是痛苦地皺著眉頭,臉色煞白地走開。有一次,他在牲口飼養院里看見年老的女管家宰殺一隻為過節食用而催肥的乳豬,只見可憐的小豬在拚命掙扎和尖聲地號叫——他從那以後有很長時間堅決拒絕吃肉,也不說明原因,引起安東尼奧先生大為惱火。
塞爾·皮埃羅跟貧窮的孤女——安基亞諾村小酒館的侍女發|生|關|系的事,傳到安東尼奧·達·芬奇先生的耳朵。他威脅兒子要對他進行父親的詛咒,急急忙忙打發他返回佛羅倫薩,那年冬天,用他本人的說法,為了「小夥子變得老成持重」,讓他娶了阿比埃雷·達·喬萬尼·阿瑪多里小姐,這個姑娘雖然已不年輕而且不漂亮,但出身於名門望族,擁有豐厚的妝奩。與此同時,把卡塔琳娜嫁給芬奇村一個靠打零工度日的貧困庄稼人,此人是塞爾·皮埃羅·德爾·瓦卡的兒子,名叫阿卡塔布里加,性情粗暴,據說喝醉酒時毒打第一個妻子,竟然使她喪命。阿卡塔布里加貪圖答應給他的三十個佛羅倫和一小片橄欖林,並不在乎以自己的名譽來遮蓋別人的罪過。卡塔琳娜順從地屈服了,可是卻生了一場大病,分娩后險些沒有死掉。她沒有乳汁。為了哺育小列奧納多——這是給嬰兒取的名字——從阿爾巴諾山抓來一隻山羊。塞爾·皮埃羅儘管愛著卡塔琳娜,很思念她,但也同樣屈服了,只是請求父親把列奧納多接到自己家來撫養。那個時代,私生子算不得丟人的事兒,幾乎總是得到跟合法的九九藏書婚生子平等的教養,甚至有時更受優待。祖父同意了,更何況兒子的初婚沒有生兒育女,於是他就把撫養男孩子的任務交給了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善良的老祖母盧奇婭·迪·皮埃羅-卓濟·達·巴卡雷托太太。
畫家寫作《繪畫論》一書時,曾經提到卡塔琳娜:
列奧納多恍恍惚惚地記得母親,特別是她那從嘴角上掠過的笑容是那麼溫柔,幾乎是難以察覺,好像是有些狡黠,在那張純樸、凄涼、嚴肅、美麗的臉上顯得充滿神秘感。有一次,在佛羅倫薩美第奇花園聖馬可博物館里,他看見一尊在古老的伊特魯里亞城市阿雷佐發現的塑像——庫柏勒的小銅像,這個古老的大地女神面帶笑容,跟他的母親,芬奇村的年輕村女一模一樣。
二十四歲的佛羅倫薩公證人跟被誘惑的安基亞諾小酒館女招待非法愛情的兒子列奧納多,就這樣走進了慈善而虔誠的達·芬奇家庭。
卡塔琳娜和丈夫住的那棟小房子離安東尼奧的莊園不遠。祖父每天中午都要睡一會兒,阿卡塔布里加這時也趕著牛在田地里幹活,於是男孩子便穿過葡萄園,翻過牆,跑到母親那裡去。夜間,列奧納多跟盧奇婭祖母一起睡在家裡那張大床上,他輕輕地爬起來,匆匆地穿上衣服,不發出一點兒動靜,打開護窗板,爬到窗外,順著那棵枝葉繁茂的無花果樹下到地上,向卡塔琳娜家跑去。青草沾滿露水,叫人感到冰涼,長腳秧雞夜間發出鳴叫,蕁麻的刺兒和尖利的石塊扎在赤腳上一陣灼痛,遠方星光閃閃,想到祖母醒來找不到他而膽戰心驚,但是他對這一切卻感到很甜蜜,他在昏暗中爬到卡塔琳娜的床上,投到她的懷裡,全身緊緊地貼在她的身上,雖然有一種罪惡感,但他也同樣感到甜蜜。
列奧納多打聽安基亞諾小酒館的情況,並非無緣無故:他就是在這裏https://read•99csw•com誕生的。
年輕的公證人塞爾·皮埃羅·達·芬奇平時大部分業務都是在佛羅倫薩進行的。1451年春天,他回到莊園來看望父親,被安基亞諾村邀請去辦理與簽訂一項租賃榨油設備合同有關的事務。辦理完公證手續之後,村民在「塔地」小酒館宴請公證人慶祝合同的簽署。塞爾·皮埃羅為人純樸隨和,甚至跟平民百姓也能合得來,因此很高興地接受了邀請。卡塔琳娜侍候飲宴。年輕的公證人,正如他本人後來承認的,對她一見鍾情。他以捕獵鵪鶉為借口,推遲了返回佛羅倫薩的行期,成了小酒館的常客,開始追求卡塔琳娜。卡塔琳娜比他想象的更難於就範,不過塞爾·皮埃羅則以征服心靈的能手而聞名。他年方二十四,衣著考究,相貌英俊,身強體壯,非常自信,表白愛情娓娓動聽,他的花言巧語能把涉世不深的女人迷住。卡塔琳娜抗拒了很久,祈求純潔的貞女瑪麗亞幫助,可是最後終於沒能守住陣地。當托斯卡納的鵪鶉已經被秋天的野果喂得體肥力壯紛紛飛離內沃雷河谷的時候,她懷孕了。
在這座貧窮山村的入口處,有一條翻過阿爾巴諾山的大路從內沃雷河谷通向普拉托和比斯托亞,路旁亞迪瑪利騎士塔樓陰森的廢墟上,五十年前曾經有過一家熱鬧的鄉村小酒館。招牌上寫著「堂飲酒鋪」,懸挂招牌的生鏽鐵環經常被風吹得嘎吱吱地響,門總是敞開著,可以看見室內一排排的酒桶、錫質酒杯和大肚子陶罐,兩扇沒有鑲玻璃的小窗戶釘著欄杆,忽明忽暗,彷彿是在狡猾地眨著眼睛,護窗板已經變黑,門前的台階被顧客們踏得溜光鋥亮。陽光透過葡萄架的縫隙射到小酒館的牆壁和門窗上。到聖敏亞托或福切基奧去趕集的四周村民、捕獵野山羊的獵手、趕騾子的腳夫、佛羅倫薩海關的稽查員以及其他一些要九九藏書求不高的人都要到這裏聊聊天,喝上一瓶廉價的酸葡萄酒,下盤跳棋,打打紙牌,或者擲擲骰子。
他有時早晨離開家,並不到學校去,而鑽進蘆葦叢生的荒涼山谷,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觀看頭上飛過的鶴群,一躺就是好幾個小時,心裏充滿羡慕之情。或者小心翼翼地翻開花朵,絕不把花瓣弄掉,只見低垂的柱頭上掛滿蜜汁,為花的構造、雄蕊和花藥驚詫不已。每當安東尼奧先生到城裡辦事去的時候,小納多利用祖母的善良,整天跑進山裡去,奔波在懸崖峭壁頂上人跡罕見只有野山羊出沒的小徑上,攀上阿爾巴諾山光禿禿的頂峰,從那裡四下眺望,無邊無際的草原、森林和田野、福切基奧沼澤、皮斯托亞、普拉托、佛羅倫薩、阿普亞諾的阿爾卑斯山雪峰盡收眼底,要是遇到晴天,還能看見深藍色的地中海。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渾身沾滿塵土,衣服被劃破,臉被晒黑,可是精神卻十分愉快,盧奇婭太太沒有勇氣罵他和向祖父告狀。
有一次,一些同學捉到一隻鼴鼠,把這個嚇得半死半活的小東西的爪子給捆綁上送給牧羊犬撕咬,欣賞著它的痛苦。領頭的是一個叫羅索的同學,他雖然很聰明,但卻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十分殘忍的淘氣鬼。列奧納多奔過去,把三個孩子給摔倒——他很有力氣,而且很機靈——同學們完全沒有料到一向無聲無息的納多會做出這種事情來,一個個都驚呆了,納多利用這個機會抓起鼴鼠,拚命向野地跑去。同學們明白過來以後,便大喊大叫地去追趕他。他們一邊笑著,一邊罵著,打著口哨,向他拋石塊。身材細高的羅索——他比納多年長五歲——揪住他的頭髮,於是打起架來。假如不是園藝工匠吉安-巴蒂斯塔及時趕到,他們會把列奧納多打個好歹。可是列奧納多卻達到了目的。在打架的工夫,鼴鼠逃命了。列奧納多打到興頭上,https://read.99csw.com為了自衛,打傷了向他進攻的羅索的眼睛。這個淘氣鬼的父親是鄰近一個顯宦莊園的廚師,他來找祖父告狀。安東尼奧先生大發雷霆,想要狠揍孫子一頓。祖母出面干預,才使他免遭毒打。只是把納多鎖在樓梯下面的倉庫里關了幾天禁閉。
了解他母親青年時代的人都說,列奧納多長得很像她。特別是細長的手如絲綢一樣柔軟,金黃的捲髮,以及他微笑時的那副模樣,都讓人想起卡塔琳娜。他從父親身上繼承了強壯的體魄、無窮的力氣和對生活的熱愛;而從母親那裡繼承的則是滲透他的整個肌體的女性美。
這是他一生中註定遭受的無數不公正待遇的第一起,他後來回憶起來,在日記中問自己:
盧奇婭太太很愛自己的孫子,也很嬌慣他。他記得祖母總是穿著同一款式的深褐色長衣,頭上扎著白頭巾,露出一張布滿皺紋的和善的臉來,她輕輕地哼著搖籃曲,她做的鄉下烤甜餅上面結著一層烤焦的酸乳硬殼,味道非常甜美。
「你在童年時本來做得很對,可是卻把你給關進監獄——現在你已經是成年人了,人們會怎樣對待你呢?」
小酒館的侍女是一個名叫卡塔琳娜的十六歲的少女,她沒爹沒娘,住在芬奇村,生活貧困。
孩子被關在黑暗的倉庫里,一縷光線照到一面蜘蛛網上,只見一隻蜘蛛在網的中心吃一隻蒼蠅。被捕獲的蒼蠅撲棱著爪子,嗡嗡的聲音越來越弱。納多本來可以像救鼴鼠似的把蒼蠅救出來,可是一種朦朧的無法遏止的感情制止了他:不要妨礙蜘蛛吞食自己的獵獲物,觀察一下這隻兇惡的昆蟲的貪得無厭,表現出一種不動聲色的和無可非議的好奇心,就跟對花的奇異構造一樣。
「列奧納多,現年五歲,為上述塞爾·皮埃羅·達·芬奇與現為皮埃羅·德爾·瓦卡之妻的卡塔琳娜之非婚生子。」
第二天清晨,他沒有叫醒園藝工匠,一個人九*九*藏*書走出家門。芬奇村很貧窮,一棟棟狹窄的高房擁塞在山坡上城堡的周圍,列奧納多穿過村子,沿著一條道路朝著鄰近的安基亞諾村走去,道路很陡,一直通向山頂。
又跟昨天一樣,太陽儘管是剛剛升起,但並不明亮,像冬季里一樣,只是天邊上有一抹紫色的朝霞。「特拉蒙塔那風」一夜之間變得更猛烈了。但是風並沒有像昨天那樣把樹枝刮斷或者搖搖晃晃,而只是從北方吹來,彷彿是直接從天而降,在耳邊單調地呼嘯著。田地里還是那樣寂靜和沒有生氣,稀疏的麥穗顯得有氣無力——在這高山上更讓人想起北方來,山坡上布滿半圓形的小堆——芬奇村的農民稱之為「小|穴」——這是一簇簇小葡萄樹,還長著既不茂密也不鮮艷的青草、已經凋謝了的罌粟花、深灰色的橄欖樹,黑色的堅硬樹枝被風吹得頻繁地擺動,現出一種病態。
列奧納多走進安基亞諾村,沒有辨認出來,便停下來。他記得,當年這裡是亞迪瑪利城堡的廢墟,只留下幾座塔樓,其中之一開了一家鄉村小酒館。如今,在這個被稱作「塔地」的地方,在葡萄園裡可以看見一棟新建的房子,白牆抹得很平滑。低矮的石頭圍牆裡面,有一個庄稼人在用鐵鍬挖葡萄樹。他向畫家解釋說,小酒館的主人已經謝世,他的繼承人把土地賣給奧賓亞諾一個有錢的養羊人,新的主人把山岡頂上清理出來,建起葡萄園和橄欖樹林。
「你是否注意到,山區婦女雖然穿著粗糙和寒磣的衣服,但卻以其美麗讓那些衣著講究的人折服?」
佛羅倫薩市國家檔案館里保存的1459年戶籍冊中,有一份作為公證人的祖父安東尼奧·達·芬奇親手填寫的材料:
可是他跟祖父卻沒有搞好關係。起初,安東尼奧先生親自教孫子學習。孩子不樂意聽他講課。他滿七歲那年,進入芬奇村附近的聖彼特羅尼拉教會小學。他對拉丁文課程也不心甘情願地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