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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部 不是愷撒就是糞土 三

第十二部 不是愷撒就是糞土

也是在這個房間里,尼科洛先生向幾名年輕的法蘭西炮兵軍官——他們都是瘋狂的賭徒——講解他在抽象的數學定理中發現的擲骰子必定賭贏的秘訣,用他的說法,定能戰勝「淫|盪的命運女神」的任性。他把這個秘訣講得天花亂墜,神乎其神,可是每一次實際應用時——他都大輸特輸,他自己也感到非常奇怪,而聽者則幸災樂禍,但他卻能夠找到自我安慰,說秘訣是正確的,只是應用時出了差錯。賭博結束時,尼科洛不得不多花費許多口舌,覺得很不愉快:到了往出拿錢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錢袋空空如也,他只好把輸的錢變成債務拖欠。
畫家越是觀察他,這個奇怪的人就越發對他產生了吸引力,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尼科洛驚奇地向他轉過身來,更加窘迫起來,可是很快也就恢復了常態,並且不失身份地向他表示感謝。
尼科洛大為惱火,發起脾氣來,問店主是不是發瘋了,明白不明白是在跟什麼人打交道,竟敢如此放肆無禮,為了一個盪|婦而如此對待體面的人物。老闆娘是個嘴尖舌快的好鬥女人,「能把猶太人的嘴給堵上」,這時插|進來。她向尼科洛先生指出,吵架和搗亂之前應該先把自己的酒飯錢、僕人和三匹馬的食宿費用結算清楚,而且還得償還她丈夫由於心地善良而在上個星期五借給他的四個杜卡特。她祝願專門騙別人的錢花的人過個倒霉的復活節,這種人在大路上遊逛,冒充大人物進行招搖撞騙,白吃白喝,這還不算,還要對正派的人找碴兒,無理取鬧。她說這番話時好像是自言自語,但聲音很大,為了讓所有在場的人都能聽得見。
列奧納多聽著尼科洛先生的議論,的確為其新穎的觀點而驚奇。他回想起早在三十年前完成那本描繪人體內臟器官的帶插圖的read.99csw.com書之後,在書中空白處寫了如下的話:
兩年前,列娜小姐效仿許多同行姊妹的先例,離開交際場,搖身一變成了懺悔的馬格達琳娜,剃度為尼,以便日後抬高自己的身價,在著名的《名娼價目一覽》(又名《外國名流旅遊指南,威尼斯名娼簡介,附價目與老鴇名單》)中能佔據顯赫地位。果然,從修道院的蛹里孵出一隻美麗的蝴蝶。列娜·格里法很快就步步高升:根據高等娼妓的成功經驗,這個威尼斯的馬路「姑娘」為自己編造了一個名門望族的家譜,證明她出身高貴,是米蘭公爵、樞機主教阿斯卡尼奧·斯福爾扎的弟弟的私生女。就在這個時候,她當上了一個老朽的已經糊塗了但腰纏萬貫的樞機主教的首席情婦。列娜·格里法現在是從威尼斯來,要到法諾城去,她的姘夫正在塞薩爾·博爾吉亞的宮廷里翹首以待。
可是,他說到這裏停住了,和善地微微一笑:
僕役們把他的東西從房間里搬出來,列娜小姐的寵物,那隻無法無天的猴子在旅途中凍得半死,現在又活躍起來,抽搐著那張怪臉,躥到桌子上,那上面擺著尼科洛先生的文稿、鵝毛筆和書籍,其中有提圖斯·李維和普盧塔克的《名人列傳》。
列奧納多面帶不由自主的微笑,注視著馬基雅弗利的眼睛里那種果敢的眼神,只見它閃爍著奇https://read.99csw.com怪的幾乎是瘋狂的光芒,是預言家式的,同時又很輕率,彷彿是小學生式的,他心中暗自想道:
尼科洛通報了自己的姓名和頭銜——尼科洛·馬基雅弗利,佛羅倫薩共和國九人委員會的秘書。
「您剛才說,先生,政治應該是一門準確的學問,就像以數學為基礎的各門自然科學從試驗和對大自然的觀察中獲得可靠性一樣。我是不是應該這樣理解您的意思?」
「正是,正是!」馬基雅弗利說道,擰起眉毛,眯縫著眼睛,看著列奧納多頭部的上面,全神貫注,好像是一隻目光敏銳的鳥伸著細長的脖子,注視著遠處的一個目標。
「有了這個機器,」列奧納多向感到驚奇的觀眾解釋說,「廚師就不必擔心把肉烤焦了,因為熱量始終很均勻:如果熱量加大,烤扦的轉動便加速;熱量減少,轉速則放慢。」
「對不起,先生!看樣子我濫用了您的盛情:也許您對政治不怎麼感興趣,猶如我對繪畫一樣?」
畫家饒有興緻和滿腔熱情地安裝著這個完美的烤肉機。
這個女人說的話也許道出了一部分實情,起碼是尼科洛突然不言語了,在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下耷拉下腦袋,看樣子是在思索著怎樣退卻才能更體面一些。
店主很為難:拒絕接受像樞機主教情婦這樣一位顯赫的女賓投宿,他沒有這種膽量;可是確實又沒有空閑的房間。最後,他跟安孔納的幾個商人商議妥,答應結算宿費時給以優惠,以此為條件,讓他們搬到鐵匠房去住,把自己的房間讓給名娼的隨從們。他要求尼科洛先生與其同屋的幾名法蘭西騎兵把房間讓給這位高貴的女賓住,而他們可跟商人們一起住到鐵匠房去。
「讓至高無上的上帝幫助我研究人的本質、他的習慣和習性吧,就像我研究人九-九-藏-書體的內臟器官一樣。」
「他談論平靜的事有多麼激動,談論冷漠的事有多麼熱情!」
「噢,請您小心點兒,列奧納多先生!」尼科洛更加和善地大笑起來,「您可別後悔喲,您還不了解我!這好比是我的一匹馬——我騎上去以後可就不下來了,直到您親自下令讓我沉默才行!可以不給我麵包吃,但是得讓我跟聰明人談論政治!然而糟糕的是上哪兒去找聰明人呢?我們那些高貴的長老什麼事都不想了解,只知道羊毛或絲綢的市場價格,可我,」他自豪而又痛苦地補充說,「看樣子我生來就是這種命,不會議論虧損和盈利,羊毛和絲綢生意。要麼保持沉默,要麼談論國家大事,必須二者選一。」
由於無事可做,他開始給廚房的爐灶安裝他自己發明的自動旋轉烤肉機——這是一個大輪子,上面斜安著許多葉片,由一根管子里的熱氣吹到葉片上面推動輪子旋轉,從而使烤扦轉動。
畫家再一次請他放心,他的確對談話發生了興趣,為了恢復談話,他問道:
晚上很晚的時候,來了一位女客,帶著大量包裹和箱子,跟隨著眾多僕人、侍從、馬夫、小丑、阿拉伯家奴和各種寵物,這就是威尼斯著名的交際花列娜·格里法,被稱作「高貴的盪|婦」,正是她當年險些遭到吉羅拉莫·薩沃納羅拉修士的兒童軍團的襲擊。
「不,不,相反,」畫家說,「不過,尼科洛先生,我坦率地告訴您吧。我的確不喜歡人們通常那種關於戰爭和國家大事的議論,因為那些談話都是虛假的,毫無價值。可是您的高見卻不同於大多數人的意見,是如此新穎和非同一般,請您相信,我非常樂意聽您發表高見。」
「也許我做不到這一點,」他繼續說,「可是我想要告訴人們的卻是以前任何人談論人間事的時候從來都沒有談到過的。柏拉圖在其《共和國》里,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里,聖奧古斯丁在其《論上帝之城》里——所有論述過國家的人都沒有談到過最主要的——支配一切民族生活並且處於人的意志之外、處於善惡之外的自然法則。大家都談到過什麼是善與惡,高尚與低賤,想象中的政府應該是什麼樣的,可是實際上卻沒有而且也不可能有這樣的政府。我想要說的不是應該是什麼,也不是好像是什麼,而只是它實際上是什麼。我想要研究被稱作共和國和君主國的機體的本質——排除愛與憎,讚揚與否定,就像數學家研究數目的本質,解剖學家研究人體的構造一樣。我知道,這很困難而且很危險,因為人們在任何領域里都不像在政治領域里那樣害怕真理,為它而進行報復,可是我仍然要把真理告訴給他們,哪怕是他們過後要把我投進火堆里燒死,就像燒死吉羅拉莫修士那樣!」九九藏書
他們二人來到列奧納多的房間,畫家急忙給這位新的夥伴騰出最好的地方。
「尼科洛先生,」畫家說,「您如果能實現這個構想,那麼您的發現所具有的意義就不亞於歐幾里得的幾何學或者阿基米德的力學研究。」
第二天早晨,暴風雪更加肆虐起來。嚮導拒絕啟程,說在這樣的天氣里,好人連狗都不往房子外面攆。畫家不得不再逗留一天。
三個月以前,狡猾而謹慎的長老們派遣馬基雅弗利去跟塞薩爾·博爾吉亞談判,打算施巧計戰勝他,同意接受他的建議,跟他九-九-藏-書結成防禦同盟,反對共同的敵人本蒂沃利奧、奧西尼和維特利,以此向他表示虛情假意的和模稜兩可的友好。實際上共和國害怕公爵。既不把他當成敵人,也不把他視為朋友。尼科洛·馬基雅弗利先生沒有任何實權,給他的任務只是設法為佛羅倫薩商人取得經過公爵的領地在亞得里亞海沿岸通行的權利——這件事對於商務來說也很重要,況且商業是「共和國的養育者」——長老議會下達的啟程通知中是這樣說的。
「先生,我當然是聽說過,您是位偉大的畫師。可是我應該預先告訴您,我對繪畫一竅不通,甚至不喜歡,」尼科洛承認,畫家倒是很喜歡這種坦率的態度,「儘管我認為這門藝術也可能像但丁那樣回答我:但丁當年在街上遇到一個愛嘲笑人的人,此人握住拳頭,從食指和中指中間向他伸出拇指來,詩人回答他道:『我的一個不換你的一百個。』不過我也聽說,瓦倫蒂涅公爵認為您是軍事科學的專家,我也正想找時間跟閣下聊聊這方面的問題。我經常覺得,這個問題所以重要並且值得注意,是因為國家的強盛依賴於軍事力量的強大,常規軍的數量和質量,我在那本關於君主國和共和國的書中將要說明,人類必將準確無誤地找出那些決定任何一個國家的生活、成長、衰落和死亡的自然法則,就像數學家確定數的定理,自然科學家確定物理學和力學的定理一樣。應該對您說,迄今為止,所有談論過國家的人……」
「先生,」列奧納多面帶親切的笑容,向他說,「如果您肯賞光與我同住一個房間,我為能為閣下提供這一微不足道的效勞而深感榮幸。」
列奧納多也自報了姓名以及在瓦倫蒂涅宮廷擔任的職務。他們二人談得很投機,輕鬆自然,相互信任,儘管他們性格截然相反,但都很孤獨,並且喜歡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