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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部 不是愷撒就是糞土 四

第十二部 不是愷撒就是糞土

「尤尼烏斯·布魯圖故意裝成傻瓜,」他寫道,「獲得了比最聰明的人還大的榮譽。縱觀他的一生,我可以得出結論說,他進行活動時盡量避免遭到懷疑,從而能夠比較容易地推翻暴君,給一切弒君者提供了一個值得效仿的榜樣。如果他們公開舉行起義,這當然會高尚一些。可是當力量不足以進行公開鬥爭的時候,就應該進行秘密活動,迎合君主的歡心,不惜一切來取得他的信任,跟君主一起作惡,成為他的荒淫生活的同夥,因為這種接近,第一,能拯救叛亂者的性命;第二,使之有可能在適當的時機殺死君主。因此我說,應該像尤尼烏斯·布魯圖那樣故意裝成傻瓜——讚揚、反對和肯定的都跟你心裏所想的正好相反,以便把君主引上毀滅的道路,使自由回歸祖國。」
聖母是她的保護者,給了她奇迹般的幫助,可是她正講到此處,突然被列娜小姐的侍女給打斷,侍女跑來說,女主人向女管家要凍瘡藥膏,好給猴子凍傷的爪子塗抹,「名娼」還要薄伽丘的《十日談》,她每天臨睡前必定讀上幾頁,然後跟祈禱書一起藏在枕頭底下。
「我認為,」他肯定地說,「近代人在軍事上和國家大事上迴避對古人的效仿,這是個極大的錯誤。」
他從桌子上拿起一本書,往自己面前移動一下淌了許多蠟油的殘燭,戴上眼鏡——眼鏡的鐵框已經壞了,用線精心地纏著,玻璃片又大又圓——臉上露出莊嚴肅穆的表情,如同做祈禱或做彌撒一樣。
「古代斯巴達人和羅馬人,」尼科洛表示不同意,「都是戰爭藝術無可挑剔的老師,可是他們對火藥卻沒有任何概念。」
阿爾維吉婭太太最後講了自己的年輕時代:她當年也美如天仙,追求她的人數不勝數;她的願望沒有不能實現的;她應有盡有,沒有沒做過的事情。有一次在帕杜亞城,在read.99csw.com大教堂的法衣室里,她把大主教的法冠摘下來,給自己的女奴戴上了。可是歲月不饒人,逐漸年老色衰,追求者也就紛紛離去,她不得不靠著出租房間和為人洗衣度日。更倒霉的是還病了一場,到了乞討的地步,站在教堂門前台階上要小錢,好購買毒品解解毒癮。可是貞潔的聖母卻把她從死亡的邊緣上拯救出來:一個年老的修道院長愛上鄰居鐵匠的妻子,阿爾維吉婭太太全靠他才走上平坦的大道,干起了比洗衣服更有利的營生。
列奧納多觀察著,在行將熄滅的蠟燭的光亮下,白牆上的那個影子在跳舞,那張無恥的面孔抽搐著,但是佛羅倫薩共和國的秘書卻保持著莊嚴沉著的神態,好像是強大的古羅馬的反光。只是在他眼睛的深處以及那雙彎曲的嘴角上流露出一種模稜兩可的表情,那是一種苦笑,既狡猾,又無恥,就像跟老鴇談論窯姐時一樣。
他站起來,想要把老太婆趕出去,可是突然透過眼鏡仔細地看了看她,然後把眼鏡又架到鼻子尖上,從鏡片的上面再一次看看,然後舉起雙手輕輕一拍,叫道:
「那還用說,」尼科洛冷笑著,「不是她,又是誰能了解天國的愛情呢!」
「為什麼不可行?難道人和自然力,天空和太陽改變了運動、秩序和自己的力量,跟古代不一樣了嗎?」
「他的構想是偉大的,可是如何實現這些構想呢?」畫家心裏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馬基雅弗利擲骰子時的情景,他講起抽象的規則時,說得頭頭是道,天花亂墜,可是每一次試圖用行動來證明這些規則時,卻總是輸得一塌糊塗。
「您可知道,先生?」尼科洛在爭論中驚叫道,眼睛里閃爍著按捺不住的喜悅的火花,「我越聽您講,越發感到奇怪——簡直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請您想一想,我和您萍水相逢,好比兩顆星星來到一起,是多麼難得!我說,人的智慧可以分成三類:第一類——自己能夠看見和猜出一切;第二類——別人給指出來的時候能夠看見;最後一類——別人給指出來的時候仍然看不見。第一類——是優秀的,極其九九藏書少見;第二類——是好的,居中間;最後一類——平平庸庸,毫無用處。我把閣下歸作第一類……為了不讓人懷疑過於謙虛,恐怕還得把本人也歸作第一類。您笑什麼?難道不對嗎?隨您的便好啦,可是我相信,命運之神做如此安排並非無緣無故,對於我來說在生活中不會很快再遇上今天您我這樣的相逢,因為我知道,世上的聰明人太少了。為了永遠紀念我們今天的談話,請允許我讀一段李維說過的美妙絕倫的話,然後您再聽聽我的解釋。」
夜已經很深了。大家都入睡了。一片寂靜。只有蟋蟀在牆角里唧唧鳴叫,還能聽見木板牆那面隔壁房間里阿爾維吉婭太太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在給猴子被凍傷的爪子塗抹藥膏。
馬基雅弗利請求畫家原諒,邀請阿爾維吉婭太太到廚房去好好聊聊,回憶一下從前的美好時光。可是列奧納多讓他相信他們並不妨礙他,於是拿起一本書,坐到一旁去了。尼科洛叫來僕人,讓他拿葡萄酒來,看他那副樣子,好像是在家裡招待最尊貴的客人似的。
「阿爾維吉婭太太!是你嗎,老傢伙?我以為小鬼早就用鉤子把你拖進火焰地獄里去了呢!」
他們二人暢談了很長時間。列奧納多問他,昨天晚上他跟長矛兵隊長談話時怎麼能夠否定要塞、火藥和火器的戰鬥意義呢;這是否只是開玩笑?
「是呀,大人!年輕人在成長,老年人在衰老,」阿爾維吉婭太太說,感到無限傷感,搖晃著頭,像是掌管愛情盛衰枯榮的命運女神老帕耳卡,「年華似流水,往事不堪回首……」
「先生,」他突然抬起目光,看著畫家說,「我本來正在談論最偉大的和重要的問題,談論古代斯巴達人和羅馬人的德行,可是突然轉換話題,跟老鴇扯起窯姐來,您對此不感到奇怪嗎?請您不要過於嚴厲地責備我,請您想一想,閣下,大自然本身永遠都是相輔相成的,變化萬千的,因此也教育我們應該豐富多彩。不是說嗎,主要的是在一切方面都要無畏地遵循大自然!況且為什麼要裝腔作勢呢?我們大家都是人。您知道有一個古老的故事,講的是九九藏書哲學家亞里士多德瘋狂地愛著一個淫|盪的女人,有一次,這個無恥的女人當著他的學生亞歷山大大帝的面要求他用四條腿在地上爬,並且脫|光了衣服騎在賢哲的背上,像騎騾子似的。當然,這隻不過是個寓言,可是其意思卻非常深遠。既然亞里士多德為了一個長得不錯的小妞而自己同意干這種蠢事——那麼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怎能經得起這種誘惑呢?」
馬基雅弗利固執己見:
「你說得不對,老妖精!」尼科洛狡猾地擠擠眼睛,「不要怨天尤人。當今過好日子的不是別人,而正是你們姊妹。凡是美貌的女人,丈夫不可能不嫉妒和值得可憐,她們要是能夠跟像你這樣的師傅交上朋友,日子可就過得快活了。最傲慢的先生們一見到錢也都心甘情願地屈服——全義大利已經淫|盪成風,找不到一個清白的人。怎樣區分放蕩的女人跟良家婦女,難道憑著黃色標誌不成……」
列奧納多從他們的談話中明白了,老太婆當年也曾當過妓|女,後來在佛羅倫薩開過妓院,在威尼斯當過老鴇,現在是列娜·格里法小姐的大管家。馬基雅弗利詢問了一些共同熟人的情況,首先提到的是十五歲的藍眼睛阿塔蘭塔,說她有一次談到情愛作孽時,天真地笑著說:「這難道是對聖靈的褻瀆嗎?修士和神父們願意宣傳什麼,隨他們去好了——我可從來都不相信給可憐的人帶來愉快也是罪大惡極!」還談到美麗的里切伊夫人,當人們把她背叛丈夫的行為告訴了她的丈夫時,這個男人竟然無動於衷地聲稱:妻子好比是家中爐灶里的火,你願意送給鄰居多少就送多少,反正不會因此而遭受損失。他們還回憶起肥胖的紅頭髮的瑪米利婭,說她對宗教很虔誠,每次滿足嫖客的要求時,都把聖像前的帘子放下來,「別讓聖母看見」。
老太婆走後,尼科洛拿出紙來,削了鵝毛筆,開始給佛羅倫薩的長老們寫彙報,報告瓦倫蒂涅公爵的打算和行動——這封信雖然文風詼諧,但內容講的卻全是國家大事,充滿高明的見解。
「您就嘲笑吧,先生,真是的,您想要讓我這個老婆子沒臉面離開https://read.99csw.com這裏:前幾天,她讀了一首贈答詩,是寫給一個可憐的青年的,建議他養成良好的美德,我聽著聽著感動得哭了起來,那可真是動人心弦,就跟在鮮花聖瑪麗亞大教堂里聽吉羅拉莫修士佈道一樣,上帝保佑他的在天之靈。真正是新時代的圖留斯·西塞羅!難怪那些社會名流聽她關於柏拉圖式愛情奧秘的一席談話,賞給她的錢比跟別人睡一夜給的錢還多兩三個金杜卡特。可是您卻說什麼黃色標誌!」
「先生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喃喃地說,「請原諒,打擾了。我的女主人列娜·格里法小姐的一隻寵物逃走了——那是一隻家兔,脖子上系著一條藍色的帶子。我們東找西找,查遍了整座房子,腿都跑斷了,怎麼也想象不出來它跑到哪兒去了……」
「她為什麼可以不戴?」
老太婆眯縫著瞎眯眯賊溜溜的眼睛,咧開掉了牙齒的嘴笑了,她也變得更加醜陋了。她用微笑來回答親昵的謾罵:
「尼科洛先生!多少年了,冬去春來!真是沒有料到,沒想到上帝讓我們再次見面……」
他所提到的黃色標誌,是一種特殊的頭巾,紅里透黃的顏色,法律明文規定賣淫|婦必須扎這種頭巾,以示與良家婦女的區別。
「可是試驗和對大自然的認識,」畫家驚訝地說,「不是為我們發現了許多東西嗎,而且每天還都在繼續發現古人連想都不曾想到過的嗎?」
「您說什麼,那怎麼能行,可饒了我吧!如此高貴的小姐難道能跟街頭賣笑婦相提並論嗎?能隨隨便便跟那些下流坯攪在一起嗎?大人是否清楚,她床上的被褥比教皇過復活節時穿的袈裟還華麗?至於說到智慧和學問,我認為波洛尼亞大學的博士都望塵莫及。您就聽聽她是怎樣議論佩特拉克、勞拉、天國的愛情的吧!」
「噢,先生,您就別說了!」老太婆傷心地說,「如今怎能跟早些年相比?就拿法蘭西病來說吧:不久以前在義大利還沒有人聽說過——我們好像是生活在基督的懷抱里一樣。再說這黃色標誌吧——我的天哪,這簡直是災難!您相信不,上個狂歡節,我家的女主人險些被關進監牢。請您想一想https://read.99csw.com,列娜小姐佩戴黃色標誌那成何體統?」
列奧納多躺下了,可是很長時間不能睡著,看著馬基雅弗利,只見他手裡拿著鵝毛筆在勤奮地工作。在殘燭的光亮下,他那稜角分明的頭部把巨大的影子投到光溜溜的白牆上,下嘴唇向前噘起,脖頸又細又長,鷹鉤鼻子顯得更長了。他寫完關於塞薩爾的政策的報告,用火漆把信封加上封印,在加急郵件上寫上:cito,citissimo,celerrime!(急,特急,萬分火急!)的字樣。然後,他打開提圖斯·李維的書,埋頭於他所喜歡的並且已經從事了多年的工作——為《歷史》編寫註釋。
任何理由都不能說服他。列奧納多看出來了,他在其他一切方面都很大胆果斷,可是有時卻突然變得迷信和怯懦起來,只要一談到古代,他就成了一個一知半解的小學生。
「告訴這個騙子店主,別讓他再給我們喝前幾天給我的那種酸酒,因為我和阿爾維吉婭太太不喜歡劣質葡萄酒,據說阿爾洛塔神父舉行領聖餐儀式時,要是遇到用劣質葡萄酒做的聖餐,他就不跪下,認為這種葡萄酒不能變成主的血!」
阿爾維吉婭太太把家兔忘到腦後去了,尼科洛也忘了提圖斯·李維,他們二人像老朋友似的用陶罐喝起葡萄酒來。
「這種效仿是可行的嗎,尼科洛先生?」
尼科洛講起這種淫穢下流的事來,看來是得意揚揚,如魚得水。堂堂國家棟樑,佛羅倫薩共和國的秘書,本來談話時安詳持重,思想深邃,可是卻搖身一變而成為一個放蕩的尋花問柳之徒,淫窟的常客,列奧納多對此感到震驚。然而,馬基雅弗利並沒有感到真正的歡樂,畫家在他那種無恥的笑聲中感到有一種隱秘的痛苦。
「這裏沒有什麼家兔,」尼科洛氣哼哼地打斷了她的話,「走開吧!」
可是他剛剛翹起眉毛和舉起食指,準備尋找那一章——從中可以看出,勝利和征服會使管理不善的國家更快地走向滅亡,而不是走向強盛——並且開始念誦李維那些慷慨激昂的話,發出如蜜一般甜美的聲音。恰在這時,門輕輕地開了,悄悄地溜進屋來一個駝背的滿臉皺紋的小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