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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部 不是愷撒就是糞土 五

第十二部 不是愷撒就是糞土

等到列奧納多睡醒的時候,同屋的旅伴已經不在了。畫家下樓來到廚房。這裏爐灶里的火燃得正旺,在新安裝的自轉式烤肉架上,烤肉發出噝噝的聲音。店主看著列奧納多的機器,讚不絕口,一個來自偏僻山村的老太婆瞪著眼睛看著燒烤的全羊,只見它像活的一樣,一邊旋轉著,一邊變成紅黃色,而且沒有烤焦,不禁產生一種迷信般的驚恐心情。
「你們還閑待著幹什麼?」尼科洛見到這些農婦的丈夫和弟兄們站在廣場上看熱鬧,便向他們喊道,「別讓這些修士走近婦女。你們難道不知道油脂沾火便要燃燒嗎?神聖的父親們喜歡讓美女不僅把他們叫作父親,而且也把他們變成父親。」
經過一個位於海岸上阿古拉河畔的貧窮漁村時,旅人們在小教堂門前廣場上看見一些肥胖而歡樂的修士被一群年輕的農婦圍著,她們從修士們手裡購買十字架、念珠、聖骨、洛列特聖母院的小石子和天使長米迦勒翅膀上的羽毛。
「我要求,您聽著,不是請求,而是要求退職!」他說完了,但怒氣絲毫未消,看來是把這位年輕的佛羅倫薩人想象成高貴的長老議會了,「我是個窮人。我的家境衰敗了。最後,我的身體有病。如果這樣繼續下去,必定得把我用棺材運回家去!況且,凡是根據賦予我的許可權所能做的事,我在這裏都已經做到了。拖延談判,拐彎抹角,不著邊際,進一步退一步,想要同意,又要破壞達成的協議——只能當個順從的奴僕!我認為這種小孩子般的政治手腕哄騙不了公爵。況且我已經寫信給您的叔叔了……」
列奧納多看read.99csw•com了看他,猜得出來,馬基雅弗利本來深深地愛著瑪麗埃塔夫人,可是又為這種愛情感到害羞,便用恬不知恥的面具把它隱藏起來。
列奧納多拉起他的一隻手,把他領到一旁,表示願意借錢給他。尼科洛拒絕了……
他們二人出發了。早晨靜悄悄的,差不多像春天一樣暖和,陽光底下的積雪開始融化,陰影里還很寒冷,但空氣清新。馬蹄踏著藍色陰影里厚厚的積雪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兩道白皚皚的山岡中間,冬季的海水泛著粼粼的碧波,偶爾掠過幾片黃色的船帆,傾斜著,好像金色蝴蝶的翅膀。
他跟自己的旅伴談起了羅馬教會,證明它把義大利給毀了。
列奧納多吩咐嚮導把騾子備上鞍子,然後坐下來吃飯,準備上路。尼科洛先生坐在一旁,異常激動地跟兩個新到的旅客談話。其中之一是佛羅倫薩的信使,另一個是個青年人,相貌無可挑剔,那張臉跟所有的人一樣,既不愚蠢,也不聰明,既不兇惡,也不善良,是那種見過之後無法記住的面孔——列奧納多後來得知,他是盧喬先生,社會名流弗蘭切斯科·韋托里的堂侄,他的叔叔跟馬基雅弗利交往密切,對他甚為友好,他們叔侄是最高執政官皮埃羅·索德里尼的親戚。盧喬因家裡的事情赴安科納,順路受委託到羅馬涅尋找尼科洛,轉交佛羅倫薩一些友人給他的書信。他是與信使一同到達的。
「什麼人多嘴多舌把我的病泄露出去了?」
「不可能瞞得住,」盧喬說,「瑪麗埃塔夫人每天都去找您的朋友或者九人委員會的成員,打聽您九_九_藏_書在什麼地方以及近況如何……」
「我聽說,」瑪麗埃塔寫道,「您所在的那些地方流行寒熱症和別的疾病。您可以想象出我的心情是多麼不安。不分白天黑夜地思念您,沒有片刻安寧。上帝保佑,孩子很健康。他越來越像您。雪白的小臉,頭上油黑濃密的頭髮,跟夫君的一模一樣。我覺得他很漂亮,因為他長得非常像您。活潑歡快,好像是有一周歲了。他剛一生下來就睜開眼睛,大叫起來,整座房子都能聽見,簡直讓人不敢相信。您可別忘了我們,我懇切地請求您早點兒回來吧,因為我已經不能再等待下去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回來吧!但願天主、聖母瑪麗亞和威力無邊的聖安東尼奧保佑您,我無時無刻不在為夫君向他們祈禱。」
「貴同鄉列奧納多·達·芬奇——最高執政官應該認識他,」馬基雅弗利指著畫家說道,盧喬很有禮貌地向他點點頭,「列奧納多先生昨天還目睹了我所受到的侮辱……」
「他們那些偽善的見不得人的勾當已經讓我感到噁心了。想都不願意想。讓他們見鬼去吧!」他最後厭惡地說。
他用市井的語言謾罵起來。一想到他看不起這些民眾領袖,但卻得受到他們的差遣,一種習慣性的憤懣湧上心頭。
他側過身來,繼續尖聲地大叫起來:
畫家的臉上和聲音里表現出這樣的善意,尼科洛沒有勇氣讓他傷心,於是拿了三十個杜卡特,答應一旦收到佛羅倫薩寄來的錢立即奉還。他像一個高官顯宦似的,慷慨大方地結算了旅店的費用。
「先生,」盧喬反駁說,「叔叔當然盡一切力量——可是問題九*九*藏*書在於:九人委員會認為您的報告是維護共和國的利益所必需的,能夠讓人對這裏的情況一目了然,因此對於您的退職,任何人連聽都不想聽。他們會說,我們倒是同意,可就是找不到人接替。您可是我們共和國唯一大有用處的人,是金眼睛,金耳朵。我可以奉告您,尼科洛先生,您的信件在佛羅倫薩所得到的成功比您本人所希望得到的還大。所有的人都對您那獨具一格的藝術和輕鬆流暢的文體讚嘆不已。叔叔告訴我,前幾天在委員會大廳里宣讀您的一封幽默詼諧的信件時,長老們笑得前仰後合……」
「您大可不必擔心,尼科洛先生,」盧喬說,「弗蘭切斯科叔叔說,保證錢很快就會寄出。長老們早在上個星期四就答應他了……」
「請您不要傷我的心,我的朋友,」畫家說,「請您回憶一下自己昨天說過的話:像我們這樣的人萍水相逢,好比兩顆星星來到一起,是多麼難得!您為什麼要自己和我失掉命運之神的這種恩惠呢!難道您沒有感覺到並不是我給了您由衷的幫助,而是您給了我這樣的幫助嗎?」
「您不打算結婚吧,年輕人?」
「應該把國家大事委派給單身漢。娶妻生子,還是從事政治——二者不可得兼!」
列奧納多發現,馬基雅弗利讀信時臉上露出和善的笑容,這在他那張稜角分明的臉上是很突兀的,彷彿是這張臉的後面還隱藏著另一個人的面孔。可是這張面孔卻立刻隱去了。他輕蔑地聳了聳肩膀,把信揉成一團,裝進衣袋裡,氣哼哼地嘟噥著說:
旅店空了。旅客們一大清早就起床出發了。列奧納多也準https://read.99csw.com備上路。他邀請馬基雅弗利同行。可是馬基雅弗利憂心忡忡地搖了搖頭,回答說他得在這裏等著佛羅倫薩給寄錢來,好跟店主結賬和雇傭馬匹。他原先那种放盪不羈的神態消失得不見蹤影了。他垂頭喪氣,一籌莫展,現出病人的原形,讓人覺得非常不幸。長期待在一個地方,不能活動所產生的苦惱,本來是他所不能忍受的。難怪九人委員會的成員們在一封信里指責他經常無緣無故地遷徙,行蹤莫測:「尼科洛,你那種坐不住的氣質讓你經常更換地址,可給我們帶來許多麻煩。」
「暫時還沒有這種打算,尼科洛先生。」盧喬回答道。
「我以巴克科斯的名義發誓,」他說,眼睛閃爍著憤怒的光芒,「這批流氓敗類!要是有人能夠迫使僧侶和修士脫離政權或者放棄糜爛的生活,我就對他頂禮膜拜!」
「閣下,」馬基雅弗利打斷了他,「我有兩個僕人和三匹馬,靠著高貴的長老們的承諾可是無法養活他們!我在伊莫拉收到六十杜卡特,可是還債就用了七十。假如沒有善良的人們的同情,佛羅倫薩共和國的秘書就得餓死。沒說的,長老們倒是很關心城市的榮譽,迫使派往別國宮廷的代表不得不經常處於貧困潦倒之中,三天兩頭地乞討三四個杜卡特!」
「您永遠都不要干這種蠢事。但願上帝保佑您。我的老弟,結婚,這就好比是在裝著毒蛇的口袋裡捕捉鰻鱺!夫妻生活——這就是壓在提坦神阿特拉斯脊背上的重負,是凡人所承受不了的。不是這樣嗎,列奧納多先生?」https://read.99csw.com
第二天早晨,風停雪住。車馬店小窗戶的玻璃上結了一層白霜,陽光照在上面閃閃發亮,現出蒙蒙的綠色,如同淺色的翡翠。田野和山岡白雪皚皚,像是鋪了一層綿軟的羽絨,在藍色天空的襯托下,更加光輝耀眼。
他明知訴苦毫無用處,可是他總得找個機會吐吐一肚子的苦水。廚房裡幾乎再沒有別人了:他們可以無拘無束地暢所欲言。
「我知道,您就別說了——我娶了她算是倒霉!」
盧喬希望改變一下話題,把他的年輕妻子瑪麗埃塔的家書轉交給他。
尼科洛一路上不停地嘮叨著,說說笑話,自己也哈哈大笑起來。每一件小事或是突然給他帶來開心,或是引起他悲哀的思慮。
列奧納多問他怎樣認識薩沃納羅拉。尼科洛承認,他曾一度是他的熱情擁護者,指望他能拯救義大利,可是不久就明白了這位先知的無能。
「原來如此!」馬基雅弗利驚叫道,他的臉突然抽搐起來,「現在我完全明白了:我的信件很合乎長老們的口味。上帝保佑,尼科洛先生原來還有些用處!您瞧,他們在那裡笑得前仰後合,讚賞我的文體風格,可是我在此處卻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饑寒交迫,因生寒熱病而渾身發抖,忍受凌|辱,在困難中徒然掙扎——這一切都是為了共和國的利益,讓共和國與其最高執政官——這個哭啼啼的娘們兒一起見鬼去吧。讓你們死後沒有棺材和屍衣……」
馬基雅弗利打開寫著笨拙字跡的灰色信紙,一目十行地溜了一遍。
他不耐煩地把手一揮,補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