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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部 神聖的宗教裁判 四

第十五部 神聖的宗教裁判

他不記得怎樣來到聖法蘭西斯修道院,走進貝內德托的凈室。修士們讓他進來了,可是貝內德托不在——到貝爾加莫去了。
喬萬尼最後看了看基督受難十字架,他的頭腦里產生一個充滿驚懼的念頭:「白色魔鬼!」——彷彿是生活的帷幕在他面前撕破了,露出最後一個秘密。
他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在跑,自己也不知道跑向何方,跌跌撞撞,像個醉漢,渾身冷得直打哆嗦,在這混濁的黃霧裡,燒焦的臭味一直跟蹤著他,包圍著他,讓他喘不上氣來,滲進他的肺部,太陽穴發緊和疼痛,感到噁心。
雖然天已不早了,街上卻人潮湧動。大家都從一個方向走來——從集議廣場的方向。他打量著一些人的臉,覺得這些迎面而來的人跟他一樣,也都迷迷糊糊——想要清醒過來,可是辦不到。
上面是天,下面是天,
星星在上面,星星在下面,
萬籟俱寂,霧可能已經消散了,臭味已經沒有了,不過更炎熱了。窗戶里掠過閃read.99csw•com電的亮光,跟那個雷雨之夜一樣,當時他倆正在卡塔蘭那堤壩上,聽著沉悶的,彷彿是發自地下的隆隆雷聲。
原來是卡珊德拉。她莊嚴而緩慢地向上舉起雙手,彷彿是要宣誓似的。傳來轟隆隆的雷聲,就在近處,他覺得這雷聲在給她的話伴奏:
他用手把臉捂住。
他清醒過來,根據殘燭和修道院鐘樓里鐘聲的數量,判斷出他昏迷了已經好幾個小時,現在已經是後半夜了。
第二天,貝特拉菲奧沒有走出屋子。他一清早就感到不舒服,頭痛。一整天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什麼都沒有想。
人群發出朦朧的嗡嗡聲。人們在談論著一百三十九個女巫和魔法師被焚的事,也談到了卡珊德拉小姐,雖然僅有隻言片語偶爾傳到他的耳朵里,可是他立刻明白了這種可怕的氣味的來源,這種氣味一直追逐著他:這是人體被燒焦的臭味。
可是這祈禱詞卻凝固在他的嘴上了。他感覺到,如果他受到永遠毀滅的威脅,他也不能說謊,不能不知道他已經知道的事——九九藏書他的心裏有兩種真理髮生爭論,他既不能消除它們,也不能調和它們。
他走到那個坐著的人面前,仔細地打量起來。那個人站起來。僧帽向後面滑去。喬萬尼看清了臉,只見這張臉木然不動,白得像是大理石雕像,嘴唇像血一樣鮮紅,一雙黃色的眼睛如琥珀,黑色的頭髮顯得生機盎然,比起整個臉來更加富有生命力,彷彿是具有單獨的生命,像美杜莎的蛇一樣,包圍著那張蒼白的臉,彷彿給她加上一個黑色的光環。
空氣潮濕而溫暖,像在澡堂里一樣,讓人感到氣悶。這種天氣在倫巴第夏末秋初刮西羅科風時是常有的。沒有下雨,可是從屋頂上,從樹上,都往下滴答著水滴,鋪磚的人行道閃閃發亮。天空晴朗,但空中瀰漫著混濁的黃霧,難聞的燒焦氣味更厲害了。
他像以前一樣平靜而絕望地把臉背過基督受難十字架去——就在這一瞬間,他覺得那種難聞的霧氣,那種可怕的燒焦氣味也滲到這個最後的避難所里來了。
天黑了,城市的上空響起了非同尋常的鐘聲,既不是送葬九-九-藏-書,也不是過節,空氣里傳來一種燒焦的氣味,雖然不濃重,但讓人厭惡。由於這種氣味,他的頭痛得更加厲害了,他感到噁心。
他仰臉看著基督受難十字架。救世主仍然向兩側伸展著被釘在釘子上的雙臂,好像是在召喚全世界投入他的懷抱:「到我這裏來,所有受苦受難的和身負重擔的人。」「這豈不就是唯一完美無缺的真理嗎?」喬萬尼想,「得跪在他的腳下,向他呼喊:天主哇,我信奉你,幫助我克服信仰的動搖吧!」
你要是明白,就能幸福無疆。
他倆倒在修士那張寒酸的床上。
他來到大街上。
喬萬尼全身感到了她那處|女身軀的冰肌玉骨,他感到既甜蜜又如死亡般的恐懼。
他覺得看見了不久以前看見過的場面,但是說不出這是在夢中還是真實發生的:
她靠近他,用雙手摟住他,偎依在他的懷裡。耀眼的閃電把天空和大地連在一起。
他感到頭暈,嘴裏乾渴得要命。他想起來了,牆角上放著盛水的陶罐。他爬起來,扶著牆,勉強走到牆https://read.99csw.com角,喝了幾口水,並且用水把頭淋濕,想要返身回到床上去,可是突然感到凈室里有人——回頭一看,只見黑色的基督受難十字架下面有一個人坐在貝內德托的床上,穿著很長的拖到地上的深色修士法衣,頭戴尖尖的把臉遮住的僧帽。喬萬尼大吃一驚,因為他知道門是上了鎖的,可是他並沒有害怕。他體驗更多的是輕鬆感,只是現在經過長久的努力之後才睡醒過來,他的頭立刻不再疼痛了。
上面有什麼,下面有什麼。
在監獄的深處,在紅色火光的照耀下,在刑具和行刑者中間,在一具具血淋淋的人體中間,卡珊德拉裸|露著身子,在和善的蛇——那個解救者的妖術的保護下,在嚴刑拷打、鐵與火和折磨者咄咄的目光威逼之下失去了知覺——沒有潰爛,還保留著處|女的貞潔,像大理石雕像一樣堅硬。
他很熟悉這個寧靜的修道院,一切都跟以前一樣,散發著安寧和神聖的氣氛。他自由自在地嘆了一口氣。沒有可怕的臭味,只有修道院里的特殊氣味:戒齋用的橄欖九九藏書油、教堂里的乳香、蠟燭、古老的皮面書籍、新刷的油漆以及貝內德托經常使用的素氣的顏料——他心地純樸,看不起那些透視學和解剖學的知識,用這樣的顏色畫面容稚氣的聖母像,以及品德高尚而聞名遐邇的遵守教規者,生著彩虹般翅膀、陽光般燦爛的金色捲髮、身穿天藍色法衣的天使。床頭光滑的白牆上,掛著黑色的耶穌受難十字架,上面是喬萬尼送的乾燥了的花環——當年一個值得紀念的早晨,他在菲索雷山的柏樹林里採集紅色的罌粟花和深色的紫羅蘭,坐在薩沃納羅拉的腳下編成這個花環,那時聖馬可修道院的師兄師弟們唱歌,拉提琴,圍著師傅跳舞,像小孩子或者天使似的。
喬萬尼鎖上門,點上蠟燭,疲憊不堪地倒在床上。
黑色的衣服捲起來,掉到她的腳下——他看見了她那潔白而閃光的軀體,像是從千年古墓里走出來的阿佛羅狄忒,像是桑德羅·波提切利筆下的泡沫中所生的女神,生著貞女瑪麗亞那張聖潔的臉,眼睛里流露出有些陰鬱的神情,像是在薩沃納羅拉的火堆里被焚的貪淫好色的勒達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