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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部 死亡——長著翅膀的預言家 四

第十七部 死亡——長著翅膀的預言家

列奧納多感到必須找個借口才好拒絕。可是這個人不管接觸到什麼,一律都把它變成淫穢下流的東西,對這種人能說些什麼呢?怎麼向他解釋呢:喬昆達的肖像對於他來說意味著什麼,為什麼不管給多少錢,他都不同意跟它分手?
「死了,陛下。」
女人變幻無常,
學生走進門廳,想要截住不速之客,可是沒料到看見了國王,只好恭恭敬敬地行個禮,為他把門開開。
國王走進畫室。
國王走了以後,列奧納多坐到安樂椅上。他惘然若失地看著《喬昆達》,始終不相信所發生的事。他的頭腦里產生了一些荒唐的幼稚想法:把畫藏起來,讓他們找不到,就是以死刑相威脅,也不交出來;或者打發弗蘭切斯科把畫送到義大利去;再不就是親自帶著畫逃跑。
見過人們的貧窮、醜陋和疾病之後,他想要散散心中的愁悶,休息一下眼睛,看看美麗的東西。他想起來早就要到列奧納多的畫室去看看,於是帶著幾名貼身侍從來到杜克盧城堡。
「要想畫這樣的肖像,」國王繼續說道,「僅僅是個偉大畫家還不夠,須要洞悉女人心靈的一切秘密——女人的心靈是走不出來的迷宮,是魔鬼都解不開的亂線團!她看起來溫文爾雅,嫻靜穩重,兩隻手交叉著放在胸前,像修女似的,並不能把水攪渾,可是你等著吧,沒法相信她,怎麼也猜不透她的心裏裝著些什麼!」
「我得承認,」他又對畫家說,「你可真是值得羡慕,列奧納多先生。跟一個這樣的女人共處了五年!你可就不能抱怨命運了,你真幸運呀,老頭。她的丈夫怎麼看?她要是沒死,你也許至今都畫不完她的肖像!」
弗蘭西斯一世是個好色之徒。歷次遠征時,除了主要大臣、弄臣、侏儒、占星術士、廚師、黑奴、女僕、文書和神父之外,跟隨國王的還有一群「快活姑娘」,由「命婦」約安娜·林耶爾率領。她們參加一切慶祝活動,甚至參加教堂的各種儀式。行宮跟這個行軍妓院密不可分,很難確定哪裡是妓院,哪裡是行宮:「快活姑娘」有一半都是宮廷女官;九九藏書宮廷女官又都靠著淫|盪而給自己的丈夫撈到聖米迦勒天使長金質勳章。
「很久以前畫的嗎?」
「天晚了,老師。您今天太累了。會再發病的。況且現在也不舒服。最好還是明天吧?……」
「十年前。」
列奧納多想要按照宮廷的禮節向弗蘭西斯行屈膝禮,可是國王制止了他,他自己卻行了個鞠躬禮並且很尊敬地擁抱了他。
Souvent femme varie,
「那麼這個呢?」國王指著並排的一幅畫。
「一幅舊的肖像畫,陛下。被您看見了……」
「也許是安德羅根吧?」詩人說,可是國王學識淺薄,不了解這個詞是什麼意思。於是聖熱勒提起了柏拉圖一個關於兩性人的古代寓言:這種雌雄同體的兩性人是太陽和大地的孩子,比現代人更完美,集中了男女兩性的功能於一身,強大有力而且高傲自負,像提坦一樣,決定向眾神挑戰,把他們趕下奧林波斯山。宙斯在鎮壓他們的時候並不想把這些叛亂分子徹底消滅乾淨,以便不失掉獻牲和獻牲者,於是用霹靂把他們劈為兩半,如柏拉圖所說的,「就像腌鹹蛋時用細線或頭髮絲把蛋切成兩半一樣」。從那時起,被分開的兩半各自成了男人和女人,但是被分開很痛苦,便相互吸引,渴望到一起,這種渴望便是愛情,讓人想起雌雄同體的原初時代。
他用男人那種不遮不蓋的眼光看著這個女人,剝光了她的衣服,想要佔有她,從她身上得到無恥的快|感。
「就是說,一言為定了?四千。錢嘛,你什麼時候要都可以。明天我就派人來取《喬昆達》。你儘管放心,我要挑選個最合適的地方放置,保證讓你滿意。我了解這幅畫的價值,會給後代保管好它。」
「二者都不是,陛下,」列奧納多滿臉通紅,像犯了過錯似的,不好意思地說,「這是先知約翰。」
「奇怪!」弗蘭西斯很奇怪,「頭髮、胸脯、臉——完全像是少女。很像蒙娜麗莎,微笑也是一樣的。」
國王的荒淫是無限度的。貢稅與日俱增,可是金錢仍然不夠用。從百姓身read.99csw.com上已經沒有什麼可搜刮的了,於是弗蘭西斯便開始向自己的大臣索取貴重的餐具,有一次竟然從法蘭西最偉大的聖徒馬丁·圖爾的棺槨上把銀欄杆取下,用來鑄幣。他這樣做並非由於他思想解放,而是由於拮据,因為他認為自己是羅馬教會忠誠的兒子,對一切離經叛道和不信教的人都進行迫害,認為他們是對自己的王位的侮辱。
「不,現在就去。點上燈籠,陪著我去。——你要是不願意,我就一個人去。」
弗蘭西斯聽著解釋,用剛剛觀看《蒙娜麗莎》時那種赤|裸裸的無恥的目光看著這幅畫。
「列奧納多·達·芬奇先生,」宮廷詩人聖熱勒說,用法語的發音說出畫家的名字,「畫這幅畫花了五年的時間,還沒有畫完,起碼他本人是這麼說的。」
儀式完畢之後,端來一個臉盆和三塊手巾:一塊用醋浸濕,一塊用清水浸濕,一塊用橙子香水浸濕。國王洗了臉,把手、臉、脖子擦乾。
列奧納多剛剛來得及把立在《先知》一旁的喬昆達肖像遮蓋上。他經常這樣做,因為他不喜歡讓別人看見這幅肖像。
可是,他仔細一看,在畫面黑暗的背景上發現一個很細的蘆葦十字架,便困惑莫解地搖了搖頭。
夕陽的光線從拱形尖頂窗戶斜射進來,照亮了畫室——這是一間大屋子,很冷,地上鋪著磚,天棚上橫著一根一根的橡木椽子。畫家利用一天最後的光線,抓緊時間工作,要把先知舉起來的指向十字架的右手畫完。
窗外傳來腳步聲和人語聲。
自從聖路易時代以來,民間一直保存著一個傳說,據說瓦盧瓦王室家族有個祖傳的治病秘方:歷代君王都能通過手的觸摸治愈疥癬和瘰癧等病症;復活節、聖誕節、聖靈降臨節以及其他一些節日前夕,盼望治好病的人不僅從法蘭西各地,而且從西班牙、義大利、薩瓦等地紛紛彙集而來。
「三千埃丘。少嗎?三千五吧?」
「從葡萄和神杖來看,應該是巴克科斯。」詩人猜測道。
洛倫佐·美第奇舉行結婚典禮以及每逢太子舉行洗禮儀式的時候,安布瓦斯都聚集很多病人。在規定的那https://read•99csw.com一天,把他們放進國王城堡的院子里。首先,如果信念能夠堅定不移,那麼國王陛下便繞場一周,挨個為病人畫十字,用手指觸摸其患處,嘴裏念念有詞:「國王摸一摸——上帝給治愈。」如果信念不堅定,治愈的機會便很少。如今所念的咒語變成了祝願:「但願上帝給你治好病——國王摸一下。」
他年僅二十四歲。他的崇拜者們說,弗蘭西斯儀錶堂堂,一副偉人相貌,只消看上一眼,即使是不認識他,也能立刻感覺出來:這是國王。他的確身材勻稱,高大,靈活而又剛健有力;他善於做出和藹可親的樣子,富有魅力;可是他的臉卻窄而長,過於白凈,捲曲的鬍鬚黑得像是焦油,前額很窄,鼻子細長而且像錐子一樣尖,彷彿是往下抻出來的,兩隻狡猾、冷漠的眼睛閃閃發亮,好像是剛剛切割的錫塊,一對薄薄的嘴唇鮮紅而濕潤,整個表情讓人感到不愉快,過分坦率,無所顧忌,幾乎像野獸一樣——說不上像猿猴,說不上像山羊,讓人想起喜歡嚇唬人的山林之神浮努斯。
列奧納多抬起目光,看著弗蘭西斯,表現出無法形容的窘迫。他準備跪到他的腳下,像祈求饒命一樣求他不要把《喬昆達》從他手中奪走。弗蘭西斯把這種窘迫理解為感恩,於是站起來打算走,告辭時再次擁抱了他。
Bien fol est que s'y fi e——
「她現在還是這麼漂亮嗎?」
「老師,你來解決我們的疑難吧,」他對列奧納多說,「這是誰,是巴克科斯還是安德羅根?」
「沒畫完?」國王感到很奇怪,「還要達到什麼程度?像活的一樣,只是不會說話……」
「陛下,」畫家又開始說,聲音顫抖著,「請您相信……」
他從自己寫的一首詩裏面引用了兩句,這是他有一次思考女人的口蜜腹劍時寫的,並且用鑽石刻在尚博城堡窗戶的玻璃上。
弗蘭西斯表示驚訝,可是聳了聳肩膀,故作大度地冷冷一笑,好像是個聰明的社交人物,沒有任何偏見,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並不想妨礙他人生活,明白在read.99csw.com這種事情上穿衣戴帽各好一道的道理。
弗蘭切斯科不再反對了,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他倆就向城堡出發了。
「這是什麼?」國王指著畫問道。
「列奧納多先生,我購買這兩幅畫:《巴克科斯》,哦,想起來了,叫《約翰》,還有《蒙娜麗莎》。你要多少錢?」
畫家雖然身體虛弱和不舒服,但卻為了畫《先知約翰》而勤奮地工作了一整天。
天黑了。弗蘭切斯科好幾次到畫室來看情況,可是不敢跟老師談什麼。列奧納多一直坐在《喬昆達》前,他的臉在黑暗中變得更加蒼白和麻木,像死人一樣。
一個宮廷侍從看到畫家拖延不動,便把罩布揭下,露出了《喬昆達》。
他笑了起來,眯縫著亮晶晶的小眼睛,更像喜歡嚇唬人的山林之神浮努斯了:他根本沒有想到,蒙娜麗莎可能是個忠誠的妻子。
那天夜間,他來到弗蘭切斯科的房間,這時學生已經躺下了,但還沒有入睡。
「這是什麼?」
「好啦,四千,列奧納多先生。這回夠了吧?」
「反正一樣,乾脆拿過來看看。您的畫越看越讓人喜歡。」
宮廷侍從中間響起了竊竊低語聲,他們感到吃驚:任何一個藝術保護人,哪怕是洛倫佐·美第奇也好,任何時候都不會給繪畫出這麼大的價錢。
「先知?不可能!你說什麼?」
弗蘭西斯以為列奧納多沉默不語是因為擔心賣賤了。
「你聽,」老師轉過身來對弗蘭切斯科說,「任何人都不接見。你就說生病了,或者不在家。」
「我們很久沒有會面了,列奧納多先生,」他親切地說,「身體如何?工作忙嗎?是否有新的大作?」
列奧納多沉默不語,臉有些蒼白,垂下了目光。
「我的朋友,」他又增加了冷笑,「你在女人方面可真是個行家。你看這肩膀,這胸脯!還有看不見的東西,應該是更美……」
「陛下,」畫家怯懦地說,「還沒有畫完哩。我估計……」
「一直病病歪歪的,陛下。」畫家回答道,把喬昆達的肖像拿起來,想要放到一邊去。
「也許,」詩人最後說,「列奧納多先生幻想出這幅作品,企圖復活在大自然中已經滅絕了的九-九-藏-書物種:想要讓男女兩性重新集中於一身。」
「起來。跟我一起到城堡去。我需要見國王。」
他看完了《喬昆達》之後,又把注意力轉到旁邊另外一幅未完成的畫上來。
列奧納多現出不高興的神色。國王坐到安樂椅子上,默默地看了很久。
他看了看《蒙娜麗莎》,說道:
他覺得神聖與罪惡的混合是褻瀆神明的,不過他也很喜歡。何況他又馬上覺得這不值得關注:畫家的頭腦里什麼怪念頭不可能產生呢?
「聽說,陛下,」聖熱勒伏在國王的耳朵上,為了不讓列奧納多聽見而小聲地說,「這個怪人不僅沒有動過蒙娜麗莎·喬昆達,而且一生中都沒有愛過一個女人,還完全是個童男,不知這是不是真的……」
「美妙絕倫!」他最後終於說道,好像是結束了沉思,「這個美麗的婦人我好像是見到過!這是什麼人?」
「無所謂!」弗蘭西斯打斷他的話,「《約翰》恐怕得畫完,就這樣吧,我再等等。《喬昆達》嘛,你就別再動了。反正也不會再好到哪兒去了。我想要馬上就拿回去,明白嗎?你說說價錢吧,別害怕:我不會跟你討價還價。」
列奧納多走到一旁,故意把另一個畫架移近亮處。
「另外一個巴克科斯吧?」聖熱勒沒有把握地說。
「那好吧,沒法子,既然你不想說,那麼我就出個價錢。」
他停住了,他的臉又有些發白。
「蒙娜麗莎,佛羅倫薩市民喬昆達的夫人。」列奧納多回答道。
傻瓜才相信她。
他的衣著華貴,但打扮並非無可挑剔,衣料顏色過於鮮艷和花里胡哨,佩戴的金飾、刺繡和寶石過多。黑緞褲子緊緊地裹著臀部,短上衣的黑絲絨和金錦緞縱向條紋相間,袖子過於肥大,帶有無數開口——所謂「天窗」;黑色平頂圓帽上面插著一根鴕鳥羽毛;前胸上的四方開口把端正白皙的脖子暴露出來,細膩得如同象牙雕的;他用香水也不適度。
他進一步壓低了聲音,面帶頑皮的微笑,又說了一些也許是非常下流的話,譬如關於蘇格拉底式的愛情、關於列奧納多的某些學生異常漂亮,關於佛羅倫薩畫家們的放蕩不羈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