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 洪水 一

第四部 洪水

「非常有意思。」彼得指出,僧侶的冷笑也同樣反映在沙皇的冷笑中:他倆無須言語就相互明白了。
彼得繼續跟費多斯卡談話,向他了解莫斯科聖像破壞運動參加者理髮匠福姆卡和醫師米季卡的異端邪說。
開始了爭論。沙皇證明,「哥白尼的天體運行圖能夠輕而易舉地解釋各個行星的存在」。
你是為男女眾神準備的——
阿列克塞明白,談論信奉儀式的教徒——這是往他的菜園裡拋石頭。
1715年10月末,開始流冰排,下過一場雪之後開始跑雪橇,人們指望著冬季迅速到來。可是突然出現了解凍。一夜的工夫,冰雪消融殆盡。風從海上吹來濃霧,黃蒙蒙的潮氣令人感到氣悶,人們因此而生病。
「舞會為自由之集會,非但娛樂,況亦工作之需也。
費多斯卡捋一下稀疏的鬍子,擺弄起胸前掛著的雙面十字架——一面是基督受難圖,另一面是沙皇肖像——斜睨了阿列克塞皇太子一眼,只見他坐在一旁,眯縫著一隻眼睛,彷彿是在瞄準,突然間,他那張如蝙蝠般的小臉閃耀起狡黠的光輝。
「漲了多少?」
當初興建彼得堡的時候就曾有人提醒過沙皇,這個地方經常洪水泛濫,一向無人居住,十二年前,整個地區,直到尼因山茨,全都被水淹沒,類似的災難差不多是每五年重複一次。涅瓦河口最初的居民不建造堅實的住房,只造小小的茅屋,出現洪水泛濫的預兆時就把茅屋拆毀,用原木和木板紮成木筏,把它捆綁在大樹上,而他們自己則爬到杜傑羅夫山頂。可是彼得卻覺得這座新的城市就是「人間天堂」,正是因為這裏河流縱橫,湖泊星羅棋布。他本人喜歡水,也指望在這裏比任何別的地方都能更快地把自己的國民訓練得諳悉水性。
村夫俗子不敢到那裡去,
這樣的日子真無聊:
「讓您和您的生活全都見鬼去吧!小玩意兒,德國的自鳴鐘!這裏的恭維話和屈膝禮以及舶來的珍饈美味,弄得人眼花繚亂。」
卷上頭髮,打扮起來!
米哈伊洛·彼得羅維奇·阿甫拉莫夫也很害怕,但同時又幸災樂禍。
日日夜夜苦苦思念。
「參加舞會時可自由就座、走動和遊戲,任何人皆不得干涉或妨礙他人,也不得在偉大雙頭鷹的蔭庇下擅自要求他人遵守起立、迎送等繁文縟節。」
但是奏起了波羅乃茲舞曲,成雙成對的舞伴們旋轉起來——樂曲把風暴壓了下去。只有怕冷的老人們在爐邊取暖,聽到了呼嘯的風聲,小聲耳語著,嘆息著,搖著頭。他們透過樂曲聲聽到了風暴呼嘯聲,覺得更加不祥:「等著苦難從海上來,災害從水裡來。」
「跟上帝切莫爭論!他的憤怒是公正的。這座城市要從地面上消失,像索多瑪和蛾摩拉一樣。上帝俯視下界,見它已腐化墮落,因為任何一個人都不走正路。於是上帝說:讓每個人的結局都展現在我的面前。我將使人間洪水泛濫,消滅地上現存的一切……」
「你們可都看到了?」彼得高興了,說道,「本來就沒什麼可害怕的。濕度計不會騙人的!」
他到隔壁的大廳去參加跳舞。
前一天夜裡河水又上漲了。內行的人預言說,這一次免不了要遭災。稟報了種種預兆:宮廷里蟑螂從地窖爬上閣樓;老鼠從麵粉倉庫里跑出來;皇后夢見彼得堡被大火吞沒,夢中火災主洪水。她分娩后尚未完全康復,不能陪同丈夫參加舞會,也請求他不要去。
她突然感到天棚像是發生地震時一樣晃動,那些裸體的小愛神直接落到她的頭上。她叫了一聲,威廉·伊萬諾維奇安慰她說:這是風。貼在天棚上的畫布在晃動,像是一張被風鼓起的帆。窗外的護板又抖動起來,這一次竟然使所有的人全都驚恐地向四周看去。
皇太子抬起眼睛偷偷地看了父親一眼。他覺得彼得很窘迫:他已經不再笑了,他的臉色嚴肅,幾乎是很氣憤,但同時又是無可奈何和不知所措。難道不就是他剛才還承認異教徒的理由很有意思嗎?既然接受了理由,怎能不接受其結論呢?禁止是容易做到的,可是如何反駁呢?沙皇很聰明,可是僧侶豈不是更聰明嗎?他竟然牽著沙皇的鼻子走,像是一個兇惡的引路人把盲人牽到深坑裡。
蒙斯回到閣樓上去找坐在那裡的人。燈籠的亮光給他們帶來一些鼓舞。男人們都喝了酒。女人們裹上皮袍子。
只有兩個人還在被水淹沒的地板上亂跑。其中一個是費多斯卡。他差不多就要跑到門口了,沙皇正在那裡等著他,可是破裂的地板突然間塌陷下去。費多斯卡掉下去了,開始下沉。一個胖女人,荷蘭船長的妻子,拽著裙子下擺,從僧侶的頭上跳過去:黑色僧帽的上面閃動著兩條套著紅襪子的肥胖的腿。沙皇奔過去救他,一把抓住他的肩部,把他拖了上來,像是拉一個小嬰兒似的,只見他渾身發抖,揮動著往下淌水的袈裟,像是一隻濕淋淋的大蝙蝠在揮動著翅膀。
「有什麼辦法呢,老弟!你飛read.99csw.com不到天上去,也鑽不到地里去。」
「如今整個哲學都變得機械了!」海軍部顧問官亞歷山大·瓦西里耶維奇·基金突然宣布說,「如今都相信,整個世界一直都是那麼大,鍾一直是那麼小,其中的一切都在進行著固定的運動,這取決於原子有序的組合。處處都只有機械……」
「經過頻繁的觀察之後,我終於獲得了結識您這位美麗天使的希望,我不能再隱瞞了,而不得不以崇敬的心情向您表白這種希望。我由衷地希望,我尊貴的小姐,您能成為敝人精巧的伴侶,以便敝人能以自己的習俗和愉快的談話讓您稱心滿意,我尊貴的小姐;但是敝人天生笨拙,因此尚請小姐賞識敝人的耿耿忠心和甘願效犬馬之勞的決心……」
首先經過側樓的兩個大廳,然後穿過游廊,進入主樓,跳舞的隊伍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從一個樓梯到另一個樓梯,從一個卧室到另一個卧室,喊叫著,呼嘯著,哈哈地笑著,舞遍了整座樓。小駝子在小提琴上拉出嘎吱吱的聲音,狂蹦亂跳,扮著鬼臉,好像是在受著小鬼支配。沙皇在緊隨他之後的第一對里,其餘的人皆尾隨沙皇之後,因此他成了領隊,好像是在引導著一群縛著的戰俘,而身材高大的沙皇本人則由一個矮小的小鬼引導,並受著他的擺布。
「後撤,撤到側樓去!我派船來接你們!」
從天窗里看到,黑黝黝的天空里閃現出火光。在暴風雨的呼嘯聲中傳來了鐘聲。這是報警的鐘聲。從下面上來的馬夫們說,鄰近的海軍部里工人住房和繩纜倉庫起火了。雖然水近在咫尺,但由於風勢很大,這大火就尤其可怕,燃燒著的木頭被風吹遍全城,隨時都可能從各個角落燃起大火。這座城市將毀於兩種自然力之中——同時被焚和被淹。應驗了預言:「彼得堡將成為廢墟。」
「風向呢?」
涅瓦河畔的長廊處於半毀狀態,但維納斯完好無損。雕像的基座泡在水中,因此看上去好像是女神直接站在水面上,「泡沫中誕生的」剛從波浪中走出來,不過這波浪可不像從前那樣是藍色的和溫順的,而是威嚴的,混濁的,如鐵一般沉重,是斯梯克斯河的波濤。
為什麼要活著?
尤什卡·普羅斯庫羅夫在祈禱:「主哇,顯靈者尼科拉!聖徒謝爾基!發發慈悲吧!」不能叫人相信,這就是那個自由思想者,他剛剛還在證明沒有靈魂。
「兩英尺五英寸。」
沒有來得及休息過來,沙皇又下令開始跳更難的鏈舞。三十對舞伴用手絹連起來,跟在一個樂手的後面跳——這個樂手是個小駝子,在最前面一邊跳一邊拉著小提琴。
一位年老的大貴族寫信給莫斯科說:「願上帝讓我離開這糟糕透頂的鬼地方。我真害怕生病。解凍以後就有一股香脂的氣味,並且濃霧瀰漫,不能到屋子外面去,在這個『人間天堂』里,有許多人由於這種空氣而死掉。」
「坐下。」
娜斯簡卡沒有聽——那單調的嗡嗡聲使她昏昏欲睡。後來她向自己的姑媽抱怨自己的舞伴說:「他說俄語也好像不是那個味,我不管怎麼費勁,簡直是一個詞兒也聽不懂。」
有了沙皇和哥白尼做保護傘,紛紛發表更加大胆的想法。
他還朗誦了一首關於美妙的巴黎生活的俄文詩:
「違背法制的原因,」費多斯卡忍耐不住,插嘴道,「更多是在於獸|性的嫉妒,而不在於不信神,因為無神論者也提倡在百姓中間宣揚上帝,否則百姓就會不尊重政權……」
鐸登對佛里松說:
「主人無迎送和款待客人之義務。
費多斯卡把談話引到他所喜歡的題目上來,議論起僧侶制度之害處來。
等到大火熄滅,大水開始消退時,沙皇才想起該回宮看看妻子了,她一整夜都為丈夫擔驚受怕。
警察總監安東·曼奴伊洛維奇·傑維耶爾膽戰心驚地蜷縮著,像一條闖了禍的狗一樣,悄悄地走到沙皇面前,他既不像個葡萄牙人也不像個猶太人,長著一張女人般的面孔,露出甜蜜和懦弱的表情,唯獨在南方人的臉上有時才能見到這種表情。
傑維耶爾更加蜷縮成一團,像一條溫順的巴兒狗要挨棍子打似的,頃刻間消失了。
我要以我的魅力
「好啦,又胡扯起來了!」彼得站起來,總結說,「不信仰上帝的人都是瘋子,都是天生的傻瓜。明眼人應該根據造物認識造物主。不信神的人使國家蒙受恥辱,無論如何都不能容忍,因為他們破壞法律的基礎,效忠政權的誓言則正是建立在這些基礎之上的。」
「對於福姆卡和米季卡來說沒什麼可值得大驚小怪的,」在普遍局促不安的沉默中,米哈伊洛·彼得羅維奇·阿甫拉莫夫突然說道,「奏什麼曲,就跳什麼舞;牧人往哪兒趕,羊群就往哪兒去……」
「它是怎麼敵對的?」
「西南偏西。」
「哎喲,腰好疼啊,兩邊的腰子都疼,躺也躺不下。」
舞會開始之前,阿普拉克欣晉見沙皇,奏請准許在主樓里舉行舞會,而不在側樓里,儘管以前常常在那裡舉行,可是那個把側樓與主樓連接起來的狹窄玻璃長廊在水位突然上漲時會有危險的:客人們有可能被洪水隔絕,無法通過樓梯到達樓上安全之處。彼得思索片刻,決定堅持己見,在通常舉行舞會的側樓里集會。
九*九*藏*書皇太子聽著,他覺得,人們的思維在這場談話中所發生的事就像彼得堡的雪在解凍天氣所發生的情況一樣:在潮濕的西風吹拂下不斷地融化,滲透到泥土裡,最後變成稀泥。懷疑一切,否定一切,肆無忌憚地、無拘無束地增長,猶如涅瓦河裡的水被風所阻截,將泛濫成災。
狠狠地盯了費多斯卡一眼。他明白了這個眼神,氣得說不出話來。
蒙斯從天窗往外看去,只見城市那邊一片汪洋,成了無邊無際的澤國。大水洶湧澎湃,彷彿不僅是水面,而且一直到底,都在沸騰和翻滾,好像是架在猛火上的鍋里的水一樣。這片汪洋的大水就是涅瓦河——好像蛇腹部的皮一樣,彩色斑斕,有黃,有黑,掀起白浪,它有些疲憊了,但仍然還很狂暴,在跟大地一樣的灰色的低矮的天際下,更加令人驚懼。
「陛下,水……」
可是大水已經淹到這裏了。只聽見波濤在窗下嘩嘩地響。窗外的護板發出嘎吱吱的響聲,馬上就可能從折頁上脫落下來。水滲進破裂的玻璃縫隙,嘩嘩地順著牆壁往下淌,淹沒了地板。幾乎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了。只有彼得·安得烈耶維奇·托爾斯泰和威廉·伊萬諾維奇·蒙斯還保持著鎮靜。他們在牆上發現一個被帷幕遮著的小門。門外有一個小樓梯通向閣樓。大家都向那裡跑去。男士們,哪怕是那些最彬彬有禮的,如今面對著死亡,也不再關心女士了,罵她們,推搡她們。每個人都只想自己。
凡是沙皇高興的時候,他都把自己的高興心情感染給所有的人。他跳舞時忽而躍起,忽而跺腳,忽而屈膝——「騰躍」——神采奕奕,就連最懶的人也都情不自禁地跳了起來。
「洪水!洪水!洪水!」
跳英國對舞時,每個第一對的女舞伴都想出新的動作。切爾卡斯卡婭公爵夫人親吻了自己的男舞伴彼得·安得烈耶維奇·托爾斯泰,把他的假髮拉到鼻子上,所有的舞伴都應該隨著她重複這個動作,而男舞伴則像木樁似的,一動不動地站著。開始了嬉鬧、哈哈大笑和惡作劇。大家都像小學生一樣活躍。彼得比所有的人都快活。
親愛的塞納河畔,美麗的地方,
這兩個異教首領鼓吹自己的邪說時援引沙皇不久前的訓令,他們說:「如今我們莫斯科,上帝保佑,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地選擇信仰,願意選擇什麼就選擇什麼,願意信仰什麼就信仰什麼。」
費多斯卡談興正濃;沙皇掏出記事本,為將來頒布諭旨而記下札記。費多斯卡受到沙皇這種關注所鼓舞,一個又一個地提出新的措施,似乎是為了改正,但皇太子卻覺得實際上是為了在俄國徹底消滅僧侶制度。
皇太子順從地坐了下來,垂下眼睛——如他自己所感到的,做出「偽善」的樣子。
「挺著也罷,不挺著也罷,你得把頭低下。」
彼得從游廊的另一端向落在後面的人喊道:
「胡扯!我剛剛親自測過:西南偏南。」
「通過顯微鏡觀察雄性動物的精|子,發現很像青蛙或蝌蚪。」尤什卡·普羅斯庫羅夫幸災樂禍地冷冷一笑,意思很顯然:靈魂是沒有的。他以巴黎的花|花|公|子為榜樣,也有自己的「小哲學」(une petite philosophie),他闡述得十分輕鬆而且很風流,就像唱理髮師之歌「卷上頭髮,扮起來!」一樣。
威廉·伊萬諾維奇·蒙斯向娜斯簡卡說著從一本德國小冊子里翻譯過來的恭維話,正是這個娜斯簡卡愛上一個海軍學校的學生,維納斯節那天在夏園裡為一封柔情蜜意的便箋而落淚。蒙斯說:
皇太子跟父親同在一條船上,可是每一次想要幫他忙的時候,彼得都拒絕了幫助,好像是出於愛護他。
既然不能愛,
皇太子瞧了父親一眼,突然想起一次「狂飲」時從自己的老師維亞節姆斯基那裡聽來的話:
諭旨解釋說:
黑夜無盡無休。他們的腳下,整座樓房由於波濤的衝擊而晃動,好像是一條搖搖晃晃的船馬上就要沉沒。他們的頭上,狂風暴雨呼嘯著席捲洪水而來,如一群猛獸,奔騰咆哮,如一群巨鳥,掀掉房頂上的瓦片。有時讓人覺得,它馬上就要掀掉房蓋,把一切都席捲而去。在暴風雨聲中,他們聽到了溺水者的號叫。他們每時每刻都等待著整座城市倒塌下來。
蒙斯伏在娜斯簡卡耳朵上低聲吟誦剛剛作的一首詩:
話音沒有聽清,但看清了手勢,於是停了下來。
在第二個供跳舞用的房間里,牆壁上掛著粗毛線織成的牆帷,窗間牆上掛著鏡子,燭台上點著蠟燭。樂隊在一個不大的平台上用吹奏樂器奏出震耳的樂曲聲。天棚上畫著寓意畫《愛情島之旅》,天棚低矮,生著胖胖小腿的裸體小愛神差不多碰到人們頭頂上的假髮。
「據萊布尼茨的意見,我們只不過是會思維的液壓機而已。牡蠣比我們愚蠢……」
前面的幾對停下來,後面的由於狂奔而撞到前面的人身上。大家亂成一團。擁擠,跌倒,掙脫捆綁著他們的手絹。男人叫罵。女人號哭。鏈條掙斷了。大部分人和沙皇一起從游廊的出口湧進主樓。另一小部分留在最前面的人離對面側樓的門較近,便向那裡奔去,但是還沒來得及跑到游廊中部,一扇護窗板嘩啦一聲掉下來,玻璃碎片灑落滿地,大水咆哮著向窗戶裏面湧來。這時,一股強大的氣流從地窖里衝出,只聽轟隆一聲,如放炮一般,地板被鼓起來,破裂了。
沒有愛情,沒有情慾,
「費多斯卡九九藏書常常和唱詩班一起在你父皇面前唱:上帝想到何處去,那裡的自然力必定被戰勝——諸如此類的詩句,這麼唱是為了討好你的父皇:把他跟上帝相提並論,他很高興,可是卻不考慮,不僅是上帝,而且魔鬼也會戰勝自然力:魔鬼也時常創造出奇迹來!」
11月6日,海軍大臣費奧多爾·馬特維耶維奇·阿普拉克欣在官邸舉行首屆冬季大型舞會,該官邸坐落在河濱街海軍部對面,緊挨著冬宮。
彼得一整夜沒有休息,忙於從水中和火中救人。他像一個普通消防隊員那樣鑽進燃燒著的建築物里,大火燒焦了他的頭髮,他險些沒有被傾落下來的大木頭軋死。他幫助窮人從地下室的住宅里搶救不值錢的家當,站在沒腰深的水裡,冰涼刺骨,渾身直打哆嗦。他跟所有的人共赴艱險,鼓舞了所有的人。凡是有沙皇出現的地方,干起活來都熱火朝天,同心協力,水和火甘拜下風。
沙皇的大橈戰船由幾條小船護衛。
天亮時風暴停息了。頭戴假髮的男士們,滿身灰塵和蜘蛛網,身穿「凡爾賽款式」鯨鬚架式筒裙的女士們,披著羊皮袍子,臉凍得發青。他們在陰暗的白天,在蒙蒙的灰色中,一個個像是鬼魅。
一連颳了九天西南風。涅瓦河水位上漲,泛濫了好幾次。
「還沒進棺材,就得挺著脖子干。」
皇太子儘力不聽,可是一些話卻傳到他的耳朵里,像是威嚴的叫喊:
幾天之後,平時彼得堡的面貌差不多已經掩蓋了洪水的痕迹,彼得以詼諧的口吻寫信給自己的一個「小鳥」:
「僧侶都是些寄生蟲。逃避捐稅,以便白吃麵包。這對社會有什麼好處?他們不把自己的社會地位歸功於任何人,反而給社會帶來麻煩——有一句諺語:剃度為僧的人,從前為人間的皇帝工作,而如今則為天上的皇帝工作。他們在荒原里過著畜生般的生活。有人說,俄國由於氣候嚴寒而不可能有真正的荒原,是否正確姑且不論。」
「閣下,你覺得彼得堡的生活如何?」
波濤席捲著破碎的平底船、傾覆的小船、原木、木板、房蓋、整棟房架、連根拔起的大樹和動物的屍體。
「牡蠣比我們愚蠢,靈魂貼在硬殼上,它不需要五個感官。也許在別的世界上有的動物具有十個或者更多的感官,比我們完善,他們看到牛頓和萊布尼茨會大吃一驚,猶如我們看到猿猴和蜘蛛的行動一樣……」
喚起人們的柔情。
他相信濕度計準確無誤,就像相信任何機械一樣。
尤什卡·普羅斯庫羅夫本是莫斯科書吏的兒子,但長期生活在巴黎,並且在那裡變成了monsieur Georg'a(喬治先生),如今是法國大使的秘書,衣著舉止完全模仿法國人,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紈絝子弟,風流倜儻,他為女士們演唱一首關於理髮師佛里松和妓|女鐸登的流行歌曲:
返回側樓的途中,在游廊里看見一些人迎面跑來。那些人揮動著手,驚慌地叫喊著:
身材高大的舵手穿著一件普通的船長服和高筒皮靴,頭髮被風吹散——帽子剛才被風吹掉了——注視著被洪水淹沒的城市——他的臉上沒有驚惶,沒有恐懼,也沒有憐惜的表情,而是平靜的,堅毅的,彷彿是石頭雕刻出來的——的確,在這個人身上確實有一種非人的,超越於人和自然之上的威嚴而強有力的東西。人可能馴服,風可能平息,波濤可能後退,而城市將永遠屹立在他下令興建的那個地方,因為自然力是可以戰勝的,只要他想要……
回家的路上,他想要到夏園去看看洪水對那裡的洗劫。
為了品嘗愛情的甜蜜,
「陛下!沒有什麼諭旨嗎?」傑維耶爾悲戚地說,「否則本職不知該如何辦理。下面非常驚慌。內行的人都說……」
蒙斯在遠處彼得保羅要塞對面涅瓦河面上看見幾條划槳的大橈戰船和獨桅帆船。他拾起一根放在閣樓地板上趕鴿子用的長竿子,把娜斯簡卡的紅頭綾子拴在上面,然後把竿子伸出窗外,搖晃起來,打出了求援的信號。有一條船離開了其餘的船,穿越涅瓦河,向開辦舞會的房子駛來。
「胡說,並不比你愚蠢!」有人說,可是尤什卡只管不慌不忙地繼續說:
古諺雲:「等著苦難從海上來,災害從水裡來。有水的地方就有災;皇上也阻止不住洪水。」彼得瞪大了眼睛讀著這句恐水的諺語,他和自古以來的恐水症鬥爭一生,全都白費了。
信的下面簽署著:寄自人間天堂。
阿列克塞這樣想著,費多斯卡的冷笑已經不再反映到父親的冷笑里,而是反映到兒子的冷笑里:皇太子和費多斯卡現在也無須說話就相互明白了。
「沒關係,」彼得斷定說,「很快就會減弱。濕度計表明風力在減弱。那恐怕不會出錯!」
「按照福姆卡和米季卡的邪說,」費多斯卡說,意味深長地冷笑著,讓人無法明白,他是在譴責還是同情異教徒,「正確的信仰是靠著經書和善舉而獲得的,而不是由於人的奇迹和傳說而被認識的。根據使徒的話,所有的信仰都可以救世:在任何民族中從善的人都是上帝所需要的。」
傑維耶爾每隔一刻鐘都要跑到外面去了解水位上漲的情況。消息不佳。米亞和封丹兩條小溪已經出槽。全城處於一片驚慌之中。
就在這一瞬間,窗外的護板哐啷地響起來——彷彿有數千隻手在敲打——然後呼嘯起來,好像是號叫和哭泣,最後在遠處消失了。那種敵對力量更加威嚴地向門前台階走來,撞到房子上。
大理石像的腳上有個黑色的東西九-九-藏-書。彼得用望遠鏡望去,發現是一個人。原來根據沙皇的諭旨,這個貴重的雕像日夜派士兵站崗守護。這個士兵遇上洪水,又不敢逃跑,便爬上維納斯的基座,緊緊地抱著她的兩條腿,可能是就這樣坐了個通宵,凍得全身僵硬,疲憊得半死不活。
「瘋狂的無神論議論!孱弱的和不牢固的理性基礎!」阿甫拉莫夫驚懼地說,但是沒有人聽他的。
拉提琴的小駝子跑到游廊的中間,也掉了下去,消失在水中,後來又浮了上來。可是這時中間部分的天棚塌下來,把他壓在廢墟里。剩下的一群人——有十來個人的樣子——看到去主樓的通道已徹底被大水切斷,便調頭往側樓奔去,把它當成最後一個避難所。
「鐘聲不會說話,能給人以什麼教益,每個有頭腦的人都能做出判斷,顯然是來自敵人:魔鬼哭泣,是因為它的誘惑已經從俄國人民身上驅逐出去了——從分裂教派和信奉儀式的長老們狂喊亂叫中驅逐出去了,陛下為了改正他們已費盡了心機。」
一位女士,丹麥公使夫人由於驚嚇而腹中劇痛——她懷著身孕——這個可憐的女人像刀按在脖子上一樣號叫。大家擔心她可能流產。
因為那裡一切都高雅異常——
各個方面都向他發出警告,糾纏他,最後終於讓他厭煩了,於是他禁止再談洪水。警察總監傑維耶爾差一點沒有挨一頓棍子。有一個庄稼人預言說,大水將淹沒涅瓦河岸上三位一體教堂旁那棵高大的赤楊,把全城的人嚇得惶惶不安。彼得下令把赤楊砍倒,就地用皮鞭懲罰那個庄稼人,敲著鼓,「明令告誡」百姓。
窗戶外面的護板被風吹得抖動起來。室內颳起一陣微風,吹得蠟燭的火苗晃動起來。彷彿是有一種無法估量的敵對力量向門前台階走來,撞到房子上。阿列克塞在費多斯卡的話里感到了那種邪惡力量,那種來自西方的狂飆。
在這不可一世的自然力中,人和生命的痕迹顯得特別渺小。有些地方的水面上露出塔尖、教堂的尖頂和被淹沒的房屋的頂蓋。
他沉默了,但是笑得更加放肆和更幸災樂禍了。
彼得一聲不響地向他轉過身來,飛快地,彷彿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他一記耳光。傑維耶爾什麼都沒有感覺到,只是覺得很疼——這是習以為常的事。
兩個房間——一個供就餐和飲酒用,另一個供跳舞用——都很寬敞,但天棚非常低矮。一個房間里的牆壁像荷蘭的廚房裡一樣,鋪著藍色瓷磚,餐具架上擺著錫質餐具,磚鋪的地板填充著沙子,彩色瓷磚的大火爐燒得很熱。放著三張長桌,其中一張擺著各種小吃——彼得所喜歡的弗棱斯堡牡蠣、漬檸檬、波羅的海鯡魚。另一張桌子上擺著跳棋和象棋。第三張桌子上放著幾袋煙草、裝有陶瓷煙斗的筐子和幾捆吸煙點火用的松明。油脂蠟燭半明半暗,青煙裊裊。低矮的房間里擠滿了人,使人覺得好像是置身於普利茅斯或鹿特丹擁擠的商船貨艙里。由於有許多英國和荷蘭造船技|師在場就更加重了這種印象。他們的妻子臉色紅潤,身體肥胖,彷彿是被磨光過似的,把腳伸在保溫器里,一邊編織著襪子,一邊閑談,看樣子感到是在自己家裡一樣。
彼得頒布諭旨,令居民把什物搬出地下室,備好船隻,把牲畜趕到高地上去。但是每一次洪水泛濫都很快消退了。沙皇覺得諭旨使居民驚慌不安,便根據唯有他一個人才清楚的特殊徵兆做出結論,認為不會有大的洪水,於是決定不再留意水位上漲了。
「水位在上漲,陛下。」
彼得用短陶瓷煙斗抽著克納斯特烈性煙草,嘬著弗林——一種兌有白蘭地和檸檬汁的冰糖熱啤酒,跟修士大司祭費多斯卡一起下跳棋。
「在教堂里出售蜂蜜和油脂必須杜絕。在教堂以外的聖像前點蠟燭,必須嚴加禁止。小教堂全都拆毀。不準供奉聖骨。不可杜撰任何顯靈奇迹。把乞丐關押起來,無情地責以棒刑。」
閣樓里漆黑不見五指。在原木、木板、空木桶和木箱中間摸索著前進,終於到達最遠的一個角落,這裏爐子的煙筒還很暖和並且把風擋住了,於是大家都貼近煙筒,在黑暗中坐著,驚魂未定,呆若木雞。女士們穿著單薄的舞衣,凍得上牙打下牙。最後,蒙斯決定下去看看能否找到救援。
「這本書是跟上帝最敵對的,不是用墨水寫的,而是用地獄的炭寫的,唯一簡單的處理辦法就是付之一炬……」
安東·曼奴伊洛維奇失去了主宰。不斷地走到沙皇面前,注視著他的眼睛,盡量讓他察覺到,可是彼得卻忙於談話,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傑維耶爾終於忍耐不住,不顧一切地下了決心,湊到沙皇的耳朵上輕聲地說:
「他們說,聖像是人手的產物,是人為的偶像,」費多斯卡繼續說,「塗了顏色的木板何以能夠創造奇迹?把它扔到火里去,讓它像普通的木頭一樣燒掉吧。應該崇奉的不是地上的聖像,而是天上的上帝。是誰給了他們這些上帝的奴僕那麼長的耳朵,讓他們能從天上聽到地上的祈禱?既然用刀子殺死或者用棍子打死了兒子,那麼死者的父親還怎麼能愛這刀子或木棍呢?同樣,上帝怎麼可能愛他兒子被釘死在上面的那棵樹?他們問,為什麼要如此崇拜聖母呢?她不過是一條裝滿寶石和珍珠的空口袋,如果把寶石都從口袋裡倒出來,那麼這條口袋還有什麼價值和榮耀呢?關於聖餐儀式的神秘性,他們是這樣議論的:怎麼能到處都把基督分割成小塊分發給人們,並且在祈禱儀式上被人吃掉,而在全世界同一個時刻里不知要舉行https://read•99csw•com多少祈禱儀式?況且一塊麵包怎麼能通過神甫的祈禱就可變成主的肉體呢?神甫裏面什麼樣的人都有——有酒鬼,有騙子,也有惡人歹徒。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們說,我們因此才對此表示懷疑:用鼻子一聞,就知道是麵包味;血也是這樣,根據我們的感官證實,只不過是紅葡萄酒而已……」
「我們是正教徒,聽異教徒這些胡說八道感到不體面!」沙皇制止了費多斯卡。
「上周,西南偏西風刮來一場大水,據說是前所未有過的。我的宮殿里地板上面水深達到二十一英寸,花園裡和對面沿街可以自由行船。看著人們爬到屋頂和大樹上,真叫人開心,彷彿是在挪亞時代,不僅有男人,而且還有女人。水勢雖然很大,但沒有造成大的災害。」
女士們不跳舞的時候,坐在那裡,像是啞巴一樣發獃,感到枯燥無味;而跳起舞來,則像是上足了發條的玩偶,跳得很歡,回答問題只是簡單的「是」和「不」,聽到恭維的話時,羞答答地環顧左右。女兒們好像是縫在母親的裙子上,片刻不離開她們身邊;而在母親們的臉上好像是寫著:「寧可把姑娘們拋到水裡去也不要把她們帶到舞會上來!」
「在男子修道院,按規定為退役龍騎兵開辦醫院以及算術和幾何學校;在女子修道院,開辦殘疾兒童教養院,修女們可為紡織作坊紡織,藉此養活自己……」
沙皇走到老人們跟前,邀請他們跳舞。他們推託說不會跳,或者患有各種疾病——腰腿疼、氣喘、痛風——可是推託也白費,沙皇不聽任何理由,堅持讓他們跳舞。奏起了格羅斯法爾舞曲。老人們——給他們指派了最活躍的年輕女舞伴——開始時動作艱難,磕磕絆絆,舞步混亂,並且影響別人;可是沙皇威脅說要罰飲幾大杯令人恐懼的胡椒酒,於是便蹦得比年輕人還歡。然而一場舞跳下來之後,全都倒在椅子上了,累得半死不活,呼哧呼哧地喘息,呻|吟,唉聲嘆氣。
只有老頭們仍然坐在角落裡,聽著呼嘯的風聲,低聲說著話,嘆息著,不斷地搖頭。其中一個人想起了古代聖書中對跳舞的揭露,說道:「女人跳舞,渾身扭動,引誘人們離開上帝,把他們引向地獄。樂極生悲,開心的笑變成了悲痛的哭,跳舞的人被絞死……」
人們聽著這些預言,感到新的前所未有的驚恐,彷彿是世界末日已經來臨。
年老的莫斯科大貴族們都是新風俗的敵人,因此坐得遠遠的,在爐旁烤火,含沙射影地攀談著,如猜謎一般:
「我在三位一體大教堂附近已經鞭撻了一個內行的人,你要是不住嘴,也會得到同樣的處置。滾吧,傻瓜!」
下面,馬夫們走在齊腰深的水裡,把在停馬場險些淹死的主人家的馬匹牽進大廳里。舞會大廳變成了馬廄。鏡子里映出馬的頭。撕破的《愛情島之旅》畫布碎片從天棚上垂下,呼啦地抖動著。裸體的小愛神們彷彿是受到死前的驚恐,轉來轉去。蒙斯給馬夫們一些錢。他們給弄來一盞燈籠、一瓶燒酒和幾件羊皮袍子。他從他們那裡得知,側樓沒有出口,游廊已被沖毀,院子被水淹沒,他們也得逃到閣樓上去;本來在等著來船,但是看樣子一時是等不到的。後來弄清,沙皇派來的船隻沒能駛抵側樓:院子是由很高的柵欄圍起來的,唯一的大門被倒塌的房子堵塞。
沙皇急忙前去營救他。他站在舵旁,駕駛著大橈戰船乘風破浪前進。突然迎面掀起一個巨瀾,河水鋪天蓋地地撲到甲板上,船體傾斜,彷彿馬上就要傾覆。但彼得是個經驗豐富的舵手。他兩腳牢牢地站在船尾上,用全身的力量壓向舵輪,戰勝了狂濤巨瀾,用堅強的手駕駛著船隻駛往目的地。
他站起來。彼得看了他一眼,說道:
沙皇盯了他一眼。
米哈伊洛·彼得羅維奇感到很窘迫,可是立刻就恢復了常態。他直接看著沙皇,果斷地回答說:
「你聽說這奇怪的鐘聲是怎麼響的,神父?」彼得轉向費多斯卡,重新談起不久前接到的一項稟報來,據說諾甫哥羅德的教堂里每天夜間大鍾都不敲自鳴。謠傳說,這鐘聲預示著一場大的災難。
好好給我梳頭,
「古代哲學家迪采亞赫說過,人的本質就是肉體,而靈魂只不過是離奇的空洞的名字,不說明任何問題。」副首相沙菲羅夫說。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天堂,
彼得的「小鳥們」往往說:「挨這樣的皇上打,感到很榮幸,因為他在打的同一時刻里也賞賜。」
大家都開始發表自由思想,相互炫耀。
「認為地球圍繞著太陽旋轉,並且存在著許多世界,所有這些世界好像是跟我們地球一樣,那上面也有人,有田野、草地、森林和野獸等等,跟我們地球上一樣。它巧妙地處處頌揚和肯定自然界,認為那裡有著獨特的生命。損害造物主和上帝的威望,認為不存在……」
彼得臉色平靜,彷彿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似的,轉向阿甫拉莫夫,問道,為什麼至今還沒有印刷哈金斯的著作《世界觀或關於天體的見解》。
「誰想要?」皇太子問自己,但沒敢繼續問:「是上帝還是魔鬼?」
這時,由於風暴的襲擊,整座房子都不斷地微微顫動。不過大家對這種聲音已習以為常,所以沒有留意它。沙皇的臉色很平靜,他那副沉著的神情使所有的人都安下心來。有人放出風聲說,風向變了,水位有希望很快下降。
「換了風向。」傑維耶爾申辯說,那副樣子彷彿是他對風向負有責任似的。
哪怕我是生活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