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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紅死 一

第九部 紅死

是為我造的。
姑娘看了看吉洪,說道:「兄弟,就是這樣。誰自焚,誰就能得救。為了神子之愛,人人都該跳進火里!」
開放出天藍色的花朵。
吉洪合上眼睛,他覺得眼睛被火烤得發乾。他想起一個夏日的中午:在林中空地上,烈日當空,在雲杉的芳香里感到有一種混合著乳香的果香味,蜜蜂在三葉草、肺草和粉紅色的女婁菜上面飛來飛去;只見空地上立著一個破舊的木十字架,已經快要腐爛,那後面可能是某一位隱士的墳墓。他吟誦了自己喜歡的一句詩:「美麗的荒野,我的母親!」主終於讓他實現了自己多年的夙願——讓他找到了「風平浪靜的避風港」。他雙腿跪下,撥開高草,俯身下去,親吻大地,哭泣著禱告:
有些人被逼著吃「聖餐」,把嘴給塞得滿滿的。士兵們把一個少年拖到教堂里,放到板凳上,神甫和執事端著碗走過來,執事們按住他的手和腳,掰開嘴,往裡硬灌「聖餐」。這個少年吐了出來。一個執事上去一個嘴巴,把下巴給打掉了。這個受難者就死了。
「做得好。如果秉承上帝的意旨,就會幸福!如果落到反基督的手裡,上帝也幫不上忙,忍受不住折磨,誰都無法堅持。莫如在這裏跳進火里,免得永遠遭罪!」維塔麗婭說。
「親愛的,到隱修院還很遠嗎?」
「阿門!」吉洪和索菲婭呼應道。
光明的基里卡屹立火中,
從天上降臨人間!
「痛苦哇!痛苦哇!」狂叫症患者基里凱婭呻|吟著。
我將躺在裏面,
他說完了,那雙失明的眼睛盯著東方——天邊上一塊巨大的烏雲灑上血紅的和金黃的陽光,任何人還都沒有看見的,他卻彷彿是看見了。火紅色的光束在天際擴散開來,如六翼天使們的翅膀,他們正在跟隨著二次降臨的基督從天而降。濃密而黑暗的森林上空,出現耀眼的火光,灑向雲杉黑黝黝的尖頂,形成一條彩色繽紛的長虹。篝火的光亮在陽光下變得暗淡了。大地、天空、河水、樹葉、鳥雀——世間的萬物——和人的心都在興奮地歡呼:啊,降臨吧,基督!
在山洞里燃起大火,
一位聖長老三次給關在監獄里拷打,用鉗子夾斷了肋骨,把肚臍拽出來;後來「冬天嚴寒的天氣里給他脫掉衣裳,往頭上澆涼水,鬍子上淌下的水凍成冰溜子,一直拖到地上;最後用火活活燒死了」。
把自己的軀體焚燒。
老者坐到一棵松樹的根部,臉朝著東方。朝霞把他的臉照亮了。兩個眼窩塌陷,看不見眼球——裏面潰爛了,充滿膿血。他那頂鐵帽用釘子從前面釘在頭蓋骨上,因此刺壞了雙眼,他就失明了。整個臉很嚇人,但笑容卻很天真,令人親切。
「吉沙,親愛的吉申卡,莫非你不願意紅死?或者是害怕?」她溫情地小聲重複說。
把你們引進天堂,
索菲婭跟以前一樣,眼睛一刻也不離開篝火,唱著關於聖基里卡的歌,這個年齡幼小的受難者被暴君瑪克西米安給投進熊熊的烈火里:
裏面放進硫黃,
莫向七首蛇投降,九-九-藏-書
為了我的基督信仰。
「彼得沙皇怎能是反基督,他只是個酒鬼、淫棍!」老者繼續說,「難道這是反基督?最後一個小鬼不會乘這種雪橇,他比彼得機靈得多!」
他沒有作聲,看著在火焰上面盤旋的飛蛾,只見有一些掉進火里燒死,他不由得想起科爾尼利長老的話:「就像蚊虻一樣,越是壓迫它們,它們就嗡嗡得越加厲害,往眼睛里撲,我們可愛的俄國人也是這樣,高興受難——勇於成群地往火里跳!」
「所有的隱修院都給摧毀了,而這座卻沒動過!」維塔麗婭說,「顯然是天後保佑的結果。《啟示錄》中說:給了女人兩個鷹的翅膀,讓她飛往荒原……」
預言應驗了:密林里出現一座修道院,並且在聖母的保佑下發展繁榮起來,像是天堂的百合花。
「咳,弟兄們哪,弟兄們!」彼季卡·日茲拉磕磕巴巴地說,「可怕……我們叫他反基督,在這樹林子里沒有嗎?……你們瞧,我們慌亂成什麼樣了……」
「一道自焚吧,一道自焚吧,索菲尤什卡!」他小聲說,覺得有一種讓人驚恐的力量把他引向她,就像把飛蛾引向火焰一樣。
他說了起來,彷彿是用那雙失明的眼睛看見了他所說的一切:
索菲婭看著火苗,哼唱起來:
六月的一天夜間,離「長苔」隱修院不遠的地方,在維特盧加的陡峭懸崖頂上,燃著一堆篝火。火光從下面照亮一棵老松樹的枝葉和釘在樹榦上的銅十字架。篝火旁坐著兩個人——年輕的女隱修士索菲婭和見習修士吉洪。她是到林子里尋找走失的氂牛的。他被師傅派到一座很遠的修道院去給一個苦行修士送信,正從那裡回來。他們二人在兩條林中小徑的交叉點上相遇,已是深夜,隱修院的大門已經上鎖,於是他們便決定在篝火旁等到天亮。
吉洪也看著篝火,他覺得彷彿是在火焰的藍蕊中看見了歌中所說的天堂之花。這花兒湛藍,如一塵不染的天空,預示著非人世的幸福;但是為了到達這藍天,就得通過這紅色的火——紅死。
「咳,可憐的老少爺們!有什麼可害怕的?反基督還沒來到,我們看不到,聽不見。眼下有了許多先兆,以後還會有。現在正在給他鋪路。道路一旦暢通無阻,他便會親自出馬。他是不貞潔的姑娘所生,有撒旦附體。他花言巧語,在各個方面都好像是神子:講究整潔,遵守齋戒,性情溫順,和藹可親;給有病的人治病,給飢餓的人飯吃,給無家可歸的人房子住,給受苦的人以安慰。人們紛紛前來見他,擁戴他為王,讓他統治人民。他從日出的東方到日落的西方,集中了自己的全部力量;大海布滿了白色的船帆,大地覆蓋著黑色的盾牌。他說:我要把整個宇宙都抓到自己的手中,像是個鳥巢;把裏面的鳥卵據為己有!他創造出偉大的奇迹:移山倒海,在水上行走,如履平地,引來天火,把小鬼扮成光明的天使,讓他們變成沒有形體的大軍,數量無窮;吹號唱歌,呼喊號叫;他本來是黑暗的主宰,卻像太陽一樣,光芒四射;他忽而上天,忽而入地,榮耀非凡。他入主上帝的神廟,揚言:朕即上帝。人人都向他頂禮膜拜,對他說:你就是上帝,除了你,再沒有別的上帝。於是聖地變成一片荒涼。大地哭泣,大海咆哮,九九藏書蒼天不降甘露,雲彩不降雨水;大海腐爛發臭,江河乾涸,清泉枯竭。人們開始飢餓而死。他們去見反基督,哀求說:給我們些吃的和喝的吧。他卻譏笑和謾罵他們。於是人們認清他了,他原來是頭野獸。人們想要躲開他,可是無處躲藏。黑暗降臨了——災難不斷,眼淚不幹。人們看上去跟死人一樣,女人成了枯萎的花,男人失去了慾望。集市上遍地是金銀——卻無一人去撿。他們悲痛欲絕,咬著牙,大罵這個活的上帝。於是天搖地動,人子在天上發出預兆。啊,主要降臨了!阿門!阿門!阿門!」
你們是人人永久的住宅。
他唱著關於天使的歌。
棺材呀,我的橡樹獨木棺,
花兒,花兒多麼可愛!
鼓吹自焚的科爾尼利長老帶著自己的門生吉洪·扎波里斯基——火槍兵之子、逃亡學生——長期在凱爾仁森林和黑松林里遊盪,最後在這裏住下來。
眾生稱頌的母親
傳來悠揚哀婉的敲擊聲,這是敲擊木板用來代替晨禱的撞鐘——用一根大三棱釘敲擊懸挂在牛皮繩上的橡木板;據說挪亞就是用這種聲音來召喚動物登上方舟的。這種木頭聲音傳到寂靜的森林中來,讓人覺得很親切,但也使他們感到憂傷。
噢伊,狄德拉多,噢伊,狄德拉多!
傻子伊萬努什卡蹲在地上,雙手抱膝,直挺挺地望著明亮的東方,唱起他那支永遠唱不完的歌:
噢伊,狄德拉多,噢伊,狄德拉多!
「頓河的逃亡哥薩克阿維爾卡前幾天說,」維塔麗婭繼續說,「他在草原看見了預兆:來了三個長老,個頭一般高,說的是俄語,聽起來像希臘語。問他們:從哪裡來,往哪兒去?他們說:從耶路撒冷主的靈寢來,到聖彼得堡去瞧瞧反基督。又問:那裡有個什麼樣的反基督?他們說:他就叫作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他就是反基督。他要佔領君士坦丁堡,召集猶太人,再去攻打耶路撒冷,將在那裡為王。猶太人認出了他是真正的反基督。這個時代在他這裏也就完結了……」
相傳奧隆涅茨森林里的隱修院被尼康派教徒所毀,有三個長老跟著顯靈的聖母像從托爾烏湖上騰空而起,隨著聖母像降落在這個地方,在這裏搭了一座小房,開始隱居生活,在丘陵上焚燒樹林,用樹枝開墾土地,在燒焦的泥土裡播下種子。弟兄們紛紛前來投靠。三個長老死於同一天同一個時辰,臨終前囑咐弟兄們說:「孩子們,你們走過很多地方,但找不到這樣的地方,就在這裏住下吧,我們在這裏向上帝祈禱——烏鴉喜鵲在這裏煮過粥,這裏將會出現一座很大的隱修院。」
敲擊聲停了,又寂靜下來。這是一個偉大的沉默時刻,相傳——水不出聲,天使到來,六翼天使在上帝的神壇前驚恐地拍打翅膀。
主宰萬物的聖母,
爐中長出茂密的嫩草,
「耶穌基督,神子呀,饒恕我們這些罪人吧!」傳來人語聲。
夜靜悄悄。繁星如孩子一般純潔無瑕。一彎殘月掛在樹梢上面黑黝黝的天空。地上,在籠罩著濃霧read.99csw.com的沼澤里,長腳秧雞在昏昏欲睡中發出啾鳴。松林里瀰漫著針葉的樹脂芳香。篝火旁風鈴草上的鈴鐺花被紅色火焰照成紫色,在秸稈上低垂下來,睡意矇矓地輕輕搖晃著。飛蛾還在不停地飛舞,飛進火里,焚化了。
等著吹起號角。
索菲婭向著太陽畫十字,呼喚著火的洗禮,永恆的太陽——紅死。
最後的時代已來臨。
她那張蒼白的臉上,她那雙映出火光的黑眼睛里,又閃現出在湖畔——在聖約翰節篝火歌謠中所出現的那種古老的野性。
他身穿袈裟光輝燦爛。
大地與天空是一體的。他在天上看見了火紅的太陽,看見了聖索菲婭的臉,但這是一張人世間的臉,他想要看,但又害怕看。然後他站了起來,向樹林里走去。向著何方,走了多久,他都記不得了。最後看見一個湖,一個很小的湖,圓形,像碗一樣圓,岸上長著茂密的雲杉,像是綠色的屏障,映到平滑如鏡的水面上。湖水碧綠,如雲杉上的針葉,水面平靜,幾乎難以察覺出水來,彷彿這是天上的一個深坑落到了地上。隱修女索菲婭坐在水邊一塊石頭上。他認出了她,但又好像是沒有認出來。披散開的髮辮上掛著一個白睡蓮的花環,黑色的修女袈裟向上撩起,兩條潔白的腿泡在水裡,眼睛好像是醉意矇矓。她有節奏地搖晃著身子,眼睛望著水面,低聲唱著,這支歌好像是聖約翰節之夜圍著篝火跳環舞時所唱的古老歌謠,充滿著野性:
「讓火燒死還是投河淹死,反正得到解脫了!」索菲婭肯定地說。
這支古老的歌謠很像是黃鶯在夏日中午雷雨前的寂靜中凄涼的哀訴。他屏住呼吸,連動也不敢動,心裏想:「好像是個女水妖!」他的腳踩響一根枯枝。姑娘回過頭來,驚叫一聲,從石頭上跳起來,向林子里跑去。只有花環掉到水裡,水面上泛起漣漪。他驚懼起來,好像是他真的看見了林中妖怪。他回憶著在天上看見的那張人世間的臉,認出那是索菲婭妹妹——看來,他關於潮濕大地母親的祈禱是褻瀆神明的。
大家回頭一看,見到一個以前沒有留意的流浪者。可能是大家談話的工夫,他才從森林里出來,坐到遠處的陰影里,一直沒有吭聲。這是個高個子的老者,有些駝背,頭髮已經花白。由於早晨天色昏暗而看不清他的面容。
講起受迫害的情形來。
老者咳嗽一陣,磨蹭一會兒,最後吃力地站起來。他那巨大的身軀很笨拙,像熊一樣。一個男孩伸給他一隻手,把他領到篝火旁。他穿著一件粗糙的羊皮襖,看樣子從來都不脫下來,身上戴著鐵鏈石頭枷鎖,一塊石板在胸前,另一塊在背後;頭上扣著鐵帽;腰上扎著鐵鏈,上面帶著一個鐵環。吉洪想起了古代苦行者穆羅姆的卡庇頓的生活:腰上有個環,天棚上有個鉤,睡覺時把鉤子穿進鐵環里,身子懸空。
他舉頭向天空望去,繼續說道:
星光閃爍。天邊雲縫中已泛出魚肚白。一條河在無邊無際的森林里彎彎曲曲地流淌,河面上泛出鐵青色。懸崖下面,緊挨著維特盧加的修道院在昏暗中已經隱約可見,只見它用木樁柵欄圍著,很像個古代的林中小鎮。木頭大門背河而開,門上掛著耶穌受難十字架。柵欄裏面——「一群」「高腳」木克楞房子,門read•99csw•com前有台階和門樓,房子之間有通道相連,裏面有密室,也有明亮的小房間,有夏季住屋,也有曬台,還有瞭望塔,帶有如要塞炮眼一樣的小窗和兩面斜坡的木板房蓋;除了弟兄們的凈室外,還有各種服務設施——廚房、縫紉房、皮匠房、製鞋房、醫務室、文化室、聖像室、客房;還有一座聖母小禮拜堂——也是簡單的原木結構,但比別的房子都大,豎著木頭十字架,木板房頂,齒狀屋檐,毗鄰著鐘樓,在蒼白天空襯托下顯得發黑。
大家又都默不作聲了,好像是在期待著什麼。突然間,從黑暗的森林里傳來拖長的叫喊聲,好像是嬰兒哭泣——這可能是夜鳥的長鳴。大家都戰慄起來。
小孩在花朵上嬉戲,
突然間,索菲婭向他轉過身來,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把自己的臉貼近他的臉,他感覺到了她那熱乎乎的喘氣,覺得如親吻一般熱烈,只聽她小聲說:
「你們到何處去,教友們?」索菲婭問道。
我親愛的人們,
「快了,快了,已經到門口了!」維塔麗婭開始說,「眼下我們還能勉強活著,可是等到反基督來了,連嘴唇都不得動一下,只能在心裏裝著上帝……」
天上的王基督說:
大家圍著篝火坐下。
吉洪體驗到了世界末日的驚恐和興奮,這是他從童年起就很熟悉的。
她重複著,表現出無限的柔情蜜意:
白晝結束,傍晚臨近,
打開天國的大門,
隱修院里的人們說:「真是奇迹!光明的俄國暗淡了,黑暗的維特盧加卻光明了,荒無人煙的地方聖徒雲集——像是六翼天使一樣,從四面八方飛來。」
潮濕的大地呀,我的母親!
「神聖的新耶路撒冷,光榮屬於你,萬能的主哇!」基里凱婭唱了起來,蒼白如蠟的臉上露出興奮的笑容。
「沙皇的手很長,可是夠不到這裏。」一個流浪者說。
許多人為了逃避反基督而自焚。
葉落終究要歸根,
你們為我而受難吧,
通向懸崖的小徑上響起了腳步聲。
「我們是行蹤不定的人,」維塔麗婭回答說,「在世上飄來盪去,受到異教的迫害,沒有自己的城市,我們尋找未來,眼下是從凱爾仁涅茨來。那裡進行著瘋狂的迫害。彼季里姆是一隻兇惡的狼,教會裡的毒蝎,把七十七個隱修院給破壞了,把修道院里拯救人的生活給毀了。」
聖母的神靈呀,我的主宰!
我將為此而給你們
我永遠和你們在一起。
他沒有向任何人談起他在湖上所見到的,但是卻經常想這件事,不管他如何抗拒這種誘惑,都無法擺脫。有時他最專心致志地祈禱,也難免想起天上這張人世間的臉。
「藏到大山裡,跑進山洞里,鑽進地窖里,都躲不開毒蛇。它用自己的毒汁把大地、水和空氣全都毒化了。處處是邪惡,沒有一塊凈土!」
「這裡是最後的俄國!」另一個說。
有些人給戴上鐵枷鎖:「把頭、手和腳往一處夾,夾得脊梁骨關節斷裂,從嘴、鼻、眼睛和耳朵里流出九-九-藏-書鮮血。」
大地,母親,潮濕的大地!
一個婦女想要逃避迫害,在冰上鑿個窟窿,先把自己的七個孩子扔進冰下,然後自己也跳了進去。
「躲到哪兒去?需要!」她扳動著白凈而纖細的手指。
「傻瓜,你們這些傻瓜,木頭腦袋!」有一個人氣哼哼地說,像是熊吼。
這是一些雲遊四方的人。他們在林中迷路了,差點兒沒有陷進沼澤里;看見了篝火,就攀登上來。
「一道自焚吧,一道自焚吧!」
松木的棺材
「我怕造孽,索菲尤什卡!自焚是主的意旨嗎?上帝讓我們這麼做嗎?不違背上帝的意願嗎?」
「你想什麼,兄弟?」姑娘又說起來,「莫非你害怕火?敢作敢為,別怕,蔑視它!在火里遭罪不大——一眨眼的工夫——靈魂就離開了軀體!跳進火里之前有些害怕,可是一跳進去,就什麼都忘記了。等你燃燒了,你就會看見基督和天使——他們讓你的靈魂超脫軀體,而基督則為你的靈魂祝福,給它以神聖的力量。那時就不會感到沉重,而是像飛升一樣,跟著天使一起飛翔,如小鳥兒一樣飛來飛去——心情愉快,離開軀體,如同飛出黑牢。在這以前,我哭著唱:主哇,把我的靈魂帶出軀體吧。終於哭到了頭。黑牢在火里焚毀,靈魂則如珍珠,如純金,向主飛升而去!……」
太陽,太陽紅紅的!
又像維納斯節那天在彼得堡木筏上——他們談起了近來一段時間,談起了反基督。
這些雲遊者畫了十字,望著那座神聖的修道院——這是被迫害者最後的棲身之所。
一個正派的男人一天夜間給自己懷孕的妻子和三個孩子畫了十字,等他們睡熟之後,全都給殺了。第二天早晨到衙門去投案,說:「我折磨死了自己家人,現在你們再把我折磨死吧,他們因我而受難,我因你們而受難,我們一起到天國里去當受難者。」
「就在山下,一會兒就到。」吉洪說,他仔細打量著說話人的面孔,認出了維塔麗婭,正是那個「過著鳥兒般的生活」,永遠四處流浪,四海「為家」的女人,兩年前維納斯節之夜他在阿列克塞皇太子的木筏上見到過她。跟她一起的有永不分離的旅伴,狂叫症患者基里凱婭,逃亡壯丁彼季卡·日茲拉,他的手由於刺了官印——反基督的印記而枯萎了,還有老船工、傻子伊萬努什卡,他每天夜裡迎接基督,唱著入棺派的歌。
你們可逃進大山,
「老爹,」維塔麗婭嚇得渾身發抖,但又好奇,「開導開導我們這些蠢人,用真理的光輝把我們的心給照亮吧,你就詳細說說:這個魔鬼將怎麼下界?」
「我的兄弟,我親愛的,讓我們一起自焚吧!我一個人害怕,跟你一塊兒就香甜!我倆一道去見基督,去舉行最後婚宴!……」
分裂教派的「長苔」隱修院坐落在維特盧加森林里。通往這個隱修院的條條道路全都覆蓋著無法通行的爛泥塘。夏季只能沿著原木鋪成的狹窄小路,穿越白天也跟夜間一樣漆黑的密林,才能艱難地走到那裡;而冬季——則可乘坐雪橇。
傻子伊萬努什卡照舊蹲在地上,雙手抱膝,輕輕地搖晃著身子,望著東方——那白晝開始的地方,為永恆的西方——白晝終結之處而歌唱:
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喜悅,她彷彿親眼見到了所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