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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紅死 二

第九部 紅死

大家全都啞口無言了。有人舉著拳頭,有人用手指拽著對方的頭髮,就都這樣在原地僵住不動了,好像是一尊尊雕像。
吉洪聽著,看著——他覺得這不是人們就神的問題展開爭論,而是野獸相互撕咬,隱修生活的寧靜完全被這些褻瀆神明的爭論所破壞。
米薩伊爾神甫微笑著,再次伸出雙手,想要擁抱葉羅菲神甫。可是葉羅菲神甫站起來,把他推開,臉色難看,既傲慢又兇惡,讓所有的人都不寒而慄。
「你們都無知!不會解釋經書。跟你們這些傻瓜白費口舌!」
「小鬼為了一杯酒而出賣了靈魂!……」
「你怎麼不吭聲?聾了?怎麼把耳朵堵上了,裝聾作啞嗎?」
「死了,飛升了,像個高傲的法老!」
嬤嬤們害怕再次發生這種事情,便用粗橡木門閂把祈禱室外面的門閂上,這群人便敲起門來:
「請原諒,各位師傅!請原諒,葉羅菲尤什卡,親愛的兄弟!你聰明過人,閃爍著智慧的光輝。饒恕我們這些孤陋寡聞的人吧,把那些挑戰性的書信擱置起來吧,拿出愛來吧!」
「足枷上有一個小翹頭!」費多斯卡扯破嗓子喊。
維特盧加森林里的集會上所爭論的問題,早在十四個世紀以前叛教者尤里安時代就已出現了,拜占庭皇宮裡的宗教集會上所爭論的幾乎也就是這些問題。
「開門!開門!」
「得證明古書里所寫的,還得啃基督的祈禱詞——就是這麼回事!」
「原諒吧,師傅!我算個什麼人?一條死狗。我怎能理解你們的神聖教義?你說我閃爍著聰明之光輝。你可是折殺了我!我雖然披著人皮,但無異於生活在糞漿里的生物,相當於一隻癩蛤蟆。我不過是頭豬,只知填飽自己的肚子。要不是上帝幫助我,我的靈魂就得下地獄。咳,我是個罪人!可是你,米薩伊盧什卡,上帝寬恕你的教訓吧……」
室內很氣悶,儘管是中午,但也很昏暗:窗格上貼著不透光的魚泡,而且護窗板還關著,遮擋住了陽光。只是透過一些縫隙射進一點微光,因此神燈和蠟燭的火光就顯得很明亮。散發著蠟油、皮革、汗酸和乳香的混合氣味。通向台階的門開著,從那裡往外望去,可以看見陽光燦爛的林中空地和黑黝黝的森林。
吉洪出席了集會。而科爾尼利長老則沒有來,他說:「空口瞎議論個啥,需要的是自焚;在火里才能認識真理。」
「斯庇爾卡,斯庇爾卡,異教徒,你聽著:聖子read.99csw.com在神壇上坐在聖父右面。好吧,混賬小子,別動他,別把他從神壇上推下來,讓他掉到聖父的腳下!……」
終於辯論達到高潮,葉羅菲神甫的弟子斯庇里頓突然跳到前面,只見他眼神機靈,皮膚黝黑,頭髮捲曲,扯著嗓門喊道:
米薩伊爾神甫雙腿跪下,首先給全體與會者叩頭,然後又單獨給葉羅菲神甫叩頭。
長老們又叫喊和爭論起來,比先前還凶。
「你把三位一體之神一分為四了!」長老們驚懼地喊道。
這位受苦受難的大司祭就聖三位一體的問題往凱爾仁涅茨寄信給自己的朋友謝爾基長老,落款是:「謝爾基,接受這永恆的福音吧,它並非出自我的筆下,而是上帝手書。」
信中斷言:「聖三位一體的本質可分為三個相等的各自獨立的部分。聖父、聖子和聖靈作為三位天神,在神壇上各有各的座位。基督單獨坐在第四個神壇上,與聖三位一體共同主宰世界。貞女在腹中孕育神子,除了肉體之外,只賦予他精神,並不賦予他身份。」
特里菲利神甫吐了斯庇里頓神甫一口。斯庇里頓神甫抓住特里菲利神甫的鬍子,揪掉他的僧帽,想要用銅十字架敲他的禿頭頂。可是普羅夫神甫舉起榆木棒子,打掉了斯庇里頓神甫手裡的十字架。奧努弗里派的壯實漢子阿爾希普卡沖向普羅夫神甫,一拳擊中他的太陽穴,老頭子一頭倒在地上。毆鬥起來。彷彿是魔鬼使他們都失去了理智。神燈發出微弱的光亮,從窗戶縫隙里射進來一點點陽光,一張張兇惡的臉、攥得緊緊的拳頭在這氣悶而昏暗的屋子裡不停地晃動著,他們用念珠相互抽打眼睛,書籍、錫蠟台和燃燒著的蠟燭等都成了格鬥的武器。人們的謾罵聲和號叫聲以及器物的撞擊聲不絕於耳。
「離經叛道,蠱惑人心!」
「你繞什麼彎子?直截了當地說吧:你相信單一實質還是相信三實質?」
可是斯庇爾頓卻繼續說下去,毫不退讓:
「你聽著,你聽著,三位一體……」
「十足的敗類,滿嘴噴糞,照你說來,聖三位一體好像是……」
普羅夫神甫已經白髮蒼蒼,但還很壯實,是個倔強的老者,拿著一根榆木棒子,走到葉羅菲神甫跟前,在他的鼻子底下揮動起來。
為了消除教會的紛爭,在「長苔」召開這次會議,邀請奧努弗里長老的門生葉羅菲神甫前來答辯,因為他在奧努弗里長老九九藏書謝世以後成了這個派別的唯一首腦和導師。
房子由於敲擊而震動了:他們在用斧頭劈護窗板。
「不願意跟長老們商討,厭惡大家,傷了我們的心!」
「撒旦鑽進你的皮囊里去了!……」
費奧多爾執事指責阿瓦庫姆鼓吹異端邪說。阿瓦庫姆的門生奧努弗里長老也指責費奧多爾執事鼓吹異端邪說。費奧多爾的追隨者們是「單一實質派」,稱奧努弗里派為「三實質派」,而對方則稱「單一實質派」為曲解者。發生了大分裂,「教士之間,憎恨、誹謗和各種各樣的仇恨取代了從前那種熱烈的愛」。
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米薩伊爾神甫一邊哭泣一邊祈禱:
「我說的是天上的秘密,我有資格說!」
烏列婭嬤嬤臉色煞白,像發麵團一樣,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尖叫起來,使人毛骨悚然。護窗板噼里啪啦地掉下來,窗格上的魚泡破了,隱修院的皮匠米納神甫把頭伸進來,只見他瞪著眼睛,張著嘴,叫道:
「安靜,弟兄們,看在基督的面上!」響起一個聲音,跟別人的聲音不大相同,大家都注意地聽他。這是米薩伊爾神甫,他是個著名的苦修士,來自很遠的修道院——「年紀雖輕,但智慧出眾」。「這是幹什麼,親愛的弟兄們?莫非是魔鬼在你們身上叫喊,想要煽動兄弟紛爭?誰都不尋找活命水來熄滅撒旦的火,而是人人都尋找焦油和乾柴要往火堆上放。各位師傅,我在尼康派裏面也沒有聽說過這種兄弟之間的相互仇視!要是讓他們知道了,他們就會更加兇狠地折磨我們和殺害我們,而且在上帝面前將是無罪的,而我們則將永遠遭受折磨和痛苦。」
對方看到拿他毫無辦法,便又轉向葉羅菲神甫。
葉羅菲神甫在眾人一片混亂之際由自己手下的人保護著鑽進側室里去了。
「沒什麼好聽的!收起你的那一套胡說八道吧: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因為一個字母得死人!」
外面繼續敲門和叫喊:
「可惡,可惡,可惡!該死的!」
米薩伊爾神甫走到一邊,開始低聲禱告,重複著同一句話:
葉羅菲神甫學識淵博,「像喝水一樣,吸收了書本中的智慧」。可是他的論敵卻說他的智慧不是來自上帝,他似乎是擁有兩套學問:一套是明面上的,東正教的——這是給所有的人的;另一套是異端邪說,這是專門給少數人的,其中多為名流和富人。而對普通人和窮人,則用小恩小惠來籠read•99csw•com絡他們。
開始時人們說的是敬神的話,到最後講的卻是罵人的話了。
「你們這幫異教徒!遭天殺的!」
集會在戈連杜哈嬤嬤的凈室里舉行,她的凈室位於隱修院牆外的林中空地上。奧努弗里派拒絕在隱修院里辯論,擔心動手打起來,他們勢必會吃虧,因為,「單一實質派」的人數多於「三實質派」。
大家搶著說話,誰都不聽誰的。
「災難降臨了,災難降臨了,寬恕吧,聖母!」
「單一實質派」和「三實質派」從早晨一直爭論到中午,但毫無結果。葉羅菲神甫始終是閃爍其詞——「不著邊際地兜圈子」。長老們不管怎樣步步緊逼,卻不能擊潰他。
「三位一體並排而坐,聖子在右,聖靈在左,聖父居中。三位天神坐在不同的神壇上,並不藏匿起來,而基督則專門坐在第四個神壇上!」
他並沒有論證什麼,只是破口大罵。對方也毫不相讓,以牙還牙。
但是長老們卻揪住他不放,火氣越來越大——「猶如一群山羊向他衝來」。
凈室是一棟茅屋,很寬敞,分成兩個部分:側室很小,供起居用,另一間較大,是祈禱室。沿著原木牆壁釘著一排排擱板,上面擺著基督受難聖像。前面燃著神燈或蠟燭。燭台上掛著熄滅蠟燭用的黑琴雞尾。牆下擺著長條桌。上面放著許多帶有金鎖扣的皮面厚書和手抄本;前輩隱修士們最古老的寫本都是樺樹皮的。
大家好像是醒悟了,全都安靜下來。
「開門!開門!」
「一處小小的誤讀會導致一個大的異端邪說!」
「三位,三位,就是三位!我就是死了,也說是三位!你就是用火燒毀,也別想把這個想法從我的靈魂中驅逐出去!……」
「上帝寬恕你的教訓吧,」他的聲音突然變了,憤怒得發抖,繼續說,「你教訓我們這些糊塗人,懲罰我們!朋友,還是知道自己的分量為好!飛得高,可別從高處掉下來!這種教訓人的派頭你是從誰那裡學來的,是誰讓你充當導師的?如今人人都當起導師來了,可就是沒有人聽!我們算是倒霉了,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都夠倒霉的!你連黃嘴丫子還沒蛻哩,竟敢往高處攀!我們,說實在的,不願意聽你的那一套。先教訓教訓你自己吧,請你離開我們。這些導師可真不錯!有人拿大棒子威脅,有人用愛來籠絡。既然違背了真理,這愛還有什麼用!撒旦也愛忠誠於他的人。我們沒有吃飽,怎麼來愛基督和九_九_藏_書恨他的仇敵!如果上帝讓我去死,我也得跟變節者聯合!我潔凈,沾在腳上的灰塵也得在你們面前抖掉,經書說得好:寧肯要一個人創造上帝的意旨,也不要一群無法無天者!」
「長苔」隱修院里精通經書的烏里揚修士一向少言寡語,性情溫順,可是現在卻發狂了似的,滿嘴冒沫,兩眼充血,太陽穴上的血管也鼓漲起來,他用嘶啞的聲音證明說:「費季卡,你得明白,基督受難者和彼得不一樣:基督——足枷上有一個小翹頭,而彼得——則沒有小翹頭。」
「上帝不是實體,只是實質。假如他是個實體,來到人世,就會把整個宇宙燒毀了,聖母不可能在腹內孕育他——她的肚子也得給燒毀了!」
「軍隊,軍隊來了!你們這幫傻瓜,為什麼把門鎖上?快點都出來!」
「災難降臨了,災難降臨了,寬恕吧,聖母!」
現在已經不僅僅是「單一實質派」和「三實質派」在爭論,而且是兄弟和兄弟之間準備掐斷彼此的喉嚨,而分歧也只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譬如:搖動手提香爐的方式,是十字形的還是連續三次;聖母報喜日和四十受難者忌日可否吃大蒜,神甫舉行儀式的前一天是否禁止吃蔥;齋戒期坐著可否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古書中某處應是逗號還是句號,某處的詞是「永遠」還是「永久」。
隱修院里開會討論阿瓦庫姆那些有爭議的書信。
「噢,你這個墮落者和邪惡之徒,你聽聽自己的良心吧,好好認識認識主吧,挖掉這種異端邪說的老根吧,住口吧,悔罪吧,親愛的!」長老們告誡他說,「誰告訴你的,還是你在哪兒看見的:三位天神各自單獨就座,而不藏匿起來?天使和天使長們都看不見他,可是你卻說:不藏匿起來,坐在那裡!說這話的人怎能不燒壞舌頭?……」
葉羅菲神甫終於忍耐不住,不知不覺地向側室的門退去,反擊道:「你們狂叫什麼?坐下!你們不能替我負責。我得救還是不能得救,關你們什麼事?你們過你們的日子,我們過我們的日子。我們跟你們井水不犯河水。請各位坐下!」
「沒有小翹頭!沒有小翹頭!」烏里揚大叫著。
「愚蠢的異教徒!城裡的法官用這種棒子狠狠地揍你的屁股,那時你再說你信單一實質還是信三實質。要不就隨你的便,願意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吧……」
他站了起來,想要擁抱葉羅菲神甫。但葉羅菲神甫沒有讓他擁抱,自己https://read.99csw.com雙腿跪下,給米薩伊爾神甫叩頭。
在林中空地上,從集聚在那裡的人群里傳來一個可怕的消息:軍隊帶著神甫、見證人和書吏進了林子,已經摧毀了鄰近坐落在翁日河畔的「雲莓」隱修院,馬上就要輪到「長苔」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葉羅菲神甫沉默不語,只是厭惡地撅撅鬍子,表示譏笑。看得出,他自詡學問高深,而看不起這些平民百姓和大老粗。
他講解實體與實質的區別:聖子作為實質存在於內里,而作為實體則坐在聖父身旁。
凈室的窗外傳來叫喊聲。戈連杜哈嬤嬤、麥羅庇婭嬤嬤和年老的烏列婭嬤嬤往窗外一看,只見一伙人從修道院那邊的樹林子里走出來,到了林中空地上。她們想起來,以前有一次在拉里翁屯的凱爾仁涅茨集會時,一些雇傭的自由農、僱工和養蜂人拿著火繩槍、長矛和棍棒,跑到集會的房子里,襲擊了長老們。
葉羅菲神甫站在祈禱室中央的讀經台前,被一群身穿黑色袈裟和頭戴黑色僧帽的長老團團圍住。他舉止穩重,臉像聖餅一樣潔白而飽滿,兩隻藍眼睛稍稍有些斜視,帶著不同的表情:一隻表現出基督教的溫順,另一隻則有一種「哲學的傲慢」。他說話的聲音和藹可親,「如柔和悅耳的春燕」。他穿戴考究:細布袈裟、絲絨僧帽、鑲著紅寶石的胸前十字架。他那已經花白的金髮散發著玫瑰油的芳香。處於貧寒的長老和林中隱士中間,他可以說是一位大貴族或者是尼康派的高級僧侶。
「狗膽包天!連頭畜生都不如!……」
「按照你們的說法,只有一位神?胡說,不是一位,而是三位,三位,三位!」斯庇里頓神甫把手一揮,好像是拿著斧頭,砍了下去,「你要是相信三個實體,那麼就不是分成三位,而基督則是第四位……」
還喊了些別的。可是負責指揮的戈連杜哈嬤嬤耳朵背,沒有聽清。而別的嬤嬤則慌得手忙腳亂,只是像母雞似的咯咯亂叫。祈禱室裏面的叫喊聲也使她們什麼都聽不清楚,因為長老們這時什麼都不理會,只顧繼續爭吵。
等他們清醒過來,便全都向門口奔去,開開門跑到外面。
另一個精通經書的神甫特里菲利跳起來,助他一臂之力,後來追述當時的情景時,說他「像一條離開水的鱸魚,抻著脖子,瞪著眼睛,全身顫抖,撅著鬍子,咬著牙,說話的聲音像頭公牛,大有不共戴天、勢不兩立的架勢,簡直是瘋了」。
「別胡謅了!閉上你的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