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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紅死 四

第九部 紅死

跟親愛的媽媽談談心。
索菲婭挨著吉洪站著,握著他的手。他感覺到她那隻手在顫抖,在她的臉上看見了羞澀的歡樂的微笑:新娘在教堂舉行婚禮時對新郎就是這樣微笑的。被喚起的歡樂充溢著他的靈魂。他現在覺得,他以前的恐懼是魔鬼的誘惑,而上帝的意旨則是紅死:因為要想拯救自己靈魂的人,反而毀滅了靈魂;為我和福音而毀滅自己靈魂的人,反而拯救了靈魂。
科爾尼利長老奔來奔去,來來往往,像是網上的蜘蛛。他那雙眼睛很明亮,像是貓的眼睛,彷彿是在黑暗中能照明——目光嚴峻而又親切,具有奇異的魔法:這雙眼睛不管是看誰,這個人都會失去自己的意志,在各個方面履行長老的意志。
誰也沒有看見他倆。索菲婭把頭低垂到吉洪的肩上,把臉貼在他的臉上,他感覺到了她在哭泣。
「我又看見一個新天地,因為先前的天地已經過去了。坐寶座的說,看哪,我將一切都更新了。又說,你要寫上,因為這些話是可信的,是真實的。他又對我說,都完了。」
我的心兒多麼煩悶,
「我不想自焚!我不想自焚!」
這天夜裡等著軍隊到來。可是軍隊沒有來。早晨到了,隨之而來的是——疲勞,像喝醉酒一樣,昏昏沉沉。
七歲的小姑娘阿庫爾卡一直安詳地坐在長凳上,注意聽,突然渾身抖動,跳起來,撲到母親的懷裡,抓住她的衣襟,哭起來,尖叫道:
然後一切都混亂了,他也就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彷彿是他在一個童話般的城市上空飛翔,這個城市可能是基捷日,也可能是新耶路撒冷,再不就是「玻璃城」,「明如水晶,如同明凈的玻璃」;這個光輝燦爛的城市裡有數學、音樂。
自焚派集聚在一座小教堂里,這座小教堂坐落在隱修院一側的高崗上,因此軍隊逼近時,從遠處就可以發現。
人們開始抱怨起來。三三兩兩地走到角落裡,相互嘀咕著,用惡意的目光看著長老。要是軍隊不來將會怎麼著?餓死不成?一些人要求打碎門,派人去弄麵包;可是在他們的眼神里卻看出一個隱秘的想法:逃跑。另一些人要求不等迫害者到來,馬上就自焚。還有人在祈禱,但從臉上表情看來,顯然是在詛咒神明。也有些人吃了麻|醉|葯丸——長老越來越多地分發這種藥丸——說夢囈,忽而哭,忽而笑。一個小夥子麻木了,跑到聖像前,抓起蠟燭,把引火物點燃,好不容易才撲滅。也有些人獃獃地坐著,一連幾個小時一聲不吭,不敢相互看一眼。
一切準備就緒以後,便鎖上門。門窗全都釘死,只留一扇最狹窄的小窗戶。大家都沉默不語地聽著鎚子敲擊聲:彷彿是在他們這些活人的頭頂上釘棺材蓋似的。
在爸爸那裡烘烤衣服。
「有馬林果嗎,伯伯?」阿庫爾卡問道。
跟親愛的媽媽見見面,九九藏書
我想要到爸爸那去做客。
吉洪想起了彼得堡的那個白夜,漂浮在涅瓦河水面的木筏上一小群人——他們孤懸在天與河水這兩道深淵之間——從夏園順著水面飄來的令人陶然欲醉的音樂,像是來自維納斯王國的愛情的親吻和嘆息:
讓我們人人全都折服。
「新郎半夜來到,奴隸幸福,他被喊醒。我的靈魂,不要貪睡,不要死去,不要關在天國之外;醒來吧,呼喚吧:聖潔,聖潔,聖潔,上帝,聖母,寬恕我們吧。我的靈魂,醒來吧,把你的蠟燭點燃,對它發光照亮;有一個聲音對你說:這是新郎!」
心裏的苦水如泉涌;
夜裡,有一個女長老逃跑了。所有的人都睡熟了,甚至連看守都在酣睡,她爬上看守的瞭望台,想要順著連在一起的手絹爬下去,可是手絹斷了,她跌落到地上,摔傷了,在窗下呻|吟了很久。最後終於聽不見動靜了,可能是爬走了,也可能是過路人把她攙走了。
擺渡的人全都離去了,
聖潔的聖母喲,
這支歌最後以痛哭結束:
潮濕的大地呀,我的母親,
天亮時,吉洪往窗外看了看,想要知道軍隊來了沒有,但只是看到灑滿陽光的空無一人的原野、陰鬱而沉寂的雲杉和露珠上燦爛的彩虹。針葉的芳香、初升太陽的和煦、藍天的寂靜迎面向他撲來,他覺得木房裡所做的一切都是瘋狂的噩夢,或者是兇惡的暴行。
夜幕降臨了,點上蠟燭,唱起祈禱歌:
加入忌食教派的人給關進一個沒有門窗的空房子,裏面只放幾張木板床。為了不讓他們自殺,脫|光他們的衣服,收去腰帶和十字架。他們是從天棚上給放進屋子裡的,而天棚吊得很高,任何人都不能經過天棚從屋裡「鑽出來」。設有手持木棒的看守。要死的人往往要折磨上三四天,甚至五六天。他們哭叫著乞求說:「給點吃的吧!」竟然啃食自己的身體,詛咒上帝。
我想要到媽媽那去做客,
拂曉前,八十歲的老頭米涅伊也想要逃出去。但基留哈把他捉住了。他倆廝打起來,米涅伊差點沒用斧子把基留哈砍了。老頭被捆綁起來,關進倉房裡。他在那裡大喊大叫,用不堪入耳的惡言穢語謾罵科爾尼利長老。
然而,被愛情之箭射中,
聽她說的人都覺得,他們看見了她所說的。
棺材呀,我的橡樹獨木棺,
是為我造的。
「我看見了……看見了……看見了……噢,親愛的老少爺們!」狂叫症https://read.99csw.com患者基里凱婭打斷了誦讀,只見她臉色煞白,臉形扭曲,瞪著雙眼,目光獃滯。
「好哇,同心協力干哪,孩子們!」他和要死的人開玩笑,「我老了,是個朽木頭疙瘩,你們還都年輕,是引火的劈柴:我們直接升天,就像伊里亞先知乘著噴火的車一樣!」
長老注視著所有的人。有人氣餒了,害怕了,他給他們服一種像漿果似的氣味好聞的黑色藥丸,這可能是用草藥制的迷魂劑。他們服下以後,變得遲鈍,不再害怕火了,而把它當成天堂的幸福,熱衷追求。
全都無濟於事。於是他把她抱起來,撬開她的嘴,讓她吞服一粒黑色藥丸。然後輕輕地撫摸她的頭髮,伏在她耳朵上小聲叨咕著。小姑娘逐漸安靜下來,像是睡著了,但是眼睛卻睜著,瞳孔放大,目光獃滯,好像是在夢中。吉洪聽著長老的低語,只聽他在給她講天國,講天堂的花園。
蹚水過河,渾身濕透,
吉洪醒了,傾聽著。夜鶯在窗外啼鳴,他在這啼鳴聲中聽到了月夜,灑滿露水的草地的清香,雲杉樹林的氣息,還有自由、溫存和大地的幸福。也聽到了小教堂裏面奇怪的低語聲、衣服摩擦聲和類似於愛情嘆息與親吻的聲音。看來人的敵人是強而有力的:死亡的恐懼還沒有熄滅,而罪惡的肉|欲之火卻燃燒起來。
吉洪向窗外看去,只見遠處,在樹林邊上,圍著篝火坐著一群人,他們頭戴三角帽,身穿紅領銅扣的綠長袍:這是兵。
吉洪突然感到有人擁抱他,緊緊地貼在他身上。這是索菲婭。他也害怕起來。可是他又一想:火會凈化一切。透過黑色的隱修士袈裟,也感覺到了貞潔的軀體的溫暖和清新,於是貪婪地把嘴唇貼到她的嘴唇上。
痛苦呀,我心情痛苦。
你們是人人永久的住宅。
科爾尼利長老向她俯下身去,給她畫十字,用念珠抽打她,念誦驅趕魔鬼的咒語。
他的頭腦里掠過遙遠的回憶,彷彿是夢境:最抽象的數學結論——不知為什麼他現在感到它們特別嚴謹而優美,像冰一樣清澈透明,正是由於其正確,老格留克時常把數學比作音樂——比作非常和諧美妙的如水晶般晶瑩的音樂。他也想起了格留克跟雅科夫·勃留斯關於牛頓的《啟示錄》註釋的爭論以及勃留斯激烈的乾笑,他的話當時在吉洪的心裏引起了預感的驚恐。「就在艾薩克·牛頓先生寫作自己的註釋的同時,在世界的另一端,具體來說,就是此處,在我們這裏,在莫斯科,一些被稱之為分裂派的狂熱教徒卻也寫自己的啟示錄註釋,幾乎是跟牛頓得出了同樣的結論。等待著世界的末日和第二次降臨,他們中間一些人躺進棺材里,給自己唱輓歌,另外一些自焚。我說,這也就是最有意思的:在這些啟示錄式的妄想中,西方九九藏書和東方走到一起來了,最大的開化和最大的愚昧也走到一起來了,這也許確實會使人產生一個想法:世界末日在臨近,我們大家都得很快見鬼去!……」牛頓的預言也就具有了新的嚴峻的意義。「我不想編造假說!彗星隕落到太陽上,就跟飛蛾撲進火里一樣——由於這一隕落,太陽的溫度就要升高到這種程度,地球上的一切都燒焦!經書中說:天轟隆地降下,大自然燃燒起來而毀壞,地和地上的一切東西都將燒毀。到那時,兩個預言都將應驗——信仰宗教的人的和從事科學的人的。」他想起了勃留斯圖書館里一本很古老的書,被老鼠啃過,編號461,書名:《列奧納多·達·芬奇論繪畫》(德文)以及書中的單幅插頁,木刻的達·芬奇——生著普羅米修斯的臉,或者西門瑪格的臉。和這張臉一起,還有另一張臉,也同樣可怕——這是他在三位一體廣場「四艘三桅戰艦」咖啡屋附近遇到一個身穿荷蘭船長皮衣的巨人的臉——彼得的臉,他從前曾經憎恨這張臉,如今卻突然變得親切了。這兩張臉有共同之處,相反而又相成:一張有敏銳的洞察力,另一張表現出偉大的智慧力量。從這兩張臉上向吉洪撲來一種天賜的寒氣,猶如從雪山上向一個在山谷里行走而被炎熱折磨得精疲力竭的人撲來寒氣一樣。「噢,物理學,幫我擺脫開形而上學吧!」他想起了格留克喝醉酒時常常向他提到的牛頓的這句名言。這兩張臉都指出了擺脫紅死的拯救之路——與火的天空相對立的是「大地母親,潮濕的大地」。
「你看見什麼了?」長老問道。
他突然醒來。所有的人都忙亂起來,奔跑和叫喊,臉上露出喜悅之情。
丘比特,射出你的箭吧。
這是一座木房,用陳年的乾燥木材建成,自焚時無法從裏面逃脫。窗子小得像是縫隙,門也很狹窄,一個人勉勉強強能走進去。門前台階和樓梯都壞了。門上裝有護板,便於閂門。窗子上頂著粗杆子。然後放上引火物:亂麻、乾草、松明、樺樹皮;牆上塗了焦油;房子圍了一圈特製的木槽,裏面盛有火藥,還有數俄磅備用,以便最後一刻撒在地板上。房頂上設了兩個巡邏哨,不分白天黑夜換班監視迫害者的動靜。
有一次,二十個人被關進樹林子里磨面的倉房——他們吞下石子,感到噁心難忍,便打掉倉房牆上的木板,爬出來;看守用木棒打他們的頭,當場擊斃二人;然後把門堵上,向長老報告:如何處置他們?長老下令在倉房周圍堆放乾草,放火焚燒。
吉洪由於一連幾夜不眠和飢餓而虛弱不堪,躺在地板上,索菲婭坐在他身旁,唱著鞭身派教徒的一支悲哀的歌——講的是在生活中被聖父和聖母遺棄的人的靈魂恰如在黑暗森林中一樣孤單:
長老對那些希望懺悔的人說:
我的光明,為我們祈求吧!
九*九*藏*書長老讓吉洪誦讀約翰啟示錄,這是在任何教堂的宗教儀式上都不誦讀的。
「我看見從神那裡自天而降的偉大聖城耶路撒冷,如同貴重的寶石,好像碧玉,明如水晶,如同藍寶石和綠瑪瑙。有十二個門——是十二顆珍珠。城牆是純金的,如同明凈的玻璃。不用太陽,因為有神的榮光普照一切。噢,可怕,可怕,老少爺們!……我看見上帝的臉比陽光還明亮……你看他,那就是他!……他向我們走來!……」
沒有你,我的光明,世上罪人多。
我將躺在裏面,
「媽媽,媽媽!我們走吧,我們走吧。我不想自焚!……」
吉洪想起一個故事,說的是兩個長老把一個姑娘架到二十俄里以外的森林里去了,在林子里逼迫她:「妹妹,跟我們一塊兒來做基督的愛吧。」姑娘說:「我怎麼跟你們做基督的愛?」他們說:「你跟我們交媾——這就是做基督的愛。」姑娘哭起來:「你們敬畏上帝吧!」兩個長老安慰她:「火將使我們凈化。」可憐的姑娘固執不從,長老威脅說:「你要是還不順從,就得不到結婚的花冠!」
人們受著飢餓的威脅。水和麵包不足——只有一袋子燕麥麵包乾和兩筐烤餅。但是教堂釀的紅葡萄酒卻不少。人們都貪婪地喝酒。有人喝醉了,突然哼哼起歡快的酒館小調。但它比最狂暴的號叫還可怕。
又開始了漫長的夏季白天,所有的人都陷入等待的痛苦。
松木的棺材
長老沒有入睡。他在祈禱,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聽見,即使是看見了,大概也寬恕了自己「可憐的孩子們」:
小姑娘笑了。看得出,她由於想象天堂里的馬林果而流出了口水。長老繼續以慈母般的溫柔愛撫她,哄她。可是吉洪卻在他那雙明亮的眼睛里感到有一種瘋狂而又渺小的,如蜘蛛一般讓人害怕的東西。「好像是蜘蛛在吸吮著蒼蠅!」他想。
你哺育我們,主宰我們!
吉洪讀著,體驗到所熟悉的末日感,其深刻的程度是有生以來從沒有過的。他覺得,木房的牆壁把他們跟世界,跟生活,跟時間隔絕了,猶如船舷把人跟水隔絕一樣:外面,時間還在繼續,而在這裏卻停滯了,結局到了——都完了。
我們已經不是沒有傷痛,
「咳,我可憐你,真可憐,親愛的吉洪!」她伏在他耳朵上低語,「我毀了你的靈魂,我真可惡!……你願意逃跑嗎?我能弄到繩子。或者我告訴長老:有一條地道通往樹林——他將帶你出去……」
所有的橋樑全被沖毀,
對小姑娘連哄帶嚇唬,甚至毆打,可是她卻繼續喊叫,最後臉色發青,叫得閉氣了,倒在地板上,抽搐起來。
「只有上帝是純潔無罪的,而人則軟弱無力—https://read.99csw.com—像泥土一樣墮落,也會像天使一樣飛升。即使是跟少女或寡婦一起睡覺,也並非放蕩之徒;即使是在信仰上迷失了,也並非壞人:不要怪罪我們放蕩,而是肉體膽大包天;教會被異教徒所控制,我們就難免在信仰上迷失。」
第二個夜晚降臨了,軍隊還是沒有來。
等著吹起號角。
「紅死要輕鬆得多:火一燒起來,你就失去了感覺!」講的人最後說。
吉洪疲憊不堪,沉默不語,只是無精打采地天真地微笑著。
途中要渡過湍急的河流,
為了給自己壯膽,講了其他一些比自焚更可怕的死法,譬如飢餓死的可怕程度是無法與自焚相比擬的。
你那金色的愛情之箭,
傻子伊萬努什卡蹲在角落裡,手裡拿著蠟燭,有節奏地搖晃著身體,等待著「雄雞報曉」,唱著他那支永遠唱不完的歌:
憂傷呀,我心情憂傷。
隱修院空了。修士們逃散了,好像是螞蟻從被破壞的蟻穴中逃散一樣。
母親哄她,但是她叫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瘋狂:
「軍隊,軍隊來了!點火吧,孩子們!上帝和我們在一起!」
夜鶯也在啼鳴,歌唱著自由、溫存和大地的幸福。在夜鶯的啼鳴里彷彿可以聽出對傻子伊萬努什卡的棺材之歌溫情和狡黠的嘲笑。
唯有傻子伊萬努什卡唱著他那支永遠也唱不完的歌:
年輕的姑娘去見爸爸,
「算了,孩子們!你們有什麼好懺悔的?你們如今都跟上帝的天使一樣,勝過天使——用大衛的話來說——我曾說:你們是神。你們戰勝了全部敵對力量。你們的頭上沒有罪孽的勢力。你們已經不會再犯下罪孽了。你們中間即使有人殺死親生父親,和母親通姦——那麼現在也聖潔了。火凈化一切!」
「有,親愛的,非常大,跟蘋果一般大,又香又甜,非常甜。」
「走開,走開,不潔的靈魂!」
「軍隊,軍隊來了!」
人們干起活來很愉快,好像過節一樣。孩子們也幫助大人幹活。大人像是孩子。大家都很興奮,好像是喝醉了。彼季卡·日茲拉比所有的人都快活。他干起活來一個頂五個。他的一隻手本來由於打上官印——野獸的印記而枯萎了,但如今已有所好轉,開始能活動了。
在這黑暗的木房裡,在這個公共的棺材里,這兩個孩子的愛撫是純潔無瑕的,猶如當年牧童達甫尼斯和牧女赫洛婭在陽光燦爛的萊斯沃斯的愛撫一樣。
即使潰爛也都感到甜蜜,
小教堂里很擁擠。人們胡亂地睡在地板上,男的在右邊,女的在左邊。然而不知道是夢中的幻覺還是魔鬼作祟——睡到半夜,有一些黑影在黑暗中小心地移動,從右邊往左邊,從左邊往右邊。
年輕的姑娘只好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