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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紅死 五

第九部 紅死

佩爾斯基回到士兵那裡去了,下令每人喝一碗酒,說道:
彼季卡·日茲拉大頭朝下鑽進火里,好像是一個歡樂的游泳者跳進水裡。
「有人非法受難,他就是最邪惡的人:他通過受難而毀掉自己在人世的生活,同時永遠都無法逃避痛苦……」
幾天以後,當長老準備上路的時候,吉洪離開他逃跑了。
傳出狂叫聲。透過被燒者的號叫聲和火焰的轟鳴聲,響起歡快的歌聲:
「主哇,看看我們這些不稱職的奴隸吧!我們軟弱無力,為此不能落到迫害者的手裡。你看看這群羔羊吧,他們追隨你這善良的牧人,躲避反基督這隻兇惡的狼!你發發慈悲吧,救救他們吧,用自己的命運引導他們吧,讓他們遭受火的苦難吧。寬恕我們吧,主哇,寬恕我們吧。我們這些罪人不明白任何事理,只能向你,我們的主宰,祈禱:寬恕我們吧!我們為了你的最純潔之愛而死!」
「別動,孩子,不要為你的小妹妹——新娘悲傷!她那最純潔的靈魂和其他的聖受難者一起到了天國。」
但是,上尉認為這有損於軍職的尊嚴,因此沒有清點骸骨,於是又受到新的批評。
一些人想要逃出來,而留在裏面的人則竭力制止他們。米赫伊老爹雙手牢牢抓著牆洞的邊緣,想要跳出去,但是十七歲的孫子卻用斧子砍他的手,於是老爹掉到火里去了。一個母親從火堆里鑽出來,她的小兒子緊跟著她,可是父親卻拽住他的雙腿,把他的頭往原木上撞。隱修院一個大腹便便的修士倒在一攤燃燒著的焦油里,抽搐著又蹦又跳,好像是在跳舞,「像是煎鍋里的鯽魚!」吉洪驚恐地笑著想,閉上眼睛,不想看。
「我們要燒死了,要燒死了!救命呀,弟兄們!……」
他由於炎熱和煙嗆而喘不上氣來。血紅的田野上紫色的鈴鐺花向他低垂下來,發出哀怨。他感覺到索菲婭在擁抱他,緊緊地貼在他身上。她那貞潔的軀體如這夜間開放的花朵,透過她的襯衣,散發出清新,在這火的炎熱中是最後的清新。
「呶,上尉,你去對小孩伢子說這種話吧,我們老早就已知道這種騙人的鬼話:順著鬍子往下流,可是吃不到嘴裏。」
臉上原先那種天使般的興奮表情變成了野獸般的驚恐。
從窗戶飛出褲子、上衣、皮襖、襯衣和外衣:
紅色的火焰把天和地全都照亮,彷彿這真的是一場最後的大火,要把整個世界毀滅掉。
士兵們準備了繩子、斧頭、梯子、水桶,並且裝了許多桶水,好用來滅火,還準備了帶鐵鉤的長杆子,用來從火里往外拖人。天終於完全黑了,他們便向小教堂進發,先是從樹林邊緣包抄過去,然後在空地上的草莽中間匍匐前進,好像是獵人在圍捕野獸。
突然一扇小窗戶開了,長老喊道:
「你們都走開!火藥一爆炸,飛出的木頭會打著九九藏書你們!」
「混蛋,一群可惡的混蛋!跟瑞典人和土耳其人打仗,也比對付這群王八蛋容易!」
牆在抖動。蠟燭掉下來,但都沒有落到裝有火藥的木槽里。於是根據長老的手勢,基留哈抓起聖母像前一束燃著的蠟燭,直接扔到火藥里,自己跳開了。火藥爆炸了。引火物燃起來。火苗躥上牆壁和木樑。濃煙先是白色的,然後變黑,瀰漫了整座小教堂。大火似乎是熄滅了;只有紅色的火舌從煙中衝出來,發出噝噝的聲音,好像蛇芯——忽而向著人們伸去,舔著他們,忽而又跳開,彷彿是在嬉戲。
「你們有手槍,可是我們有基督的木棒!」小教堂里有人回答說。
小教堂里傳出輕輕的歌聲,如同送葬的歌聲。
「你們可憐可憐自己的孩子吧,該死的!」上尉絕望地喊道。
「分裂派教徒自焚是假裝的,目的是不繳納雙重賦稅,實際上則移居到偏僻的地方躲藏起來,在那裡自由自在地為非作歹,因此指揮官應該根據遺骸清點自焚者的數目,然後登記造冊,為此,務使骸骨在大火中不化為灰燼。」
「我們是農民和城市平民,以耶穌基督的名義集聚到這裏,帶著自己的妻子兒女,做安魂祈禱,」長老平靜而莊嚴地回答道,「我們想要為舊的信仰自焚而死,我們不會向你們這些迫害者投降,因為你們信奉新的信仰。如果有人願意得到拯救,他可以跟我們一道自焚:我們馬上就要去見基督。」
吉洪一個人留在那裡,翻過身來,脊背朝天,天上仍然燃燒著血紅色的大火,他把臉俯向大地。
「我們不跟他們動武。他們那裡男人很少,全都是婆娘和孩子。我們把門打碎,不用武器,赤手空拳地把他們一一抓起來。」
火突然燃得旺了,吉洪失去了知覺,可是過了兩三分鐘,他卻看見了小教堂里發生的一切,並且永遠記住了。
「耶穌基督,神子,寬恕我們吧!」他第三次祈禱。
風颳得更緊了,火借風勢,火焰越來越高,發出雷鳴般的轟隆聲。燃燒著的木炭被捲起,像是一隻只火鳥。整座小教堂好像一個燃燒著的大火爐,在這個爐子裏面,如同在地獄之火裏面,一堆軀體在亂滾亂爬,有的痙攣著,有的蜷縮著,有的已經躺倒。軀體上的皮膚破裂了,血水發出噝噝響聲,油脂沸騰。可以聞到肉烤焦的臭味。
聖母的神靈呀,我的主宰!
突然,房梁落下來,房蓋塌了。火柱直衝天際,像是一盞巨大的明燈。
「我們要到大洋去散散心,到波莫瑞地區去。要在那裡點燃火!我們應該更勇敢,燒死更多的可愛的父老兄弟。上帝相信我們,會幫助我們的。整個俄國都將燃燒起來,隨著俄國之後——將是整個宇宙。」
到達木房跟前以後,他們豎起梯子。木房裡面漆九九藏書黑而又寂靜無聲,猶如在棺材里一樣。
「跟你們有什麼好談的?我們都是窮人和乞丐,跟你們這樣的人怎能爭個勝負?」長老冷笑著,看來是因自己的權勢和力量而揚揚自得,「我們和你們之間的鴻溝太深了,」他又莊重地總結說,「自願焚毀的人不可能到你們那裡去,只能到我們這裏來……你走吧。上尉,不然你瞧,我們馬上就要自焚了!」
「看哪,新郎來了……」
土地的潮氣減輕了灼傷的疼痛,他覺得大地聽到了他的祈禱,把他從紅死的大火中拯救出來,他又從大地的腹中走了出來,像是一個新生的嬰兒,像是一個復活的死人。他擁抱大地,親吻大地,覺得她是有生命的,哭泣著禱告說:
另外一些人燒傷不重,自己從牆洞里鑽出來,掉到地上,一個壓一個、順著屍體堆往上爬 ,像是爬樓梯一樣,朝著士兵們喊:
他仰臉朝天,深受感動地露出喜悅之情,畫了十字:
沒有人回答。木房裡昏黑,寂靜無聲,像在棺材里一樣。周圍不見一個人影。樹梢發出沉悶的響聲。颳起了清涼的夜風。如果點著火,可就糟了!上尉想道,又敲起來,重複說:
長老用他那明亮而親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秘密抵達分裂派教徒之居住地,使其不得自焚。彼等如鎖在隱修院或小教堂內,軍隊當日夜包圍之,排成戰鬥隊列,保持高度警惕,嚴密監視之,絕對不準彼等自焚,規勸彼等投降和承認錯誤,同時使其存有得到寬恕之希望。如能投降,可逐一登記,戴上足枷,務使其途中不得逃亡,連同其財物一道押往尼日尼城。如屢經勸告,仍不服從,照舊固守不出,則可施加壓力,儘可能逐一捕獲該竊賊,不準其逃散,可強行拘捕之,或令彼等飢餓而亡,但不得流血。彼等如焚其賊穴或小教堂,汝等當以水熄滅之,毀壞門窗,將彼等活著拖出。」
長老抱起新生嬰兒,給她施洗:「以聖父、聖子和聖靈的名義!」然後把她扔進火里——她成了火的第一個祭物。
他終於蘇醒過來了,問道:
「你們揀去吧,迫害者們!拈鬮分這些衣服吧。我們什麼都不需要。赤條條地來到人世,還要一|絲|不|掛地奉獻給主!……」
人們脫得光光的,穿上新的白襯衣,頭上戴上布冠,上面用紅墨水畫著八角十字架,然後排成排,跪下,手裡拿著蠟燭,以便用點燃的明燈迎接新郎。
「耶穌基督,神子,寬恕我們吧!」
「我的新郎,我所鍾愛的基督!」索菲婭伏在吉洪的耳朵上低聲說。他覺得,在他軀體里燃燒著的火比紅死的火更強read.99csw.com有力。他倆一起倒下去了,好像是新郎和新娘擁抱在一起倒在新婚的卧榻上。生著火眼和長著火的翅膀的妻子把他帶進火的深淵。
他又帶著幾乎是歡快之情補充道:
「我以名譽發誓,一個人也不抓,不動一個手指!」佩爾斯基大聲說。
爐中長出茂密的嫩草,
一個婦女剛剛生下一個女嬰。把她放在木板床上,以便為她舉行火的洗禮。
「鑽進去,砍碎門窗,弟兄們!」佩爾斯基下令說。
「夠了,老兄!」上尉客氣地反駁說,「主與你們同在,你們丟掉自焚的狂妄企圖吧,各自回自己家去,誰也不會動你們一個手指頭。像從前一樣在自己的村子里過興旺的日子。只是要繳納雙重賦稅……」
「要幹什麼?你們是什麼人,為何來到這裏?」
「新郎半夜來到。」
窗上的護板動了。從狹窄的縫隙里射出燈光。窗戶終於慢慢打開了,科爾尼利長老探出頭來。
「上帝的奴隸自願燒死,永垂不朽!安息吧,親愛的,直到普遍復活之時,為我們祈禱吧,當我們的時刻到來之際,我們在這裏也將為主飲盡自己的一杯。但現在時間還沒到,還得為基督而工作……」他轉向吉洪,「孩子,你經歷了火的考驗,為和平而死了,又為基督而復活了。你第二次獲得了生命,不要為自己,要為主而生。佩帶上光明的武器,成為耶穌基督的戰士,當一個紅死的宣傳者,跟我們這些罪人一樣!」
佩爾斯基上尉接到下城區高級僧侶公會的命令:
他說的是真話:他的確決定放所有的人回去,如果他們投降,儘管這是違背命令的,他自己也擔驚受怕。
長老舉起雙手,高聲祈禱:
上尉叫罵著:
「投降吧!」上尉喊道,「我們肯定會攻打下來!你們看,我們有火槍和手槍……」
「我們為了你的最純潔之愛而死!」
從窗戶里伸出一支古老的火繩槍槍筒,響起一聲空槍:開槍不是為了擊斃什麼人,而是為了嚇唬迫害者。
傻子伊萬努什卡把雙手向火里伸去,好像是在迎接主的降臨,他已經等待了一生。
「索菲婭在哪兒?」
佩爾斯基上尉是個勇敢的老兵,在波爾塔瓦戰役中負過傷,認為洗劫隱修院是「長毛僧侶們搬弄是非的臆造」,寧肯冒著猛烈炮火向瑞典人或土耳其人衝鋒陷陣,也不願意跟分裂派教徒糾纏。他們自焚了,卻要他負責,並批評他:「不準該上尉和其他指揮官有如此不體面之行為,看來彼等得以自焚,皆因懼怕該上尉也。」他解釋說:「分裂派教徒並非出於懼怕,而是由於自身之冥頑不化才死亡,他們充滿可怕的憤怒,對我們完全失去好感,甚至至死也不肯改變自己的信念,不肯接受我們的習俗——他們在其信仰上已根深蒂https://read.99csw.com固,不可救藥。」可是上級並沒聽這種解釋,高級僧侶公會要求:
「我們扯著嗓子喊個什麼勁兒,嗓子得喊啞的!」他善意地笑著補充道,「你瞧,窗戶這麼高,說話聽不清。老頭,這麼辦吧;你讓人豎下一條皮帶,我爬上去,你們幫我從窗戶鑽進去,當然不是這扇窗戶,我從另一扇,寬一些的,鑽進去。我只是一個人,你們人很多,有什麼可害怕的?我們聊聊,上帝保佑,會達成協議的……」
潮濕的大地呀,我的母親!
開放出天藍色的花朵。
狂叫症患者基里凱婭身上的襯衣成了灰燼,頭髮燃燒起來,給她的頭上戴上一頂火的花冠;她沒有感覺到疼痛,麻木了,大睜著雙眼,彷彿是在火中看見了偉大的城,聖耶路撒冷從天而降。
「我們奉皇帝陛下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之命,前來開導你們:你們要自報身份,何種出身、職業和籍貫,何時來到森林,帶著什麼證件離開家的,根據何人批准住在此處,持有何種證明文件?如果對東正教教會及其秘密有什麼懷疑,你們可提出書面材料,並派出代表與教會長官談判,不必有什麼恐懼和憤怒……」
軍隊的後排里出現一個掛著十字架的神甫,開始宣讀大主教的命令:
木房裡面一切都準備好了。放上了引火物。亂麻、乾草、松明、樺樹皮,堆放了許多堆。聖像前的蠟燭插在枝形蠟台上很不牢固,稍一振動,就會掉到裝有火藥的木槽里:經常都是故意這樣做的,為的是讓自焚盡量不像是自殺。讓一些十來歲的孩子坐在長凳上:把他們的衣服用釘子固定上,免得他們掙脫;手腳用繩子捆綁上,免得他們掙扎;嘴用手絹給紮上,免得他們叫喊。地板上的陶罐里燒起乳香,大約有三俄磅,為的是讓孩子們先於成年人窒息而死,看不見自焚時的恐怖場面。
幾乎所有的自焚導師都是這樣做的:把別人燒死之後,自己和最親近的門徒則逃之夭夭,以便重新進行佈道。
小窗戶啪的一聲關上了。又開始了寂靜。只有風在樹梢上呼嘯地響,還有長腳秧雞在沼澤地里啾鳴。
包圍的士兵砍下了兩三根原木。濃煙衝到空處來。士兵們伸進長木杆,開始往外拖燃燒著的人,往他們身上澆水。百歲的老媽媽費奧杜麗婭是被拖著兩腿給拽出來的,把她那最見不得人的地方暴露無遺。女長老維塔麗婭也爬了出來,可是立即斷氣了:她的全身由於燒灼而布滿水泡。斯庇爾頓神甫被拖出來以後掏出藏在懷裡的刀,自刎了。他又活了四個小時,不停地捏著兩個手指畫十字,謾罵尼康派教徒,據上尉在報告中所說,「很高興,因為他得以在自己身上造成致命傷」。
但是老頭的臉色比他當年受傷躺在波爾塔瓦戰場上九九藏書更蒼白。
透過瀕死者的號叫聲,可以聽到活著的人的聲音:
就在這同一時刻里,士兵們在佩爾斯基的指揮下從四面八方把小教堂圍住,爬上梯子,砍木房牆上的原木、窗上的粗杆子和門上的護板。
吉洪在這火的可怕閃光中也感覺到了歡快和醉人的東西。他想起了一首歌:
他明白了,舊的教會並不比新的教會好,於是決定回到世界去,尋找真正的教會,直到找到為止。
火勢灼人,士兵們不得不向後退去。有兩個人已被燒著。一個掉進木房裡燒死了。
他命令軍隊在黑天到來之前離開木房遠一些,原地不動,他沒帶武器,隻身一人走近小教堂,仔細察看一番,在窗下敲起來,按照分裂教派的方式做祈禱:
神甫躲到士兵們的背後去了。長老朝著他揮動拳頭,異常憤怒地喊道:
吉洪很久沒有蘇醒過來;長老和基留哈給他潑了很多水;他們以為他要死掉。可是他身上的燒傷並不嚴重。
他後來得知,就在他失去知覺的最後一刻,長老和基留哈抬起他,奔向小教堂的祭壇,神座底下有一個小門通往地下一條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通道,他們下到地下的秘密通道,走進森林最茂密的地方,迫害者們無法找到他們。
還是寂靜無聲:只有長腳秧雞在沼澤地里發出啾鳴,還有遠處傳來犬吠聲。一顆流星如一條火線,劃破漆黑的夜空,迸裂成火星。他突然感到恐怖起來,彷彿他真的是在敲擊死人的棺材。
「耶穌基督,神子,寬恕我們吧!」
吉洪在森林里灑滿露水的清新的草地上蘇醒過來。
吉洪沉默不語,閉著眼睛。長老以為他又昏迷了,走進一個土窯去準備治療燒傷的草藥。
「地獄里的黑鬼!所多姆大火的餘孽!你們這些瘋狗,先待一會兒,別離開我——我向你們中間的好人說說關於我們的主耶穌基督的話!他很快就要降臨,用自己的舌劍跟你們開戰,將推翻皇位,讓野狗吃掉你們的屍骨,就像吃掉耶洗別的屍骨一樣。我們用這裏的火自焚,你們在那裡將因永恆之火而永遠燃燒!你們鍛造了許多劍,造成了駭人聽聞的痛苦,發明了最可怕的殺人方法,可是我們的快樂是最甜蜜的!……孩子們,點火吧!上帝和我們在一起!」
好像是他在火的透明的藍色心臟中看見了天堂之花。藍得如萬里無雲的藍天,預示著非人世的幸福;但是得越過紅色的火——紅死,才能達到這藍天。
他決定在「長苔」隱修院要謹慎小心,盡一切可能不讓分裂派教徒自焚。
所有的人異口同聲地跟隨他重複著——這向上帝發出的哀號可憐而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