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塞的臉也抽|動一下。他竭力咬緊嘴唇，說道：

彼得站起來，走進隔壁房間，喚來聽差，吩咐幾句，然後回來了，重新坐到椅子上，把皇太子最後的供詞記錄下來。

她又說了很久，提到連他自己都不記得的一些話，揭露了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內心秘密。

「我很可憐你，費奧多羅芙娜，」彼得說，「可是沒法子。我得動刑。」

「你還有什麼事？」他重又開始審訊，彷彿是並沒有察覺到皇太子所發生的情況。

「『銀子』在何處？」皇太子思忖著，他渾身顫抖，準備向她奔過去，可是見到父親的嚴厲目光，便僵住了，只能用眼睛去看她。可是她並沒有看他，好像是根本就沒有見到他。彼得和藹地對她說：

彼得用拳頭敲了一下桌子，跳了起來。

「凡是你知道的，全都說出來。」彼得又轉向阿芙羅西妮婭。

當日，指派最高法庭審理皇太子的叛國罪行。

「如果派人來找我，我就去。我想在你死後就會派人來的，為此……」

皇太子停止大笑了，很突然，跟他開始笑時一樣，他把頭靠在椅子靠背上，臉色煞白而消瘦，像個死人。他默默無言地看著父親，目光獃滯。

過了一個月，6月14日，皇太子被押解到彼得保羅要塞的駐軍地，關進特魯別茨科伊炮台。

「全都屬實嗎？」彼得問兒子。

打發人把御醫布留蒙特羅斯特請來。皇后擔心沙皇把兒子打死了，但御醫卻讓她放心。皇太子被打得很重，但是傷勢並不危險。他很快就蘇醒過來，並且很平靜。

皇后在上宮裡睡覺。她被喚醒了。她沒有穿好衣服，便急匆匆地趕到這裏，但是也不敢走進去。

皇上的「開心宮」——一棟荷蘭式的磚房緊靠著海濱，花園裡的樹木修剪得整整齊齊。這裏也是空無一人，寂靜無聲。只有一個窗戶亮著：沙皇的辦公室里點燃著蠟燭。

「『現在』指的是什麼時候，為什麼後來又抹掉了？」

可是就在這一瞬間，驚恐變成了憤怒：他覺得兒子在嘲弄他，故意裝瘋賣傻，以便隱瞞自己的惡行。

阿列克塞看看父親，又看看阿芙羅西妮婭，明白了，如果他皇太子拒不承認，她就逃脫不掉受刑。

彼得喜歡彼得戈夫，其程度不次於「樂園https://read.99csw.com」。他每年都在那裡度夏，親自監督建造「令人賞心悅目的花園、菜畦、瀑布和噴泉」。

他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吼叫起來，向兒子撲過去，抓住他的喉嚨，把他按倒在地，勒他的脖子，用腳踩他，用棒子打他，同時繼續發出非人的吼叫聲。

「正是那封信，皇太子。你是當著我的面封上的。我能忘嗎？我親眼看見了。」她照舊心平氣和地說，可是突然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跟三年前在維雅節姆斯基府上他醉醺醺地揮動著刀子撲上去強|奸她時一樣。

彼得默不作聲。

「是男孩。」

「你為什麼這樣對待我？……」他小聲補充道，沒有斥責，只是感到無限驚奇，然後用雙手把臉捂上，聽見她走出以後門關上了。

彼得的眼睛閃爍著高興的光芒。

「在瓶子里，在瓶子里，泡在酒精中！……俄國沙皇的繼承人像條青蛙，給泡在酒精里了！」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這笑聲如此古怪，彼得感到不寒而慄。他又想：瘋子！他感到一陣厭惡和驚恐，就像他每逢見到蜘蛛、蟑螂和其他爬蟲所體驗到的那樣。

「不是自願。是申鮑倫伯爵的秘書凱勒逼著寫的。他說，『因為有消息說你死了，就得寫，要是不寫，我們就不再收留你』——沒有結果，我沒寫完。」

「活著是在什麼時候？」彼得急忙小聲問道，盯著兒子的眼睛。

「你嚇唬什麼，爸爸？」阿列克塞小聲說，「我不怕你，什麼都不怕。你已經得到了我的一切，全都給毀了，靈魂和肉體。再沒什麼可怕的了。除非是殺了。那又怎樣，殺吧！我不在乎。」

沙皇的情況卻比兒子要糟。差不多就是把他抬到卧室去的，他痙攣得很厲害，布留蒙特羅斯特擔心他會癱瘓。

皇太子平靜地回答著，彷彿是在父親面前已不再感到害怕，只感到疲勞和無聊。

彼得和阿列克塞面對面地坐在辦公桌前。在燭光和晚霞的雙重照耀下，他們的臉色跟這白夜一樣，是蒼白的。

皇太子突然把手從臉上拿開。臉色嚇人。

沙皇把手伸給她。她吻了他的手，轉過身去想走。

皇太子沒有回答。

皇太子也站起來，盯著父親。一瞬間，他們倆又彼此相像起來，幾乎是一九_九_藏_書模一樣。

「托爾斯泰先生到了那不勒斯之後，皇太子想要脫離愷撒的庇護，去投奔羅馬教皇，可是我制止了他。」阿芙羅西妮婭最後說。

他看了父親一眼，露出一種古怪的冷笑，讓彼得感到不寒而慄，覺得在他面前的彷彿是個瘋子。

「現在請諸位現在不要遺棄我。」

沙皇返回彼得堡以後首次審訊兒子。

這是深夜最寂靜的時刻，但像白天一樣明亮，所以這寂靜就顯得更深沉了。

「全都說過了。再沒什麼可說的了。」

阿列克塞沉默不語。

彼得裝作閱讀文件的樣子，偷偷地看了兒子一眼，好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皇太子說，給高級僧侶和元老們的信不是自願寫的，是愷撒手下的人強迫他寫的，費奧多羅芙娜，這是真的嗎？」

皇宮裡的人都醒了，忙碌起來，東跑西顛，但是沒有任何人敢到沙皇這裏來。人們只是臉色蒼白，畫著十字，走到門前，偷聽從裏面傳出來的可怕聲音：好像是那裡有一頭野獸在吃一個人。

「真的是被迫寫的嗎？」

他停頓下來，臉色更加煞白，最後費力地說：

「放肆！……」

「好，費奧多羅芙娜，你可以走啦。謝謝你！」

他想起了沙皇的一種習慣：把死嬰用酒精泡上，與別的「畸形者」一起放在珍寶館里收藏。

「親愛的！親愛的！」皇太子又突然全身向她探去，嘟噥著，好像是說夢囈，自己也記不清說了些什麼，「再見，阿芙羅西尤什卡！……也許我們再也不能見面了。主和你同在！……」

只是等到寂靜下來之後，她才開開門，先往裡面瞧了一眼，然後躡手躡腳地走進來，悄悄地站到丈夫的背後。

「屬實！」

「既然你曾寄希望于黎民百姓，」彼得繼續說，抬高了聲音，竭力保持鎮靜，「你是否派人到百姓中間去進行煽動，或者你是否聽見過有什麼人談到百姓要叛亂？」

「可說過這樣一類的話，諸如：我蔑視所有的人——黎民百姓都擁護我？」

「世俗官員和宗教界人士中間，有誰了解你的反叛打算，你對他們說了些什麼，他們對你說了些什麼？」

他自從離開那不勒斯一直沒有見到過她。她的肚子已經不再隆起。可能是在要塞里分娩了，她抵達彼得堡以後立刻read.99csw.com就被關押在那裡，這是他從雅科夫·多爾戈魯基那裡了解到的。

「既然高興，」彼得彷彿是聽到了回答，繼續說道，「那麼我想，就不會沒有打算：是不是要直接加入叛亂的一夥？」

他知道，這個抹掉的「現在」是唯一的關鍵，能揭開他思想的秘密，能讓人了解他在叛亂、父親的死、謀殺他等方面的想法。

「意思是：為了讓百姓中間有更多的人擁護我，需要求助於報刊，公布梅克倫堡叛亂的消息。可是後來，我覺得不好，就抹掉了……」

她什麼都沒回答，也沒有回頭看看。

不慌不忙的冷笑使他的嘴唇扭曲了。彼得在這冷笑里感到了無限的輕蔑。

他根據這目光明白了，她把他出賣了。

「皇太子一直熱衷於繼承皇位，」她開口說，速度很快，語氣堅定，好像是在複述背得很熟的話，「他的出走似乎是由於皇上想方設法不讓他活。他聽說你的小皇子彼得·彼得羅維奇生病了，就對我說：『你瞧，爸爸做他自己的那一套，而上帝則做自己的一套！』他把希望寄托在元老們身上，說：『我要把老的都撤掉，按照自己的意願挑選一批新的。』每當聽到什麼兆頭，或者在報紙上讀到彼得堡很平靜，他便說，這種兆頭和平靜可不是無緣無故的：『不是父親得死，就是要發生叛亂……』」

「兒子，」彼得說，「我想你看出來了，這可是事關重大。如果說那些信是你自願寫的，很顯然，你不僅在思想上有叛亂的打算，而且陰謀付諸行動。可是你在以前的供詞中卻隱瞞了這一切，這並非由於忘記了，而是有意的，打算將來東山再起。然而，我們在上帝面前不願意讓自己的良心不潔凈，不想輕信重刑之下的口供。我最後一次問你，你是自願寫的，是真的嗎？」

門外傳來腳步聲。門開了。阿列克塞輕輕地叫了一聲，好像是要失去知覺。阿芙羅西妮婭出現在門口。

「現在」一詞重複了兩次，都抹去了。

「阿芙羅西妮婭，阿芙羅西尤什卡……你說些什麼呀？……」皇太子驚恐地嘟噥著。

彼得指著信中的一處，那裡有這樣一句話：

「就是說，你高興發生叛亂？」

「回答！」彼得喊道，他的臉痙攣地抽搐著。

「『現在』這個詞九*九*藏*書是什麼意思？」

「真的。」

「什麼嬰兒？」彼得沒有立刻明白過來。

「如果有力量，活著也可能。」阿列克塞也小聲回答道。

「是真的，」他低聲說，勉強可聞，剛一說完，恐懼就立刻消失了，他又感到毫不在乎了。

皇太子抓住自己的頭髮。他的臉扭曲了，變得通紅。

皇太子沉默不語。

「可是自願寫的？」

「不記得了。」皇太子回答道，臉色煞白。

「不對，」她平靜地回答道，「是他一個人寫的，他寫的時候沒有任何外國人在場，只有我和皇太子。他告訴我，他在寫信，要暗中寄往彼得堡，高級僧侶和元老們能互相傳閱。」

「這可是你親筆寫的？」

「也許喝醉酒時說過。全都記不得了。我喝醉的時候總是胡說八道，嘴上不戴籠頭，和同夥們在一起不可能不說些反叛的話，所以有可能向人胡謅一些這類的話。爸爸，你自己也知道，誰都可能喝醉過……這都是沒有意義的胡扯！」

「要使一個瀑布水流四濺，」沙皇指示說，「另一個水流平緩，像一面鏡子似的落到地上；做幾個小瀑布，形成一個水的金字塔；最大的一個瀑布上前方，安放一組雕塑：赫拉克勒斯斗九首怪蛇許得拉，從蛇的頭部往外淌水；還要有海神涅普頓，讓他駕馭一輛由四匹海馬拉的車，馬的嘴裏也往外淌水，台階上安放特里同，讓他們吹奏號角，進行各種水上遊戲。讓人把每一個噴泉都繪成設計圖，其餘的好去處，也要像法國和羅馬花園那樣，繪成圖。」

「死了，」彼得說，沒有看兒子，「生下來就是死胎。」

「她不知道，她忘記了，我想她是記混了，」他轉向父親，又流露出那種古怪的冷笑，讓彼得感到不寒而慄，「我當時寄給首相秘書的是進攻貝爾格萊德的計劃，而不是那封信……」

「嬰兒在哪兒？……嬰兒在哪兒？……」他說，眼睛盯著父親，眼神獃滯，射出光芒，「把他怎麼處理了？」

皇太子躺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覺，沙皇坐在安樂椅上，也休克了。

「要是上帝能讓我登上皇位，」阿列克塞若有所思地繼續說，彷彿是在自言自語，「會讓他當上皇位繼承人……想要給他取名為伊萬……約安·阿列克塞耶維奇沙皇……屍體，屍體在哪兒？https://read.99csw.com……扔到什麼地方去了？……你說！……」

但是，他上午情況好轉，晚上已經起床了，不顧卡簡卡的苦苦哀求和御醫的警告，下令備船，到彼得堡去了。皇太子也給押送去了，用的是另一條帶篷的小艇。

翌日，5月14日，向百姓宣讀了關於皇太子的第二道詔書，說皇上應允寬恕兒子，「彼如能真心悔罪，毫無隱瞞；然而彼卻踐踏父皇之仁慈，隱瞞藉助外國勢力或通過叛亂而篡奪皇位之企圖，故不可寬恕矣」。

那是在那不勒斯寫的一封信的草稿，是寫給高級僧侶和元老們的，要求他們不要遺棄他。

「你說謊！」阿列克塞叫喊起來，舉起雙手，好像是在威脅父親，「給弄死的，是給弄死的！……給掐死了，再不就是像狗崽子似的給扔到水裡了！……他是個無辜的嬰兒，為什麼連他也不放過？……是個男孩，對吧？」

彼得在文件堆里翻騰一陣，從裏面取出一份來，拿給皇太子看。

「為此，想要謀殺你，而為了把你活著推翻，我沒想……」

「我再什麼都不知道了。」阿列克塞回答道，這已是第一百次了。

「是我寫的。」

皇太子指了指阿芙羅西妮婭走出去的門。

彼得戈夫正值五月的白夜。海濱的水面平滑如鏡。貝殼形的雲朵泛著玫瑰色的光輝，把藍天染成綠色，黑色的雲杉和黃色的宮牆在這個背景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分明。宮殿昏暗的窗戶如一隻只瞎了的眼睛，反射出永不熄滅的晚霞凄涼的光輝。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好像是蒼白的，暗淡的；綠色的草木變成灰色，猶如灰燼，花朵彷彿凋謝了，褪了顏色。花園裡空無一人，寂靜無聲。噴泉在睡眠。只有長著苔蘚的瀑布台階以及人工岩洞拱頂的多孔石上，往下滴答著水珠，好像一滴滴眼淚。起霧了，無數的大理石神像——全體復活了的奧林波斯眾神，在霧中泛白，好像是幽靈。在這極北的大地邊緣，在北海之濱，白夜如同冥界的黑晝，業已死去的埃拉多斯蒼白的幽靈流露出無限悲哀。他們好像是復活之後又已第二次死去，今後不再會復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