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郭如鶴沉默了一下。
「同志們！……」
郭如鶴聽著七長八短的閑話，聽著話外的話，仍然眯縫著眼睛，向窗外的黑暗聆聽著——等待著。
「難道這樣走行嗎——這樣馬上都把軍隊糟蹋完了……」
郭如鶴緊咬牙關，硬往腦子裡塞著說：
郭如鶴仍舊皺著眉頭，簡要地下著命令，彷彿現在所發生的事情，同他所擔任的那重大擔子沒有一點關係似的。
「郭如鶴同志，」他說，「第二和第三隊在後邊十俄里遠的地方宿營了。指揮員下令說叫你等一等，他們的部隊趕到的時候，好一齊走……」
「沃斯特洛金同志，帶一連人去……」
敞著的門外，海面上升起一層晨曦前的薄薄的藍霧。
又細又黑的機槍，在門口守望著。
顫動的光影，馬上在疲倦的臉上，在矇著灰塵的脖子上跳動著；餐室充滿了激烈的、慣於在曠野里喊口令的聲音：
嗒——嗒——嗒——嗒……老遠的烏黑的山峽里，響起了槍聲，夜又充滿了恐怖。
「同志們！……」
「你怎麼能推辭呢，」騎兵隊長說著，有說服力地把毛皮帽子往後腦窩一推，幾乎把帽子推了下去，「大家把你選出來的。」
「沒有吃的啊。」
海上開始發白了。
光影又顫動起來，臉色、表情都變了。
燭頭著完了，勻整的黑暗罩上來。留下來的只是凝然不動的寂靜。
微光照著的大餐室里，一片昏暗、模糊。
「指揮員同志們，過一小時，各部隊一齊出發。要用最快的速度前進。只有在人喝水和飲馬時，才可以停一下。每一道山峽里都派上射擊手，帶著機槍。不讓各部隊相互脫離。要特別注意別得罪居民。關於各部隊情況，要不斷用騎傳向我報告！……」
「……實在不錯。並且完全沒有定出行軍計劃。部隊的布置應當完全另作安排——我們隨時都有被人消滅的可能。」
一間大餐室里，在裝飾成橡木色的牆上，嵌著殘破的名畫，在微弱的燭光下，看見亂堆在牆角的馬鞍、架著的步槍，兵士們都像死人一樣，奇形怪狀地躺到鋪在地下的貴重的窗幔和門帘上，打著鼾，散發著難聞的人馬的汗氣。
「不管是指揮員，不管是戰士，誰破壞紀律，就一律槍決。」
副官把熱蠟油滴在自己手上。
「把戰士們都趕累了……」
一陣疾馳的馬蹄聲
九_九_藏_書，到廊下停住了。一定是在拴馬吧，馬鼻子呼呼噴著氣，大聲抖擻著身子，馬鐙叮噹作響。「是！……」指揮員們齊聲說。
指揮員們成群地出去了。
「……實在不錯。」旅長的身個與眾不同，他懷著異常的信心和慣於發號施令的派頭說。
「最後，沒有作戰部署，也沒有命令——我們是烏合之眾呢，還是土匪？」
夜控制了一切。沒有火光，也沒有說話聲。只有馬嚼草料的聲音。後來馬也停止了吃草料。有些人躺下去，天快亮了。
都聚到桌子跟前，有的吸煙，有的嚼麵包皮，有的漫不經心地、疲憊地望著攤在桌上的模糊不清的地圖。
「還有什麼？」
餐室中間，放著一張又長又大的闊綽的雕花橡木桌子，郭如鶴伏在桌上，小眼睛盯著鋪在桌上的地圖。教堂用的燭頭，滴著將要凝固的蠟油，燭光閃爍，活潑的光影在地上、牆上、人臉上跳動。
房間擠滿了人，殘燭的最後的光影顫動著，一片靜寂；窗外無邊的夜，以及望不見和聽不見的大海上，也同樣是一片靜寂。
「何必呢？……」
「小事情……」
「再沒有蠟燭了嗎？」
燭頭滅了一小會兒，那時一切都不動了。
副官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紙片，擠到燭頭跟前寫起來。
空空的大房間里，遍地唾沫和煙頭，被遺忘的燭頭閃爍著，發著紅光，一片寂靜和人走後的難聞的氣味。燭頭下的木板開始發黑、彎曲，輕輕地冒煙了。這裏已經沒有槍支，也沒有馬鞍了。
「有。」副官說著，擦了一根洋火，火柴燃起來的時候，就望見那些凝視著郭如鶴的幾百隻眼睛。當火柴熄滅時，轉瞬間，一切都沉沒了。後來，細細的蠟燭燃著了，這才彷彿都解放了似的：談著話、移動著，又都咳嗽著、擤著鼻涕、吐著痰，用腳擦著，面面相顧著。
「槍決！……槍決那狗崽子，不管是指揮員，不管是戰士，都一樣！……」又是火噴噴的洪亮的聲音，在餐室里響起來，又是覺得太擠——容不下這聲音，於是就衝到窗外的黑暗裡去了。
這句話不可磨滅地印到這大房間里了——郭如鶴刺一般的小眼睛在期待著，不過可不是期待回答。
「你這普通的小矮子，其貌不揚，土頭土腦，你不明白，而且也不可能明白一切複雜九_九_藏_書情況。你在火線上得了官職，可是在火線上因為真正的軍官缺額，就是一匹馬也會升成軍官呢。雖說群眾把你推舉出來，可是群眾是盲目的……」
「連代表同志們、指揮員同志們，大家要曉得咱們是處在什麼情況下。後邊的城市和碼頭，都被哥薩克佔領了。那裡留下兩萬紅軍傷病員，這兩萬人都按著沙皇軍官的命令，被哥薩克殺光了；據說他們也準備這樣對付咱們。哥薩克正在襲擊咱們第三隊的後衛隊。咱們右邊是海，左邊是山。中間是一條夾道，咱們就在這夾道里。哥薩克在山後跑著，從山峽里衝過來，咱們隨時都要準備抵抗。什麼時候走不到海邊山嶺拐彎的那地方，敵人就都有襲擊咱們的可能。到了山嶺拐彎的地方，那兒山很高，地勢也很開闊，哥薩克就到不了咱們跟前了。咱們沿著海岸到杜阿卜塞，從這裏去有三百俄里遠。那裡翻山有條公路，順著那條路翻過山，又到庫班，而那裡就是咱們的主力軍，咱們的救星。要鼓起全力走。咱們只有五天口糧，大家都會餓死的。走、走、走，跑，用快步跑。不睡、不喝、不吃，只有鼓起全力跑——這就是出路，如果誰要來阻擋咱們，咱們就得打出一條路來！……」
擠滿了人的大房間里半明半暗，一片沉寂。
「好。去吧。」
「那裡怎麼了？」郭如鶴問。
沿著那靜悄悄的黑山，滿布著的無邊無際的野營，無聲無息地發著黑色。
餐室里的人臉和牆壁，已經更明顯了。鏡框中用筆畫的碧藍的海，微微波動起來；碧藍的真海，隔著窗子也微微波動起來。
指揮員們都忽然覺得——沉重的擔子從他們身上卸下去了，一切都確定了，一切都單純、明了、準確了；都互相尋開心、笑著，挨著次序，走到跟前，在死刑判決書上簽字。
「不執行命令。」
夜的黑暗，隔著大窗子，凝然不動地顯出一片漆黑。
「你們另選總指揮吧，我卸卻指揮的責任。」
「他們拿什麼打呢，」另一個人用傷風的啞嗓子說，「有大炮也好些，可是只有一架馬馱的機槍。」
戰士們在半明半暗裡咳嗽著、擤著鼻涕，唾在地板上，用腳擦著，卷著紙煙，臭煙氣望不見地在模糊的人們的頭頂上蕩漾。
「幹嗎會不簽字呢……」
「反正一樣，待在這https://read.99csw.com兒也不會生麵包。走是唯一的出路。派人叫指揮員去了沒有？」
戰士們擠成一堆，互相推著，吸完紙煙，去到涼台上，花園裡，越走越遠了，他們的說話聲，使黑暗活躍起來。
「同志們，你們歸隊吧。到連里把這決定宣布一下：紀律是鐵的，對誰都不寬容……」
「郭如鶴同志，」旅長用那彷彿從來沒有指揮過軍隊的聲音說，「我們大家都明白咱們路上如何艱苦，阻礙多大。如果咱們再耽誤的話，後邊是死，可是前邊也是死。咱們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前進。只有你才能用自己的毅力和機智把部隊帶出去。我希望這也是我的同志們——大家的意見。」
「不錯！……對的……請吧！……」指揮員們都急忙響應道。
朦朧的薄暗裡，出現了一個戴毛皮帽子的庫班人。
「把人都趕累了。」
「死！」幾百人的聲音轟然響起來，這聲音在餐室里容不下了——於是隔著敞開的黑窗子，傳到窗外去，不過那裡沒有人聽見。
「馬上都來。」通訊員的身子動了一下，於是他的臉、脖子，很快閃著抖動的光影。
幾百隻戰士的亮晶晶的眼睛，在半明半暗裡，都同樣頑強地盯著郭如鶴。
於是，分外洪亮的、傷了風的啞嗓子，在室內響起來：
於是就等到了。
幾百隻眼睛，用那看不見的、可是覺得到的光輝，把郭如鶴照亮了。微微閃著白光的唾沫，又從他那咬緊的牙關里露出來。
可是這些話的後面隱藏著：
夜的黑暗控制不了的只有一個地方，在那裡籠罩著不可克服的黎明前的睏倦：小火光從沉睡了的花園的樹隙間透出來——有人在那裡為大家熬夜呢。
郭如鶴仍然皺著眉頭，不妥協地望了一眼。
「好吧，同志們。我提出一個必需的條件，請大家簽字吧：稍有不執行命令者——槍決。簽字吧。」
「沃斯特洛金同志，你把你的一連人帶到後方去，把水兵隔開來，不讓他們跟著咱們走，讓他們跟別的部隊走。」
郭如鶴對副官口授命令，讓他寫：誰該免職，誰該調換，誰該提升。
黑夜裡，老遠的什麼地方傳來一聲微弱的低沉的聲音。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黑暗中走著的腳步聲，慢慢大起來，沉重地、拙笨地充滿了黑夜。腳步聲滾到台階跟前就失掉了節奏，凌亂地響著登read•99csｗ•ｃｏm上涼台，涼台上充滿了腳步聲，戰士們好像不斷的洪流一般，從黑魆魆的敞開的門裡，入到薄暗的餐室。他們逐漸把餐室擠滿了。他們是很難分辨的，只覺得他們人很多，而且都是一樣。指揮員們都擠到桌上鋪著地圖的那一端。燭頭勉強閃著光。
「要是我的話，」一個庫班連長，穿著整齊的緊身的契爾克斯裝，腰裡斜掛著銀色的短劍，雄赳赳地戴著毛皮帽子，火噴噴地接著說，「要是我的話，要是我是哥薩克的話，一下子從山峽里襲過來就完了！大炮也沒有，打得叫你連鬼影子都不留。」
「無論怎樣，我不打算拿自己的部隊去冒險！」團長好像喊口令似的叫起來，「我對信任我的人，我對他們的生命、健康和命運，擔負著道義上的責任。」
「把哥薩克從山峽里打退了。咱們的射擊手上了山，把他們趕到山那邊去了，現在平靜了。咱們的人傷了三個，死了一個。」
郭如鶴板著臉。低低的額下那一對小眼睛，不是在看，而是在期待、細聽。敞開的大窗子外邊，是一片凝然不動的黑暗，黑暗後邊是充滿了疲倦和驚慌的、緊張的、昏沉沉的夜。山峽那兒聽不見槍聲了。覺得那兒的黑暗更濃了。
「我的部隊一到，都像死人一樣躺下去，連火都沒生。」
「是。」
「我的部隊現在拉都拉不起來了……」
「還有什麼？」
「只要咱們走到這個轉彎地方，敵人就追不上了。咱們要鼓著全力前進。」
「這裏不會衝過來——山脊很高，通不過來，他們從山那面來不到咱們跟前。」
後來副官把地圖疊起來，就同郭如鶴一起出去了。
他原是個沙皇軍官，現在他覺得發揮自己全部力量的時機終於來到了，被沙皇軍隊掌實權的人，無理地、不善策劃地埋沒了的他的一切天才，現在可有機會發揮了。
「這又怎麼樣呢，我們……」
郭如鶴慢吞吞地說：
「你同我們一樣出身，你什麼地方比我們強呢？為什麼是你而不是我們？我們比你更會辦事……」
「是。」
沿著海岸，沿著山，在老遠的前面和後面，鼓聲好像灑豆子似的把人們催醒。號聲響著，好像一群銅鶴似的，怪聲怪氣地咯咯亂叫，這號聲在山下、在溝里、岸邊，都起著回聲，終於在海面上消失了，因為海是無邊無際的開闊。一個巨大的煙柱，九*九*藏*書在剛剛離開的美麗的別莊上升起來——忘記熄滅的燭頭，沒有錯過這機會。
郭如鶴用力從牙縫裡擠著說：
戰士們像桶箍斷了一樣，又都動起來，轉過身去，面面相顧著，揮著手、擤著鼻子、互相推著，急忙地把煙吸完，用腳踏滅煙頭。
「就是在沙皇時代，在困難時期，也同軍官們商量商量，何況現在是革命了啊。」
「同志們！」郭如鶴把鐵一般的牙關緊緊咬了一下說，「同志們，你們想怎麼樣？」
郭如鶴的臉色像鐵石一般，一下不動地望著他。
戰士們不作聲地用亮晶晶的眼睛望著。
他又不作聲了，低下眼睛，後來又從牙縫裡擠著說：
「我是總指揮呢，還是你們是總指揮？」
「槍決！……他媽的……要是他不執行命令，咱們能放鬆他嗎……揍他們！」
「路上沒有糧食和馬料，我們要用快步跑出山峽，跑到通往平原的出口去。」
他不作聲了，他對任何人也不注意。
「我們從來就……」指揮員們猶豫著，用各種聲音說。
郭如鶴變得像石頭一般，把眉頭一皺，於是大家都明白了——問題並不在於哥薩克的襲擊。
沉重的腳步聲，在台階上、涼台上響著，後來進到餐室里，彷彿他們帶來這種恐怖，或者有關這恐怖的消息似的。連那閃爍的微弱的蠟燭，也把這些進來的指揮員照出來了，他們滿身灰塵，因為疲勞、暑熱和不斷的行軍，他們的臉色都憔悴了。
「就是這，」副官指著「蜈蚣」，「敵人從這個山峽里還可以襲擊咱們。」
副官伏到那藍色的海上，伏到那好像長腿蜈蚣似的山脊上，瞅著。
「我們當指揮員的肩上也擔負著責任——而且還不小呢。」
通訊員腰裡帶著子彈盒，背後掛著步槍，身邊掛著馬刀，站在那兒等著。他身上的一切，都隨著顫動的光影在擺動。
舊軍官們都用眼睛、臉色，用一切舉動這樣表示。可是那些箍桶匠、細木匠、錫匠、理髮匠等出身的指揮員們卻說：
「把機槍帶上，必要時——就向他們掃射。」
郭如鶴從牙縫裡擠著說：
「大群水兵在戰士和輜重中間亂跑，大喊大叫，挑撥他們不要聽指揮員的話，叫戰士們自己來指揮；還說要殺害郭如鶴……」
「好吧。倪凡科同志，弄張紙寫上，讓指揮員都簽字吧：稍有不執行命令或有異議者——不加審判，就地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