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瞬間：嗒——嗒——嗒——嗒……

「指揮員在哪裡？」

郭如鶴已經跳起來，兩隻眼睛像狼眼一樣，在馬車上的黑暗裡閃閃發光。守衛的端起槍：

青煙一般的新月的光輝，到處傾瀉起來，傾瀉到懸岩斷壁上、山坡上、白岩角上，傾瀉到像手臂一樣伸展著的樹枝上，或者是被裂縫侵蝕成的斷岩上。一切都分明、清晰，一切都成了活生生的了。

月亮從山後出來，月光傾瀉到大地上，於是世界就變了樣，小夥子們停止了歌唱。於是就望見——石頭上、放倒的樹身上、岩石上，都坐著青年男女。岩下是大海，簡直不能看它——無邊無際的海面上，蕩漾著冰冷的、燦爛的金波。望著真是耀眼。

機槍在馬車上噴出火光。在這黑影和煙色的月光交織著的花斑里，機槍對這兩隻狼一般的眼睛是多麼聽從啊，一顆子彈也沒有傷著人，只有一ｒｅａｄ.９9ｃｓｗ•ｃoｍ股死風，可怕地掀動著水兵的帽子。他們都紛紛跑散了。

「當面來挖苦我們戰士嗎！……」

「有人在呼吸呢。」一個人說。

「你們幹嗎呢？」郭如鶴的聲音。

「到哪去？！」兩個警衛用步槍攔住去路。

都咆哮著，在警衛面前揮著手，可是瞞不過這一副亮晶晶的狼眼睛，這眼睛看見了，統統都看見了：這裡在咆哮著、揮著手，可是從兩旁，從後邊，個別的人影，在那微藍的朦朧的月光里，彎下腰跑著，解著炸彈，向跟前逼來。於是突然間，從四面八方都向被包圍的馬車衝來。

野營被月光籠罩著，在龐大的空間里安睡了。煙色的群山，也安睡了。道路、海面，都微微顫動著，傾瀉著月光ｈttps://rｅａｄ.９9cｓｗ•ｃom。

歌聲有時昂揚，有時低沉。大海是不是也被這活潑的聲浪掀起來，隨著節奏在波動呢？悲嘆聲不是在黑夜裡蕩漾著嗎——哥薩克女子們在悲嘆，青年們在悲嘆。這不是在歌唱他們的嗎？這不是他們從沙皇軍官、將軍、資本家的奴役下衝出來，去為自由而戰嗎？這不是悲壯的歌聲在蕩漾嗎？在這緊張的生動活潑的黑夜裡，不是蕩漾著悲歡的曲調嗎？

「我們不是戰士嗎？你為什麼來折磨我們呢？我們自己曉得該怎麼干。將來要打仗時，不比你們壞，而且要比你們打得更好呢。你們別來教訓我們，別來教訓老革命黨吧。當我們把沙皇的寶座推翻的時候，你們在哪裡呢？你正在沙皇軍隊里當軍官呢。可是現在我們把一切都獻給革命時，就要叫我們餓死——你們是誰掌握了棍子，誰就當官啊！我們的人在城裡犧牲了一九-九-藏-書千五百多，把軍官都活埋了，可是……」

公路上是一片喧鬧、說話聲、腳步聲、咒詛、謾罵，不堪入耳的謾罵。

大家都抬起頭來，轉過頭……

「指揮員，我們找你來了。我們的口糧完了。叫我們怎麼辦呢，白白餓死嗎？！我們有五千人。一輩子都為革命犧牲了，可是現在要我們餓死嗎！」

「要知道這些人都犧牲了，可是你們卻帶女人在這裏……」

「弟兄們，咱們在土耳其戰線上的時候，每逢開仗時，神甫就要做祈禱。可是不管你做多少次祈禱，咱們弟兄死得總像山那樣一大堆。」

亂七八糟的一大群水兵走著，有時在月光下走著，有時走在黑影里就不見了，下流的謾罵，好像臭煙一般，在他們頭頂上飄動，令人不能呼吸。都ｈttpｓ://ｒｅａd.9９ｃｓw.ｃom無聊起來了。青年男女們都覺得疲倦了，伸著懶腰、打著呵欠，開始散去。

郭如鶴站在黑暗裡，都看不見他的臉，可是都望見他那兩隻狼一般的眼睛在發光。

水兵們亂嚷著、鬧著、罵著，來到岩坡跟前。朦朧的月影里，停著一輛馬車，上邊睡著郭如鶴。

「鬼東西！……真眼明手快！……機槍手真高明……」

「你們參加到部隊里，我們就給你們發槍支，發給養。我們的給養快完了。我們除扛槍的戰士以外，誰都不能養活，不然我們沖不出去呢。就是戰士的口糧也都減少了。」

可是大海就在這兒，就在下邊，就在腳下呢，不過它默然不語，誰也看不見它。

「我們要開槍的！」

「為什麼這樣呢？你照直去，就可以到羅馬尼亞，想https://read.99csw.com到敖德薩就到敖德薩，想到塞瓦斯托波爾就到塞瓦斯托波爾——你把指南針撥向哪裡就到哪裡，這是為什麼呢？」

「那是些什麼人？什麼混蛋東西在那裡亂罵呢，他媽的！」

郭如鶴的部隊從來是這樣，天黑一停下過夜時，那些說話聲、三弦琴、手風琴、姑娘們的笑聲，就代替了睡眠和休息。或者是那充滿著青春活力、神奇妙想、蓬勃有力的悠揚的歌聲，在黑夜裡蕩漾著，把黑夜變得生動活潑了。

後來，月光經過鞍形的山脊、山口、山峽，射出來，那些林木、岩石、山峰的黑影，被月光烘托得分外黑，分外濃，分外陰慘。

輕輕鍍上一層金色的山邊和這悲歡融成一片。因此，巍峨的群山顯得更黑、更陰慘了——起伏的齒狀的山邊，輕輕鍍上了一層金色。

「這一切大概都是上帝安排的。」

「要睡覺了。」

水兵們像一群野牛，咆哮起來：

「水兵們在找莫須有的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