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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唱片扯下來,摔到公路上,摔到那些前進的人群的腳下了。
戰士們走著,哄然大笑起來。
透亮的、玻璃似的、勉強可以辨出來的波紋,捉摸不定地遠遠滾來,溫潤地洗滌著滿撒在海邊的鵝卵石。
從這時起,留聲機連一分鐘也不知道安靜了,從早晨到深夜,都在沙沙地唱著情歌、歌曲和歌劇。那時從一個騎兵連到一個騎兵連,從一個步兵連到一個步兵連,都輪流放著留聲機,有時誰要多留一會兒,就要打起架來。留聲機竟成了大家公共的最寵愛的人兒了,都對這玩意就好像對活人似的。
天還沒有亮,先頭部隊拉得長長的,已經在公路上蠕動了。
「真想吃東西。」小夥子們說著,把褲帶勒得更緊起來。
騎兵連在別墅里到處亂鑽,到處搜索,在最後一座別墅里,找到一個留聲機和一堆唱片。把這綁到一個空馬鞍上,於是山岩間、寧靜的森林里、白色的塵霧裡就九*九*藏*書響開了:
麵包、小米,能分給多少就都分了。他們都問到哪去、幹什麼的。他們曾聽說過把沙皇打倒了,布爾什維克來了,可是原原本本卻不知道。小夥子們把一切都對他們說了,這都是自己人啊,雖說覺得可憐——可是不管女人的哭訴,仍舊把所有的雞、鴨、鵝,都捉走了。
灰球旋轉的彎彎曲曲的公路,白蛇一樣蜿蜒著,鑽到密林里了。寂靜。清爽的涼蔭。透過林木便是石岩。離公路幾步,就不能過人——那是不能穿過的密林;一切都被蛇麻草和葛藤纏繞著。荊棘伸著大刺,從來不曾見過的灌木的鉤刺,誰碰著它,就會鉤著誰。這是狗熊、野貓、山羊、麋鹿的老窩,夜間猞猁貓一般地大叫著,真令人討厭。數百俄里遠都沒有人跡。對哥薩克連想都不想了。
部隊在蠕動、蠕動。
周圍就哄鬧起來……
「滾他媽的吧!……」
灼|熱的暑氣,從石九九藏書岩的嶺脊那邊流過來。公路上還是那樣的塵霧。千千萬萬的大群蒼蠅,緊緊地貼著人和家畜——這是自家的庫班草原的蒼蠅啊,蠅群實心實意地護送著從自己家鄉撤退的人們,夜間同宿,早上天剛一亮,就又一塊行動起來了。
後來依次放上唱片:「我到溪間去不去……」「別冒險吧……」「世上一切人……」
龐大的人群,片刻不停地在公路上蠕動,可是青年男女、兒童、受傷的,誰能夠的話,就都跑下坡去,在岸上脫下破褲子、小衫、裙子,匆匆忙忙把槍架起來,跑著跳到碧藍的水裡。濺起一片金光閃閃的水花,彩虹一樣出現在那裡,笑聲、尖脆的叫聲、喊聲、驚嘆聲、生氣蓬勃的人們的喧噪,就像燦爛的太陽光輝似的,都一起迸發起來——海岸顯得一片生氣。
部隊不停地從跟前走著。
另一些人貪婪地往下跑,一面跑一面脫衣服,跳到喧噪、飛濺的燦read.99csw.com爛的浪花里,於是沉靜起來的大海,就用同樣滾滾的瑩潔的波紋,溫存地舐著他們的身體。
輜重車蠕動著,受傷的人扶著馬車,勉強移動著,孩子的小頭搖擺著,拉炮的瘦馬,曳著僅有的一門炮的繩索。
白色的別墅和小屋,星星點點地散布在荒涼的海岸上,孤零零地散布在公路旁。一切都向這窄狹的白色公路涌過來——這是在森林間、石岩間、山峽間、海邊懸岩間的唯一無二的交通線。
「沒有麵包……沒有……我們自己還挨餓呢……」
小夥子們把褲帶越勒越緊了——休息時,發的口糧越來越少了。
村落里有些褐色皮膚的希臘人,長著大鼻子,眼睛像黑梅子似的,孤僻地、默默地含著敵意。
右邊依然是碧藍的大海,左邊是林木繁茂的群山,頂上是荒涼的石岩。
他們搜查了一下——的確沒有。可是照他們的臉色看來,一定藏起來了。因為這些都不是自己九-九-藏-書人,是希臘人,所以不管那些黑眼睛的希臘女人怎樣吵嚷,把所有的羊都趕走了。
當年契爾克斯人,零零落落地在這山上住過。山峽里和森林里有彎曲的山徑。有時岩下的小茅屋,好像穀粒一般大,發著灰色。有時荒林中間偶然有一小塊空地,種著玉蜀黍,或者在山峽的水邊,有些修得精緻的小田園。
無邊無際的海面,沉靜起來,蕩漾著溫柔聰慧的波紋,溫存地舐著活生生的海岸,透過那飛濺的水花、叫聲、咯咯的笑聲,舐著那些活躍的黃黃的身體。
他們不知道這些士兵都是什麼人,從哪來,到哪去和為什麼走著,他們也不問,只是心裏含著敵意。
有些人跳出來,拿起褲子、小衫、裙子、步槍,腋下夾著汗透的衣服跑著,水點好似珍珠一般,在曬得黑紅的身體上抖顫,一趕上自己人,就快活地開著玩笑,哈哈大笑著,講著淫|盪的笑話,匆匆地在路上穿上汗透的破衣服。
九*九*藏*書啊,啊,再來一個!再來一個布羅哈!」
「……布羅——哈……哈——哈!……布羅——哈……」一種粗糙的、似人非人的聲音響起來。
部隊在蠕動、蠕動。
公路惡作劇似的盤旋著,彎彎曲曲地通到山下海邊。眩惑人目的、陽光普照的大路,通到無邊無際的碧海上,令人望之刺目。
「去他媽的吧!……」
小夥子們急忙跑到別墅里,到處搜索著——空無人跡的、荒廢的別墅啊。
有一張唱片唱出了:「上帝啊,保護沙皇吧……」
在山勢開闊的峽谷里,有一個俄羅斯村莊,不曉得它怎麼會弄到這裏來。小河在谷底彎彎曲曲地發光。房屋。家畜。一塊山坡上收割了的麥地,發著黃色。這是自己人,是波爾塔瓦人,說著咱們的話。
大約七十年前,沙皇政府把契爾克斯人趕到土耳其去了。從那時起,山徑上就生滿了雜草,契爾克斯人的田園也荒蕪了,周圍千百俄里,都成了荒野和野獸的老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