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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聲機不響了。郭如鶴坐著馬車,匆匆趕往先頭部隊。後來騎兵從那邊馳過來,狠狠大罵著,擋住去路。
先頭部隊在公路轉彎的地方停住了。步兵的行列,都擁擠著停住了;輜重車碰著馬車後部,擦著馬頭,也停住了,一直傳到部隊的末尾,都停住了。
「……告訴你們……那邊馬上就開火了,可是你們盡往前鑽。沒有命令,再往前擠,郭如鶴叫對你們開槍。」
我——已經——是——不相信……
「我的奧巴納斯也在那裡。」
「你們走了,叫我們留下——把我們丟開不管了。」
「喂,向後去!……我們要開槍的!……你們真是尋死!……」
「我的梅開泰也在那裡。」
「怕有雷雨吧。」
大家都揚起馬鞭,絕望地抽著馬。馬飛跑起來,可是騎兵破口大罵著,拚命用鞭子往馬臉上、眼睛上、耳上亂抽。馬鼻子噴著氣、扭著頭、張著血鼻孔、瞪著圓眼睛,在車桿里掙扎,高高地舉起前蹄,亂踢read•99csw.com著。別的馬車上的人從後邊跑來,拚命叫囂著,幾十把鞭子在抽打;孩子們像挨了刀子一樣喊著,用樹條狠狠往馬腿上、肚子上抽著;女人拚命大叫,全力拉著韁繩,負傷的人用拐杖打著馬肚子。
小夥子們都唱起來。順著公路自由自在地走著。有的從公路爬到山上去,身上的最後的破衣服掛到樹枝上、鉤刺上,去找那酸得要命的小小的野蘋果,皺著眉頭、耍著鬼臉,把酸蘋果往肚裏咽。在橡樹下邊拾些橡子,嚼著,流著苦澀的唾沫。後來從森林里鑽出來——赤|裸的血淋淋的身子,皮膚都掛破了,用剩下的破布片,把見不得人的地方蓋起來。
可是說不服騎兵們:
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聽說前邊有哥薩克。不過哥薩克無論從什麼地方都來不了的——巍峨的群山,早已把他們隔住了。又聽說那是些契爾克斯人,或者是準噶爾人,或者是喬治亞人,或者是不知道名字的什麼民族,他們的兵力很大https://read.99csw.com。因此難民的馬車,更緊地跟著部隊——怎樣也把他們隔不開,你難道能把他們都殺了嗎?
車輪在旋卷的淡白色的灰球里隆隆響著,掛在車上的水桶,刺耳地叮噹亂響,一片絕望的尖叫聲。碧藍的大海,穿過疏林密葉,閃閃發光。
大家馬上慌了。女人、老頭、老太婆、姑娘、孩子,都哭喊起來。
騎兵們是說不服的。一小時、兩小時過去了。前邊一段毫無人跡的公路,像死人一樣,發著一片令人心傷的蒼白色。眼睛腫了的女人們,用啞嗓子哭訴著。大海透過林木,發著藍色,雲從繁茂的山林那面望著大海。
靜一些吧,情波……
母親們剝下玉米來,也好久地嚼著,可是不咽下去,把那嚼得好像稀粥一般的玉米,用溫暖的舌頭送到孩子們的小嘴裏。
他滿臉都是汗,汗濕的馬肚子,重得好像馬都帶不動了。
「郭如鶴命令叫你們同戰士中間隔五俄里,不然你們要妨礙作戰的九九藏書。」
前邊槍聲又響起來,機槍又掃射起來,可是誰也不去注意——都聽慣了。靜下來了。留聲機放出鳥鳴一般的聲音:
女人們、姑娘們、孩子們,都鑽到森林里去了。一片叫聲、笑聲、哭聲——刺掛著他們、扎著他們,葛藤絆著他們,弄得進退兩難:可是飢腸轆轆,所以都又鑽進山裡去了。
森林里呼應著、笑著,戰士們的歌聲從四面八方送來。難民的馬車,同最後的步兵混到一起了,在那無邊無際的塵霧裡,毫不休息地一同順著公路流去。
不曉得從哪兒送來一聲有彈性的渾圓的炮聲,接著第二聲、第三聲。排炮響起來,炮聲在山上、林間、山峽里轟轟隆隆亂滾著。機槍死氣沉沉地漠然地掃射。
不管是哥薩克人也罷,還是喬治亞人、契爾克斯人、準噶爾人也罷,總之,要活下去。於是留聲機又在馬鞍上唱起來:
發了瘋的馬,瘋狂地沖開了,亂踏著,把什麼都踢倒了,把騎兵衝散了,從那爛韁繩里衝出來,驚慌地用鼻子噴著氣,伸著九_九_藏_書脖子,聳著耳朵,順公路跑了。人跳上馬車去了;負傷的抓住馬車邊上的木杆跑著,跌倒了,被拉著,掉下來,滾到路旁的溝渠里。
「我們到哪去呢?!……你們幹嗎趕我們,我們怎麼辦呢?我們同你們一塊去。就是死也死在一起。」
都行動起來了,懶洋洋地站起來,走動了,公路越來越顯得寬了,在這段灰塵落下去顯得寬起來的公路上,隱藏著危險和災難。
飛馳著的庫班人的汗臉、匆匆抖擻著肚子的馬,以及這意外的停止前進,引起了大家的驚慌和疑慮。前邊老遠的地方,隱隱約約起了一陣槍聲——又沉寂了,這槍聲使大家感到一種凶兆。槍聲留在寂靜里,不再消失了。
「難道我們不是你們的人嗎?我的伊凡也在那裡。」
「你們是用屁股想的嗎?告訴過你們:是為了你們打仗的。把道路一肅清,你們就跟我們走了。不然你們礙事,要開火了。」
「指揮員在哪裡?」
「怎麼一回事?!休息還早著呢。」
一個庫班人,微微把身子俯在馬九-九-藏-書鞍上,把毛皮帽子嵌到後腦上,沿著路旁飛馳著,迎著前進的人們喊道:
所能望到的馬車,都互相擁擠著。步行的、負傷的,都擠成堆;女人的哭聲震蕩著。數十俄里長的公路,都被停著的輜重車塞滿了。蒼蠅活躍起來,黑壓壓地密集到馬背上、肚子上、頸脖上,貼到孩子身上;馬拚命搖著頭,用蹄子在肚子底下踢。隔著樹葉的空隙,可以看見蔚藍的大海。可是大家只管望著被騎兵攔住的一段公路,騎兵那邊,站著帶槍的小夥子們,這都是自己的親人。有時坐著,有時用乾草末卷在寬草葉里當煙吸。
步兵隊伍趕來的時候,大家才停下來,慢慢走。
有時山勢開闊起來,山坡上種著一小塊未熟的玉米,開始發著黃色——海岸下一定有小村莊。像蝗蟲似的,人們一下子把那塊地遮住了。戰士們把玉米穗拗下來,後來在路上一面走,一面將生玉米粒剝下來,填到口裡,好久地貪婪地嚼著。
一片又大、又圓的光亮的白雲,出現在林木繁茂的山上的天空里,凝視著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