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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轉彎……左……左轉彎走!……」
「還有冰鎮西瓜呢……」
「救護兵!」
等著——大——鼓——以後——
他把亂嚷著慢慢走的、凌亂的、懶洋洋的人群,從自己跟前讓過去,他那鐵臉上變藍了的一副小眼睛,放著銳利的光芒。
「叫部隊折到拐彎的路上走,叫從跟前過!」
嘶啞的聲音,從馬背上,從捆在馬鞍上的搖搖晃晃的留聲機里傳出來:
於是中斷了——嗓子干透了。另一些人也用同樣熱啞了的嗓子接著唱道:
「向左轉!」
精疲力盡的馬匹站著,垂著頭,對那貼在身上的黑壓壓的大群蒼蠅,也不去趕了。
於是,每次新部隊走到這裏時,就摸不著頭腦地聽到:
凌亂、錯雜、嘶啞的嗓音,在人群上空久久回蕩:
「喝——喝……喝——喝……」
「他們怎麼了,發瘋了嗎?……好像兔子似的跳著……」
甜餡——餃子!……
「五個人。」
「好啊,小夥子們,好啊……」郭如鶴突出的額下的眼睛望著,眼睛像藍鋼一般,「這樣一晝夜可以跑七十俄里……」
「同志們,」他指著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白紙條說,「這是將軍寫給你們的,卜克洛夫斯基將軍寫道:『如果發現誰和布爾什維克稍有一點關係,就同馬戈卜工廠這五個死人一樣,處以同樣嚴酷的死刑。』」——他咬緊牙關,稍微沉默一下,補充說:「這是你們的弟兄和……姊妹。」
「在一起嗎?」
前進著,不知不覺地都把沉重的腳步加快了,腳步越邁越大。太陽瘋狂地曝射著。
「小夥子們,確實的,一定是要休息了。」
「別說了吧,你們這些狗東西……別作聲吧!……」
五個人依然不動地吊在那兒。繩結下發黑了的肉裂開了,露著白骨。
口令就這樣順著部隊傳下去。
斜長的影子投到地上。身後的群山一片蒼茫。無力的、疲憊的、溫和起來的太陽西沉了。馬車、大馬車,都載著孩子和傷員,沉重地拉著。
郭如鶴的小眼睛,盯著暑氣蒸騰的發顫的遠際,眼睛變成了灰色。三天三夜了……面孔都凹下去了,眼睛露著飢餓的神色。三天三夜沒吃東西了。山落到後邊了。可是應當拼著全力走出這荒涼的山腳,走到大村鎮上,叫人吃吃飯,喂喂馬。應當趕快走,不讓哥薩克在前邊構築陣地。連一分鐘也不能放過,一定要從這十俄里、十五俄里的彎路上走。
「或許是往森林里,多少叫把嗓子潤一潤,都干透了。」
「截住先頭部隊,叫從拐彎路上走,讓各團、一切難民、輜重,都從他們跟前過!」
「上帝啊,光榮歸你!」
有時灰色的塵霧落下去,於是丘陵的輪廓,波浪似的抖顫著,森林是一片蒼茫,天空是蔚藍的,太陽瘋狂地曬著戰士們焦灼的面孔。於是又慢慢行動著,凌亂的腳步聲、馬蹄聲、吱吱的輜重車的聲音和絕望,把這一切都遮掩起來。沒有力氣的人們,都坐在或躺在路旁,向後仰著頭,張開乾癟發黑的口,蒼蠅在飛舞,這些在飛揚的塵霧裡,都模糊地露出來。
郭如鶴把荷葉邊的破帽子脫下來。於是幾乎戴帽子的人都脫了帽子。沒有帽子的人,就把頂在頭上的乾草、草葉、樹條都取下來。
「團,停止前進!……」
於是向莫斯科人說:read.99csw•com
於是又咬緊牙關,說不出話——沒有什麼話可說的。
……哪兒去了,哪兒去了啊……我的黃金似的春光……
「喂,騎兵啊,你們白吃麵包嗎?來一曲吧。」
強有力的手,勉強把她從電杆上拉開,拖到馬車跟前。她好像蛇一般掙脫開,又撲上去,抱住,於是連那繁星閃爍的天空,也驚懼地、瘋狂地亂舞起來:
「從公路上到那裡去有拐彎路嗎?」
都坐到路旁,坐到路旁的溝沿上,把槍夾到兩膝中間。有些一下不動地、直挺挺地,在火一般的烈日下仰天卧著。
「胡扯什麼呢。那不是從公路上通過來的電杆嗎?不通到村鎮里,會通到哪呢?」
忽然間,出其不意地、奇怪地喊了一聲:
「把咱們往哪帶呢?」
「營,停止前進!……連,停——止——前——進!……」
叫他們稍停一下,就說:
沉重的整齊的行列,越走越快,步子越邁越大,向右轉著彎,拐到大路上。塵霧吞沒了一切,同他們一起向前滾去。
不暇——等——待:
「起來吧……媽媽的……鬼東西!」
「你這笨傢伙!……在樹林里鋪好了被褥,等你去躺呢。」
……你——想——什麼,莫斯科人啊,
一片沉默和令人慾嘔的臭氣,從這五個人跟前飄來。
有帽子的都戴上帽子。有的打著女傘。沒帽子的就走著抓一把乾草,挽在頭頂上。有的走著,從自己身上撕下一片汗透的滿是灰塵的破布片,或是脫下褲子,撕成碎片,像女人的頭巾似的頂到頭上。光腳一閃一閃地、大聲地、沉重地、大步走著,腳下的公路,飛快地後退了。
只有一片墓地似的沉寂和難聞的臭氣。黑水珠滴著。
順著公路,順著路旁,順著斜坡亂走著。馬車吱吱發響,大群蒼蠅在飛舞。
「奧巴納斯,為什麼你光知道把屁股遮起來,叫前邊的東西都露出來呢!把破布片從屁股上往前扯一扯,不然,村裡女人們不給你點心吃呢——看見你把臉都轉過去了。」
沒有一個人動,沒有人離地方:滿擁著人、馬、車輛的公路,也同樣死死地不動。這些人就像浸在暑熱里的一大堆石頭似的,沒有力量把他們弄起來。
過了一會兒,又倒下一個,後來兩個。
「帶酸奶油的……」
他惡狠狠地把皮帶緊緊勒了一下,把肚子擠到肋骨下邊,步槍把肩膀都壓痛了,他惡狠狠地換了換肩。
先頭部隊里的轟轟的腳步聲不響了,各部隊都停止前進了,在這停滯的灼|熱的茫茫塵霧裡,剎那間不但出現著一片沉默,而且出現著一片寂靜,一片無邊無際的、疲憊的、酷熱的、龐大的寂靜。後來,突然間,又是一片無數擤鼻子的聲音;咳嗽著,吐著落到嗓子里的灰塵;謾罵著;用樹葉卷著乾草末吸著——灰塵慢慢落下去,人臉、馬嘴、車輛,都露出來了。
只——等——著——大——鼓,
四個人,可是第五個呢……在第五根電杆上弔著一個姑娘,被割去乳|頭,光著身子,渾身發著黑色。
「甜餡——餃子,甜餡——餃子!」
副官把電杆上死人旁邊的白紙條,揭下來遞給他。郭如https://read•99csw.com鶴咬著牙,話從牙縫裡擠出來:
女——主——人——曉——得——一清——二楚……
光光的、孤零零的電杆,遠遠留在後邊。先頭部隊向右轉著彎。一轉到荒涼的公路上,令人上不來氣的塵霧,不可免地又籠罩起來。什麼也看不見。只有沉重的、齊整的、合拍的腳步聲,充滿了塵霧。這巨大的、滾滾的塵霧,令人連氣都上不來。
馬車不停地吱吱響著前去了。她的馬車也走了。另一些人抓住她,她掙脫著,於是喊聲又沒有了,可是黑暗卻瘋狂地在飛舞,瘋狂的夜也在飛舞。
他把頭上的汗濕的羔皮圓帽子戴好,對那沒有一點過失的馬,抽了一鞭,馬一下子就高興起來,彷彿沒有難忍的暑熱,沒有大群的牛虻和蒼蠅似的,跳躍著轉過頭來,快快活活地往公路上跑去了。可是公路沒有了,只有無窮無盡的灰白色塵霧的旋渦,這旋渦升得比樹梢還高,一眼望不到邊地在後邊的山裡消失了。在這旋卷的塵霧裡,覺得有千千萬萬的飢餓的人在行進。
於是所有的人好像一個人似的,目不轉睛地盯著暑熱的遠極。
「帶黃油的……」
「彎子繞得太大……人會死的……天氣熱……都沒有吃東西。」
起初都很奇怪,後來都興緻勃勃地、成群地拐到村道上了。這是一條燧石鋪的路,沒有灰塵,於是就看見部隊急促地轉著彎,騎兵下了馬,輜重車、兩輪車吱吱響著,搖搖擺擺地走下來。遠景、森林、蔚藍的群山,都露出來了。驕陽依舊痙攣而炎熱地曝射著。黑壓壓的大群蒼蠅也轉彎了。慢慢落下去的灰塵和令人窒息的沉默,都留在大路上,村道上是一片說笑聲和喊聲。
郭如鶴的黃臉突然鎮定下來,臉上的筋肉在抽|動,彷彿他的臉像煮過的肉一般,從來還不曾有過這樣呢。
千千萬萬人在行進。已經沒有排、連、營、團——有的只是一個極大的、叫不出名字來的巨大的整體。無數的腳在走著,無數的眼在看著,無數的心變成一個巨大的心臟在跳著。
他下了車,走著,怕落後了,使勁走著。在飛快地、沉重地行進著的無窮無盡的隊伍里消失了。
太陽蒸曬著。
笑聲把密密麻麻飛舞的大群蒼蠅,都驚動起來了。
她抓住電杆,抱著冰冷的腿,用自己年輕的蓬亂的頭髮緊緊貼著。
老頭子們模模糊糊地跟著馬車。一切都看不清了。電杆已經沒有了,漫天都是黑漆漆的。滿天繁星在閃爍,可是也並不因此就覺得亮些。彷彿群山都在周圍發著黑色,又彷彿都成了斜坡,而群山早已被黑夜遮起來了,好像周圍是不可知的、神秘的、漆黑的平原,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呢。
「營,停止前進!……連隊……停止前進!」
第一根電杆上釘著一張白紙。
這聲音在暑熱里,在黑壓壓、亂鬨哄的大群蒼蠅里,在疲憊不堪的,可是快快活活前進的人群里傳開了。那些人赤身露體,破破爛爛,滿身大汗和灰塵。太陽冷酷無情地曝射著。勉強移動著的腿,好像灌上熱鉛一般,不知誰用柔和的高音唱起來:
「是的……烏合之眾啊,真是一群流寇啊,」郭如鶴想道,「一碰見哥薩克,全都完了……烏合之眾啊!……」
庫班人在這沉寂的、吱吱響著的、令人出不來氣的塵霧裡走著,只能按照喊聲去辨別哪一部read.99csw.com分人在哪裡。
只有後衛隊從跟前經過的時候,用大力把她捉住,捆到最後一輛馬車上帶走了。
「小夥子們,咱們的頭目活像個強盜:你要在森林里碰見他——真要嚇壞呢。」
送來一聲同樣暗淡的女人的叫聲,這叫聲使那閃爍的繁星,都朝一個方向放著光芒似的。
令人出不來氣的塵霧,好像棉絮似的,即刻把他的話吞沒了,可是實際上應該聽到的都聽到了,話聲越傳越遠,越傳越弱了,都用各種嗓音喊起來:
發黑的面孔都快活起來,於是到處一片雖然有些啞,可是都一致地用細嗓子、粗嗓子,接著唱起來:
「你們的媽媽在哪裡?你們的姐妹在哪裡?!……難道你們不想活了嗎?……你們明亮的眼睛哪裡去了,你們的力量哪裡去了,你們的溫存話哪裡去了?……唉,可憐的人!唉,倒霉的人!……誰也不來哭你們,誰也不來替你們傷心……誰也不替你們流眼淚啊……」
你往——何處——往——何——
「大約十俄里或十五俄里,在小樹林那邊。」
口令:
庫班人在人馬叢中亂撞著,走到先頭部隊跟前,從馬鞍上微微欠著身子,同指揮員講幾句話。那位指揮員把眉頭一皺,對那些忽而出現、忽而消失的凌亂走著的戰士們望了一眼,停下來,就用陌生的、不像自己的啞嗓子指揮道:
到處是一片充滿了腳步聲的墓地一般的沉寂,所有的頭都轉過來,所有的眼睛都往一個方向看去——都往那電杆好像一條線似的排列著的方向看去,電杆越遠越小,像細鉛筆似的,終於在抖顫的暑熱里消失了。在最近的四根電杆上,凝然不動地吊著四個赤身露體的人。黑壓壓的大群蒼蠅在飛舞。那些吊著的人,垂著頭,彷彿在用自己年輕的下巴,緊緊壓住吊著他們的繩結似的;他們露著牙;被啄去的眼睛成了黑洞。從被啄開了的肚子里,流著黏黏的綠熒熒的內臟。太陽蒸曬著。用通條抽破的黑皮膚裂開了。烏鴉飛起來,落到電杆梢上,偏著頭,向下望著。
「離公路很遠嗎?」
庫班人騎著馬,在那什麼都看不見的、令人出不來氣的、飛揚的塵霧裡走著。什麼也辨不清,可是聽見疲憊的、混雜的、凌亂的部隊的腳步聲,騎兵的馬蹄聲,輜重車的隆隆聲。晒黑了的臉上,滾滾的汗珠,在暗暗地閃光。
「戴上帽子!」
庫班人用馬鞭向左一指:
郭如鶴的車子走動起來,車曬得連木質的部分都燙手,不能忍受的暑熱以及那叮噹聲,都跟著旋卷。機槍手在灼|熱的座位後邊瞭望著。
那位高個子的瘦骨嶙峋的人,穿著汗濕的破燕尾服,骯髒的花邊的殘片在飄動,什麼東西都從那裡露出來了——他惡狠狠地吐了一口黏黏的唾沫:
從眼窩裡往外滴著黑水珠。臭氣陣陣飄來。
「同志們,拿到這裏來。」
于——是——由——小——屋裡跑出……
「……停——止——前——進!……」
白茫茫的塵霧飄蕩著,籠罩了一切,令人透不過氣來。步兵、騎兵、吱吱亂響的輜重車,都在這望不見的塵霧裡前進。也許這不是暑熱,不是飄蕩的read.99csw•com白茫茫的塵霧,而是充滿了絕望。沒有希望、也沒有意義,只有不可免的死亡。當他們走進那一面是山、一面是海的窄窄的甬道時,那時時刻刻鐵一般地緊緊衛護著、時時刻刻暗暗護送著他們的那東西——現在卻都完結了:忍飢受餓的、光腳的、疲睏的、穿著破衣服的人群,只有死路一條。太陽也在和他們作對。可是那些人強馬壯、準備妥當的、挖好戰壕的哥薩克軍隊和兇殘的將軍們,卻在前面貪婪地等著呢。
空寂無人,飄蕩著一片死屍的臭氣。
「起——來!……喂,起——來!……」
「團,停止前進!……」
千萬隻炯炯的眼睛盯著。一個不可思議的巨大的心臟在跳動。
精疲力盡的馬,垂著耳朵,垂頭喪氣地走著。
「他們幾個人?」
沒有一個人掉隊,沒有一個人停止——都放開大步走著,更匆忙地走著,閃閃發光的眼睛,盯著前方,盯著暑氣抖顫的遠處急走著。
女人們畫著十字,用衣襟擤著鼻涕,拭著眼睛:
好——似——那……
又把她抓過來,她掙脫出去,又在瘋狂的夜裡撲過去:
孩子們的小腦袋,在馬車上晃來晃去,露出的牙齒,暗暗地閃著光。
一個當騎兵偵察員的庫班人,滿臉大汗,話還沒說完,突然被馬一頓,他就溜到馬鬃跟前——馬肚子上滿是大汗,拚命驅著蒼蠅、擺著頭,想儘力把韁繩從他手裡掙開來。
在老遠老遠的地方,傳來一種勉強聽得見的聲音,又消失了:
都帶著疼愛的神情,望著笑起來。
「這裏什麼村鎮也沒有,我曉得。」
於是又照疲睏的馬身上抽起來。
「啊——呀——呀!……那些人對他們多麼殘忍啊!……真是野獸啊……發瘋了的……救救命吧,善人們……瞧瞧他們吧!……」
「立——正!……開步走!……」
「有。」
「帽子戴上!……」
兩輪車走到跟前,抬起來,放到車裡——中暑了。
森林、天空、遠山,在荒涼和酷熱中出現了。
嗶……嗶……春……
「在一起……」
庫班人在馬鞍上微微欠著身子,別讓他認為這是以下犯上的舉動,謹慎小心地說:
「咱的那些人真可憐啊……」
「喂,瞧吧:咱們的頭目!」
一股臭氣,令人慾嘔的臭氣。
後來又繼續前進了,只聽見車輪的吱吱聲。只有孩子們在恐懼地嘰嘰咕咕說:
墓地似的寂靜,好像濃霧般地浮來,消滅了一切聲音。指揮員讀著將軍的布告。千萬隻炯炯的眼睛盯著,一個心臟在跳動,一個空前未有的巨大的心臟在跳動。
後來,整齊的腳步聲,越來越快了;自己不覺得,也沒有口令,在沉重而擁擠的行列里,逐漸都看齊了。人在走著,忘記了是光著頭的,都望不見那好像順著一條線似的退去了的電杆,也望不見那極短的正午的身影,只把眯縫著的炯炯的眼睛,盯著極遠的抖顫的暑熱。
「兩輪車!」
他對那餓得精瘦,曬得發黑的庫班青年的臉望了一眼。眼睛發著鋼一般的光芒,話好像從牙縫裡擠出來一樣,說:
郭如鶴坐在車上,想趕上先頭部隊。趕車的鼓著熱得好像螃蟹一般的眼睛,抽著馬,鞭子下去,馬屁股上就留下一條條的汗濕的印子。馬渾身冒著汗,跑著,可是無論如何總趕不上——沉重的部隊越走越快,腳步越邁越大了。
「是!」
沒有說九-九-藏-書話聲,也沒有笑聲——只有一片沉重的和一切都融成渾然一體的飄蕩的沉默。可是在這裏,在這熱得要命的沉默里,仍舊是那些疲憊不堪的、好像煮爛了似的、凌亂的腳步聲,馬蹄聲,車軸的吱吱聲。
好像被判刑的人一樣,三三兩兩地起來,不排隊,也不等待口令,把沉重的步槍背到肩上,用紅腫的眼睛望著,凌亂地走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這聲音在人群里傳開來,把「往何處,往何處……」和「甜餡餃子……」的聲音都遮住了。
「呸!……醒醒吧……」
大家扭著頭,看著走過去:是的,是他啊,仍舊是這樣兒:個子不大,矮壯,戴著荷葉邊的臟草帽,好像蘑菇一樣。他站著,望著他們。滿是汗毛的胸脯,從破爛的、汗透的翻領襯衫里露出來。一條條的破布下垂著,破靴子里露著發裂的腳。
「他們幹嗎呢!……把兒子都吃了,把斯節潘吃了,把你們都吃了,把所有的人一下子都吃掉了,連血帶肉都吃掉了,吃吧,把人的骨頭、眼睛、腦子都裝滿一肚子,嗆死你們……」
「啊——啊——啊……哈——哈——哈……」
你——往——何——處……嘩……嗶……去……
莫斯科人就跳起來,
沉重的腳步聲,突然把這沉寂衝破了,均勻地充滿了暑熱,彷彿有一個異常巨大、異常沉重的人在前進。一個巨大的、不可思議的巨大的心臟在跳動。
……甜餡——餃子!……甜餡——餃子!……
處——去……嗶……嗶……甜餡——餃子!
郭如鶴同趕車的和副官,坐在馬車上——他們暗紅的臉,像剛從澡堂里出來,像煮過一樣。周圍沒有人。
「媽媽,夜裡死人不來找咱們嗎?」
「沒見到哥薩克嗎?」
「帶蜂蜜的……」
「這是你們的弟兄啊……是白黨將軍們乾的事……」
烏鴉落在電杆梢上,斜著光亮的眼睛,向下望著。腐爛了的肉,發著令人慾嘔的濃重的臭氣。
口令:
「還烤著帶糖漿的點心呢。」
面色都成了焦黑的,眼白閃著光。在可怕的太陽下,都用牛蒡葉、樹枝、乾草,挽起來,頂到頭上當帽子。發裂的烏黑的光腳走著。有的像阿拉伯人一樣,光著發黑的身子,只有一條條的破布,在那見不得人的地方,好像穗子似的擺動著。乾枯的筋肉,在消瘦的黑皮膚下突出來。都仰著頭走著,肩上背著步槍,眯縫著眼睛,張著干透了的口。蓬頭亂髮、襤褸不堪,烏黑的、赤|裸的、亂鬨哄的一大群烏合之徒啊。暑熱、飢餓和絕望,都形影不離地同他們在一起。白茫茫的塵霧,又懶洋洋地、疲憊地揚起了。無窮無盡的塵土飛揚的公路,一直由深山裡向草原伸去。
「沒有。咱們人往前邊走了二十多俄里,連哥薩克影子都沒有。田莊上的人說哥薩克在三十俄里以外的河那邊,在那裡挖戰壕呢。」
熱得發響的酷暑和大群蒼蠅的嗡嗡聲,都在沉默里消失了。
「甜餡——餃子。」
第一排右翼一個留黑鬍子的人,踉蹌了一下,槍落到地上,倒下去了。面孔漲紅了,脖子上的血管脹起來,通紅的眼睛,好像死肉塊一般翻出來。太陽瘋狂地曝射著。
一隊跟著一隊,走到後邊的電杆跟前,就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