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汗臭，也非什麼污穢造成，這股味道似曾相識，強烈得很。對了，是股貓味。

「唔。」田中繼續，「也遇到個女的，和她結了婚，生了一個女兒。駕的士的收入不夠，她在新宿當吧女幫補，後來連女兒和我都不要，跟了個黑社會人物跑了。」

「對，對。」田中說，「我最中意看它們自己舔自己的毛，就算是流浪貓，也要把自己弄得乾乾淨淨。我向它們學習，每天跳進河裡洗澡。」

田中說：「我沒有家，住在玉川河的河邊。事情是這樣的，我老婆買過一隻小貓給我女兒當寵物。她離家出走後，我趕著回家把女兒安頓，鎖上門，返東京公寓的時候，那隻貓已經餓死。」

「貓沒有表情，整天瞪大了眼睛望著你，看不出它們快不快樂ｒｅaｄ•99ｃsｗ.ｃom。」我說，「不過當它們活潑地跳來跳去抓這抓那的時候，是充滿生命力，是快樂的一種表現吧。」

「哪來的那麼多野貓？」我問。

我心算一下，合一千五百多塊港幣。

「您認為那些野貓快樂嗎？」田中又起疑問。

我們看在眼裡，愛他愛得要死。

田中叫道：「看看有什麼辦法解決問題？」

「問題愈來愈嚴重。」我嘆氣。

「那些野貓吃些什麼活下去？」

田中沮喪地說：「動物保護協會派人抓野貓，抓回來沒九_九_藏_書人領養的話，還不照樣要人道毀滅？我想起我的女兒，住在她祖母那裡，沒有人好好看管，長大後跟壞同學一起喝酒吸毒，不如也讓她早點睡覺好一點。」

「養了那麼久的貓，也有感情。那個公寓的家哪有地方葬？我抱著屍體跑到玉川河邊，想給它做個墳，在那裡我看到很多野貓，至少有一千隻，都可愛得很。就決定用些木板建間小屋，我們乾電影的，布景也搭過，什麼都會。從此住在河邊，至少有那一千隻貓來陪伴。」田中一口氣說。

「你有女兒，也有貓呀！」我說，「一千隻貓，你是千貓主人。誰能做到？」

老實說，我也啞了。

停下來，我認出他。

「放在我鄉下的母親那裡寄養。」

在東京街頭散步，聞到一陣異味九九藏書。

是個叫田中的人。記得他一生熱愛電影，前來求職時才剛大學畢業，說什麼事都肯干，給了他一份當跑腿的雜工。導演要在草叢中看到雲霧，他雙手各抓幾個煙筒，東奔西跑。鏡頭拍完，才發現手已被燙得起泡。

「有什麼吃什麼。河裡的魚，草叢中的鳥。但這些食物也因污染，少之又少，野貓都很瘦。我看了哭個不停，盡量白天出來拾些飯盒剩菜回去養它們。」田中差點又掉眼淚。

「貓來依偎你的感覺，美妙得很，尤其是它們伸長了頸項，要你抓底下的毛的時候。」我靜默了一會兒后說。

「它們雖然很瘦，但是抓抓魚、抓抓鳥，也能活下去呀！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要死，也要快樂過，才有資格去死。」我說，「你們認為的死，並hｔtｐs://rｅad•9９csｗ.ｃｏm不快樂。」

「別太驕傲。」我說，「是它們願意叫你當主人的時候，你才是主人。」

長嘆一聲，田中說：「你們走後，我也幹了幾年電影，升到副導演職位，但是你知道啦，日本電影沒落，好幾年沒有工開，結果逼得自己去當的士司機。」

「你自己住哪裡？」

「呵，」我大罵他，「你們日本人迷戀死亡的這種想法，其實是最殘忍的，小孩子給你生下來，不是他們自己願意，但至少他們有活下去的權利，你算得了什麼？你以為你是人類保護協會的會長？要人道毀滅就人道毀滅嗎？真是白痴一個！」

「但是我能快樂嗎？」田中還是搞不清，「我一生一無所有。」

又有一次拍瀑布，他做男主角的替身，站在瀑布下被水沖。攝影機出了毛病，田中ｒead•9９csw•coｍ還是站著動也不動。幾小時下來，整個人僵了。

「常有的故事，你女兒呢？」我問。

「駕的士也自由自在呀。」我說。

「啊！」我喊了出來。

「貓一到思春期，就往外跑，這是它們的天性，要禁也禁不住。生了一窩小貓之後，公寓亦養不了那麼多，做父母的就拿去丟掉了。」田中說。

田中一身流浪漢裝束，我衝口問道：「怎麼會搞到這個地步？」

「您知道整個東京有多少只嗎？動物保護協會的統計有一百萬隻。為貓節育的手術非常之貴，大家都付不起。」田中說，「要閹一隻貓至少得花兩萬五千日元。」

正想轉頭去看的時候，已發覺有人拍我肩膀。

「蔡瀾，您好。」對方說。

「好個千貓主人！」田中自豪地說。

千貓主人終於笑了，笑得非常燦爛。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