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二、輾壓 4 十二月十日

二、輾壓

4 十二月十日

「好吧,如果我的鋼琴有效的話,等一下會讓你慢慢聽,我們先吃飯吧。古手川先生,你還沒吃中飯吧?」
小百合說得很隨意。莫非她以為這隻是社交辭令?明明自己這麼感動的說。但,古手川不知如何以言語表達這份感動,能做的就是把它們全部吃光光。
插在胸前的風車被寒風吹得咕嚕咕嚕打轉。雖然葉片大小不均,但轉得極順暢,隨著風勢發出輕輕的聲音,並形成一個紅紅的大輪子。
運氣好的話,或許今天也能聽到小百合的鋼琴演奏?邊走邊想,就快來到有働家,遠遠見真人和另一名男子站在家門前。書包旁不知為何插了一支紅色風車。再一瞧,真人被那名彪形大漢擋住去路。古手川三步並兩步衝上前。
「他還未成年喔。」
回過神時。人已經躺在有働家的沙發上了。腰部和臉部、每個關節都在喊痛。微微張開眼睛,見真人一臉擔憂地俯視自己。
笑得很軟弱,但眼神中切實傳達著什麼。
遲疑了一下,發現真人正拉著自己的褲子。
「你要包庇你兒子霸凌?」
「嗯,但沒有管理員。」
笑得合不攏嘴的他,看向桌上那盞房間唯一的光源。光線下,日記打開著新的一頁。
人的聲音如同廢水,混濁得一聽就討厭。光是近距離和人說話,便感到猶如身體浸在污泥般不舒服。他們的聲音和電視上那些混賬的吵鬧聲,都像在嘲笑自己的長相。由於討厭被攀談,他決定除了打招呼等最低必要的話以外,絕不開口。
沒關係,笑就讓你們笑吧,因為實在太好吃了,好吃到管不了那麼多了——。
「算了啦,古手川先生……」
「你就是古手川?」
「不是向警察,是向你個人。」
「沒有。當真勝雄在牙科診所上班,而且住在宿舍,下班后就一個人關在房間里,所以不算有不在場證明。」
「因為跑出來的聲音不像你平常聽的那樣吵吵鬧鬧的。到底今天吹什麼風啊?」
「痛!……」
被這麼問,不回答「沒事」就不是男子漢了。
「我沒打算包庇。我也同意霸凌就是犯罪,但那是他們小孩之間要去解決的問題,不是我們大人該插手的。」
抖著手去摸,果然,應該滑順的曲線變得凹凸不平,還是不照鏡子比較好。不過,一直看著古手川的真人雖然表情擔心,嘴角倒是笑開了。古手川覺得這是好事。對方雖有自衛官頭銜,但自己是和一般市民打架。要是鬧上檯面,搞得好是受到訓誡,搞不好就會遭到減薪處分。但能換到這枚笑容也不錯吧。
「我的第一個大人朋友就是古手川先生你,所以要把這個風車送給你。」
「我是。那麼你是?」
據說對某地的第一印象,泰半與在那裡遇見的第一個人大有關係。因此,古手川會開始喜歡佐合町,理由一定是這個了。有働小百合和真人,還有當真勝雄read.99csw•com,古手川的確對他們都有好感。不過,並非渡瀨稍微嗅到的那種男女關係,而是另有原因。反正是至今未曾經驗過而無法分類的舒適感,但要以一句話形容那究竟是什麼,語彙匱乏的古手川又實在做不到。無論如何,光是聆聽從耳機傳出來的鋼琴聲,就算無法以言語形容,也似乎能憑感覺理解。
「幹嘛?」反射性地回頭,是渡瀨。
看著自己全心全意把湯盤中的奶油燉菜扒進嘴巴里,小百合和真人吃吃笑了。
一旁的真人不可思議似地看著這邊。搶在他開口之前,趕快說是因為嘴巴里的傷口在痛。小百合則未發一語。
仔細一看,確實需要一小時才能完成的樣子,但塑料制的四張葉片大小不一,就算想讚美也說不出「做得很好」這種話。不過,從折壞的部分以及裁切得歪七扭八的切割面來看,不難看出真人做得很認真努力。而且可能是使用不習慣用的刀子,棒子的尖端有微微的血漬。這就是現在小學生親自動手做的勞作,而他們平時的娛樂就是打電玩,因此不難想象這麼簡單的東西,他們也會做得非常辛苦了。
「那麼,也不會晚上在路邊拐騙女人啰……,我上次說要查的有七個人,其實昨天有四個人提出不在場證明,所以排除掉了。」
竟然還敢跟父母告狀。
之後的事就跟爛八點檔演的一模一樣。家庭不和、外遇和借錢。一家人會分崩離析的三項基本條件全具備了,接下來就只有走上註定的路了。
「住在宿舍?」
「喔,合你胃口?那就好。」
還沒拿定主意之前,手已經自動將外套脫了。寒風吹拂僅著一件襯衫的肌膚。不可思議地,卻毫無寒意。
原該忘掉的那個幼稚的正義感又抬頭了。
「這我問過了,他說他們有霸凌,但沒有痛打他。」
和市之瀨行了一下注目禮。這是信號。古手川低頭衝上去。
「你在說什麼,又不是小孩子,逞什麼強啊。」這次換瞄到小百合的臉。「真是的,男人到幾歲都像個小孩。」
但,那個聲音除外。
「別擺出那張幹嘛搞得像福爾摩斯一樣的臉。聽好,科學調查對搜證很有效,但它不能確認證詞的真假,也不能說明犯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要看出這些,就要憑刑警的眼睛。你欠缺的就是這種觀察力。這麼說來,感覺上這個人應該不是會用表情來騙人的類型。機會剛好,在還沒排除嫌疑之前。你要好好觀察。」
如此一對照便一目了然,雙方體格懸殊,這場架還真難打。不過,或許自己能靠靈敏取勝?——這個期待閃過腦海。當年那個就算對手再強也不計一切勇敢拼上去的自己蘇醒了。沒想到居然會在這種情況下和「不良剋星」重逢,古手川不由得苦笑。
「舉手投足的樣子?」
「你問到哪裡去了?霸凌明顯就是九九藏書犯罪。就算我恐嚇好了,阻止他們霸凌是刑警,不,是大人應有的責任不是嗎?還是你認為你的小孩沒有霸凌?你要的話,我讓這孩子把他身上的證據給你看。」
一驚。
「看來也沒什麼好朋友,下班后也不會去燒烤店喝兩杯吧。」
「咦,給我?」
「『綜合學習』?啊,這麼說好像有聽過。」
恍如一場夢。昨天以前,自己還老是害怕周遭的每一個人,如今自己正成為人人聞之喪膽的人物。才不過幾天,立場就大逆轉了。
「……那有效嗎?」
視線愈來愈模糊,終至眼晴張不開了。
「我聽古典樂很怪嗎?」
「看來是雙方的說法有矛盾了。那,你是來抗議的嗎?」
「你也是為了我們家真人吧。……謝謝你。」
「鎮痛劑……可以這麼說嗎?能不能再彈一次《悲愴》給我聽?」
一邊哼著《悲愴》,古手川一邊踩著輕快的步伐朝澤井牙科前去。
「第一次遇見想用拳頭向警察討公道的人啊。」
「看起來不像是怎樣看?兇手平時就長得一副兇手臉嗎?別耍白痴了,如果憑外表就能判斷誰是兇手,那些看面相、看手相的人都可以當刑警了。聽好,要看的話不是看長相,要看動作、看他舉手投足的樣子。」
「既然這樣,你這是幹嘛?」
一聽是自衛官,便能理解為何身體練得那麼強壯了。腦中的警報這下響得更急了。雖然警察平時也被要求練身體,但自衛官的練法有過之而無不及,說鍛煉體魄就是他們的日常業務,一點都不為過。
真人笑得好燦爛,那笑容和母親一模一樣,微微張開的嘴巴里有一顆銀牙泛光。
「不行啦,我還在執行公務中……」
「我明明戴著耳機,你怎會知道我換聽別的歌曲了?……」
初嘗卻好生懷念,普通卻倍覺美味——原因終於明白了。
享受至福的二十分鐘后,一瞥房間角落,發現昨天看到的大提琴不見了,只剩下折迭起來的推車。問了怎麼回事,才知是附近的音大生和樂團團員經常來這個房間練習,偶爾還會開即席的迷你演奏會。
「我覺得當真勝雄看起來不像,」
「你剛剛保護我啊。」
隔天早上,一如往常戴著IPod的耳機走進飯能署大廳時,被人突然從後面拔掉耳機。
電音、節奏、噪音、刮擦聲、饒舌——這些透過刺|激人類神經來獲得律動感的現代音樂已然失去許多元素,其中之一便是旋律。而古手川正在聆聽的音樂卻旋律洋溢。它們層次豐富、莊嚴、華麗,而且充滿了愉悅與激|情。有這個就不需要酒精了。古手川這麼想。要是自己是個有毒癮的人,應該可以連葯都不必了吧。
被上司命令繼續調査,正可以堂而皇之到有働家去,可是,對於是否繼續懷疑當真勝雄,古手川依然猶豫不決。
「……蛤?大人還說那種孩子氣的話。」
https://read.99csw.com音就快聽不見了。連忙用話蓋上去。
「你可以……跟我做朋友嗎?」
「人啊,特別是男人這種生物意外地保守。男人因為要上班,被梆著的時間很長,能做喜歡事情的時間不多,所以興趣嗜好都很固定。但是,有時候也會哪天說變就變了。興趣嗜好這東西是個性的一部分,會突然改變可是不得了的,唉呀,通常都是喜歡上哪個女人了。」
「因為我兒子被恐嚇得睡不著。再說,報仇是老爸的責任。本來我想如果你願意當場雙手伏地道歉,我就放你一馬。」
「好古早喔,沒想到現在的小孩還會玩風車啊?根本就是昭和時代才有的事。」
古手川的腦中響起警報。
青蛙男。聽起來像是英雄片里壞蛋的名字,但他很喜歡。

「跟你一樣是公務員。我是自衛官。既然我們都是干這行的,我看我們最好都把職銜拿掉,就用家長身分來算這筆賬吧。」
「我平常就教他,如果一再吵個不停都沒法解決時,最後一招就是打一架。所以我這個老爸這時候再不出手,從前說的都變唬爛了。」
「還不行起來啦,你全身腫得要命,得躺到消腫不痛了才行,但我看你臉腫得像豬頭,今天是好不了了。」
警報突然停了。
——怎麼可能算了。
不久,母親便和上司私通。但父親完全不在意,因為他那陣子幾乎不回家了。明明沒工作,怎麼有錢吃喝?當時還是小孩子的自己充滿了疑問,直到有一天打開信箱才明白,因為信箱里塞滿了銀行的催繳單。
「少來,明明剛剛還說想聽鋼琴咧!好啦,就吃啦,反正我煮很多。好嘛。拜託。」
「在劇團、在演員訓練班也一樣,教導素人演戲時都不先讓他們做表情,而是先讓他們表演手部動作和走路方式。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表情容易改變,但動作不好控制,動作還會透露出一個人習慣性的職業毛病和心理。所以說,只要做久了,每一種人都有屬於那種人特有的毛病,反過來說,這個毛病和動作一定會透露出藏也藏不住的什麼來,刑警應該看的是這個。」
「沒想到給你添麻煩……太丟臉了。」
「喔,所以你也開始鑒賞古典樂了?對工作這麼投入真是太棒了,那,那個調查對象怎樣?有不在場證明嗎?」
心情平靜后,小百合依約彈奏《悲愴》。昨天起就聽阿胥肯納吉的演奏,聽到彷佛他的手指就在眼前彈奏似的,可仍然不能跟真正的現場演奏相比。宛如海棉吸水般,魂魄全被那旋律吸進去了。被市之瀨毆打的傷,正在被肚子里的奶油燉菜和現場的每一段樂章療愈著。
(唉呀,沒關係吧?)
一聽就知道歌名,已經見怪不怪了。
母親也在上班,但自從父親沒工作后,她的上班時間就拉長,加上父親也以找工作為借口出去喝酒,因此整九_九_藏_書天就只有古手川一個人在家,而父母回到家也都半夜了。換句話說,這個家不過是一個有三人份床鋪的地方而已,毫無半點團圓氣息。
「你沒必要道歉,是我太意氣用事了。而且我沒輸吧。」
其他聲音他都當成雜音般左耳進右耳出。不過,今天聽到的雜音中,有幾個字很有意思。
怯生生地遞出風車。清澈的眼眸流露出擔心被拒絕的不安。
「什麼事?」
遠看是彪形大漢,一近看,豈止體格健壯,根本每一寸肌肉都練得結實無比。即便穿著厚外套,也能看出肌肉發達得簡直像格鬥高手。年齡大約三十五六歲吧。
他們悄聲說著這個名字。彷佛把這個名字說出口是種不吉利的行為似地。男的女的都是,就連電視講到這個名字也都心驚肉跳。他為此樂得不得了。
「古手川先生……你沒事吧?」
為什麼呢?因為青蛙男就是自己。
現在的真人剛好和當時的順一郎同年。那軟弱的笑容重迭上當年順一郎的苦笑。
「這個風車,給你。」
不知該如何回應。
你越是逃,野狗就越是追過來。就算有受傷的覺悟,也要站起來跟他們拼了——說這種大話的人不就是自己嗎?現在就跟對方道歉說「身為警察,我這麼做確實太超過了」,然後掉頭離開是很容易沒錯,但,如果就這麼道歉開溜,今後拿什麼臉見真人呢?現在就是順一郎借真人的眼睛在向我求救啊。
「呃,能不能拜託一下……」
「昨天我兒子好像承蒙你特別關照了。他回家后一直躲在棉被裡發抖,我才問他怎麼回事。聽說你恐嚇他,說要把他關進少年院?」
告別揮著手的真人,離開有働家時,一陣風襲來。反射性地將外套拉得更緊,但注意到身體暖呼呼的,寒風也不覺得寒冽了。貼滿0K綳的臉上迎著冷風也很舒服。
「那我就不客氣收下了。」
接下來,該找什麼理由掩飾這些傷呢——?
多麼小巧又光滑的手啊。細細的五根手指全無皺紋,完全不像母親,簡直像是陶瓷做出來的玩偶手指似的。
父親是個不象樣的父親,母親不遑多讓,也是個不象樣的母親。而今回想起來,當時正值泡沫經濟崩壞,從大企業到小企業都在縮編裁員,父親就是這波裁員潮下的犧牲者。才四十歲而已,理應找得到工作,但他不是挑剔收入不符合自己的能力,就是抱怨為何要有年齡歧視,結果就是將廉價的自尊心當小菜,藉酒消愁地一天過一天。
真人和那名彪形大漢同時回頭。彪形大漢的腳邊還緊跟著一個小男孩,原來是昨天古手川一把抓起來那三人當中的一個。
那天晚上,他被迫聽了一整晚吹打窗戶的風聲。安裝不嚴密的窗框,被風強一陣弱一陣地吹出膽怯似的聲音,但他自己倒是一點都不害怕。無論再怎麼狂暴的聲音,再怎麼殘酷的聲音,都比聽見別人的聲音來得好上幾倍read•99csw.com
「市之瀨先生,你是做什麼的?」
「……好好吃。」
因此,根本沒有全家人圍在餐桌用餐這種溫暖的記憶,有的只是青白色的日光燈照著自己一人吃飯的孤寒光景。
「對不起……」
青蛙男——
「不是啦,是昨天碰面的那個觀護人透過音樂來治療自閉症……」
「咦?」
「喔,貝多芬的《熱情》嗎?興趣變啦?」
「我打了他好幾拳,所以雖然沒贏。也不算輸吧。」
「這是綜合學習課的時候做的。」

(圖三)
說完,渡瀨很快朝樓梯走去。當場僵住的古手川,趕忙回過神來追上去。
身體整個暖和起來,額頭還冒汗。是汗流進眼睛了嗎?視線逐漸模糊。內心也一點一點明白了。像這樣和誰一起圍著餐桌吃燉菜已經是幾年前,不,十幾年前的事了。
古手川不由得按住右手掌,另方面也覺得敗興,在這個DNA鑒定全盛時期,真有必要像福爾摩斯那樣嗎?
「只有那個才有效。」
材料和調味都很普通,但,多好吃啊。跟鋼琴的效果一樣。從舌頭到喉嚨,再從喉嚨下到胃部時,溫暖擴散全身,感覺受傷部位正從內往外慢慢痊癒。初嘗卻好生懷念,普通卻倍覺美味。
(……一定超酷的吧?)
「這麼慘啊?」
這是沒辜負小朋友期待的勳章。
「我叫市之瀨,是他爸。」看向腳邊的小孩,繼續說:
說是拜託,卻是命令的口氣。她的外表溫和,其實個性相當強悍,這點在昨天幾個小時內就領教到了。恐怕不扒個兩口飯是沒法走人了。渡瀨那張臭臉浮上眼前,但很快被眼前這張滿是期待的娃娃臉趕跑了。
半推半就地上桌后,端出來的是奶油燉菜。這道菜應該是專門做給真人吃的,這麼說來,自己終究只是被當小孩子看待?有點沮喪地用湯匙嘗了一口,古手川再度被嚇到。
看見小百合深深低頭一鞠躬,想起身,肩膀立時一陣劇痛。
渡瀨將耳機放進自己的耳朵,說:

「不是抗議,是直接行動。」市之瀨脫掉外套。「哪能放過恐嚇我兒子的傢伙。」
渡瀨把耳機還過來。敏銳的觀察力真叫人咂舌。昨晚把剛買的CD全存進IPod里了。
「怎麼了,真人?」
「沒想到我到了這年紀還會跟人單挑。」
「有什麼好笑?」
小小的手上拿著紅色風車。
當然可以,馬上點頭。真人這時才狀似放心了。
不能再待下去了。原本預定獲得小百合的同意后,就要到澤井牙科去找當真勝雄的。於是,儘管內心還懷著幾許對鋼琴的依戀,仍不得不告辭。真人送古手川到玄關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