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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部才女書——讀何慶華著《紅星下的故國》

又是一部才女書
——讀何慶華著《紅星下的故國》

毛澤東酷愛西湖,以己度人,甚至用專機把美總統尼克鬆也送去共享一番。尼克鬆哪裡知道什麼蘇小小、青白蛇呢?除去這些中國文學上的美好篇章,老實說,西湖的景觀,可能抵不上紐約市龐大的蓄水池。尼大總統又到蓄水池裡去看了些什麼呢?
別的不說,就說遊記這一類的書吧,那也是汗牛充棟的了。漫說「開卷有益」,且管「趣味盎然」,要選起來,也是很不容易的。因為自第二次大戰後,無煙工業興起,旅遊成為時尚;加以交通發達、經濟復甦,因此不管生張熟李、趙大哥王三姐,動不動就環球數周。世界上的十大都會、七大奇迹等,無不擠得人山人海。近年大陸開放了,故里變成異域,遊子做了「外賓」。每年大陸上入境的遊客,數躋千萬,而百分之八十以上仍是「華裔」。因此長城上下、故宮內外、泰山之巔、西湖之濱……「台胞」、「美籍」也隨處都是。
同樣,一般文史教師在課堂上重複司馬遷或荷馬說的老故事,有的就說得恍如身歷其境,有的則說得味同嚼蠟。同樣的內容,何以霄壤若是呢?這就是各教師的口才問題了。口才是表達能力之一種。這種表達能力往往是天賦的,是不可效顰強學的。可是一個教師只有口才,而欠實學,在課堂「說鼓書」說久了,也會倒胃口的。
前世不修,今世生為一個百無一用的「讀書人」。自從呱呱墜地、牙牙學語以來,便與讀書結下不解之緣。及長,十載寒窗之後,又靠讀書教書來養家活口。讀了數十年的書,跟讀書先烈胡適之先生一樣,養成了「讀書習慣」——日常工作便是讀書;工余消遣,則是讀另一種書。總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日二十四小時,很少時間不在讀書,真是作孽。可是偶爾到圖書館書庫之內張望一下,還是要大驚失色。這滿框架的數百萬卷典籍,我究竟讀了幾萬分之一呢?
何慶華這本書各篇所以有優美的風格和最高度的可讀性,也就是上述各項有良好的配合。至於作者所特有的環境陶冶,而使記述中表現出強烈的「個性」,這就標示出本書是何慶華的遊記而不是徐霞客或老殘的遊記了。
何慶華教授這本書的可愛處之一,也便是她遊覽名勝,傷時憂國,而能對這些名勝、這種情感文學背景有深度的修養和陶冶,在她有感而發之時,能把傳統的高度的表達技巧信手拈來,嵌入文句,無不恰到好處。這表示她對舊詩詞不但熟稔,且都食而化之,才能不露斧鑿之痕。這種自然流露、雜糅新舊的文筆,斷非矯揉造作之文可比。
篇前已言之,我原對讀熱門遊記有成見,何以又讀起慶華的故國之游呢?誠實地說,我原先是無心拜讀的。我開始翻閱實在是為她文題用字的典雅所吸引的,例如「溪口蔣宅舊時樣」這個標題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是在當年大陸上教過高中乃至大學文史的酸古董教員之一。我那時在文學班上講述和批改學生習作的舊詩詞時(寫舊詩詞在那時代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我總是告訴學生說:「曲可以有詞味,而詞不可有曲味。詩可以有詞味,而詞不可有詩味。」這種風格問題,說來容易,領悟至難。上選之例:「溪口蔣宅舊時樣」,便是「有詞味之詩」的好例子。
就拿西湖來說吧,西湖者泥塘一塊也。在自然的環境上,它未必勝得過台灣「日月潭」。若比起北美國家公園裡的一些不太知名的小湖,則瞠乎後矣,無法相比。而西湖畢竟是世界級的名湖之一。何也?其美在其中國文學之中也。設使西湖而缺「蘇」(東坡)「白」(居易);設使西湖而缺雷峰塔、靈隱寺、許仙、青白蛇、蘇小小、岳武穆;設使西湖(在文學上https://read.99csw.com而非景觀上)刪除三潭印月、平湖秋月、斷橋殘雪、樓外樓、保俶塔……則西湖者一池臭水而已——西湖水太淺,有時且有臭味。西湖之美者,美在文學詩歌、愛情神話襯托之也。
才女和名士一樣,往往都是一些行為異常、服飾古怪的特殊動物,如胡適在杜威酒會中所見的「長頭髮的男人、短頭髮的女人」,等等。可是我現在才發現的這位才女任夫人卻是位一切與常人無異的賢妻良母——真是名士才人也可過個常人的生活嘛,何必一定要弄得髒兮兮的呢?!
祖國河山本身固然是「詩」,而我國文明的特點之一,則是有數不盡歌頌這個「詩」的詩人、學士和畫家——三千年來自屈原而後,我們知識分子的聰明才智,都在此道之中消耗掉了。值得不值得,留給我們的功利主義者去慢慢檢討吧。但是這些消耗了的精力,卻為我民族文化留下了他族所未有的、大量的美好詩篇——我國傳統的詩、詞、歌、賦。這項先賢遺產,也把我們這個民族變成了詩的民族——三千年來,何人何事、何山何水,沒有被詩人的情感襯托出來?
所以,在中國旅遊,寫中國名勝遊記,一定要對中國舊文學、舊詩詞有相當了解,否則「巫山雲雨」、「水漫金山」、「四大名樓」等,不都成了對牛彈琴?
1987年7月14日法國大革命二百周年
我在重慶沙坪壩讀書時,也有位在鄰近中學教國文的長輩常把他班上的作文卷送到我們宿舍來,請求代庖。當年四川各中學生多半都是英文太魯、國文太好。記得有位川生在考大學的英文考卷上作了一首詩,詩曰:「英文、英文,對你無情。我是畢業了兩年的師範生。怎麼能比得上下江人?悲夫哉!被擯出了大學之門。罷罷罷!買舟東下殺敵人。」
何慶華這位大一國文教師,傳統漢學的底子有可觀的融會貫通,可是她在大學本科的訓練卻是以外文為主的國際外交。我認識其伉儷這麼多年了,我想,以她個人的學養、口才、儀錶,去吃她的第一行飯碗也會吃得有聲有色的。舍第一行而改行第二行,就更是錦上添花了。
原載《傳記文學》第五十五卷第三期書中人語
一轉眼五十一年過去了。今年(1987年)4月15日,我隨同星雲法師的「弘法探親團」,乘著豪華遊艇「峨嵋號」,從宜昌順流而下,又在同一地點登陸了。黃鶴樓自然也是我們必游之地。
慶華的標題出手不俗,標志著什麼呢?這就使我另眼相看了。
有一次一位小貴族小妹告訴我說:「我們在中國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廢料啊!到美國都變成了有用之材。」她這些話說在二十年前,真是有絕對的真理。在物質享受上說,什麼花園洋房、冷氣汽車、雪櫃淋浴……那時台灣高官巨賈的享受,也正是美國中產階級的普通生活。可是台灣的小姐太太們,婢僕如雲,可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到美國,則立刻得捲袖入廚房,洗手做羹湯,從丫環做起,把「貴族」的「廢料」留在台北了(後來有機會深入大陸,才知道無產階級的小貴族也是一樣的)。等到結婚生子,抓屎抓尿,甚或為補貼家用還要兼職打工。如此,則「貴族之氣」全消,就「有用之材」畢露了。
我個人窮酸,遊興不大,但也是個老遊客。在海外逋逃四十年,地球也繞了好多圈。在什麼七大奇迹、十大都會的人山人海之中,也擠出擠進多少次。近年大陸開放,做「華僑」、做「美籍」、做「外賓」……也read•99csw•com東南西北跑遍神州,進出十余次之多。但是不論中外景觀是如何賞心悅目、風俗習慣是何等奇特古怪,我終不敢以所見所聞來寫一本「唐霞客遊記」,也不願背個大照相機去獵奇覽勝。為什麼藏拙呢?無他,只是自覺我不如人而已。我照的那幾張癩照片,比我在禮品店所買的,是實在見不得人。與其自己照,何不花錢買呢?
胡適之先生可以說是中國近代教育史上最優秀的教師,就是因為他對上述各條有最高度和最調和的配合。
可讀性是用眼睛來讀。如果用耳朵來聽,也可說「可聽性」吧。例如我們聽貝多芬的交響曲、梅蘭芳的《霸王別姬》……都是百聽不厭的。百聽不厭的原因,不是因為它們新奇,而是原作曲者和表演者的藝術修養配合得好。
原來這廣場本來是露天茶館,夜晚打烊收市后,桌椅板凳則被搬入黃鶴樓中鎖起來,早晨開市再搬了出來。顯然是這天我們睡得太熟了,開市時老闆叫不醒我們,就在我們身上開起茶館了。那時武漢好熱鬧啊!到處人山人海,所以我才看到人腿如林的雄偉場面。現在的青年實在太嬌慣了,哪能體會出我輩當年彈雨槍林下羅曼蒂克的流浪生涯。
至於寫文章,我哪能和旅遊指南相比呢?要動筆,那我就要做文抄公了。「天下文章一大抄」,我還未抄,就覺得肉麻兮兮的了。算了算了,爛文章也就不必寫了。記得我曾經看過一篇由一位政要所寫的印度沙伽汗皇妃古墓(Taj Mahal)的遊記。我也很欣賞那座七大奇迹之一的古墓。但是看過那篇文如其人的遊記之後,我再也不敢肉麻效顰了;不但不寫,我對類似的文章也懶得選讀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大家去的都是一些熱門的地方,翻來覆去,有什麼好談的呢?這是我個人歷年選讀「三上」(枕上、車上、廁上)之書的一種成見。一直到最近,無意中讀了本書作者何慶華女士的著作,這成見才逐漸消除。我理解到,縱是最熱門地區的遊記還是有許多可讀的,其關鍵不在「熱門」與否,重點還是在作者其人、其風格、見識、學養和文筆。我們對天下任何事物,都不應以偏概全、存有成見。
我感到歉疚的是,我們任、唐兩家交往二十多年了,我始終沒有把這位甜蜜美麗的任太太和「漢學」發生過任何聯想。
等到我自己當起國文教員來,體驗就更多了。在一個高二國文班上,我出了個雜感一類的作文題。一個學生在他的作文卷里,竟然寫了一篇可圈可點的駢體文,有一句話說:「……紅牆在望,平添思婦之愁……」他這平仄兩讀的「思婦」一詞是一語雙關的,表面上的意思是「悔教夫婿覓封侯」的「有愁思的婦人」,另一個調皮的意思則是「想討老婆」。我校女生宿舍的牆是紅色的,所以他說他一看到女生宿舍,就想在裏面「討個老婆」,混不混賬呢?我還記得我的批語,用的也是駢體,針對他的意思,教訓他一頓,我說:「……胡馬猶存,應篤守治(平聲)平之治。匈奴未滅,惡可動思(平仄兩讀)婦之吟。少壯真當努力,君其勉旃!」我用的也是雙關,教訓他:「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抗日期間,不可亂想「討老婆」。
第一,我想是風格使然。在文學上,風格是一個作者的先天稟賦、後天修養和不經意的環境陶冶的綜合表現。稟賦是不可學的,修養則看功力的深淺,環境陶冶則有幸有不幸,是偶然的。文學、藝術乃至任何學科,各級峰巒的攀登、成就的大小,都要看這三項配合的程度。本書作者對上述三項都有相當高度而十分調和的配合。三項之中有一項過分突出,或過分落後,都會影響一個作九_九_藏_書者的風格。有好風格,才有高級的可讀性。
「漢學」者,我輩老朽昏庸的教書匠不得已而用之的吃飯工具也,與這些洋化了的小貴族,何有哉?所以我在沒有睹其文之前,只是看到一些小標題,竟使我驚異不置。由於標題的引導,我才慢慢地觸及正文。一讀正文,竟然放不下去,乃開始找該文的上下篇。越看越欲罷不能,四處搜尋,才讀完全書。在書中我看到她曾經在台北「中國文化大學」教過大一國文,我這時才鬆了口氣,喟然嘆曰:「原來如此!」——我又認識了一位才女,讀了一部才女書。
因此,這本書的另一優點也就是它有「個性」,而不是一般的「報道文學」。
作者教過大一國文,可不簡單啊。此事我也有切身經驗。
搞人文科學的原則原是與搞自然科學不同的。搞自然科學的,務必求其精專;搞人文科學的一定要能博能約,要約也得由博返約。搞人文科學的對象是人嘛,以人為對象的學問,怎能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呢?我想慶華洋洋洒洒的文風,毫無酸腐之味,毫無矯揉造作之習,這與她中西文字的造詣都有關係,值得讀者欽羡,值得親友為她驕傲。
那是1938年,抗戰第二年的盛夏。在一個月明星稀的三更時分,我和數百名自淪陷區撤出的難童,跑下擁擠的小輪船,進入武昌城。那兒是無枝可棲的,我們乃被領到黃鶴樓前。樓是鎖著的,但是樓前卻有大片花崗石鋪的廣場,那就是我們臨時的宿營地了。
我不是湖北人,但是武漢在我的生命史上也有其難忘的一頁。不妨也寫出來,比較比較。
作者多情,在我所知道的這一大群訪客中,只有她以主動的文筆、豐富的記憶力,娓娓地寫出動人的篇章來,作為時代的見證而使我一讀再讀。
現在中學、大學的國文程度是遠不如我輩在大陸當年了,但是班上還是時時有「小魯迅」出現的。被一兩位「小魯迅」拆了蹩腳,你這位老師在校園內是不好受的。所以大一國文沒有三板斧是教不了的。何慶華教授的三板斧,在這本遊記中是俯拾即是的。我想,有心的讀者自會同意拙見。
于北美新澤西州北林寓廬
在這些人山人海之中,才子佳人又多如過江之鯽。大家暢遊歸來,放錄像、展照片、設野餐、開講座……正如我安徽農村的土話所說:「鄉下孩子上過街,回家說得嘴都歪。」有文采、有才氣的仕女,就更要筆之於書,以饗同好。這樣一來,遊記覽勝之作也就讀不勝讀了。
山河之美好,萬年不變也。才人情感滋多,而類別無殊也。賞山玩水、傷時惜別……哪一項感情,在我國傳統詩文中找不到最美的表達?所以中國人旅遊中國和世界人旅遊世界,最大的區別之一,便是中國人旅遊中國,對傳統的文字,尤其是詩詞,要有相當的修養,才能得其三昧。
我認識任先民夫人何慶華女士也有二十多年了。我知道她是國府當年的高官之女,美麗大方的大家閨秀,大學畢業,享有碩士以上學位,卻能歌善舞,聰明活潑的小貴族;更是滿口標準英語,遍身西式禮節,卻又「三氣」俱全,來自台灣的女「知青」。「三氣」者,台灣親友笑我旅美女同胞「說話洋氣,花錢小氣,穿衣土氣」也。正因有此「三氣」,她更是位所謂留美學人最理想的配偶,第一流的家庭主婦,極標準的賢妻良母——四十年來我所認識的這一類小貴族也有好幾打吧。我這位不修邊幅的「老弗蘭克林」,也是她們所熟識的倚老賣老的「唐大哥」。有許多我們更是有三代之交的通家之好。可是在我動筆寫這篇序文之前,說句老實話,我是向來https://read.99csw.com沒有把這些「小貴族」和什麼「漢學」連在一起的。和她們跳「迪斯科」賣老命,不算稀奇;談北京狗、波斯貓,有聲有色;談股票,間或有之;談「漢學」,「Oh,no.」;說有「洋氣」的夾英華語叫「十分incompatible」,掉文,則叫作「風馬牛,不相及」也。
不幸生為我們這一代的中國人,是各有其「不幸」之處。在數十年內外戰爭翻天覆地之下,每一個中國人——不管是身居高位的還是普通平民百姓——哪個人沒有一本辛酸史?像我們這樣不幸而漂泊到海外的人,朋友,哪一個人沒有一本難念的經?捧著這本難念的經,在鄉音無改鬢毛衰的條件之下,再回到你生長的地方,你情感上沒有強烈的反應?筆之於書,這種強烈的反應,就是你書的「個性」了。個性如何表達,那就看作者的表達能力了。
當然,我們華裔作家寫大陸遊記,只是在情感上打圈圈是不夠的。已故的美籍華裔詩人劉若愚教授在歸國探親詩中說:「殘家事物皆為淚,祖國河山儘是詩。」
我這隻飛回的「黃鶴」,原是個難童;而本書中飛回的「黃鶴」,卻是個「公主」。難童當年所見的武漢與「公主」當年所見的武漢,當然是兩個不同的武漢,今日對重回武漢的感慨當然也有不盡相同之處。她看見她失去的武漢,我看見我失去的武漢,再加上星雲師徒那一群,更不知道有多少個不同的武漢呢。
現在這座翻修的新樓,朱欄黃瓦,新式電梯,建築雖然難免俗氣,然聳立於龜蛇之間,上干雲表,俯視三鎮,也算是美輪美奐的了。可是正當星雲師徒和從游之士七十餘人上上下下觀覽景色、誦讀楹聯之際,我卻一人低頭ㄔ亍于樓前廣場之上——我要尋覓我曾睡過的那一塊石頭。方位大致不錯,我再蹲下去看看來往仕女的大腿,碰碰下面的石頭——真是石板如舊而人腿全非!是悲傷,是凄涼,竟一時無法說出,同行記者小姐宋芳綺要我作首詩以志感慨,我就應命打油一下,詩曰:「機聲彈影憶當年,曾在樓前石上眠。黃鶴既飛不復返,誰知今日又飛回。」
這營地乾淨清爽、高高在上,上有清風明月,下有浩浩江流……就在這詩情畫意之間,我們這群孩子便呼呼大睡了。我一覺醒來,覺得身上暖暖的,原來已日高三丈,揉眼四顧,發現周圍全是人腿。我就睡在人腿如林之中,有的腿還在一搖一搖,有的腿卻往來不停地跨我而過——真是奇特的經驗,一生難忘。
作者是湖北隨縣人。她的爸爸何成濬老將軍一度是「湖北王」,漂亮活潑的小慶華也曾經是那個「香格里拉」王宮中的「白雪公主」——多麼令人艷羡啊!「小公主」旅居海外已二十余寒暑。如今哀樂中年,跟著丈夫,拖著個鮮卑語勝於漢語的兒子,又回到「生長的地方」。那當年「笏滿床」的「香格里拉」不見了,眼前所剩下得只是一些「青苔碧瓦堆」。看今朝想昔日,「呀!這一堆黑灰,是誰家爐灶?」
在一個落後的國家內,「材料」往往變成「廢料」;在一個已發展的社會裡,則「廢料」往往變成「有用之材」。這位貴族小妹的話雖然平淡,在社會學上、經濟學上,有時卻可變成「定律」。
我承認,一個讀書人,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對其閱讀詩文的好惡,是有個人主觀的。我愛慶華之文、心笛(作者等創辦白馬社時代的女詩人)之詩,可能都是個人主觀使然。但是和我有相同好惡的,可能也大有人在,至少,劉紹唐先生就是我的幫主。劉公在那尺土寸金的《傳記文學》中不但把何文一登再登,並把作者在別處所發表的文章也一選再選,加以轉載。「劉傳記」除「選家」之外,也是九*九*藏*書位「出版家」呢,一選再選恐怕還有生意眼光吧——他知道好之者眾也!
這位仁兄在大一英文班上肯定要交白卷了,可是在大一國文班上,你可得防他一手啊。
何慶華女士原來並沒有要我寫序,這件差事是我自己惹來的,因為一次我當面誇獎她遊記寫得好,她覺得我所說的不像油腔滑調的違心之言,乃叫我寫一篇序。在下糊口番邦,是個大忙人。平時為著公務、雜務、家務、外務弄得片刻不暇。最近更為「北美20世紀中華史學會」在紐約市大召開國際會議,我負責打雜,弄得一分鐘空閑也難抽出,但是會後雜務未清,我還是趕寫了這篇序。我覺得這也是一本好書的讀者的一種道義。讀者們看完好書,欣賞之餘,每每還要寫篇「讀者投書」,我的序也不過是「讀者投書」的另一種方式罷了。
當年的「小公主」、今朝的「外賓」任夫人,身歷此活的「哀江南」的遭遇,感慨又如何呢?她把這最深的感嘆,用最淺的語言說出來,這是一本有「個性」的遊記,而不是普通的「報道文學」了。
吾友鹿橋說過他父親教誨他說,生為現代中國的知識分子,必須精通一兩種外國語文。這真是時賢訓子的名言。我古老中國經史子集、詩詞歌賦獨步天下也,但它畢竟只屬於一個傳統,而這個傳統在現代世界早被西方趕過了頭。異族文明中多少好東西在我們中文里還是找不到的,我們如果習慣於抱殘守缺,而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就太可悲了。要衝出這口井,四顧無礙,就要對一兩種外文(尤其是英文)有相當程度的掌握。加以我們自己的文學傳統太迷人了,一旦深入這個字紙簍而不知身在簍中,就易於沉入酸腐而不能自拔了。
寫舊詩詞和作新詩歌的重大分別之一,便是作新詩可以不顧舊漢學,而寫舊詩詞則必須有深厚的漢學底子——這是所謂「典雅」的基礎。出手帶「俗氣」的舊詩人,往往是漢學底子不夠的緣故。有漢學底子不一定能寫好詩詞,可是能寫好詩詞,則一定要有深厚的漢學底子。
當時我們師生兩造的對話,都流入社區,傳誦一時。我這個青年的老師,總算未被學生拆掉蹩腳。後來我教大學,這一類的故事就說不完了。
何慶華教授這本遊記所寫的不是「七大奇迹」或「十大都會」,她所寫的是「紅星下的故國」。這個紅星下的故國,對我們關了三十多年的門,一旦開放,她對我台港澳同胞和海外華僑來說,處處都是個謎團。但凡作者去過的一些熱門的地方,我幾乎也都去過。我去的次數比她多,訪問的地區也比她廣,她所熟識的人,如她先生任教授的母省湖南高幹,幾乎我也全認識。而我這個對看遊記一度有成見的讀者,為什麼偏偏把她的書讀得如此起勁呢?這就不能不說說我的理由了。我的理由,其他讀者也許會有同感。
我自己大學畢業后第一個職業便是教高中文史。我知道高中課目中最難教的便是國文。因為其他各種課程如英數理化,都有其整齊劃一的客觀標準,唯獨國文班中的程度是參差不齊。程度壞的壞到僅能閱報;好的則「四書」、「四史」都能整章背誦,唐詩宋詞俯拾皆是,五才子書更倒背如流,詩詞習作亦往往出手不俗。有些程度好而好調皮的學生,甚至在有意無意之間,使老師下不了台。記得我在讀高二時便有位老師把「考信於六藝」講錯了而丟掉飯碗,高三班上以寫小品出名的老師也一去不返。
讀不了那麼多,就只好選書而讀之。既選矣,才知道選書也要有相當的火候。上下五千年,繞球十萬里,前賢后哲,該出了多少書?你選而讀之,尤其是工余之暇,為著消遣而讀的「另外一種書」,該選張三的書呢,還是李四的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