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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瑩是怎樣「回國」的

王瑩是怎樣「回國」的

呼童收拾度重陽,
「他們是移民局來的!」亨利王說著便停下車子,我也跟著停下,一看究竟。
「那個演《賽金花》、和藍蘋搶主角的王瑩?」
在這行發展上,大維原是他老婆的助手。有時助手的問題解決不了,我就被招募成助手的助手。
一次我和亨利正推著寶車,在大閱覽室內魚貫而行,忽然看到兩位衣冠楚楚的中年白人走到借書台前,說他們要見大維·謝。在我們有經驗的眼光里,一看就知道他二人是來自聯邦移民局的特務。
話說大維終因年資積功升遷,也因為他人緣好,我們一起做了兩年,他就升級了——從「排吉」(page boy)升成「書寫員」(lettering clerk),用白漆在洋書背上寫號碼。
其時我們的工資是七毛五一小時。升級后,大維就拿八毛了。兩個五分錢在那時可乘一趟地鐵——所以加薪五分錢也不無小補。
「好萊塢要替你老婆拍電影?」我不免認真地吃了一驚。「誰替她翻譯呢?」我又追問一句。
在借書台上工作的亞蜜達姑娘喜氣洋洋地打了個電話給大維,說有兩位紳士要見他。不一會兒,大維便乘著電梯下來了。看到這兩個特務,他一愣,臉上立刻變了色。
「她是王瑩。」大維回答得很平淡,但顯然有點得意的味道。
一次散工之後,我忽然瞥見他夫婦二人自哥大校園經過。機不可失,三步兩步我便追了上去,並大叫:「大維、大維……」
在下是個守不住秘密的人。不久David's wife是個中國電影紅星的新聞便傳遍全館。我們的女上司和保羅、瑪麗、亞蜜達等小鬼,也都嚷著要一睹風采——他們還未見過中國的電影明星呢。
平分秋色入詩囊。
我二人不但作息時間相同,連上午咖啡、下午茶也都同出同進,簡直形影不離。大維漢文比我好,善於口佔一絕。一次我二人正推著書車魚貫而行之時,大維煙絲披里純一動,七步成詩,口吟一聯曰:
推來何止五車書!
我那篇《女上司https://read.99csw.com,一開頭是這樣寫的:
前幾年在大陸的「傷痕文學」里,曾看到30年代電影紅星王瑩被江青殘殺的消息。最近在台北《傳記文學》(第四十五卷五期)上,又看到作家李立明對王瑩身世更詳盡的描述。但他們都沒有說出王瑩夫婦是怎樣地從紐約回去的,知道的人似乎有義務補充一下。
那時我還年輕,比現在風雅些,登高之後,我還做了些歪詩分贈同游索和呢。歪詩中有一首七律,一開頭提起我的書童來。詩曰:
原載《傳記文學》第四十六卷第三期

大維和他明星夫人被捕的消息很快便傳遍全館、全校。上下同事為此事都怒不可遏——美國一直都自吹人身自由,也自覺是世界上最具「無恐怖自由」的民主大國,孰知現時現報,當場便表演一出特務抓人的活劇給你看看。


但是我們這位老謝總是神秘兮兮的。他金室藏嬌,連我也不讓見一見——但生性好奇的鄙人非得見她一下不可,因為他們就住在另外一條街上,相去咫尺。
那時我們都還年輕——一位年輕的「書童」,要去拜候另外一個「書童」朋友的老婆,另外一個「書童」本是無法拒絕的。但是有時要請他二人小酌,甚或喝咖啡,大維不只是婉拒,簡直是死活不幹,他開門見山的理由便是「你太窮」。

這一下大維不得已停了下來,總算把「湯姆」向「賽金花」介紹了一下。
莫嘆「排吉」志氣小,
那二人倒十分鎮靜,但面露凶光,低聲而帶煞氣地說:「我們來自移民局!你跟我們走!」
「我們要譯成英文,然後拍電影嘛。」大維認真地說。
大維不推書車了。他現在有個比電話亭大一點兒的辦公房。辦公房內除「文房四寶」之外,還有一部只打進、不打出的電話。更奇怪的是,他這個小office只有乘書庫電梯才能上去。這個只能乘一兩人的老爺電梯如失靈了,則大維時常幾個小時下不了樓九九藏書,萬一有火警,那真不得了。但是大維對他的小天地卻甚為欣賞——這一下他可以真正地隱居了,不時還可接一接老婆打來的電話。
但總算承他的情,他也約我到他公寓喝過一兩次短暫的咖啡。至於保羅、瑪麗他們,乃至我們的女上司,就無此特權了。
他們謝家那時住的是紐約市曼哈頓區西一百十五街。這座房子還在,我現在也還在這棟房子中不時出入。因為這棟名人名居,現在又住入我的一對明星朋友——夏志清和王洞。

「她是個電影明星嘛。」大維又笑一笑。
他那時穿了一件灰色工作服,推一個大書車,對我笑臉相迎。我二人既是那個大機構中僅有的兩個「支那曼」,互通姓名之後,用不著再問:「尊庚幾許?仙鄉何處?」人就一見如故了。他告訴我,他的「番號大維」和我的「洋名湯姆」,「命名」的儀式是完全相同的。
1985年2月5日寫于紐約市立大學
「賽珍珠,那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替你老婆當翻譯?」我幾乎把茶杯打翻。我又問:「你這位老婆是誰?」
那兩個特務心知有異,一聲未響,便匆忙掉頭而去。
看到「傷痕文學」和李立明君在《傳記文學》上所寫的有關謝、王夫婦的文章,當年這幕美國特務捉人的活劇頓時重現眼前。
「哪個電影明星?」我立刻追下去,「白楊?白光?」
在一個明朗的秋天的下午,我拿了一封學校人事室給我的介紹信去見我的新上司。這兒是一個偉大的法科圖書館……我被我的新上司和藹地接見了。這個新上司是個碧眼金髮風韻猶存的女人,她的名字叫做格雷小姐……一見之下,我便衷心自慶,因為我這次碰到了一個可愛的上司。她看過了我的介紹信、微笑地問我說:「你的名字是怎樣發音的?」我反覆地說了幾遍,她也牙牙學語地說了幾遍,可是她總說不好,她皺了皺眉頭。「你就叫我湯姆好吧!格雷小姐。」我急中生智,取了個洋名字。她聽了大為高興。於是,從這時起,我就是我上司的「湯姆」了……read•99csw.com
有時問題出現了,例如:「七七事變那天是星期幾?」
我們在電視內看到我們的女上司對訪問記者幾乎說得聲淚俱下,圍觀的群眾也一致痛罵移民局特務是豬仔和法西斯,而移民局發言人則在電視上說他夫婦在美搞共產組織,非驅逐出境不可,各執一詞,互不相讓。
我又想到《賽金花》在上演時,觀眾向戲台上丟汽水瓶的故事,心中頗有些異樣的感覺,這感覺至今不忘。
有誰知道,天道還好,未出三年,滄桑幾變,我在美國也當起了「倒夜壼」、「擦皮鞋」的「下男」了呢。更惱火的則是我的主人遠沒有我那書童以前的主人禮賢下士、有人情味。
這幕活電影演得太刺|激了,館內美國同事在義憤填膺之餘,乃組織一個「大維·謝夫婦後援會」,招兵買馬,大家到移民局前去扛牌示威,三大電視台也為此事做現場廣播,鬧出個偌大的茶壼風波。
我把王瑩仔細端詳了一下。她雖徐娘半老,也並不太美,但倒是蠻可愛的,可是總和銀幕上的王瑩有點兒不一樣。
大維面色驚慌、聲調僵硬地說:「你讓我上去換件便服好嗎?」因為他穿的還是校中的工作服。
我碰到了個女上司,她是個神經質的老處|女,動不動就杏眼團圓,弄得我走投無路。但是為著吃飯,又不能隨意捲鋪蓋,真是有愧鬚眉。幸好林語堂大師那時在紐約辦《天風》雜誌,要我寫稿。我沒處出氣,乃借林公之酒杯而澆我之塊壘,把我的女上司請出來幽她一默,阿Q一番,出口鳥氣。
「賽珍珠嘛。」大維微微地笑一笑,又說:「賽珍珠鼓勵她寫自傳式小說,然後翻譯出來,拍成電影。」
乖乖!口氣好大。大維正道出我兩位「排吉」(page boys)的凌雲壯志,終非池中物也。
王瑩和我微笑握手,並稍表歉意地說,她早該請我到謝家便飯:「……您是和賡這樣好的朋友嘛……」
可是車子一天天推九九藏書下去,我發現驚奇竟一個接著一個,不斷地迫人而來——原來大維還有個老婆,而這老婆還是個「女作家」,這「女作家」正在寫小說,這小說還要拍成電影!
「……」老謝未答腔,只是傻笑。
日子久了,我才發現大維不只是胸懷大志、將來要治國平天下,原來他早已是個大人物了——他和當年所謂桂系一批風雲人物,如李宗仁、白崇禧、廖磊、夏威、黃旭初、李品仙諸上將,都相知甚深。對桂系二級領袖如程思遠、韋永成諸公,那自然更是稱兄道弟了。像大維這樣有歷史背景的「要人」,現在居然也跟我一道當書童,來「倒夜壼」、「擦皮鞋」,我真是既榮幸,又驚奇,又惋惜!
王、謝二人是因「共產」嫌疑而被美國移民局逮捕遞解出境的。誰知可憐的王瑩回國之後,卻慘遭藍蘋的報復與迫害,死得那樣可悲!這話又從何說起呢?
這時亞蜜達也慌了,幫著懇求那兩位特務說:「大維的辦公房就在樓上,你們讓他去換件衣服嘛。」
當謝和賡兄解衣上樓之時,那是我和他見的最後一面。後來的「援謝團」,亨利和我都不能參加,因為我們不是「美國公民」;洋同事們甚至拒絕我們一同上電視——怕我二人「自投羅網」雲。
大維這時固然慌作一團,亨利和我也出了一身冷汗——這是幕秘密警察抓人的實情實事,不由得不使你感到陰風慘慘也。
「大維,」一次我問他,「你老婆為什麼要寫小說?」
記得40年代出國之前,我曾在安徽立煌的安徽大學之內,當了一名最小的講師。那時我自己就雇了一名書童供我使喚。一次,我約了安大的一些男男女女到敝廬去歡度重陽。既然有個書童,我這個主人只要一聲招呼,則不用煩心,諸事齊備,因而「登高」如儀——青年才俊、鶯鶯燕燕,盡歡而散。
相與登臨澆塊壘,
大維上電梯之後,那倆傢伙在下面等了半晌未見他下來,再叫亞蜜達撥電話,而電話那邊居然沒人接——原來我們這個電梯雖「老爺」,它卻上通天堂、下通地獄呢。大維換了衣服之後乘電梯直上五樓,那兒有個後門,大維乃自後門九*九*藏*書溜之大吉。
大維溜走之後,乃徑自返回自己的公寓去了。誰知那兒早有兩部汽車在等著他,夫人也已端坐車內。大維一到,兩個大漢乃自左右挾之登車,兩車絕塵而去。
大維·謝和「約翰納三夏」(Johnathan Hsia)一樣,二人都很開朗,胸無城府。只是一提起他的老婆,他就神秘兮兮起來。
大維調職之後,總館人事室又送來一位中國同學亨利王來補大維遺缺。亨利是我在沙坪壩的同學,我二人當然也能如魚得水、阿Q非凡了。

王瑩和她的丈夫謝和賡與我在美國也有一段交情,而且這交情相當不平凡——因為我與和賡曾在一起做過兩年「書童」(page boy),一道「落難」。
謝和賡兄據說現在還健在大陸。他如看到這篇拙作,我想他也許會稱讚我這個學歷史的未說半句假話吧!
對這種問題,我這位助手的助手,往往可脫口而出;脫口不出,也可一索即得。可是女作家有時也有些難題,卒使助手和助手的助手都瞠目不知所對。例如:「太古輪船的大餐間,從上海到蕪湖,票價幾何?」為此我二人都傻了眼。
在這篇訴苦的文章里,我沒有再寫「第二天」。其實第二天一早9點整我來上班時,那第一個指導我的老「書童」大維,中文名字就叫謝和賡。我的《女上司》大文,也是他後來「唆使」我寫的。
權把書香換酒香。
那時是1951年啊,在紐約寫中文小說有屁用?
大維為人和藹,見人總是笑眯眯的。我雖然落難,也倒不悲觀,頗能逆來順受——大維胖嘟嘟,我瘦嶙嶙。嘻嘻哈哈,一對勞萊、哈台,頗為相得。
為著侍候諸仕女「登臨澆塊壘」,我那書童被我使喚得頭動尾巴搖。我二人感情弄得不錯,簡直如兄若弟。但是根據「封建道德」,我們畢竟有主僕之分。我既是主人,他免不了就得做我的勤務兵、我的小廝、我的「鬧書房」的「茗煙」……他得為我做倒夜壺、擦皮鞋的「下男」。但是我的書童樂此不疲,到我出國前夕辭退了他時,他還哭得如喪考妣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