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九章 烈士和漢奸

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九章 烈士和漢奸

日軍由一少佐鞠躬主祭,其他官兵,均舉槍、吹號致敬,也頗使我方傷俘官兵,為之感動。
「別著急,心肝,」朱三媽向她安慰說,「男人比我們更會跑,跑散了,天亮認得路,自會回來的。」
「……哇……」阿香手一松,便癱倒地下,兩手抱著臉,又大哭起來。
「三媽,」小瑩有氣無力地說,「總比鬼子和漢奸拿去好嘛。」
「我從美國回來到武漢去,」劉說,「路過衡山便在『衡山游擊訓練班』,教了一個時間的課——我教『列強概況』,葉劍英在教『游擊戰術』,所以弄得很熟……」
「什麼三民主義?」劉說,「一民主義嘛。我們抗戰全靠個『民族主義』。」
「還不是從你們大地主家『抄』出來的!楚弓楚得,林衣林穿!」李場長說得哈哈大笑。
「去他的娘!」老票詛咒地說,「鄉里雞犬且驚!」
「在後面,在後面,有點傷風。」
「太可惜了!」叔倫嘆口氣。
「叔倫,你怎麼來了?」劉專員驚奇地問道,「我正要派人去找你呢!」
張指導員一見李連發到來,頗感驚訝,走出來拉著李的手,眼淚汪汪地說不出話來。原來張於前天從軍部帶了十來個槍兵和下級軍官,和幾位文職人員,正趕回林家莊,擬改編部隊。他們一行,未及林家七八里地便聽到槍炮聲。在逃避人群中,才知道敵偽數百人,已攻破林家莊,游擊隊全軍覆沒。他們不敢直趨林家,乃繞道躲入山上松林坡內瞭望。在松林坡內外,他們碰見自林家泅水逃出的幾位徒手士兵,才知鬼子攻擊情況。大隊長陣亡,參謀長則死在漁盆里。
「……」小瑩聞言,簡直不能自持,神情恍惚,正要栽倒地上時,她被春蘭一把捉住了。春蘭抓住她,一面以自己的袖子擦淚,一邊說:「少奶,你還得給『小狗』餵奶……」
此地本是絕少行人的最荒僻的羊腸小道。這次敵軍潰散下山,可能是由於迷路,或為避免我游擊隊半山腰擊,乃竄入此荒徑。
「這些都是幫會裡人向你報告的?」叔倫問。
「能不能請指導員,青天在上,饒饒我們三人,恩准我們三人『請長假』呢?」三延誠懇地說。
劉專員訓話完畢,王鎮長叫立正、敬禮。隊伍解散之後,塗師傅已煮好簡單的中飯。王守財在下座恭敬地陪著。
「你們王鎮長哪裡去了?」
「敵人最恨我們的『藍衣社』和你們的『共產黨』,」劉專員告訴張叔倫說,「他們捉一個殺一個。」
「不瞞指導員,」三延說,「他來已不只一次了。」
二人對「唱軍歌」,也有異見。
「阿七怎麼住在你家?」
此時天已大黑,鬼子在林家堂樓上架起強烈的探照燈,燈光射處,足使叔倫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手錶是八點四十七分。
「……」王鎮長張目結舌,未及搭腔,只見一位轎夫,自轎內取出一挺大輪盤手提機關槍,另兩個轎夫也自懷內取出盒子炮。盒子炮都「張著嘴」,一觸即發。同時四個槍兵已把門崗的槍繳了。
「他們幫會裡人替你做情報,」叔倫有點詫異地問道,「日本人不殺他們?」
「王守財,」專員告訴他,「我來就是告訴你,漢奸是做不得的,你看看李耀南!」
「專署情報都是『阿七哥』在城裡找來的,」李說,「阿七哥並未聽說嘛!」
張得標也就在張三延之後跪下了,但也是向叔倫發問:「指導員,什麼事?什麼事?……」
李耀南也毫不懷疑地走進尼姑庵正殿一頭的桌子邊坐下,對著一個槍兵叫道:「夥計,先打盆水來洗洗臉!」
「先把他二人銬起來……」叔倫招呼小和尚和其他敢死隊員。乃有二人走向前去取出鐵手銬,便把二張銬起了。這時三延顫抖著已說不出話來,地下磚上,小便已流了一大塊。
「她是位風塵女俠。」叔倫也感嘆不盡。說著,他又轉身向張、祖二青年說:「我們知識分子如果對抗日救國存絲毫私心假意,那我們真連個婊子都不如。」他說得兩位青年也眼淚汪汪。

阿寶是個「藍衣社」!

在古老的中國,循吏清官實在太少了,但劉某倒是個「血性青年」出身。北伐之前在清華校園之內就是個秘密的「國民黨」。其後化裝南下,參加過北伐,年方二十五六,就已出任過兩任縣長——是個有名的「草鞋縣太爺」。他在短期的服務中,弄清了好多傳統政府的積弊,使他對傳統深惡痛絕。後來劉氏又因政績卓越,被中央黨部遴選,參加「黨員留學考試」,往美國升學鑽研民主政治。剛讀完碩士,便因抗戰開始奉召返國服務,即干起「知府」來了。他這次出巡使他感受到古代名士如蘇東坡、歐陽修等所干過那些地方官的味兒。
「讀過一本《王三姐破肚記》。」
熊承發穿上劉專員兼保安大隊長的卡其上校軍服,冒充是新四軍葉軍長派來接管的高級司令,由張指導員陪同前去林家莊接收並改編部隊。張三延等如拒絕交代,則由熊承發立刻把他打死。殘局再慢慢收拾。
「你哪裡學來這套孫子兵法?」叔倫說著不禁大笑,並把同行諸人一一向劉專員介紹。
「下半夜,又怎樣呢?」
三媽見小瑩面色蒼白,雙目無光,乃叫兒子倒了熱茶,並另用熱茶豬油泡碗鍋巴來,叫產婦吃。小瑩客氣不吃。三媽乃用筷子,夾了鍋巴,硬塞到她嘴巴里去,一面罵她說:「等會你還要替小狗餵奶呢!——不吃哪來奶水?」
林家的故事之外,他二人又談到國共合作的前途,和本地區政府,和新四軍游擊隊發展的情形。
「指導員,」小瑩流著眼淚問叔倫,「李大隊長死了嗎?」
春初日軍台兒庄之敗,便由於日軍行軍和作戰計劃,幾乎為我全部掌握的結果。日本特務機關乃懷疑其諜報系統中有華方潛伏分子。嚴密搜查之後,阿寶這一系,終被破獲。那主辦緝捕阿寶的日軍特務機關長,在捕獲阿寶后,立即處死;但對上級,卻誑報為格鬥自殺。他們生怕將阿寶拘捕嚴訊,會牽連更大,所以一殺了之。
「……」叔倫驚奇不置。

熊上校之死

諸工友齊說,李耀南城鄉兩地人都認識他,沒有錯。
「阿寶應該進『忠烈祠』,」劉專員嘆了又嘆,說,「她是中華民族的好兒女,我們的好同志。」
阿香餓了,在廚房拼了點鹹菜、冷飯,和老票一起吃了。老票又溜出庄外觀察甚久,忽見山邊松林坡里火光一閃,噼啪地響了幾槍——他們叫「放冷槍」;顯然是游擊殘部,在山上對敵軍作騷擾性的射擊。敵軍在林家堂樓上原裝有小型「探照燈」。這時燈光也轉向松林坡,橫掃了幾下,庄中敵軍也未還擊。
但是二人都唱不完。熊說張唱的是「北洋歌」,不是「革命歌」。
「你們先到我專員公署去洗個腳。」劉說著,便帶他們一隊訪客,走向靜土庵。「我想葉劍英的話,大有道理……」劉邊走邊說。
「今天漢奸李耀南又要來策動你們叛變,是不是?」叔倫說。
這時是陽曆十月天氣,山風漸勁,登山愈高,則北風愈冷。二人冒著寒風,勉力前進,越過無數扶老攜幼的難民,向晚時辰,二人終於抵達昭覺寺山門,而門內門外,難民已成堆成群。
據劉專員的情報,阿寶已被日寇逮捕慘殺。據說日軍特務機關自上海獲得線索,那個「華民紳商俱樂部」里的「老鴇子」阿寶,卻原來是我方的一個「藍衣社」,潛伏在敵偽陣營里,做情報和反間工作。
「你說劉軍需的娘子也被奸了?」連發憤慨地問。
「你怎麼在此自毀長城?」叔倫笑著問他。
「我叫人把『小雜種』從城裡找來,問了他好半天——不然我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經過徹夜的籌劃,東方初白,雞聲正此起彼落時,他們便開始行動了。
熊乃指揮他的隊伍躲入庄前的竹林里去,嚴陣以待。他再用望遠鏡一看,敵軍之後似乎還有百多名偽軍,扛著些寫了字的牌子,不知是什麼意思。看樣子,他們是在「旅次行軍」,沒有準備作戰。
飯後小和尚又服侍劉、張二長官,在那日式可容四人共浴的瓷磚砌的澡堂洗個澡。二人回到書房,小和尚又捧來細茶、果點和大前門,二人便坐在那碩大的漆皮沙發上聊天。張叔倫不吸煙,而劉績之則偶爾抽兩支,癮也不大。小和尚是服侍客人的小聽差、老行家,偶爾進來走走,問三問四,聽候差遣。
「跪下!」一個槍兵,向老漢奸發下最後的命令,但是李耀南兩腿,已變成兩條橡皮條了,兩邊架他的人,只好拉著他的兩臂,只聽噼啪一聲,李耀南後腦殼頓時鮮血直涌,伏在白菜之上,抽搐不停。塗隊長乃叫另一槍兵,用長槍在李的身上又補了兩槍,李的屍身就不動了,只是鮮血卻不斷湧出——老漢奸死了。
「出國前,我在北平市黨部,所以知道得很清楚。」
朱三媽伏在棚內小心工作,不時叫阿香爬進去幫忙,別人則在火邊屏息以待,終於「哇」的一聲,胎兒呱呱墜地了,棚外眾人難免也一陣驚喜。朱三媽沒有剪刀,乃俯身把胎兒臍帶咬斷。並脫下棉襖,把孩子包起,又將孕婦服侍好,自己乃抱著嬰兒,爬出棚外。
「熊代大隊長,」專員又舉杯回敬熊照明,說,「今天辛苦你了。」
「我知道!」叔倫說。同時他也把張、祖二青年,及李七爹所說的故事也約略說了一遍。張、祖二人也把所見所聞,向劉專員報告了一些,並強調張三延在林家花園內「白晝宣淫」。
警告過敵人之後,張、盧二人商議,乃連夜趕往昭覺寺。大約午餐時間,他們便抵達昭覺寺。說明了情況之後,也惹起一遍哭聲——尤其是孩子們的哭聲最為凄慘,因為他們幾乎全是貧農子女的失學兒童,由於父親在游擊隊當兵,才由葉所長招收來山上上學的,如今父親的部隊全軍覆沒,孩子們聞訊就驚恐得哭了。
「鬼子上半夜倒好,」二人答非所問地說,「他們只顧喝酒。」
「你認識『阿七哥』?」指導員問。
三延顫抖地跪下了。這時張得標也剛自花廳後走出來。
盧、張二人為著應付敵人來勢洶洶的掃蕩,乃把全所難民和職工分成十人一組,老弱精壯,互相幫助。每組並由上級指派正副組長各一人。攜帶充分乾糧,各組單獨行動;先向深山撤退,然後分鑽敵軍間隙,再分組潛下山去。因敵軍總數不足千人,像大山區,絕難堵住所有通道也。
他們四人守了數十分鐘,當「小狗」的啼聲,已漸次消失,他們正預備撤離時,忽見山腰轉角,走出了日軍二十餘人,正兜了四副輕便擔架緩緩而下。四人看到日軍,日軍也已看到四人,要撤退已來不及了。盧參議乃自小和尚手中拿去了日軍火力威猛的步槍,正舉槍欲射時,敵人已散開,先行開火了。四人伏地還擊。只見日軍爬行向前,自左右包抄過來,但我方地勢優越,敵軍則甚為暴露。盧君槍法甚准,幾乎是一槍一個,彈無虛發,而其他三人,則亂轟一氣。
敵人這次「清鄉」,是有大規模計劃的。劉績之專員老道,洞燭機先,全師而退。張叔倫這一支,由於叔倫無法掌握,「一國三公」,竟弄得全軍覆沒。據近來自偽軍內的情報,敵人一不做、二不休,非搗毀游擊隊「老巢」,並活捉「朱三麻子」不可。
「小和尚倒在李七爹的稻草里,睡著了,叫不醒,他太困了。」叔倫說。
在整個夏季,昭覺寺原只是個「暑期兒童補習學校」,幽靜無比。孰知鬼子這一清鄉,它又變成「難民所」,熱鬧起來。
「鎮長,起來!」塗師傅用刀背敲敲他,說,「與你也沒關係。」
「阿寶得到同志密報,是逃掉了哎。」劉專員說。日本特務機關借口招待新到上級人員,叫了好多桌酒席,把整個妓院「包」下來。誰知酒未開樽,阿寶已不見了。日本特務乃調來騎兵,帶了獵狗,搜了阿寶的衣物,讓狗聞聞氣味,日本特務乃騎著馬,追了出去。
阿香哭哭啼啼隨朱三又回到三媽莊子里去。這一回更使她驚魂不定——她見到張指導員穿了一身農民衣褲正在和朱三媽說話,而且滿面淚痕,朱三媽也頻頻以袖子擦眼淚。阿香迫不及待地,跑過去一下拉住張指導員的袖子,忙問:「指導員,我家二爺呢?」
「起來,起來,」指導員把他二人都叫起來,又說,「專署情報科,找到人證物證啊!」
原先站在門前的張指導員,也就默默地退出門外去,看見朱家三人正把半活的阿香,抬回家中——十九歲的阿香現在變成「烈屬」了。誰知道她身子里還藏著個遺腹子呢!——叔倫站在一旁暗暗地流著眼淚。
「她哪裡又弄來件綢棉襖呢?」文孫又問。
「指導員,」張得標又補上一句說,「李連發要討那個蘇州婊子阿香做老婆,文明結婚,還想請你老人家證婚呢。」
雙方激戰正烈時,敵軍乃開始使用手榴彈,第一枚未及爆炸,竟被盧參議丟了回去,炸死好幾個日軍。第二枚落地時,李連發也想撿起丟回,而為時已晚;一聲爆炸,連發右臂已被炸去半截,臉上亦血流如注。這時盧君正用駁殼與長槍,交換轟擊,阻敵前進。盧的駁殼竟逼得日軍不敢抬頭,只是亂投手榴彈。盧參議乃擺手要其他三人撤退。叔倫乃盡平生之力,抱著李連發爬往屋后,鑽入澗邊矮樹叢中。小和尚則閉著眼睛,沒命開槍。敵人傷亡重大,始終不敢抬頭,盧君乃大叫何南仁快跑。小和尚飛奔跑入樹叢之後,盧參議乃左手提長槍,右手拿駁殼,倒退而下。伏地日兵一抬頭,准聽叮咚一響,鋼盔落地,滿頭鮮血。日兵不敢抬頭,乃伏地舉槍過頭,盲目射擊,盧參議乃得機竄入樹叢,向山下逃去。
大家接受了熊的命令。全隊槍支裝上刺刀,扭開「保險機」,自林家門前竹林邊,熊司令一聲令下,全隊跑步齊進,直衝大閘門。誰知這時庄內亦如平時,毫無動靜。兩位站崗哨兵,雖有點驚奇,但他們看到張指導員,還是舉手敬禮。
「就請熊官長把部隊接受過去嘛!」三延說。
張叔倫也哭著跪在她身邊,拉著她。叔倫是位心腸很軟的人,他自己也癱瘓了。朱三媽比較鎮靜,她忙蹲下,拉著他二人,並叫媳婦和兒子快拿溫茶和洗面布來。小朱三夫婦也亂了手腳。這時阿香忽然兩眼直視,站起來,大叫:「二爺啊……」放腿跑出門去。朱三媽母子也跟著跑出門來,阿香跑到池塘邊,大叫:「二爺啊……」一下便撲到水裡去了。
據李蘭回憶,他們這次會議原是個逃跑會議——主題是向何處逃。張指導員主張率殘部入深山,與劉專員合夥;可是新來的盧參議,則主張反其道而行——因為我軍只傷亡數十人,死了三個指揮官,殘兵剩卒還有數百人,急待收容。我們要乘敵軍懷柔之期,燒殺放寬之便,再度深入敵後,化整為零,由地下組織,分別領導。「地上」則不惜「偽裝」,甚至不妨用偽軍和地主的名義。
據劉專員的情報說,敵人最恨阿寶的是,她訓練了一批「江北娘姨」,專門冒充日本「營妓」,去勾引那批歡喜「開洋葷」的偽軍將校,逼他們替她供應情報和反間,因為日本駐華佔領軍曾有明令規定,凡與日本婦女發生過關係的偽軍官兵,一經發覺一律處死。——不過劉專員說,敵軍是否有此規定,頗有可疑;但是一般偽軍官兵皆信以為真。因此凡是通過阿寶「開過洋葷」的偽軍將校,都在阿寶威脅利誘之下,變成了阿寶的情報員。上次敵軍循津浦路,北犯徐州,連遭挫折,據說便與阿寶的情報有關。
當劉、張二人自大閘門通過長院走向大門時,劉專員看一看圍牆,又仰首看看高聳的「堂樓」,乃向張指導員說:「叔倫呀,這些東西都得拆掉哎!」
「阿寶那個婊子行,也出事了嘛。」劉專員半笑地說。
王守財一聽,忙又跪下了,連說「不敢」。
老漢奸被正法后不到一刻鐘,劉專員騎著馬,就帶著三十多名保安隊趕來了。當他看到老漢奸伏屍菜畦上,便對幾位正在勞動的工友說:「辛苦你們幾位了!」
「這兒有個『老頭子』姓王,」專員說,「是個殺豬的。別人告訴我,他在江湖上,頗有點名望;後來他沒豬可殺了,我就給他個『准尉』名義,叫他利用他在江湖上的老關係,替我跑跑情報——噢,想不到,倒很靈。」
「他是張三延!」叔倫說。
「是的,在吳大帥底下。」得標恭敬地回答。
春蘭問全身赤濕的朱三「什麼事」。朱三說,阿香聽說老票死了,她投塘自盡,他把她九-九-藏-書剛從水塘中抱上來的。
「槍斃之後你再去見吧!」
「請你二位暫時委屈一下,再慢慢說。」叔倫說。同時叫小和尚把二人拉起來,坐在椅子上,只見三延顫抖著,淚流滿面。得標則呆若木雞。

「小狗」蒙難記

「鬼子只許一次挑三笆斗稻。」
「李大隊長,」兩位士兵又問道,「現在我們到哪兒去呢?」
老漢奸死後,塗隊長自庵內找了幾件鍬鋤等農具,拿給那雞公車夫,和另外幾個工人,說:「有勞你們幾位,挖個坑,把他埋一埋!」
沒有他二人看見,這場慘烈的搏鬥,就是抗戰期間千百個無記錄而悲壯的無名戰役之一,再也沒有人知道了。
「我要有二十門的大炮,我就不拆了嘛,」劉專員也笑笑說,「我那幾桿破槍,還能守碉樓、打鬼子!?」
「那個在日本妓院挑大糞的『小雜種』不但親眼看到的,阿寶的屍,還是日本人叫他埋的!」
「他說的嘛!」連發低聲地回答。
「共產黨的幹部和領袖們,都有你的氣度,叔倫啦,那真是『國共合作萬歲』!」
「在正規軍內,我們都叫官長做『排長』,」張說,「你們保安隊,都叫『區隊長』,區隊長不是正規軍的叫法……」
「你進去挑過沒有呢?」文梅再問一句。「我也去了兩轉子。」朱三說。
盧君在樹叢中摸索了十余分鐘,才找到另外三人,彼此互看,才知道四人皆已負傷,而李連發受傷最重,因失血過多,已入昏迷狀態。只見他口唇微動欲語,三人擠近了去細聽,只聞連發微呼:「阿香,不要忘記喂牛……」以後就聽不出他在說什麼了——連發陣亡了。

狗群的抗日戰爭

「跑!帶老百姓一道跑,」劉說,「來他個『空室清野』——反清鄉。太陽一落,我們就來他個『四面埋伏』、『四面反攻』,至少弄得他不能睡覺,讓他佔得了梅溪,也守不了!」
原來這時專署的「情報科」已得報,日軍久經計劃的「清鄉」,現已開始行動。他們的干法是拉一派、打一派——主要的目標便是「梅溪專署」。至於柳和集一帶,他們已與張三延有「默契」,甚至有「配合行動」計劃。偽維持會的副會長李耀南已奉命前往柳和集一帶「勞軍」,他由偽軍護送至離縣城十八里的「接官亭」;接官亭以後,則由張三延派游擊隊負責保護——一旦梅溪專署被敵偽消滅,李耀南便建立偽「專員公署」,自任「專員」兼偽「少將保安司令」。如果張三延的「獨立自衛大隊」「配合得好」,三延便接任偽「縣長」,兼偽「保安大隊」「上校大隊長」;同時把張得標「調」個「閑差」,把李連發拘禁或槍斃。
經過這個游擊總隊上上下下官兵一再保證之後,張指導員對二張雖疑竇漸失,但是他還是認為這群烏合之眾,問題重重,何不乘機「痛加整頓」?可是叔倫的個性究竟是個文人、藝人、書生和君子,他也想不出個「大刀闊斧」的辦法來。還是張三延精明,他體會出指導員的重重心事,他知道他和張得標二人聯合「請長假」(辭職),指導員也收拾不了這爛攤子,非挽留他不可。他也知道熊照明上校,原名熊承發,是和他一樣的老粗。熊當上「司令」,「參謀長」一職還是非他當不可,所以三延的主意又來了。
「那麼鬼子來了怎麼辦呢?」
老票和阿香這時還不知二張一李「通敵投奸」出了事。他二人卻是預備「圓房」,拜天地,「文明結婚」,來請張指導員「證婚」的。
「……」士兵點點頭。
「張三延這小子,扁擔長的『一』字,認不得幾個,」劉專員說,「但是縱橫捭闔、詭計多端,倒真有一套呢。你看他把妓|女接到他部隊里去胡搞,他就不敢再到城裡去嫖!他再去,准給日本人宰了。」
叔倫等又休息了片刻,大廚房果然就開出豐盛的酒席來。張指導員心事重重,茶飯無心,而熊代大隊長則是「斗米十斤」的海量,和一些新部下大吃大喝起來,並談起今後「升旗」、「出操」、「上講堂」等等整頓部隊的計劃。
「我哪有錢來訓練情報員,只是他們自動報出的。」劉說。
「防微杜漸,」劉說,「國民黨上下,太自尊自大,同時『上下交征利』,始終無法遏阻。前線前仆後繼,血流成河;後方貪污腐化,吃喝嫖賭,也講不過去。」
「鬼子殺了多少人呢?」三媽問兒子。兒子則說鬼子不但沒有殺人,還開倉「放賑」呢。三媽問,是什麼倉?
「你說,日本人殺阿寶,也是他們幫會裡人看到的?」叔倫不免驚奇地問一句。
當小天門外敵我兩軍搏鬥正烈,山下敵軍目不旁視,沖向山上增援之時,盧、張二人乃指揮十余「組」軍民,自敵軍間隙中小山徑溜往山下。山頭槍聲正密,山腰鬼影幢幢,情況真緊張至極。
「記得這幾個字,」專員說,「居然也能做了了不起的壞事和好事,也不容易。」
「在那日本妓院打雜的工人告訴我的。」劉說,「鬼子自認是上等統治者。挑大糞、倒馬桶,還得要中國人去做——有中國人在裏面,就有人會看見……」
「你到菜園去!」
「怎麼樣?」阿香自老票脅下轉過頭來,滿臉淚痕地問道,「你看到張三爺的姑娘阿ㄙ姐姐嗎?」
績之接受了所有的「告訴」,能解決的當場解決——例如那個「兒子不孝」案,績之在美國大學「民主政治」的經典中,便找不到判例,那就只好自出心裁了。至於夫婦互訟,績之問他(她)二人為什麼不離婚呢?二人的理由多著呢,包括「捨不得孩子」。劉碩士的碩士論文,在這兒也不管用了,諸如此類,太守只好叫秘書記下,以便慢慢解決——一直到太陽入山甚久,大家摸索前進時,他騎的那匹白馬,才被人在林家莊「堂樓」上,「三哥房間」內的德國望遠鏡里發現了——全總部上下官兵百餘人,已演習數次「接官」儀式了。一看到白馬出現,全體官兵乃在庄前穀場排好隊伍。專員一到,洋號吹起、洋鼓打起;熊代大隊長叫「立正、敬禮」口令——張指導員站在熊后,也舉手敬禮——軍威頗盛,真像回事兒呢!誰說不能打鬼子?
「你要我到哪裡去?哪裡去?」李耀南汗淚交流,氣喘唏噓地問。
日軍之慓悍善戰世界聞名的,可是如今困於深山大澤,鱉在瓮中也無能為力,前鋒四百餘人,幾為我軍全部殲滅,後繼部隊實行仰攻增援,亦為我新四軍一部所腰擊,動彈不得。數小時的惡戰,打得日軍遺屍滿山,殘部奪路逃竄,丟得遍山都是鋼盔。
不特此也。他們尋獲了熊大隊長和二張的屍體,並把他三人屍體略事整形,穿上中校制服,用油布包著,安放在正廳中央祭奠。三人屍前都用木牌寫明身份。例如「華軍陣亡大隊長熊照明上校遺體」等等。
「叔倫啦,」劉專員噴口煙問道,「聽說林家還有個女兒,在你們四軍中當共產黨,搞組織,是不是?」
李連發看一看張三延,見他那狼狽相,褲子上全是小便,便知道事態嚴重。
「王八蛋鬼子,又調來一聯隊,」劉專員說,「聽說又要來山區清鄉,配合包圍武漢,我先把鄉清了,等他們來!」
「馮玉祥也認不了幾個字!」專員說著笑了,大家也跟著笑一陣。
「有,有……」這邊回答著。
「為保存實力,就勾結漢奸!」熊司令也怒斥一句。
「能讀點書嗎?」專員又問。
這一緊急情報,逼得劉專員食不甘味。他匆匆吃了幾口飯,便約張叔倫到他辦公室密談。叔倫得報,不覺汗如雨下。他要求劉專員供給他一支「二號駁殼」,讓他連夜趕回林家莊總部,「一槍把張三延打死」;不成,他就「一死報國」!叔倫說他絕不能活著看自己的部隊投降敵偽。
「他們向你直接彙報?……」
說著兩人乃把他架著,推向側門。
「王守財,」專員且吃且說,「你進城看到你們的魯守義魯營長,告訴他以後什麼洋煙、洋酒都不要送我了。我『在理』,既不抽煙,也不喝酒……」專員開句玩笑,「以後倒希望他送我們一兩箱『四○三』子彈。有日制或德制擲彈筒,送我們一兩支也好。」
夜半我方殘部在松林坡放冷槍時,日方翻譯乃自我輕傷官兵中挑選幾個人,加以釋放,叫他們帶了些「皇軍安民告示」,向我方發散。並強調「皇軍已佔領武漢」、「蔣介石無家可歸」、「國民黨停止抵抗」、「大東亞立刻恢復和平」、「共存共榮」等等。
大家談興方濃,忽然閘門口衛兵,引進一位劉專員送來的「專差」,帶來密函。張指導員拆閱,信中說:「木子案,完滿解決。弟即率部前來支援吾兄。績之三時十五分手上。」大家一聽劉專員將來庄視察,不覺又忙了起來——這樣亂糟糟局面,怎能讓「朝廷的正印官」視察呢?張指導員只要大家打掃打掃,而張代參謀長則招呼上下動員,併為專員整頓卧室、辦公房、花廳——忙得不亦樂乎。
眾阿姨一見,喜出望外,大家嬉笑著搶著抱他。終於抱回洞中,放入他半昏厥媽媽的懷裡。——她們本來怕「死嬰」會悲壞「生母」,誰知這「活嬰」卻幾乎把「生母」驚死。產婦這一驚,真幾至死亡邊緣,死而復甦。嬰兒的小臉竟沾滿了媽媽的熱淚。
「跪下!」
他母子重逢的那一剎那之悲歡,哪是那時正在四川拉「計算尺」做微分習題的「小狗爸爸」,所能夢想于萬一!?
「我倒不怕跟阿ㄙ和阿珊,死在一起。」阿香說著又流淚。
在這一陣小槍戰之後,盧君通知眾女同志,非立刻撤退不可。在黑夜裡,四桿槍可四處亂跑,故作疑兵,虛張聲勢,天一亮則立刻變成瓮中之鱉。
這時紅日初升,山鳥爭鳴,林間微風習習,澗底流水淙淙——好一個清秋佳日,野餐狩獵,都是最好的時光。有誰能想到,數十分鐘之前,這兒竟是個血肉橫飛的戰場,硝煙隨霧散去,剩下了一具死屍,和三位滿身鮮血的壯士呢?
「重傷身死——」叔倫嗚咽地回答。
大家屏息以待,只聽日兵走了一批又一批,直至天光大亮,還繼續有腳步聲,她們就更不敢出去了。如此熬了半夜一天,「小狗」的娘已昏厥了數次,醒了她也拒食乾糧——她是決心一死了。
「他很喜歡阿香!」
果然劉專員回梅溪不久,敵偽便來梅溪清鄉,劉則於前一晚率領精壯,退入山區。敵偽未發一彈,便佔領梅溪。但是梅溪是個空鎮,敵人放了一位偽鎮長,貼了些「安民告示」,說什麼「……皇軍秋毫無犯,閭里雞犬不驚,日支永遠親善,東亞長享和平,若有私通蔣赤,定當格殺勿論」……
「指導員,」李連發誠懇地說,「張三和我為著阿香打架是真的——張三不會殺我的。說他想謀害指導員,是黑天冤枉。」
這時叔倫心中感激劉專員前晚的忠告——劉說:「你去找葉挺,要一批『黃埔生』,來把你的爛部隊,徹底改組,正規化。」叔倫那時心中很猶豫,因為「上級」的指示是反對正規化,但是今天他卻想到,他所不能解決的問題,還是向上級報告,讓「軍部」去解決。
這時爬在庄中牆頭觀戰的張得標和一些弟兄,個個戰慄不已,面無人色。
「指導員和熊長官,都餓了吧?」三延恭敬地問。同時又回身招呼「副官」和「劉軍需」,叫「大廚房」預備酒席為指導員和熊長官「接風」。
二人卷了點乾糧,乃趁天尚未明,取小徑,繞過林家莊和松林坡,向山區爬行。二人正走著,忽然有人自松林坡那邊叫:「李大隊長!李大隊長!……」老票始則驚,繼則喜,原來是游擊隊內幾位受傷的弟兄,一個人用白布帶掛了受傷的左手臂,另一人則臉上貼了些繃帶。老票乃停下來一問情由,才知道他二人均是昨晚日軍攻庄時炸彈下的倖存者。據他二人說,昨夜日軍進庄,不但未殺俘,日本軍醫反設起臨時救傷站,徹夜忙著為我方傷兵包紮,甚至輸血、開刀。
這時大家已走到靜土庵,劉專員招呼勤務兵打水給五人洗臉,並破了個大西瓜。眾人且吃且談。專員又招呼副官為客人設床鋪,並預備晚飯。
他們一夥六人,在尼姑庵門口,輪流站崗等候。時方過午,果見偽維持會副會長李耀南,坐在一輛雞公車上,正由一壯漢大汗淋漓地推其上坡;雞公車的另一邊,則是一條綁起的肥羊。車后則跟隨著四個壯漢,抬著兩個三層裝、滿載禮品的紅色「抬盒」。另外則是兩個掛了盒子炮的衛兵。
「殺敵當漢奸的,一個個要剝皮抽筋!」熊司令在旁,咬牙切齒地也說了一句。
「你知道張三延那些東西,通敵!還要逮捕你向敵人邀功!?」劉說。

淫棍老漢奸的下場

劉專員的卧室原由張代參謀長安排于林家莊「正宅」大堂樓之上。張指導員則叫他改在他原先住過的書房。在專家小和尚指導之下,由十幾個老幾,通力合作數小時,全書房煥然一新。原已失修的「洋馬桶」和「瓷澡堂」,均已恢復使用。張三延把他們的「眷屬」全部搬到堂樓之後的小堂屋兩側那原是林家女傭用的卧室去了。他搞「白晝宣淫」的臟事,一點都看不出痕迹來。如今專員被請進書房休息,真是「賓至如歸」。
「阿香啊——」張指導員不禁一下哭出聲來,說,「連發……連發陣亡了……」
「還是你們暫時『代』一下,『代』一下。」叔倫說。
這段小經驗,足使老熊恨死漢奸;但是也使他想到漢奸夥伴中,也不一定個個都心甘意願地當漢奸——漢奸群中,多的是擺手之人。所以這次劉專員叫他幫助張指導員去剷除漢奸,他真覺得「殺雞焉用牛刀」,便信心十足地接受了這項鋤奸抗日的新任務!
這故事的主體,都是李蘭場長的回憶。可是事隔四十年了,李場長有些事也記不清了。據林教授說,李場長是個「黨性」最強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有關她自己「黨」里和「軍」里的事,她非常敏感,絕不向一位「美籍華裔教授」透露絲毫機密——雖然這些「機密」早已不是機密了。
爆炸之後,庄內聲息全無,成了個死莊子。等了十來分鐘,再不聞庄中還擊,兩個日兵,一個背負一尊小型「火箭炮」,乃自堤下,爬到大閘門前,二人架好火箭炮,只聽一聲炮響,那原是三間瓦房的「大閘門」,連門帶屋,便被炸出個大缺口來。再等幾分鐘,硝煙散后,兩頭日本軍犬,乃一衝而入,在閘門內外亂跑,搖尾猛吠。隨後便見一小隊日兵,沖向閘門,躲在缺口兩側,喚出軍犬,再投入幾個手榴彈之後,不見庄內動靜,乃持槍俯身,沖入缺口。其他堤畔伏兵,也就隨之沖入庄內。
「哎呀!我被這活豬把我簸死了!」他笑著指指那遍身大汗的雞公車夫,又說,「他們皇軍也太過分,不許我們華民坐轎子……我們讀書人,又不能走路……坐這種車,真被這活豬簸死了,哎呀……」
「葉劍英說什麼呢?」叔倫好奇地問。
「老一輩情況,似乎很不同的。」
這時叔倫一面吞吐作答,一面心中也在想:第一,熊承發也是個大老粗,要接也接不下去;第二,讓熊承發接下去,那他的部隊,就被劉專員的國民黨的保安隊「收編」了,自己對上級也不好交代——所以叔倫拿不出主意來。
一天之後,太陽又漸次入山了,腳步聲已久未聽見了。朱三媽始叫春蘭陪著,文梅也和諸姑娘跟出去想看看「小狗」的屍體。「小狗」的娘也要去。朱三媽叫文梅把小瑩拖入洞中。這時她倒不是怕鬼子,而是怕媽媽一見兒屍,會一怔而死,或碰石尋死。
「他是我們張大隊長的『師父』啊。」小和尚忍不住插句嘴。
盧壯士紮好傷口,又和另外二人去撿了些枯枝爛草,把連發的屍體掩蓋了。他們知道敵人的槍尖離他們的距離,不會超過兩百碼,不可久留,三人乃向躺下同志的遺體敬禮告別,再循山澗下山,希望能找到已失去聯絡的女性戰友,可是三人踏遍荊棘,也不見一人。偶爾自叢樹外窺,仍可見日軍上上下下,川流不息,人跡全無而「鬼」影幢幢,他們料定失去的一群,是凶多吉少了。
在他們殿後一組中,大家最擔心便是這位孕婦「林三奶奶」了。原先朱三媽主張為她扎一副擔架,而小瑩堅持不肯,硬說她自己行動方便,果然最初數里路,她竟走在人前,大家也就放心了。
「不然我都沒那麼恨他,」車夫對塗隊長說,「我推了他九_九_藏_書十八里,他一步都未下來走過——連上坡也不下來,還罵我『活豬』,簸了他!」說著他就帶頭把一畦白菜拔掉,和另外幾個工人,便在菜畦上挖起坑來。
「林伯章還算不錯,」劉說,「他躲在山裡貓耳尖,自建的堡壘里。李耀南派人找他,他立刻就派人向我報告情況……」
他二人惺惺相惜,都是發自內心的由衷之言啊!
「張三延,」叔倫說,「你通敵投奸,犯了國法,有罪當斬!」
「連發受傷了……」叔倫哽咽了半晌才答出一句來。
當張指導員率張、祖二青年和劉專員一道吃飯時——小和尚和小勤務則和「專署」的傳令兵一起吃——劉專員的傳達也進進出出,耳語頻頻,弄得專員「一飯三吐哺」。
這兩個衛兵,一時驚慌失措,便把雙手舉起,他二人的盒子炮就被人解除了。
顯然是敵人情報欠靈,他們誤把「朱三媽」,傳成「朱三麻子」。據說敵人的次一目標,便是活捉林家一位「三少爺」——其實是「三少奶奶」。
「絕無此事!絕無此事!指導員,」李說,「我以身家性命擔保。」
王把隊伍集合了,劉專員對他們又訓了一些話,要他們維持地方治安,為非作歹的,一律槍斃。
「你也得委屈半天!」塗中隊長說。說畢,塗乃叫口令,全隊「向右轉」,「提步走」。全隊二十餘人,乃走向尼姑庵的後進。那兒有間「禁閉室」,是王鎮長平時「拘留」欠稅商民用的。現在他自己顫抖地進去了。房間太小,其他徒手偽軍則被罰令坐在院中地上,由槍兵看守,那在一旁發獃的老尼姑,則拚命念「阿彌陀佛」。塗隊長也叫她守護觀音,不許出來。
「沒有死,」士兵說,「那些醉了的鬼子,後來被那個日本醫生趕走了。」
那個持大輪盤的轎夫乃命令王鎮長吹哨子,把所有的偽軍都徒手集合到院中排隊,聽候訓話。
盧參議把駁殼還給叔倫,乃彎身撿起日軍的電筒一照,只見兩具死屍已躺在血泊里。這時小和尚也撿起另一支手電筒。盧參議叫李連發和小和尚把敵人的子彈帶卸下,自己圍起,各人取了日本的來複槍,武裝了自己。盧參議又解下日兵的糧袋、水壺、鋼筆、手錶,又自敵人身上摸出兩包櫻花牌香煙,四人乃合力把兩具死屍,拖往屋后,丟入岩下樹叢中去了。這時屋后的女兵們已戰慄得蜷成一團,面無人色。盧參議乃自敵軍糧袋中摸出些糖果交大家分食。他自己也吸起日本香煙來——有說有笑,大家的恐懼感才稍稍減退。
早先為著「制式教練」,他和「代副大隊長」得標就發生了爭執。因為張叫口令時,叫「開步走」,熊則叫「提步走」;敬禮時,張叫「舉槍」,熊則叫「右手荷槍,左手敬禮」。熊不接受張的教練,說那是「北洋式」。張也不願接受熊的教練。張說熊教的是「保安隊式」,不如他的「正規軍」。
劉、張二人徹夜未眠,終於計劃出一條決策來:這計劃分為兩面。第一,由劉專員親率便衣隊四十人潛往接官亭堵截李耀南。堵截到,便把他「就地正法」。李如有日偽軍保護,則連「日偽一鍋煮」!第二,由劉專員選「敢死隊」十餘人,冒稱新四軍軍部視察團,隨張指導員一同去林家莊視察,並就近「加委」張三延等「實銜」。如查出張三延等確已通敵,並有所行動,則由這十來位「敢死隊員」,把他「解決」。劉專員認為張指導員究系「文人」,文人拔槍而起,是否管用實大有問題,而他所選的「敢死隊員」,則都是百戰之兵。以百戰之兵去對付張三延的烏合之眾,則或許可手到擒來。
「記得: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四……」
「弟兄,」阿香停住哭也問一聲,「你說小毛也被奸了,她才九歲嘛……天哪……」阿香又哭起來,並回想起她自己恐怖的過去,更戰慄不已。
「他是不是張三延?」承發把大輪盤一搖,向叔倫發問。
親眼看到昨晚日軍進庄情況,連發便知二張一熊凶多吉少。今日得報果然,不覺兩淚直流。阿香聞訊,竟放聲哭起來,把頭埋在老票脅下,泣不可仰。
三位轎夫和四位槍兵進來了。王鎮長剛自辦公室走出來,忽見在廚房裡燒鍋的塗師傅,拿了把「柴刀」,走到身邊;王還未及問話,塗師傅就說:「報告鎮長,奉梅溪鎮劉專員密令,今天要請鎮長委屈一下,我們要殺漢奸!」
「我知道,」叔倫說,「我正為此事來找你商量!」
「我……我……能不能……見見你們的……參……參……謀長……」李哀求著說。
「哇……哇……你們要槍斃我嗎?」李大哭大叫。
「正是這話,」績之說,「老一輩的就可能當漢奸,我那時來繳林家的槍,就是怕林伯章當漢奸——他是留日的,和李耀南同時,又和北洋軍閥有關係,立場不穩。」
「……」叔倫沉默半晌才說,「熊官長一個人也接不下去……總要有個過渡期……」

阿香變成「烈屬」了

工友們乃暫時停工,站在菜畦上也說:「劉專員辛苦了!」
「『老頭子』叫阿七來警告張三,」李連發說,「『老頭子』說張三近來聲名很不好,嫉妒他的人向專員告他是『漢奸』——張三隻會吃喝嫖賭,哪會當漢奸?阿七哥消息最准,張三也不敢當漢奸。」
「我不在幫,不在理啊。」小和尚擠了半天,才回出一句話來。
叔倫為此事,所以召集「緊急會議」,商量如何「化整為零」,自昭覺寺撤退,李連發卻正於此時趕到。叔倫原以為李連發也已陣亡了,所以一見到他,情感特別衝動。
貼過之後「皇軍」閑著無聊,又回縣城「慰安」去了。敵軍一去,偽鎮長不敢戀棧,乃派人向劉專員「請示」今後行動方針。劉專員叫他暫時「維持」地方秩序,等敵人大隊在縣城待不下,撤退了,「專署自會回防」。偽鎮長服從劉專員命令,暫時也相安無事。
「……」三延臉紅了,支吾其詞,但是張得標卻接過去說:「指導員在上,這點部下是不對,干犯『軍法』,該打五百軍棍——請長官執法如山。」說著得標也流下眼淚來。但他卻堅決不承認通敵。

抓漢奸的悲喜劇

那位隨張指導員從軍部新來的盧參議,則建議先派出幾個哨兵,隨路熟的何南仁潛往庄邊刺探,然後在山上放他一排槍,以試探反應。何南仁人小膽大,竟然爬到壕溝堤埂邊,探頭探腦。幸好堤外的一些野狗都認識這位「狗司令」,沒有叫。可是他卻被大閘門前兩頭日本警犬發現了。二倭狗不識華犬司令,乃猛叫起來;並想掙脫鎖鏈,沖向前來。一犬吠影,百犬吠聲。庄外一大群華狗抗日,也排起陣式和它兩位日犬對吠,其聲汪汪,響震山野。這時有兩個日軍持著強烈手電筒在庄外四處照了一下,便把獵犬拉進去了。
李蘭又說,要不肚皮大了,恐怕她和曹文梅也都離開昭覺寺,和另外幾位姑娘到潢川去了。因為當時水陸要道都被敵人卡住,這些羊腸小道都變成通往後方的通衢大道。一次一批大學生經過昭覺寺想去潢川受訓,小瑩那一夥,就有四位姑娘跟他們去了。文梅本來也想去,捨不得小瑩,才留下的。
「叔倫啦,」專員也嘆口氣,說,「錦繡河山,何處不可惜呢!?強敵壓境,有什麼辦法呢?」
最糟的還是「關餉」。月底到了,弟兄們要餉,熊代大隊長叫劉軍需發餉,劉說「一向是參謀長管的」。熊去找「張代參謀長」,參謀長說「收不到田畝捐」。
三媽抱住啼哭的「小狗」,摸出二三十碼,乃把「小狗」放在地上。剛好身邊有一堆枯草,三媽乃把枯草向「小狗」身上一堆,拔腿就跑;而「小狗」的哭聲,直哭得這位老太,膽裂心驚——她剛跑入岩下,便聽見頭上皮靴聲,和日兵談話聲。這時小瑩心肝俱裂,哭泣不已,但是她的嘴卻被文梅用乾糧袋堵住了。
連發一夜未敢入睡,只和阿香迷糊片刻。東方微白,他就和阿香起程上山。為著阿香的安全,老票要把她暫時送往昭覺寺避難;為著大牯牛的所有權,他則擬把阿香安頓之後,獨自回村——老票私心暗想,一個人跑起來,總比拖家帶眷好多了。阿香不太同意老票的辦法,但她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好先到昭覺寺再說了。
「戰前你在北平嗎?」叔倫問。
劉專員說到此處,不禁既感嘆又憤恨。並說此仇不報,我們中國人,何以為人?眾人聽了這故事,黯然之餘,對鬼子殺人的殘暴也憤懣至極。
「指導——員——……」阿香也已喉哽唇顫,無法再問下去。
叔倫叫小和尚把二人的手銬開了,坐下來問話。
「你以為進城去嫖的,只有你們的張三延,」專員說,「我的部下去嫖的多著呢!」說著劉專員自己也笑起來。不過為著「阿寶」的事,劉專員卻頗感哀婉。
見有敵兵迫近,四人乃躲入矮樹叢中,屏息以窺之,只見有敵軍二人,電光明滅地循小徑而下。走到村莊邊,他們可能是發現火光,也可能以為是其同夥在此生火休息,乃自小徑轉向村邊來,正自盧、張等身邊走過而不疑樹內有埋伏也。當他二人在庄前站住,正用電筒上下探照時,盧參議扳開「連發機」,乃對準他二人背脊,便是一梭子彈,二十發「四○三」如爆竹一般,彈無虛發。兩個鬼子兩聲慘叫,便倒下地去。人雖已半死,手中還在亂抓其長槍,預備還擊。
劉專員吃了飯,乃寫張簡單的字條,叫一個騎術好的衛兵,快馬加鞭地趕往林家莊去。他自己則騎著馬,率領了全體槍兵緩緩跟進。
連發看到庄中久無聲息,庄內火災熄滅了,鬼子也一進不出,田野中一派死寂;他乃牽著阿香,又摸回他自己村裡去,一看他那心愛的牯牛,已掙脫牛軛,回到自己卧棚之內,顯然已吃過草、喝過水,現正躺在地上反芻、休息呢。老票這一喜真非同小可,忙伏在地上,把牯牛拍了又拍。
李連發一時汗如雨下,忽然撲通一聲,他跪下了。阿香看他跪下,也跟著跪在男友身邊,眼淚直流,足使熊司令、張指導員乃至全場觀眾,都感動不忍,想把她拉起來安慰一番。
承發戴上上海養傷時當地慰勞隊贈送的碩大的「墨晶眼鏡」,選了一支他使用最熟的五十發、大輪盤手提機關槍。他把腰間所掛的四枚木柄手榴彈的蓋子揭開,把四根引線結在一起,以便事急時一拉引線,四彈齊爆,則敵我同歸於盡。一切準備齊全。承發穿上耀眼發光的馬靴,跨上劉專員自用的棗紅駿馬,真是威風凜凜,看來不是關雲長,也是趙子龍。
這時整個戰場已入瘋狂狀態,眾人顧不得旅長陣亡,乃紛自交通壕湧向前線,各自為戰。這時我方反坦克炮,幾已全部被毀。敵軍坦克車沖向前來。敵軍步兵,則躲在坦克之後,彎著腰隨坦克衝鋒。熊承發的機槍手,則對準敵軍猛烈射擊,只見敵軍坦克被打得火花四射,車后敵軍亦紛紛倒地翻滾,但無法阻止敵軍衝鋒。當我方機槍還在繼續射擊時,這坦克竟越壕而過,把機槍手壓入泥中。隨後敵軍,則彎著腰,踩著我軍屍體,瘋狂地沖壕而過。熊承發的前額也給日軍皮靴踩得皮膚破裂,血流如注。
「是啊,」劉專員微笑著說,「他也是張三延的『師公』——何南仁。」劉專員慈祥地拍拍小和尚的頭,問他說:「你叫『小和尚』,也是個『小參謀』,還有個小女朋友,是不是?……」
會議就照李代副大隊長的話總結了。剩下的事,就是如何摒擋撤退了。
「你吃喝嫖賭——什麼誣告!?」專員微笑一笑,又轉向張得標,說,「代副大隊長,你曾在吳佩孚底下當過兵!」
「有必死的決心是應該的,你我二人都應有此決心,」劉專員說,「日本人在南京一下便屠殺我軍民三十萬。再加上我兩個也不算太多。但是『死』,得死得其所,我死則國生,那我們就不惜一死——我看這次我二人皆在死亡邊緣,沒有死的決心,此地必是敵偽的天下——我們就死在這裏,但是要死一個有目標、有計劃的死……」劉專員咬緊牙根,眼睛在煤油燈光下,顯得亮晶晶,而張叔倫則淚流滿面——他二人一個是國民黨,一個是共產黨,但是二人卻徹夜策劃「如何配合著『死』在一起」。
「什麼事?什麼事?」李耀南一下站起來,驚詫萬狀,無目標地亂問。
「你為什麼不到重慶去,卻跑到這窮鄉僻壤來了呢?」
「所有庄中的婦女嘛,還有劉師奶,和劉毛姐……」
盧參議原是蘇區老戰士,十分機警。他忙叫眾人把野火熄滅。自己持著二號駁殼,扳開保險機,乃招呼張叔倫也撥槍轉向屋前,李連發和小和尚則跟在後面。他們果見遠處山徑有手電筒的光亮,顯然是潰散的敵軍,因我方軍民很少有手電筒也。
「我不是漢奸!我不是漢奸!」李耀南說著汗淚俱下,顫抖不已。他正要癱下去時,兩個槍兵乃走向前去,自兩邊把他拉起,並罵道:「你不是漢奸,還有誰是漢奸?」
這時敵人愈來愈近了,而他們前進的土路,則正傍竹林而過。熊承發這時已怒脈賁張,紅著眼在竹林內向那緩緩前進的日本軍官注視,只見那白馬的尾巴一搖一擺地前來,那個半睡眠狀態中的日本軍官,似乎也未注意到竹林里有埋伏。
「大家戰戰兢兢的——要挑米嘛!」
朱三媽畢竟是一家之主,一旦重返家門,她就發號施令了。不到個把鐘頭,林三奶便躺在朱家整潔的床上,「坐起月子來了」。小狗則安詳地睡在媽媽床邊的搖籃里,由春蘭輕輕地搖著——大家顯然都鬆了口氣;可是只有阿香一人,坐立不安,愁容滿面。
「葉劍英什麼時候向你說的呢?」
他們三人剛回到房中,便聽「小狗」正在啼哭——呱呱大叫。小瑩這時竟又把阿香忘掉,和春蘭第一次試著把「小狗」抱起來吃他娘的第一口奶。「小狗」很熟練,碰著媽的乳|房,一下便停止了哭聲,認真地吃了起來,十分可愛。他娘和春蘭,不禁又都看著他微笑。
敵偽細查之後,也覺和尚之言不虛——這兒不可能再有個熊照明大隊長,他們的戒備之心,也就不如以前想象的那樣緊張了。敵軍獲得正確情報后乃繼續向小天門搜索前進。部分敵軍聽說前面逃走的多系婦孺,則益發起勁窮追——正如盧參議所警告的:「倭人全系島國漁民,嗜食魚食蝦產。水產生物含磷質,刺|激生理,所以日本人是世界上最淫|盪的民族——他們見不得酒和女人……」
「他們在昭覺寺開會時,為什麼只有小瑩一人不|穿軍服呢?」文孫問李蘭,同時覺得有點奇怪。
劉專員離開接官亭不久便得報說,林家莊方面平安無事,張指導員的廚房正大辦酒席呢。諸事放心,劉君乃按轡徐行。當他已快到林家莊時,四圍鄉民已得消息,知道「專員出巡」——長白鬍子的老鄉民,則說「知府駕到」。鄉民攜幼扶老,搶看知府大人。有的還在路邊擺了「香案」、果酒,等候著。最古怪的還有「喊冤」、「叫屈」的。有個全白頭髮的老農婦,伏在路邊,拚命地敲著個銅面盆,她在「告路狀」——告「兒子不孝」。還有鄉中老輩,穿長袍馬褂,向專員「作揖」,欲言又止。劉專員叫他們個別前來,低聲密談,原來是告「張三延強|奸民女」,也有暗告「游擊隊」橫徵暴斂、私刑拷打良民的,也有夫婦互告對方奸|情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這時那兩個衛兵、車夫和抬盒工人,也都走了進來。大家正坐下休息之時,忽然門口那位拿著衝鋒槍的弟兄,自門外走進大門。橫持著機槍,指向那掛著盒子炮的偽軍,說:「弟兄們,把手舉起!」
「快開槍!快開槍!」盧參議叫叔倫射擊。叔倫心慌手軟,打了兩發,子彈都不知飛向哪裡去了。盧一把奪過叔倫的槍,便噼噼啪啪地,把十來顆子彈,全打入日兵脊樑中去。兩個鬼子,再也不動了。
「像阿寶這樣的下等妓|女,居然能如此慘烈地為國捐軀,也真的很難得……」劉專員說得慨嘆不盡。
劉專員叫他起來,把他的隊伍集合起來,在前院聽訓話。
「章乃器打的電報嘛,」劉專員說,「老章打電報說,你們留學生,回國參加抗戰,不應當專去後方,應該到前線來——我就來了嘛。」劉專員說著也笑起來。
承發剛抵大廳前苑,便看到張三延穿著套「軍便服」,自花廳匆忙趕出來。他一見叔倫,忙問:「指導員,什麼事?什麼事?」
「他九_九_藏_書們男人都喜歡哩呢!」阿香嫣然一笑,笑得滿室生春——大家都高興起來。兩堂會審,也以喜劇方式結束了。
「阿珊姑娘她們呢?」連發又問。
這時叔倫請承發到正廳坐下,集合全庄現有官兵,包括廚房內的「大鍋頭」和所有武裝和非武裝同志,百餘人,在廳前訓話。大意是說:軍部得報,張三延、張得標,通敵有據,現在一律拘捕、停職察看。並由軍部特派熊照明上校,前來接管,希望大家今後服從熊司令的命令,一致抗日救國。張三延、張得標今後如改過自新,仍可重用。望大家安心工作。
「我操你娘!」熊承發大叫一聲,自竹林內一衝而出。那日本軍官還未及抬頭,便被熊的一梭子彈,連人帶馬打到地下。其他弟兄,有的也躍出竹林,有的則伏在林內,亂槍齊發,把那隊帶頭的敵軍二十餘人,死的死,傷的傷,打得糜糊一團。但是跟進的敵軍,並未逃避。他們跑步沖向前來,雙方太近,不及開槍,乃肉搏起來。
「張指導員,熊司令,」三延又向二人分別解釋說,「兩位大人在上,明鏡高懸,小人當龜|頭、屁精,也不能當漢奸。」
日軍並要我方選送三具「上等棺材」,以便將兩位大隊長和一位參謀長,以「軍禮安葬」。他二人被釋后,乃逃入松林坡歸隊,孰知沒有見到一個人影。二人乃在松林內待到天亮,才看到「李大隊長」帶著「娘子」,匆忙經過;他二人一見喜出望外,所以才把「李大隊長」叫住了。
「我不是漢奸,我是劉專員的部下,」王鎮長慌張地說,「請弟兄們不要動武……」
「不是女兒,是他們一位媳婦,」叔倫說,「也不是共產黨員,她是在政治部演話劇的。」
連發彎下身體,把阿香抱起來坐在樹根上,自己也坐在她身邊,招呼兩位傷兵也坐下說話。
「他是不是漢奸李耀南?」專員又問諸工友,「我們沒有槍斃錯人吧?」
「……」三延這「軍書旁午」四字,說得叔倫不覺笑起來。這個花廳之內,除掉叔倫之外,其他官兵(包括掉這句文的張三延),都不知道這四個字的意思,所以叔倫笑起來。他這一笑,卻把兩堂會審的嚴肅氣氛弄得輕鬆了。
承發複原后,還時常在夢中看到那紅色坦克之後十來個日兵的「紅屁股」。他自恨腿斷了,他時常想,那時他腿如未斷,讓他爬出戰壕,他可把那十來個「紅屁股」,打得一個不留。
「我看啊……」連發沉思片刻,乃說,「你二人也到各支部、各分隊去看看。那裡還有弟兄嘛,就叫他們先找三口好棺材送去,暫且把兩位大隊長和參謀長葬一葬。我到昭覺寺總部,去報告一聲再說——我去一下就回來。」
「你說是『梅溪鎮的王屠戶』?……」叔倫不免一怔。
原來那場血戰,敵我兩軍在戰場上遺屍數千具。我方屍體自然十倍于敵軍。那天夜晚,我軍已敗退遠撤,敵方擔架隊,和「萬國紅十字會」乃分別進入戰場「掩埋屍體」,見有未全死的乃抬入租界一帶,死馬當活馬醫治一番。承發那時才二十四歲,生命力強,居然活了過來。不久我軍地下人員又把他偷運入租界養傷,一養數月,他居然大半複原,只是一場血戰,打得他眇一目、跛一足。
「他們不向我彙報,除非我主動去找他們——他們都『在幫』嘛。他們報告他們的『老頭子』,『老頭子』便告訴我……情報很準確。」
在這個傳統制度里,一個「官」的關係多大啊!劉績之碩士常時這樣想。一個「好官」,真能使「萬家生佛」。一個「壞官」,也能搞成餓殍載道。三十來歲的劉績之,和他自己所屬的那三十年代的「黨」,還是有理想、有朝氣的。抗日救國的重擔之外,績之是個足使「萬家生佛」的「太守」。「人民眼睛是雪亮的」,好官、壞官,自有公評。績之這位親民之官,顯然政聲不錯,所以沿途才有如許的流連。
「這點共產黨要好得多了。」叔倫說。
朱三媽叫三兒子陪阿香回她家中探望。阿香滿心的期望是李連發已先期回來,正在家中焦急地等她呢,誰知阿香一到庄前便愣住了。首先是牛棚中的牛失蹤了。二人走入大門,大門上連門板都不見了。桌椅板凳、床帳被褥、碗櫥鐵鍋,也都不在了。家中四壁蕭然,被人洗劫一空——阿香心一酸,哭了起來。小朱三也沒了主意,只好勸她再回他自己家中去再說。
劉專員很健談,張指導員也愛聽。可是他們的談話都被一個勤務兵打斷了——他請大家吃晚飯。其實飢腸轆轆的小和尚,早已等不及了。
張指導員經她這一問,立刻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香啊,」連發說,「我現在有家有室有牛,我捨不得死呢。」阿香拉緊了老票的膀子,沒有說話。
大鍋頭塗志安也隨劉專員一道出發。那幾位原隨李耀南的工友,劉則招呼王守財慎重處理。王主張每人給兩毛小洋放他們回去,並密報魯營長,絕對守密;劉也同意。至於李耀南所帶的禮物,劉則囑王暫時保管。他自己就決定去林家莊和張指導員會師了。
「阿ㄙ死啦?」阿香驚詫地轉向李連發。
眾人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而朱三媽卻一眼瞥見山澗那一邊有幾間茅屋像是個農莊,大家乃架起三奶,涉水而過。那兒果然是一個小農莊,有屋三四間。大家乃擬敲門借宿,但久敲不應。眾人又轉向後門,後門則有把鐵鎖鎖著,顯然主人早已逃走,而這時三奶已腹痛難忍,胎兒就要出生。小和尚眼快,看出屋后還有個狗棚——原來山中因多狼,每偷噬家畜,山民乃搭棚養狗自衛。朱三媽情急,乃首先爬入狗棚,要春蘭、文梅等把林三奶推進來。朱三媽對接生有經驗,乃權充穩婆,為三奶接生。但是三奶生的是「第一胎」,孩子遲遲不出,而天已漸黑,北風又轉烈,真狼狽不堪。還是曹文梅有主意,她招呼大家撿了些枯柴爛草,在狗棚之外生一攤野火,一則照明,再則取暖。
林家莊對劉績之專員並不陌生。他曾在春初來過兩次。林家的「圩勇」就是他改編的。後來的槍支,也是他親自來庄向「老管家」繳去的。
「扁擔籮筐,排有兩三里路長呢。」朱三說。
「老王八!」一個槍兵說,「你有種當漢奸,就要有種上法場!」
「有死的決心,就可解決問題。」叔倫說著淚潸潸下。他說他可出其不意地把張三延槍決。等到他和張三延同歸於盡時,劉專員便可以派部隊把林家莊包圍,把他剩下的部隊「改編」,併入劉專員的「保安大隊」。叔倫深信,他部下存心當漢奸的只張三延一人。張一死,問題便可解決。只是張三延十分狡猾。叔倫認為只有他自己去「出其不意拔槍一拼」,才能打死張三延。
敵軍在壕堤之後布置既定,只聽噼啪一聲,竹林上空飄出一枚紫色信號彈,耀眼奪目。接著壕堤之下,一陣槍炮聲,只見數十枚小型炸彈——有的是來自「擲彈筒」,有的則是「槍榴彈」——悠閑地飛上天空,越過牆頭,落入庄內,接著便是一遍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硝煙籠罩了全庄,有的地方已看到火苗。
劉專員和張指導員近幾天也太緊張、太累了,也難得有這席好酒席,使精神輕鬆輕鬆呢。
「鬼子這次倒比上次好,」那傷臂的士兵說,「只是鬼子見不得酒和女人。」
日軍可能是當今世界上最頑強的戰士,可是到他們成了「驚弓之鳥」時,尤其是在黑夜,他們也是草木皆兵,竄如脫兔的。
「哎,專座,」叔倫忽又想起專座的話,乃換個話題,問道,「你剛才不是說,正要找我嗎——有何指教?」
「小狗」,這位「博士的兒子」,真是個不平凡的小動物。他是出生於抗日戰爭最烈時期的槍林彈雨之下。又有誰知道,三十年後,他又死在抗俄戰爭的彈雨槍林之中呢?這是國運牽連民運?還是「小狗」命帶干戈呢?
說著李乃大踏步走進「鎮公所」。
他們正一問一答時,忽見李連發真的帶著那個「蘇州小婊子」阿香來了。阿香雖然穿著一襲粗布衣服,村姑打扮,但是明眸皓齒,美艷如花,真是亂頭粗服不掩國色。她頓時成為全場精神集中之處,連張指導員都為她的美麗震煞得透不過氣來。熊司令對她居然也有「我見猶憐」的表情。
阿香擦去眼淚,從兩位傷兵手裡,取了兩張敵偽的「安民告示」,因阿香認識字,可以念給老票聽。
劉專員乃從抽屜內取出「花名冊」,試圈了十來位他認為十分勇猛的官兵,並圈出一位叫熊承發的區隊長,做敢死隊長。承發勇猛善戰,尤其痛恨漢奸,所以劉專員認為他志氣可用。
「按軍法是應該如此的。」叔倫說。
「親眼看到的人,向我報告的嘛。」
敵軍衝過之後,承發環顧四周,見機槍手雖死,而機槍無恙。承發自泥土中拖出機槍,掉轉槍頭,向敵軍背後猛射。他從自己臉上的血中看去,只見敵軍坦克,和日軍屁股,乃至天空、戰場,都一片鮮紅。他乃握住那「捷克式」,對著敵人的紅屁股,「一梭一梭」地猛射,打得紅屁股亂翻;剎那間,只見敵軍和坦克,已衝出百米以外。承發挺著機槍,用力自戰壕向上爬,猛擬自敵後追向前去,但他屢爬不上,回頭一看,只見自己的「草鞋尖」,轉向身後——他的小腿已被敵軍坦克碾斷,他心頭一怔……以後他就不復記憶了。
叔倫走向前去,在劉專員背上輕輕一拍,並笑著叫聲「專座」!劉專員回頭一看是叔倫,老友重逢,不禁大樂,二人熱烈握手。
李連發聞言,大驚失色,說:「指導員這話哪裡講起——我們千可做、萬可做,怎能昧良心、當漢奸,綁架長官?」
天方微明,大隊已抵達小天門。小天門原是個「山寨」,內有山民住戶商店十余家,當年曾是「躲長毛」的福地。抗戰前紅軍曾在此盤踞數年。紅軍去后,又為國民黨軍隊駐守。這次日軍上山,國民黨軍隊把寨牆、碉堡拆掉,退入深山,居民亦隨之而去。當盧、張等一行抵達時,這裏已是個空寨,居民房屋都已上鎖。
那幾位夥計,手直是抖,一時無法使力。可是那雞公車夫,卻接過一把鋤子;他把鋤子,翻過來舉起,一鋤頭便把李耀南的屍頭,打得腦漿迸裂。
「那立場還算好。」叔倫說。
這時也在後面瞭望的張得標,有點慌張了。他返轉身,退回庄內;膽小的士兵,也跟他退回了。張得標招呼關起閘門,眾人爬上跳板,伏在牆頭觀看。
「你們老馬克思搞錯了呢,」績之碩士說了也笑起來,「我們以前在北平搞學運,搞左派的全是有錢人家的子女,能歌善舞;搞國民黨、復興社,好多都是清寒子弟——奇怪不奇怪?」績之又說:「那時宋哲元好為難。抓共產黨,抓的全是有錢有勢人家的子女。」
大隊離去之後,盧、張、朱三媽、小瑩、文梅、李蘭、阿英、阿香、李連發等十餘人所組成的總部,乃殿後跟進;留著兩個頭有「戒疤」的和尚看守廟宇,因為日本人信佛、迷信很深,日軍是不敢殺和尚的。
大隊在此休息時,天已大亮,為避免敵機轟炸掃射,盧參議要各組向左右沿山路散開,盡量延伸至十里二十里之外,再自敵軍兩翼之外,覓路滲透下山。
在一個不雨長陰、秋風蕭颯的日子里,敵人向山上出動了。輕重機槍二十余挺,步兵數百人兵分三路,向山上搜索前進,豐草長林,深澗大澤,均毫無遺漏。西山本多狼,常常結群成患,傷害人畜。這次在日軍搜索之下,竟然全山亂跑,成了敵軍的前驅。
績之說,為著林伯章的安全和名望,他也向戰區當局推薦給他個參議的名義。伯章久離宦場,心存魏闕,現在搞個小官做做,人家參議長、參議短地叫著,他也很高興。聽說現在和省府人士搞得不錯,他要搬到省府招待處去住了。
看到連發死了,叔倫一下伏在他屍身上痛哭起來。小和尚也淚流滿面。盧參議則沒有表情,正撕破衣服,在包紮自己傷口。
「現在熊司令也在這裏,」三延補充一句說,「就請兩位長官一齊證婚做大媒,不更好嗎?……」三延又說:「城裡那個婊子行,聽說是蔣委員長派『藍衣社』去開的,專門刺探鬼子行動,那老鴇子『阿寶』,穿的就是藍紡綢褂褲。」
「他們還預備把你『綁』起來呢!」
這時院中所有衛兵都已被迫高舉雙手,不敢移動。
盧說話的語氣是上級的命令,雖然他還要以會議方式執行。叔倫當然知道要「下級服從上級,全體服從『中央』」的邏輯,他也就說服朱三媽、李連發和諸姑娘一致服從——事實上這也是李連發的主張。敵人既不肆意燒殺,我們何不乘機在廣大農村隱蔽!?
劉專員答禮后,立即下馬與張指導員握手,在「火把」照耀下一同檢閱了部隊。叔倫也為他介紹了熊隊長以下的一些部下。二人稍讓了一下,劉專員便領頭走進了閘門。
「獵狗的嗅覺功能,超過人的嗅覺功能五百倍以上,」劉專員說,「他們掌握了阿寶的衣物,阿寶跑到哪裡,狗會追到哪裡……」
張則說熊唱的是「宋哲元的歌」,也是「北洋歌」,不是「蔣委員長的歌」。
「一樣的,」劉說,「你本人還不是富家子弟,思想左傾;這位林家小媳婦,還不是如此?愈有錢,愈羅曼蒂克、理想化。馬克思說什麼『階級意識』,才要打屁股呢。美國前些年大不景氣,知識分子思想左傾,也是如此。美國共產黨員都是知識分子——共產黨打不進工會,奇怪不奇怪?」
抱回「小狗」之後,大家又乘天黑,繼續摸索下山。這時山上敵軍已全退,路也漸寬漸平。摸到天色微明,已離松林坡不遠。三媽乃派春蘭獨自摸往松林內,一窺山下情況。春蘭在晨光曦微中摸入松林,誰知松林之內卻睡了一些婦孺,她們之中至少有一半認識春蘭,大家相見甚歡。春蘭眼力好,在東方漸白之時,她向東看去,竟然發現山下有農夫正在犁田,想必是鬼子已經撤退——至少是不會亂殺人了。春蘭回報三媽,但是三媽仍然很謹慎;她抱著「小狗」,率領眾人,從山腳低洼地帶,繞過林家莊,終於摸回自己的村莊。
「最初是有人不規矩,給鬼子殺了。掛屍示眾,以後再沒人敢亂動了!」「鄉下有多少人來挑米呢?」春蘭忍不住問一句。
「我不是漢奸,我是劉專員的部下。」這漢奸反覆地說著,牙齒打得輒輒作響。
「我們也得想想戰後的情況嘛!」
「你們和大漢奸李耀南、偽軍余司令、魯營長勾結,人證物證俱在,還有臉皮抵賴!?」叔倫嚴厲地說。
「國共兩黨的合作,國民黨高官都能像劉績之專員,我保證『抗戰必勝,建國必成』。」張叔倫倒不是拍馬屁,這原是他的誠心誠意對劉專員的推許。
「你也用不著跟我到梅溪去,」專員說,「你還是在此地當你的漢奸鎮長——不過要聽我的命令就是了。」
熊承發未及另裝子彈,便被日軍一刺刀插入腹部倒于地下,其他弟兄亦紛紛倒下,因日軍槍長刺刀也長,我軍則槍短刀短,肉搏時頗為吃虧也。
原來劉專員一早率部去接官亭時,便在這小鎮五里之外一個大村莊停下了。由三個轎夫抬了一頂帶有玻璃窗的灰呢轎子,和四個持槍衛士護送往接官亭。
「那就把他埋了吧,」劉專員說,「以後再通知他家屬……他也罪有應得……」專員又嘆口氣。同時自衣袋內取出一元法幣,交給在一旁站立的老尼姑,算是償還她白菜的損失。老尼姑念了無數聲「阿彌陀佛」,又取個小香爐和香,放在李耀南墳前,並燒了些紙箔。
當日軍數十人還在亂刺亂喊之時,我軍一位敢死隊員,滾脫日軍刺刀,迅速爬到半死的熊大隊長身邊,摸到熊腰下手榴彈的引線。他用力一抽,只聽轟然一聲巨響,把十來個死傷的我軍,和二十來個喊叫猛刺的敵軍,都炸得血肉橫飛,煙霧瀰漫,才停止了這場肉搏戰。
我方難民走了一整夜,日軍前鋒,只追了三個小時,便已迫近小天門,距我方離開小天門時,尚不足二小時。盧、張等得報,對敵軍行動之突然加速,感到驚異,不免慌作一團,乃通知各組,就地覓深林大岩躲藏。所幸敵方追兵估計錯誤——他不知我方已向左右散開,潛行下山。敵軍只是一味向深山進發,自以為是窮追不捨。誰知正前方卻是一部我方二十一集團軍的精銳,居高臨下,正布了個袋形陣地,請君入甕。這時敵方偵察機,可能也把埋伏的我軍,誤為難民,未加深究。https://read•99csw•com敵軍一大隊,前鋒四百餘人,竟以旅次行軍的輕敵行動,出其不意,為我軍四面包圍——一聲炮響、四面槍聲,日軍措手不及,頓成瓮中之鱉。
「我們連什麼『代』的名義都不用了。」張三延知道長官的心思,也看出自己實際的需要,他能有權、有職,名義總是空的。
劉專員走回庵內,叫塗隊長把偽王鎮長叫來。王某一見專員便汗淚交流地跪下了,乞求「專員開恩」。專員叫他起來、坐下,並給他一盅熱茶壓壓驚。
「承專員福星高照!」熊說。
「指導員高看著他了,」連發說,「張三延只好吃喝嫖賭,鬼計是沒有。張三人不『鬼』。」
「還不是你作的孽——藍田種玉!」李場長狠狠地罵三哥一頓,又說,「她肚子大了嘛!怎能穿軍服扎皮帶——傻瓜!」
李耀南頭髮灰白,滿嘴鬍鬚,中等身材,穿了一件灰布長衫加黑馬甲。雞公車尚未到站,他就下車了,一見有人在等他,李耀南大為高興,並大叫說:「你們參謀長派轎子來接我沒有?」
隊排好了。這位大輪盤轎夫說,他是劉專員的警衛隊塗中隊長,今天奉命來制裁漢奸。請大家不要驚慌,委屈半天,就可恢復自由。這時這位王鎮長已汗如雨下,全身發抖,他癱瘓地跪下了。
「那可能他二人密謀,」說著叔倫指一指二張,「你可能還不知道!張三延可能也要把你槍斃呢!」
老票又要阿香把鬼子的「告示」念給他聽。阿香念到:「告諭華民老少、上下一體知情,皇軍秋毫無犯,鄉里雞犬不驚……」
三人商議既定,兩組就分道揚鑣了。
「你們進城去嫖過!」叔倫訓斥地說。
「跪下!」承發大吼一聲,屋瓦都為之震動。
叔倫等一行十餘人早晨五時,兼程進發,午後便已逼近林家莊。小和尚原抱奮勇,要單身先入庄內一探虛實。叔倫同意了。但是熊承發認為不應打草驚蛇。他主張「出其不意,一擁而入」,亂槍把張三延打死之後,要其他官兵,「聽將令」,「接受改編」!
「怎麼會呢?」指導員不免一愣。
「這些打雜工人,都是你派去的『情報員』?!」叔倫問。
二人相持不下,都弄得氣呼呼的。
「你要死了!」三媽罵過兒子,又轉身向坐在地上的林三奶,說:「真不成話,他們把你莊裡的米都挑光了。」
據李蘭說,小瑩那時還有一件「價值連城」的「貂皮大氅」呢!這些貴重衣物,後來都被鬼子和漢奸,佔領昭覺寺時搶去了。
「把槍放下,不干你們事!」承發邊走邊說,把大輪盤直是左右擺動。庄內官兵帶槍的皆遵命投槍于地,個個瞠目結舌,不知何事。
「我也很喜歡阿香。」指導員笑笑說。
「還記得點嗎?」
「專員的命令,」王守財恭敬地回答說,「魯守義怎敢不送?」
在盧參議命令之下,朱三媽等八九位女同志,乃把產婦架起,抱著呱呱而鳴的嬰兒,在微弱的電筒光下向山澗旁樹叢中摸索而去,覓藏身之所。這時天已微明,盧君率領三名戰士,仍守住路口,擬待女同志等走遠了,他四人再跟進。
張指導員一見李連發,便說:「李連發,聽說你們三人通敵投奸,要把我綁架送交敵偽,有無此事?」
「長官,」三延解釋說,「我們沒有勾結漢奸;是漢奸要勾結我們。他們要送錢、送煙、送洋貨、送女人,我們都收下——並且預備向指導員報告的。」
「人家都在加強防預工事,」叔倫笑著說,「你卻在拆炮台……」
張指導員既獲得了緊急情報之後,翌晨天尚未亮乃率一行五人匆匆趕往梅溪,去和劉專員商量對策,因為這是燃眉之急,他無暇回軍部乞援了。他們循山區小徑,走了一整天。這時盛夏雖成尾聲,而秋老虎的熱威猶在,五人抵達梅溪時,已紅日銜山,大家均已疲憊不堪。叔倫原打算從梅溪的閘門,直趨暫設「靜土庵」的「專員公署臨時辦公處」。孰知當他們走近閘門時,閘門已不存在,一片斷瓦頹垣之後,卻看到劉專員穿著短褲背心,遍身是汗,正在指揮保安隊和民夫,拆除那座三層石建的碉堡,忙得不亦樂乎。
小和尚自知很危險,那兩頭日本警犬,如沒有鎖住,準會過來把他咬死的。小和尚回松林報信之後,知道庄外沒有敵人,盧參議乃叫四五個槍兵躲在樹榦之後,向敵人方向放了一排槍——意思是告訴日本鬼子,它並沒有把我們全部消滅。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我們會「抗戰到底」的!
「重要的是實力和組織,」盧說,「地上的形式,暫可不同。」
「你是誰?」承發再大叫一聲。
「……」連發咬牙不已;阿香則直是哭。
敵軍據我方斥候探報,因系搜索登山,行進甚緩。我方撤離昭覺寺之翌日中午,敵軍始抵寺中,逮捕住和尚問話。和尚乃據實告之——此地只是一「難民收容所」。只有個「朱三媽」,沒什麼「朱三麻子」、什麼「紅槍會」、「赤衛隊」和「紅軍」;林家的什麼「三少爺」也不在此地,只有一個懷孕的「林三奶奶」,也和其他難民一道逃到小天門去了。
「你們三人不幹了,總得有批接手的人。」叔倫是個沒心計的好人,他這句回答,正是張三延替他起稿的。
熊承發原是「省保安大隊」里的一名「彈藥兵」。去歲「八一三」滬戰爆發后,我方傷亡重大,急需援軍,省保安隊乃改編成一「旅」,由蔡旅長率領向上海大場增援。當全旅自京滬路下車跑步前進時,前線已一片火海!我軍每小時的犧牲均在千人以上,情勢岌岌可危。蔡旅長奉命進入陣地:當全軍方抵「交通壕」時,前方敵人正在衝鋒,我方則苦守待援,一遍喊殺之聲,與炮火交熾,慘烈無比。蔡旅長正揮軍前進時,只見一片火花,蔡少將便滿臉鮮血。衛兵見旅長「挂彩」,乃把他拖到地下,正預備用擔架抬他去後方時,蔡旅長忽然站起,一腳把擔架踢開,撿起手槍,繼續喊叫,揮全軍前進。他剛走不到五十碼,只見火光一閃把旅長和兩個衛兵全部淹沒,再不見他三人站起了。
硝煙散處,只見後繼敵軍隨號聲散開。此時已是仲秋,原來的水田,都成了旱田待犁。敵軍乃自這旱田中,散開向林家莊包圍前進。張代副大隊長乃下令開槍,一時快槍、土炮響成一團。可是對面敵軍,卻一槍不發,跳躍前進。我方則因槍法欠准,形同盲目射擊;前進日軍,幾乎毫無死傷。百余敵軍,先後都逼近護庄壕溝,齊伏于壕堤之下待命。我方則打得槍炮連天,聲聞遠近。
盧參議用手電筒照照「小狗」,又照照「小狗」的娘,說:「只要林三奶稍可移動,我們就要趕快撤退——此地危險,非久戀之鄉。」說著他把手電筒交給曹文梅,要她們「準備撤退」。
大家向專員敬酒之後,專員也回敬。回敬時,專員問張三延說:「張三延,你讀過書嗎?」
「……」三延表情尷尬,未敢作答。
「老葉說,打游擊戰,凡是敵人所可能利用的工事,都得把它毀掉!你看……」劉向那半毀的石碉堡一指,又說,「敵人如放兩挺重機槍在裏面,你們葉軍長派一團人來,打下打不下?」那石碉堡原是當年防「紅軍」時建立的。
「誰叫你賣國當漢奸!」
「到菜園去幹什麼呢?……」李哇地大哭起來,癱著不肯走,但他哪有癱著的自由呢?
「阿ㄙ姑娘被鬼子在漁盆內打死了。」
專員說著大家都笑起來。小和尚臉也被他說紅了。
「你真不知道嗎?」熊司令再加重一句。張指導員也對他狠狠地看著。
「讀過半年私塾。」三延恭敬地說。
他出生之後,在盧參議的命令之下,由眾阿姨輪流擁抱著,在夜黑如漆的荒山僻野中,摸索前行。這群娘子軍都是沒有夜行經驗的,在黑夜中盤旋終夜,也未走出三五里地來。加以不慣崎嶇,她們要覓「路」前進,這樣就犯了「游擊戰」「有路不走,無路就走」的清規戒律。
「部下怎敢不聽專員的命令?」
少數日軍被生俘,則自拔睾丸求死。逃竄日軍,則遇村便燒、逢人便殺、遇女必奸,又完全恢復了他們原有的野獸的習性。日兵下山退卻路上,被燒殺得一遍血腥。數百年莊嚴巍峨的昭覺寺,也被他們燒為平地,連兩個小和尚也在敵人憤恨之下,給砍了腦袋。
「誰能親眼看到呢?」叔倫又問。
專員又說:「你們之中,哪個好,哪個壞,我全知道!『大鍋頭』塗同志,是我們塗中隊長的堂兄,他都一五一十告訴過我——你們以後的行動我也全知道。當軍人的職務是保護人民、打鬼子,不是像李耀南那樣,當漢奸、欺壓良民。希望你們以後好好地聽王守財的命令,王守財聽我的命令——有功必賞!有過必罰!」
這時叔倫也穿了他的少校軍服,掛了一根二號帶連發機駁殼槍,騎了一匹白馬緊跟在後面。十余敢死隊員則配兩根自動步槍,和十來根「中正式」步騎槍——這是「卡賓」在中國出現前,我軍最精良的步槍。這批槍原也是林五爺自南京軍委會領來的,后又被劉專員「徵用」。現在又被用去打張三延割據的林家莊。世事之變化莫測,也真令人嘆息。
「指導員在上,」三延說,「我和張得標、李連發都商議過。我們的部隊糧彈兩缺,弟兄們又未上過陣,對偽軍和鬼子都惹不得——想保存實力——指導員在上,倒是有的。」
「莊裡的『高倉』嘛。」兒子說。
「那他們不也可以替敵偽做我們的情報嗎?」
「專署情報科,對張三通敵,情報累累啊!」指導員說。
劉專員說到這裏,張、祖二青年不禁笑不可仰——原來張三延曾向兩位大學生吹過牛皮,說他曾為「民族報仇」,在阿寶那裡「操過日本女人」!並繪影繪聲地說過「日本營妓」的妙處所在,原來這些「營妓」卻是一些「江北娘姨」冒充的。
李連發和阿香在土地廟裡,無意中看到了那場林家莊攻防戰之後,真嚇得半死。天黑之後,他本想帶阿香上山到昭覺寺避難去,但他又捨不得那條他新買不久的「大牯牛」。他當初逃走時,牛還在田中,套著軛、拖著犁呢。
「這批人都是梁山英雄呢!」說著專員和指導員也浮一大白,說,「好好領導,都是棟樑之材。」
弟兄們吃了幾天稀飯和麥糊,飢腸轆轆,開始「鬧餉」——熊帶來的十幾位「敢死隊」,吵著要「槍斃狗肏的張三延」。可是隊內多數弟兄,則怪熊代大隊長——他們以前有魚、有肉,又不早起,又不上操。現在呢?又早起,又上操,辛苦得要死,反要吃麥糊——哪能怪參謀長呢?怪那「龜孫子熊照明」……總之全總部惶惶不能終日。意志薄弱的就「開小差」溜了。狡猾一點的,就自動申請調到小鎮「駐防」去了。因此不到個把月,原有百多條槍的林家莊「總部」就只剩五六十人了。還是劉軍需提議向林家「借糧」,把「高倉」開了兩號,大家才算三餐可繼。就在此艱難的時光里,噩耗傳來,梅溪鎮失守之後,敵人的矛頭,已指向柳和集。
「專座,你也聽說過『阿寶』?」叔倫頗感驚異地問。
「放賑沒有人搶米!?」三媽問。
熊承發醒來之後,發現自己睡在一架大帳篷之內,四周全是呻|吟慘叫的傷兵和難民——這兒是座臨時醫院。
「這點倒不嚴重,」劉說,「民族大義嘛!你們有『馬列主義』,我們有『三民主義』,幫會的『老頭子』們,也有他們的『義氣』——『身在曹營,心在漢』!」
「專員青天在上,」三延惶恐地說,「那些都是誣告。」
李還在哭叫時,他已被推到菜園的白菜畦上去。
「利之所在!」劉說,「運用得好,他們也腳踏兩條船——你們的張三延把『抗日游擊大隊』里的『抗日』二字取消了,改成『獨立大隊』是李耀南的主意,李叫他們不要『插標賣首』,『自己討打』,但是真當漢奸,賣身投靠,連張三延也不是心甘意願的——日本人也不會相信他們……」
劉專員和張指導員二人自林家莊分手之後,劉乃趕回梅溪,預備動員民眾總撤退,因為專署得報,敵人來梅溪「清鄉」,已箭在弦上。張則趕回新四軍軍部,希望葉軍長能調撥一批「黃埔生」和下級軍官來代替他那批烏合之眾的草莽英雄。
「你怎麼知道這麼清楚呢?」叔倫沉默半天才問出一句。
「你這兒的『老頭子』是誰呢?」叔倫問。
「阿寶被發現時,為什麼不逃走呢?」青年張志文不免問一聲,他又說,「敵人在城內盤查並不嚴密呢。」
「指導員,」三延說,「我和張得標、李連發都犯了軍法,理應打軍棍、坐禁閉的……」
劉專員又說,日本人如連幫會也殺,那麼陷區內的「順民」就要被殺了一半。那大漢奸李耀南、偽軍營長魯某,都要被殺了。劉又強調說,日本人只能殺「國民黨」、「共產黨」;對「幫會」,日本人只能「安撫」,因為他們「水銀瀉地,無孔不入」!
「把兩個哨兵的槍繳了!」熊承發自馬上發出命令。兩個哨兵把槍交出。承發下馬命令「布崗」。自己則橫持衝鋒槍,目眥皆裂地,大踏步,沖入大閘門。其他人等則跑步相隨。這時庄內官兵,聞聲也紛紛向閘門走來,在長院中,與承發碰個正著。
「姦婦女嘛,」士兵答道,「他們排班,一個跟著一個,上去奸……」「阿珊姑娘她們都被奸了?」
熊代大隊長是位勇將,集合隊伍,不由分說,便率隊出庄迎擊。但他這隊伍,平時裝裝樣子、做做儀仗隊還可勝任,真的去「打鬼子」,槍未響,有的士兵腿已不能行動,有的則開溜了。最後隨熊出庄的還只有他帶來的十多名敢死隊,加上六七名膽大的青年,其他弟兄則踢踢躂躂、逡巡不前。
小瑩本已兩天兩夜未進食,飢餓不堪;這時鍋巴和熱茶,真是山珍海味、瓊漿玉液呢。在朱三媽強迫喂灌之下,也就吃了一碗豬油泡鍋巴,和一碗熱茶。茶飯下肚,小瑩竟有脫胎換骨之感,精神頓覺清爽。朱三媽乃攙扶著她,並率領眾人,走回家中。這時小朱三的老婆已在燒早飯、洗衣服,不過家中孩子們卻仍在床上。
「你還小呢,急什麼——小傢伙……」專員又拍拍他的頭。
既入敵後平原農村,則利用現有地下組織,分組潛伏隱蔽。有家返家、無家投親、無親投友,無親無友,則由地下領導同志,代為分派安排。
「他們不但通敵,」叔倫說,「並且橫徵暴斂,私設班房,壓榨鄉民;還吃喝嫖賭,無惡不作。」
當她們摸上一條小路,稍覺輕鬆之時,忽聞夜半後山腰有人聲,且有電筒閃爍的微光。大家知道是敵人。朱三媽乃率領眾人,離開小路躲入峭壁之下的一個岩洞之中。然這時「小狗」卻大哭大叫;夜半靜寂,聲聞遠近,阿姨們不敢抱他進洞,但又不知如何是好。最後還是朱三媽接過去了,抱著他走向路的另一邊去。小瑩一見不覺喘著氣跑上去抓住三媽,三媽擺脫了產婦;小瑩又跑上去搶奪嬰兒,要和「小狗」「死」在一起。可是她被文梅和阿英抓回,塞入洞中。
「兩位長官在上,」張得標也拿出他在吳大帥軍營中的規矩稟告兩位官長說,「我們當弟兄的軍人,要抗日報國,怎能通敵投奸!——通敵投奸,關王、岳王也不饒,上陣時一槍打死。」
劉專員這句話,說得五位訪客都如墜五里霧中。張三延不是「通敵」了嗎?日本人為什麼又要「宰」他呢?

日軍怒殺和尚

後來傷好了,承發乃和幾個複原的老戰友,離開上海,化裝難民,擬偷返故鄉,回歸建制,繼續與日寇作戰。誰知在江陰渡江時,卻被一隊偽軍,搜查民船時截獲了。那偽軍排長自命不凡,對承發吆喝了一陣,說他是「傷兵」、「蔣軍」,和他刁難。承發光火了,想起他自己九死一生,為著抗日,而這些無恥傢伙卻在心甘意願地當漢奸,還要盤查抗戰將士。因此當那漢奸再次向他吆喝時,承發心一橫,乃一把揪住那漢奸的領子,另一手抓著他的武裝帶,啐了那漢奸一臉唾沫說:「老子就是抗日傷兵,你這王八漢奸,要把我怎樣?」那漢奸尚未及回話,老熊一下便把他摔入長江急流中去了。老熊心想,那岸上十來個偽軍,一定會亂槍把他打死。誰知他們並未開槍。那站在堤上的一個大個子,卻出乎意料地向他擺擺手,叫他開船。船開了,大家也就算了。
「報告指導員,」三延說,「我們三個都是單身,無家無眷的,平時軍書旁午,也得搞點女人,安慰安慰神經九*九*藏*書……」
當大家正為「小狗」在火邊取暖,忽然山腰一陣槍聲,這才驚醒了眾人的迷夢。
這時叔倫在人叢里看到「劉軍需」,乃問劉軍需李連發哪兒去了。劉說,李為阿香又和張三延打架,他後來把李安排個「孤庄獨村」,李高興得不得了,要辭官不做回家種田。現在正是秋收之後,犁田,忙得不亦樂乎。叔倫又問阿香情況。劉軍需說,阿香雖然是個「婊子」,人倒很「安分」,兩人看樣子,真要「告老還鄉」了。叔倫要劉軍需派人把李連發找來談談。
這時庄內長院已血肉模糊,靠牆架設的大跳板,也倒在地上;張得標和一些兄弟,有的竟被壓在跳板之下,張目伸舌,死在那裡。林家的高倉亦已著火,正在噼啪燃燒。所幸林家原來的建築設計,是由「風火扇」把各單元隔開的,一部著火,不致延及別處。
「劉毛姐死了嗎?」李大隊長再問一聲。
劉專員是清華畢業,在美國威斯康星大學學「比較政府」的碩士,在他的畢業論文上,他對中國傳統的「小小衙門朝南開,沒有銀錢莫進來」的專制政府,真詆毀得不遺餘力。誰知就憑這一紙自我誹謗的碩士文憑,他回國之後,就搞進個「小小衙門」,做起「太守」來了。
「一次能挑多少?」三媽好奇地問。
阿香向指導員呆看了一會兒,忽然腿一軟,便癱倒地上——但她並未失知覺,只是嘴裏白沫直流,既哭且嚷,不知說些什麼——阿香瘋了。
「現在國共合作,共產黨也為實行三民主義而努力嘛!」叔倫說。
「總算在狗棚內,抱出個『小狗』來了。」朱三媽在火光下說著,並顯出滿足的微笑。眾人也在火光之下爭看這條可愛的「小狗」,人人喜愛,姑娘們爭著要抱,幾乎忘記這是深山大壑,敵人的刺刀就近在咫尺呢。
本書上述各節,有關西山東區草莽英雄抗日的故事,都是抗日戰爭初期發生在林文孫博士家鄉的實人實事。為著避免當事人的親友和子孫發生誤會,筆者遵循林教授的意思,稍為改了幾個人名罷了。
接官亭原是只有十幾家商戶的小鎮。經偽軍佔領之後,就設了一個偽「鎮長」,帶了二十幾個槍兵,住在一座尼姑庵內,收捐、收稅。今早這位王偽鎮長正在辦公之時,門口衛兵入報,說有游擊隊張參謀長派轎子和衛兵,來接「縣城內商會李副會長,到鄉下勞軍」。王說「副會長尚未到」,叫轎夫們進來喝茶、等候。
「叔倫——我的游擊司令,你那幾桿破槍靠不住呢!」
「在京滬一帶,可能情形不同。」
可是林家莊總部在張指導員離去之後,情況也顯得複雜了。熊代大隊長是無人敢反對的,但是熊要「改編」部隊,搞「層層節制」,就不太容易了。加上他要「整飭軍紀」,早上要「升旗」、「出操」、「唱軍歌」、「整理內務」、「上講堂」、「教典範令」……問題就多起來了。
這種日制鋼盔,後來被農民撿去,鑿洞裝柄,作水瓢用以灌溉田園,到解放后,還在一直使用。
「香啊,」李連發向阿香說,「我要不和張三吵一架搬出來,我也跟他們一起死了唉!」
「我不在家,你們就把這個家,弄得橫七豎八的……」朱三媽撿起門邊一把掃帚,把它放入門后,一面教訓著三媳婦。文梅忙著去灶后替朱三的老婆幫忙燒火,想不到火暖人疲,竟倒入茅草堆里睡著了。她睡得好熟,連天塌下也不易吵醒她了。
「指導員,」張三延早看出長官的心事,乃乘機勸道,「我們三人還可不帶職位、名義,替熊長官幫忙嘛。」
但是在長江下游一帶的燃眉之急,則是敵軍攻佔武漢以後,抽出精銳,掃蕩後方,擴大佔領區,建立偽政權。東京既已不承認「國民政府」為交涉對象,則各地漢奸——包括國民黨內的親日派、無望派、悲觀派——也都紛紛自謀出路。大家有個共同目標,便是「倒蔣謀和」。敵人也看中這點,為支持傀儡政權,他們要把佔領區的抗日游擊隊徹底消滅。消滅之道則是軟硬兼施——不做皇軍順民,就做刀下之鬼。
在一個秋風微拂、丹桂飄香的日子,恐懼變成事實了。據報敵軍百餘人,率領偽軍兩連,已自縣城出發,要到林家莊、柳和集一帶來「安民」「清鄉」。在熊代大隊長領導之下,林家莊總部眾首領開了個「軍事會議」。會議中眾人意見分成三派。熊代大隊長主張率隊出庄迎擊。張代副大隊長則主張用「老辦法」,「關閘門、架跳板、守莊子」,因為來犯敵軍無重武器,對林家莊的深溝高壘,無法突破。張得標十年前曾參加吳大帥守武昌之戰,知道城是可以「守」的。張代參謀長則膽小,主張向昭覺寺、小天門一帶山區撤退。大家議論未定,而敵軍已開始迫近莊子來。
四人佇立哀傷許久,老票才問起各官長家眷的情形。
「指導員,」三延又說,「我們三個人都是寡漢子,成個家,就不拈花惹草了。」
「阿七現在住在我們家嘛!」阿香插句嘴。
另一面張指導員回到軍部之後,新四軍正在擴展,人手不足,也不能大量幫助,葉、項二人也只能撥點土游擊隊,和少許「黃埔生」給叔倫,作為精神支持。叔倫還得靠自己,四處奔波設法,去找些散兵游勇,和沒有歸隊的「黃埔生」,來改組他這支「雜牌部隊」。
盧君逃走之後許久,日兵始停止射擊,抬頭竊看,不見敵人蹤影,他們也就抬起擔架,背著死傷日兵,狼狽下山去了。
叔倫此次上山,心情特別沉重。收情報、聽廣播,我軍確已「撤出武漢核心」,抗戰似已到了絕望階段。據軍部情報,蔣委員長已退往衡山。以重慶作陪都,可能都有困難,因為全國信心動搖,地方阻力甚大。葉軍長等在軍部開會,當場且有人痛哭流涕,主張回師勤王,護送蔣委員長進四川繼續領導抗戰的。
但是劉專員說,阿寶的功勞還不止此呢。阿寶是蘇州人,原來淫|盪的日本人,在盧溝橋事變爆發之前,便早已對「蘇州」垂涎,認為「蘇州姑娘」是世界上「最美」的和「最性感」的,遠非日本藝妓所能及,所以一旦把蘇州佔領,便遍處搜尋「蘇州姑娘」。阿寶原在上海賣淫時,就認識許多日本浪人、商人和軍官,並會說一點日本話。後來年老色衰,她便和一些日本浪人勾結,自己做老鴇子,專門替日本人拉皮條,與日人鬼鬼祟祟,往返極密。日本人為她的酒、色和黃金所迷,有的有心,有的無意,竟替中國做起情報來。有的日本高級人員,還在家中偷設為我方供應情報的電台,而電台的收發報員,就是他日夜迷戀的蘇州情婦。
這場日軍攻庄之戰,是李連發和阿香親眼目擊的。原來這天李連發正在家中犁田,忽然聽到鬼子來了,他匆忙地牽著阿香,便向山區逃去。未跑多遠,他們聽到槍聲,乃竄入「義地」上邊一個(塗師奶曾躲過的)土地廟內。這兒居高臨下,他二人乃看到了這場小型「抗戰」的全部經過。
三延聞聲戰慄,但是還問:「指導員,什麼事?什麼事?」「跪下!」承發再吼一聲!

「小狗」之生與「老票」之死

林家莊夜話

李連發自人叢中擠向小佛閣,閣外的小門關著,有個同志在守衛,他認識李大隊長,乃讓他進去了,阿香則留在門外。
橫持他的大輪盤,腰系四顆手榴彈,熊承發剛出庄門,已見前面敵軍,一字長蛇陣,也剛越過那丈多高的防水圍堤。緩緩地走向前來的,約有百來個敵軍。帶頭的是一個軍官,騎著一匹白馬。
果然情報不虛,山下敵人又增兵數百名,言明要在雪季封山之前,把所有「蔣、赤游擊根據地」全部剷平,以便實行「東亞新秩序」,重建支那的親日和平政權。
小朱三不由分說,也就一下跳入水塘里去,他在水內掙扎了半天,終於把阿香抱出水來。這時阿香已昏迷了。朱三媽叫媳婦趕快去廚房,取出個大鐵鍋來,翻置地上;她和兒子把阿香伏在鍋上揉個不停,只見阿香一口一口地把水吐出來。
為搜索深山,此次敵軍竟動用飛機,其聲輒輒,逃難人群只好晝伏夜行。
這時阿香已復活,嘴內在喘氣。朱三媽乃站起來,叫叔倫和春蘭「把三奶架回床上去」!
當眾人隨著三媽,走回本村時,朱老太真驚喜交集——原來她發現自己的三兒子,也正在乘早犁田。田埂旁邊,還有她媳婦為早耕者送來的早飯,有熱茶、鍋巴、豬油和小菜。三媽的兒子見到媽媽回來也甚為高興。三媽問他莊子里是否還有鬼子。兒子說有——原先有幾百人,現在只剩幾十人了。
「大家今後服從我,我服從張指導員。」熊作結論說,「現在還不認得大家,認得了,大家一齊搞——殺敵致果。完了。」
盧參議雖十分鎮靜,卻十分機警。他率領三位同夥又回到屋前矮樹叢,盯著山腰那敵人可能出現的小道。有時看到三五名日本潰兵循小道下山,他們如不走向庄前來,盧君也和他們互不侵犯。有一次他們看到一陣約五六個日兵摸索而下,最後二名似乎心血來潮,摸向庄邊來。當他二人近至四五碼時,小和尚按盧的事先指示,突然把手電筒照向那日兵面部,只見那日兵把嘴一張,盧的一梭子彈已射入其胸膛。槍聲響處,只見那前行日兵,拔腿就跑,竄往山下,不見蹤影。
當聽訓官兵默默散隊之後,叔倫和熊回到花廳。看兩囚徒還「銬」在那兒,由兩個槍兵看守著。三延一見到叔倫,便又流淚哀求,自訴無罪,請求「指導員『開恩』」。
日兵進庄之後,乃牽著獵犬,逐進搜尋。庄內未死人員,乃向後進房屋逃竄。張三延膽小,不敢上跳板,他早先帶著阿ㄙ和一群姑娘,原躲在「北更樓」。敵人進庄之後,他乃開了西北水閘門,自門內拖出一個漁盆,把阿ㄙ拉上漁盆,自己和一位小兄弟,正撐著篙子預備渡壕時,幾個日兵已趕出水閘門,不由分說便是一梭機槍彈,三延連人帶篙倒入水中,阿ㄙ和小兄弟則死於盆內。漁盆被打了許多洞,水自洞中湧入,泛出紅色血沫和水花,漁盆便慢慢地下沉了。
劉專員又說,他最初「關」了好幾個他手下去縣城偷嫖的軍官。他恨死了這個「漢奸婊子」,以為她受敵偽之命,來勾引我方官兵做漢奸,誰知故事發展得這樣曲折離奇!
循著登山大道,老票如履平地,直奔昭覺寺而去。但是阿香則是在蘇州出生、上海長大的,出門就乘電車,爬如此大山,還是她生平第一次。所幸她身輕如燕,年紀又輕,慢步爬登,也還可勉強撐持。
「這種『匹夫之勇』,並不能解決問題哎,叔倫!」劉專員究竟比張指導員鎮靜。
「指導員,」春蘭淚如雨下,問道,「小和尚呢?」
眾人躡手躡腳走到朱三媽埋兒之處,只見一堆枯草如舊,草邊卻睡了一頭母狼;這母狼見有人來,乃站起來逃走了。朱三媽走去把枯草揭開,不覺驚喜交集,原來「小狗」卻毫無傷損,他閉著眼好夢正甜;只是風一吹,把他驚醒,「小狗」還打個呵欠呢。
連發穿過佛堂,只見那香客宿舍中的客室擠滿了人,一個會議正在進行。主席仍是張指導員。坐在張身邊的葉所長則穿了便裝絲綢小棉襖,其他姑娘還是軍裝。朱三媽靠牆而坐,正在說話;小和尚則坐在門檻上;其外還有些不認識的中青年男女。
「我想不會當漢奸吧!」叔倫說,又問,「林伯章現在在哪裡?」
「不認得。」
「這樣也好,」叔倫說,「你們四位,包括熊照明上校,都用『代』的名義……」叔倫說至此也豁然有悟,乃繼續說,「讓熊上校『代』大隊長;張得標、李連發『代』副大隊長;你還『代』你的參謀長……」聽候葉軍長改編加委。
阿寶和她的同志對此也頗有所知,所以他們在逃跑時,先在城內大街小巷亂躲一次,然後越城下鄉,在鄉間也迂迴亂藏一陣,可是最後,還是被一群日本軍用獵犬在西門外一個農村的稻草堆里尋獲了。日本憲兵殺了些村民,把全村付之一炬。阿寶被捕后,日本人並未加以審訊,乃把阿寶脫|光衣服,帶至「慰安所」后苑,由兩個日本摔跤的大力士,拉著阿寶的兩腿,用力向兩邊拉——一聲吆喝,可憐的阿寶便被活活地「撕」成兩片而死。
「你知道張三延詭計多端!你替他以性命作擔保?」
「你在這裏也用不著打鬼子,」專員說,「維持治安也用不著那些好槍。好槍我都帶走了。留幾支『套筒』和『湖北條子』,給你用足夠了——你可不能為非作歹啊!你要魚肉鄉民,你下次就和李耀南睡在一起!」
「不錯,不錯!」劉又說,他得到林氏報告后乃立刻到貓耳尖去找他,並說,伯老,為保護你,免惹漢奸覬覦,我要把你的槍繳了,另派兵保護你。伯老說,他家早被鬼子抄了,地租也收不到,身無餘財,帶來的幾個「圩勇」,也養不起了,專員能帶他們到保安隊去,真是阿彌陀佛。
訓話完畢。叔倫又介紹了新司令熊照明上校。熊司令也說了幾句話。他說他和同志們、弟兄們都還不認識,以後認識了,大家在一起好好搞。他又說他自己是個只會打仗的「大老粗」,一切事還得聽張指導員的話——指導員大學畢業,是他的老師,馬上會升「黃板一星星」的。
「共產黨比較好些。在野嘛,沒有宦官外戚。」劉說,「不過你們也心眼太小,好權好槍,不識大體!」
「日本人怎麼殺?」專員反問一句,「他們把『小雜種』也殺掉,誰替他們倒馬桶?」
小和尚也掛了張指導員的「布朗寧」,挑行李小勤務也配到一支馬槍,同去林家莊。但是張、祖兩位大學生,則被劉專員留下,勸他們不必去做「無謂的犧牲」。
塗師傅則在廚房內,照樣燒飯,一方面以食嘉賓,一方面還是照樣供給囚徒。這時四個槍兵有兩個也換了偽軍軍服,在門前站崗,一切照舊。有時有一二商民來訪,衛兵則說王鎮長傷風不辦公,請明日再來。
「張得標。」得標恭順地說。
張只會唱:「黃族應享黃海權,亞人應種亞洲田,青年、青年,切莫同種自相殘,坐教歐美著先鞭……」
「李耀南這些東西,甚至張三延,不都想當漢奸嗎?」
可是林教授認為這些四十年前的事,對他說來,還是太新鮮了、太富刺|激性了——尤其是他老婆孩子失蹤了的那段冗長的時間內所發生的事,所以其後他每次回國訪問,找到有關人士,他都要打聽一番。不過他所聽到的,還是李場長第一次所告訴他的,最富刺|激性。
「他……他……他……在哪裡?」阿香拉住張的膀子,再哀泣地問。
「沒什麼事,」塗中隊長把大輪盤一搖,說,「奉劉專員和張參謀之命,來槍斃你這個漢奸。」
熊會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全國武裝的弟兄們,抗戰今天來到了……」
「他們不怕鬼子!?」文梅也插句嘴。
眾人的慌亂,把已在沉睡的林三奶也驚醒了。她和春蘭也趕了出來,只見朱家母子、婆媳,在不斷為阿香搓揉,張指導員則坐在地下淚流不止。
「地方上有人告你呢!」專員說。
叔倫等這個「總部」,正躲躲藏藏向山下溜進,眾人脈搏加速,氣喘吁吁之際,小瑩忽感腹部劇痛,不能行動,一向扶著小瑩前行的有經驗的朱三媽,知道情況不好——林三奶要小產了。
「專員在上,」偽王鎮長恭敬地說,「我一直聽專員命令,一直是專員的部下——部下怎麼敢當漢奸?我就跟專員到梅溪去。」
「認得幾個字嗎?」
劉專員略事盥洗之後,叔倫便向他解釋了先後經過情形,劉氏也認為滿意。便由張指導員陪同往「花廳」入席。一桌翅帽酒席,加上「百年汾酒」,使劉專員大感浪費。然既來之,則安之,劉也就不客氣地坐入「上座」,但是三延等只在一旁侍立,不敢陪坐。經專員一再招呼,張指導員力勸,熊、張等才恭敬地入座,然也只坐了半個屁股——中國人對「朝廷命官」的奉承,那真是世界少有啊。
準備完成,全寺百餘人,在傍晚之時,各組自攜火把馬燈,便雞犬無聲地,撤離昭覺寺,向小天門方向前進。這段山路並不難走,對許多難民來說,都是承平時代「朝山進香」的老路也。
「木子案」究竟是怎樣解決的呢?
阿香急著要回到她自己那個「孤庄獨村」去——她想李連發或許直接回去了。還有她也想去喂喂那條常使她嫉妒的「大牯牛」,因為李連發對牯牛,似乎比對老婆還要好呢。